于則于
塑料箱里,有十幾只螃蟹。雖然沒有像一般超市那樣,用繩子捆成團形,但它們也沒有爬得到處都是,只伏在箱底,安靜地吐著水泡。只有一只,揮動雙螯,從一邊到另一邊,正試著朝箱外爬。箱壁高,它縱有八只腳,也沒法爬出去。很快摔下來,換一個地方,再接著爬。再掉下來。
魏馨拍我一下,問看啥呢,這么入神。我跟她說,看這只螃蟹。她問我,這只螃蟹怎么了?我想說,看這只螃蟹,多像我現(xiàn)在的樣子。沒說出口,怕她覺得我是抱怨,負面情緒太多。魏馨買好東西了,一包骨頭,一包雞胸肉,都是要弄給她家狗吃的。她和男朋友住郊區(qū),養(yǎng)四條狗,分別是博美、吉娃娃、比熊和約克夏。她日常的生活,就是給這些狗做飯扎辮子戴紅領(lǐng)結(jié)。如今要去美國一年,擔心她男朋友只知道給狗吃狗糧,食物單一,四只狗掉毛,特地買一堆骨頭和雞胸肉,煮熟,用烘干機烘干,留給狗當零食。
結(jié)完賬,我?guī)退?,實在是重。問魏馨,買這么多,要給狗吃多久?她說不多呀,這些最多只能吃一個月。我說,靠,你家狗比我吃得都好。她笑一下說,誰讓我男朋友有錢呢。這是實話。這個世界上,有錢人很多,其中就包括魏馨男朋友。他是名校畢業(yè)的計算機博士,出來創(chuàng)業(yè),掙錢比彎腰撿錢還快。不過我也不羨慕,錢雖好,總有比錢更好的東西。那才是我真正想要追求的。就像魏馨,她嘴上說只想安心過甜蜜日子,其實比誰都折騰。疫情這么嚴重,她還申請了耶魯?shù)慕粨Q生,行李箱里裝一個鍋,出去熬白菜煮面條吃。
魏馨打車,我把骨頭和雞胸肉給她放車上,關(guān)上門。她在車里揮手,跟我說再見。我說再見。轉(zhuǎn)身朝旁邊走。我騎車來的,天冷風大,吹得臉疼。不過吃完飯,又提東西運動過,身上暖和,便慢慢走回去?,F(xiàn)在北京的天是好天,晴朗無云,沒有沙塵,沒有霧霾。不管白天黑夜,抬頭看,天都是那什么,瓦藍瓦藍的。這大概是最專門的形容詞,只此一處,別無他用。
天好,外面就熱鬧。也是因為周五的緣故。我想我住的地方,樓下酒吧,估計又要嗨到半夜。租房子的時候,我問中介,不會有什么坑吧?中介笑笑,說,這房子最大的問題就是外面馬路,晚上吵,你不嫌吵就沒事。那時正是晚上,我關(guān)上窗,聽聽,不吵。我哪知道樓下就是酒吧!我甚至不知道,那條街是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后來說起,都笑我傻,也不事先打聽打聽。其實也不是傻,是著急。來北京第一天,去學校安排的宿舍看過,聞見那股惡臭,我就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那天又下著雨,跟中介后面,實在不想多跑,看房間挺大,過得去,就定下了。不過抱怨歸抱怨,說實話,都能忍受。就算吵,習慣后也能睡著。甚至這些天,我睡得比過去還好。也可能是因為天氣,天冷總是比天熱更適合睡眠。而且那房子還有一個好處,是在宇宙中心的五道口。在上海,我住五角場,嫌吵,嫌老小區(qū)房子破。搬到后灘,才知道寂靜最難熬。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喜歡靜。但我總結(jié)出來,我喜歡的靜,是鬧中取靜。如今這樣說,你可能會嘲笑我葉公好龍。不過我就是這么矛盾,明明最需要的是陪伴,可身邊有人,又會覺得煩,疲于應付。薩特說過,他人即地獄。日本開始銷售仿真機器人的新聞出來時,我曾激動過,以為終于有解決辦法。但看價格,才知道是想多了。不過就算我這輩子都買不起,也不影響仿真機器人能夠解決我們這一類人的難題。我相信,一定有很大一群人,他們跟我一樣,既需要陪伴,又不愿陷入復雜的關(guān)系之中。過去一年,麥克尤恩和石黑一雄的小說,都選擇這個主題去寫,足可證是英雄所見略同。你不知道他們是誰?沒關(guān)系。他們只是兩個英國作家。我喜歡英國作家,也喜歡帶濃厚英國味的作家。像亨利·詹姆斯,像南非的庫切。放心,這不是一篇世界文學史書稿,但請你原諒,我沒法不一直提到這些作家們的名字。畢竟我不像你,曾去過那么多地方,親眼看過、感受過不同的生活。既在大堡礁看過鯊魚,也在尼亞加拉瀑布淋過水。而我,只在這些作家的書里,才看見過這個世界。這些作家和書,是我的武器,我的馬其頓防線。虛張聲勢,但沒辦法脫離。
我曾答應過你,要好好跟你說一下我的生活。一直以來,我都在找一個時間點,一個開始之處?;蚴钦f,一個結(jié)束之處。做歷史研究,我們總是很容易就找到那個點,一場戰(zhàn)爭、婚禮,或一個人出生,一個人逝去,以為坐標,就能劃分出早期、中期和晚期。對我的人生階段,該怎么劃分?或許也可以參考歷史研究方法。比如可以說在阿富汗戰(zhàn)爭以前,可以說在經(jīng)濟危機期間,也可以說在新冠肺炎疫情以后。學術(shù)研究和新聞報道,不是都已經(jīng)開始使用那個說法了嗎,后疫情時代。你可能會說,這些說法太“大”,離我們的生活太遙遠。其實也不是,這些歷史事件,我們親身經(jīng)歷過,不管多遠,都對我們影響深遠。我不記得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一個初中同學,被阿富汗戰(zhàn)爭影響的故事。那時候剛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們班上一個男生,癡迷歷史和地理,像博爾赫斯筆下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將世界地圖背得滾瓜爛熟。連地理老師都管他叫“活地圖”。地理課作業(yè),碰到不熟悉的國家和地區(qū),又懶得去查墻上的地圖,我們都是喊一句活地圖,問他塞內(nèi)加爾是在非洲還是南美洲。他立馬就能說出答案。不僅能說出塞內(nèi)加爾是在非洲西海岸,還能說出,塞內(nèi)加爾比鄰毛里塔尼亞、馬里、幾內(nèi)亞和幾內(nèi)亞比紹。再問,他還能說出塞內(nèi)加爾的首都是達喀爾,主要經(jīng)濟支柱是農(nóng)業(yè)和旅游業(yè)。就這樣一個人,在阿富汗戰(zhàn)爭開始后,癡迷于對戰(zhàn)爭的關(guān)注,成夜不睡,守著收音機收聽廣播消息。那可是初三呀,中考復習的關(guān)鍵時間,成夜不睡,白天自然沒法學習??上攵?,他沒有考上高中。退學回家,幫他叔看店,走村串戶,安裝鋁合金門窗。
他的人生,自然就可以以阿富汗戰(zhàn)爭為中軸線,劃分為阿富汗戰(zhàn)爭前和阿富汗戰(zhàn)爭后。但我呢?作為沒有這樣經(jīng)歷的普通人,或許在臨終前,躺在病床上,可以總結(jié)出曾經(jīng)的重要事件。不過現(xiàn)在身處人生正中,像站在太平洋正中,看見的都是藍色海水,沒有礁石,沒有海岸,根本無法說出哪件事是重要的。既無法區(qū)分,或許就都沒那么重要,任何一個時間拎出來,都可以作為開始。所以我想,那不如就從現(xiàn)在開始說起吧。就從我站在超市里,看著塑料箱里的螃蟹開始說起吧。
我之所以站在超市里看螃蟹,是因為陪魏馨去買骨頭。陪魏馨,是因為她陪我吃火鍋,過生日。我知道,你一直沒記住過我的生日。就算是去年,三十歲,你也沒記住。到那一天,還是我提醒,你才跟我發(fā)消息說生日快樂。不過也不怪你,我是在農(nóng)村出生的,從小記的,都是農(nóng)歷生日。現(xiàn)在這個社會,除了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放假,誰還會記得農(nóng)歷是哪一天?不瞞你說,有時候,我自己也會忘。所以沒什么。而且對我這個年齡來說,生日也沒那么重要,不會看重??粗厣盏囊话闶莾深惾耍『⒑屠先?,小孩急著長大,老人害怕歲月流逝。到生日的時候,都十分慶幸。一為慶幸又大一歲,一為慶幸又活過一年。我早已長大,也不害怕歲月老去,對生日,自然沒有執(zhí)念。我這個年齡,對任何事,似乎都沒有執(zhí)念。早幾年,我曾執(zhí)著于寫小說,要寫出龐大厚重的作品,一舉成名,流芳百世。也確實構(gòu)思過,甚至動筆寫過家族故事。不成功,又換成歷史故事,也沒寫出來。再后來,我開始認真做研究,寫博士論文。稍有發(fā)現(xiàn),便覺得是改寫學術(shù)史,意義重大。博士論文出版,反響寥寥。我才明白,小說也好,學術(shù)著作也好,對這個世界都沒意義。有意義的只是對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你們會真心為我高興,會因為我,感到驕傲。又或許,這才是我應該追求的?內(nèi)心的滿足,親人和朋友的驕傲。而不是前人高唱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不過不管哪一種,都沒那么容易做到吧。尤其是像我這種,動輒又以文人自居的家伙,就算嘴上不停叫著只求此生安穩(wěn),也總?cè)滩蛔黾鏉煜碌牟粚嵪敕?。像魏馨,她也一樣。其實我以前也跟人討論過,忘記是誰了,得出結(jié)論是說,我們這代人,既不像我們的父輩,有很高的思想覺悟,也不像再晚一點的年輕人,敢于以自私者自居。我們充滿矛盾,在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生活間搖擺不定。一邊念“關(guān)關(guān)雎鳩”,一邊又熱切關(guān)注載人航天飛船的新聞。這兩者當然不矛盾,只是還需要找到一座橋梁,好過渡得不那么突然。當然也可以,就把“關(guān)關(guān)雎鳩”放在載人飛船里送入太空,播與宇宙共知。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么干的,沒什么不可以。心理學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復雜的多面體。我想我身體里,至少就住著好幾個角色,其中最為矛盾的,是一個新時代的青年和一個善于妥協(xié)的老派文人。青年性格積極,奮發(fā)向上,偶爾也會憤怒。老派文人則保守、畏縮、懶惰。
還是接著說魏馨吧,你已經(jīng)知道了,她是這邊學校的博士,葡萄牙語專業(yè)。好幾年前,我來開會,就認識她。研究需要,曾請她幫過忙,查葡萄牙語材料。也跟她一起合作報過課題。我到北京,人生地不熟,魏馨對我很照顧,陪我在校園里走過不少路。前幾天,我請她吃飯,表示感謝。今天這頓飯,是魏馨陪我過生日,也是為她餞行。月底,她就要去美國。疫情原因,不能直達,得經(jīng)由香港轉(zhuǎn)機,總路程要二十多個小時。魏馨擔心坐太久飛機,會腳腫,但除了準備拖鞋,又沒有別的辦法。一頓飯,我們都在聊這些。也聊最近北京又突然暴發(fā)的疫情,千萬別影響她的行程才好。不過魏馨又說,疫情真嚴重了也沒辦法,多留一段時間也好。我問,你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她說,想去,也不想去。讀碩士的時候,魏馨也曾申請過去日本,一年時間。每個月上旬,學校要求,要打卡報到,到中旬,她就買機票回國,月底再去。那時候還是“前疫情時代”,機票好買,不貴。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說,就是想回來啊。然后魏馨問我,你現(xiàn)在呢,不想回上海嗎?
我想回上海嗎?魏馨回國,是因為有牽掛的人,就算沒人,也有四條狗。我呢,對上海有什么牽掛?當然,我爸媽,大哥小哥,嫂子和侄子,我的親人們,都在上海。還有我的朋友們,還有張志明,都值得我牽掛。張志明是我養(yǎng)的貓,藍白英短,只吃貓糧,吃太多,體重超標,而且掉毛嚴重。我牽掛嗎?似乎也沒有。來之前,我已經(jīng)托了小哥去我那里住,貓和房子,都拜托他照顧。小哥是靠得住的,完全可以放心。一年后,貓只會更肥,房子也會更干凈整潔。我牽掛也好,不牽掛也好,他們都在那里。曾經(jīng),我跟你一起過紅綠燈,出于擔心,拉起你的手。你掙開,跟我說,你自己能安全過去就好了。危險境地,能全身而退,不成為親戚朋友們的拖累,已屬不易。
魏馨說,看不出你這樣無情。
可她明明知道,我是最容易動感情的人。來北京這幾天,和她之間,就發(fā)生不少故事。在圖書館里牽過手,也在沒人的湖邊接過吻。吻完,魏馨說,這就是美好的校園愛情吧。她男朋友是外面認識的,沒有經(jīng)歷過校園愛情。我跟她說,很像,但不是。魏馨點頭。校園愛情美好,并不只是因為發(fā)生在校園里,更多是因為年少懵懂,敢于把全部的自己都投入其中。至于我們,偷偷摸摸就算了,甚至還斤斤計較,哪里有美好可言。回到出租屋,我把她按在床上,跟她說,這才是真的美好。她別過臉去,任由我脫下她的衣服。如今她竟說我無情。我辯解,魏馨拈起桌上一片菜葉,砸向我,讓我別再說下去。又拈起桌上的硬紙卡,指著上面的字說,你就是個惡魔。硬紙卡之前插在小蛋糕上,是萬圣節(jié)包裝的一部分,上面畫一個惡魔形象,旁邊寫著“一只可愛的惡魔”。我說好的,浮士德博士。魏馨愣一下,說,我才沒出賣靈魂。說完,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我馬上明白過來,沒出賣靈魂,那出賣的,就只有肉體。玩笑話說到事實,便無法再宣之于口。我也低頭,夾起碗里的肉,認真吃起來。
我跟魏馨之間,也不能完全說沒有美好可言,愛情主題的戲劇,表演得像,甚至比真的愛情還牽動人心。就像假笑和真的笑,用到的肌肉其實一樣多。再說,我們是朋友。大概是去年,我看過一部電影,印象中是泰國的,講一對男女,關(guān)系比朋友更親密,卻無法成為戀人。年少時,我們都曾遇到過這樣的曖昧關(guān)系,有些能進一步發(fā)展,有些則錯過,成為以后的遺憾。年少時的曖昧,總是充滿期待,而兩個成年人之間,則更多是無奈。彼此都很清楚,只能到此為止。再走一步,掉進懸崖,傷人傷己。就像魏馨在車里揮手,跟我說再見,我跟她說再見,就全都結(jié)束。她到美國,也許會再碰見另一個人,繼續(xù)填補她校園愛情的空缺。而我,也會再在床上,幫另一個人寬衣解帶。
我住的小區(qū),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筑,你最熟悉不過的那種。門洞低矮,上面永遠掛著一盞昏黃的燈??梢韵胂螅卵┑囊雇?,昏黃的燈光照著雪紛紛落下,像是新小說派作家羅伯·格里耶會描寫的那種場景。進去,第一眼看見的,也永遠是樓梯上的污斑,由痰漬、尿漬、食物蔬菜汁液等共同組成。沿樓梯上去,打開門,房間里一片漆黑。同住的室友一家還沒出來活動,沒打開燈。
這又是另一個坑。租房時,中介說室友只有一個人,男性,平時工作忙,早出晚歸。進去看房,門都關(guān)著,看不出有人。中介敲門,也確實沒人應聲??勺∵M來,才知道隔壁至少住著四個人。男人和他老婆,還有他們的孩子,一歲不到。還有孩子的姥姥,性格爽朗的東北阿姨。我先是聽到孩子哭聲,以為是他們看電視,沒在意。第二天,看見東北阿姨抱著孩子,才明白真相。東北阿姨熱情,跟我打招呼,我回答著,急著沖到廁所去。等出來,她還在原地,一副要跟我聊天的樣子。我將房間門開得大一點,好進去,她就在后面探頭探腦,向里面看。我不好直接摔上門,扭頭沖她笑笑。她臉上也堆起笑,用故作和善的語氣問我在哪工作,多大年紀了,結(jié)婚沒有。這樣的和善最難應付。但為了不失禮貌,我還是手扶著門,一一回答她。答完,迅速把門關(guān)上。她女兒要好交流一些,當天見到,交流幾句,她臉上就從頭至尾都沒有任何表情。她跟我說暫時在家,不上班。同時也歡迎我住進來,有任何問題,都請跟他們直接交流。我沒意識到這是一個警告,連連說好的好的。幾天后,才明白她當時話里已經(jīng)暗示,他們會影響到我。聲音開到最大的電視,總也哄不好的小孩哭鬧,做飯,說話,一家人輪流洗手洗澡上廁所,各種聲音輪番上演,無休無止。為了不受他們影響,我得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跟他們談判,或者干脆退租,賠掉幾千塊押金。但身體里的老派文人又冒出來,勸我說,他們也只是普通家庭。一大家人,為了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已經(jīng)是十分不易,又何必故意與他們?yōu)殡y。是啊,他們的吵鬧,也只是生存需要,而不是針對我。我跟他們談判,他們也一定沒法理解吧。畢竟他們都是常人,我是怪人。更主要的,我想到我大哥大嫂,剛?cè)ド虾5哪菐啄?,也是這樣跟人合租住在一起。周末,我回去看他們,說話吵鬧,又何嘗顧忌過住在其他房間的室友?
隔幾天,吵鬧聲忽然都停下來。原來東北阿姨有事回去,留下孩子,讓男人和女人自己照顧。男人上班,早出晚歸,我一直沒見過他。女人犯懶,睡到中午起來,點外賣吃完。下午繼續(xù)睡。只有孩子,仍一直哭。一次半夜,我被吵醒,聽見女人說,讓他哭去,哭夠就不哭了。沒有回答。我也翻個身,繼續(xù)睡去。再過去幾天,我才看見男人,皮膚很白,又留一頭長發(fā),怎么看,都不像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人。不過也是因為年紀輕,大學剛畢業(yè)的孩子,又能有幾分穩(wěn)重。我就是在大學畢業(yè),讀碩士時遇見你的?,F(xiàn)在想想,我那時候,也很稚嫩。
我租的房間,大小是十平方米。不大,也不算小,除去床、衣柜和桌子,還能有一點活動空間。我曾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學校宿舍,十人間、六人間、四人間和兩人間。畢業(yè)后,才開始租房子。最早,我租的房子,是由一個大房子的客廳隔出來的。陽臺上裝了馬桶和淋浴設(shè)施,做成獨立空間。陽臺另一邊,我甚至還能在一個臺子上,用電磁爐做飯。你去過那里,應該還有印象。印象最深的,估計是我在一整面墻上都裝了書架,擺滿書。但那一年我剛參加工作,告別學生身份,進入社會,難免壓力大。你又在那時離開我,我情緒低落,一年時間,過得糊里糊涂。回去五角場,覺得還是和家人住在一起,能得到更多安慰。于是就在五角場找了房子,一個獨立的一居室。住得離我媽他們近,我媽就常來幫我打掃收拾,或者做好飯送過來,都很方便。那里靠近體育場,我最喜歡的,是到體育場散步,能走十幾圈。累了,就在體育場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休息。看著商業(yè)廣場的燈火,陷入思考。思考的事情,現(xiàn)在都已忘了,可我相信,就是那時的思考,構(gòu)成了現(xiàn)在的我。在五角場那個房子里,我摔過一次,也食物中毒過一次,后來又檢查出來生了腫瘤,我媽便覺得是風水不好。租約到期,我跟她說能申請政府的公租房,但又會離她很遠。她仍然極力支持。再后來,我就搬到后灘去,住在二十一層的高樓上,每天看著黃浦江上盧浦大橋燈光閃爍,聽著過往輪船的汽笛聲。我跟魏馨說不牽掛,但寫到這些,心里明明又是熱的。到底還是忍不住懷念,無法免俗。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我住的地方,正位于酒吧樓上。酒吧喧鬧,有時也有好玩的事。有一次,我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從窗戶上看,是一個外國女人,高大健碩。邊哭邊用我沒聽過的語言,喊著一些話。天冷,女人頭上纏著圍巾,也看不出是哪里人。然后,女人走了,我聽著她哭聲越來越小,終于完全聽不見。還有一次,我看到一群人站在路邊,彼此遞煙,說著話。一個人忽然給另一個人一巴掌,另一個人愣住,卻沒有任何反抗。這些都是足以支撐電影情節(jié)的場景,只是零零碎碎,無法勾勒。也許有一天,我會把他們拎出來,拼到某個故事中。寫小說就像拼圖游戲。
我在窗前站一會兒,看外面風景。外面是馬路,白天的話,能看見馬路對面的停車場和更遠一些購物中心的大樓。晚上燈光明亮也看得見。只是離得遠,燈光連成一片,無法區(qū)分。樓下酒吧,沒有我預想的那么吵,門口也沒有站著成群的人。為什么總有人站在酒吧門口?我曾問過經(jīng)常去酒吧的朋友,他們說,為了烘托氣氛吧,顯得人多熱鬧。我聽出來,這個回答,由之前流行過的咖啡館“氣氛組”衍生出來,是開玩笑。不過想想,可能也是因為酒吧熱鬧,人多,擠不進去。又或者,就是站在那里抽煙、醒酒。我只去過人不多的酒吧,也不抽煙,沒有到酒吧門口去過,沒法理解。也許是時間還早,再晚些,人就會聚集來。我關(guān)上窗戶,拉緊窗簾,把自己從整個世界中孤立出來。
桌子上,還倒扣著我下午看過的書。威廉·特雷弗的短篇小說集。他也是我喜歡的作家,小說寫得冷靜而克制。也許是因為天氣原因,愛爾蘭的作家都有類似特點,最近在國內(nèi)十分流行的科爾姆·托賓和克萊爾·吉根,他們的小說,無不透著一股清冷氣息。我也試著把小說寫得清冷,但很多時候,又忍不住抒情?;蛘叽蟀l(fā)感慨,或者議論。只能說,我還在摸索,在尋找適合自己的寫作模式。也許能找到,也許終此一生都找不到。
不過回顧我寫過的小說,很多都是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題材。鄉(xiāng)土文學曾十分流行,現(xiàn)在卻很遭唾棄,投稿時,雜志編輯也多次建議我寫城市故事。我不是不想寫城市故事,只是生活在其中,反而找不到抓手。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是我曾十分熟悉的生活,現(xiàn)在跳出來,從遠處看,看得更清。我聽過一個作家的講座,他說一個人寫什么,是從娘胎里就決定的。當時覺得乖僻,不敢茍同。時間慢慢過去,卻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驗之談。自然,我也在構(gòu)思城市故事。就像現(xiàn)在,我一直在想的,就是可以拿租房和室友一家的故事,寫一篇小說。
小說里主要有三個人,我、室友男和室友女。我初來此地,沒有朋友,沒有愛人,處于性壓抑狀態(tài)。室友男上班,早出晚歸,室友女一直在家?guī)Ш⒆?。生活忙碌,室友女顧不上梳妝打扮,也常常衣衫不整。共用衛(wèi)生間和廚房,自然會被我多次遇見。我有心偷窺,甚至也隔著門,看見室友女向杯子里擠奶的場景。然后就是我和室友女發(fā)生關(guān)系,從她那里得知,室友男其實是同性戀,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他朋友的。他喜歡那個朋友,朋友喜歡她,她卻喜歡室友男。順時針旋轉(zhuǎn)的三角關(guān)系,像敦煌洞窟壁畫,畫在藻井上的三只兔子,永不停息地追逐。大學畢業(yè),朋友去南方,退出三角關(guān)系,室友女卻發(fā)現(xiàn)有了身孕。她不愿告訴已經(jīng)離開的朋友,求助室友男。室友男出于對愛人的責任感,和室友女結(jié)婚,承擔一切。
這樣寫,看上去還算精彩。但仔細推敲,就不難發(fā)現(xiàn),故事前半截,其實來自金基德的電影《空房間》。后半截,是爛俗的青春題材,被許多人寫過的。也有類似情節(jié)的電影和小說,最大的不同,只是填入一個同性戀角色,沒有意義。不過什么又是有意義的呢?
低著頭想太久,脖子酸疼,兩邊扭一扭,才好些。想的過程中,我用筆在紙上畫著關(guān)系線,在紙上標記的幾個人物之間,留下幾條橫線、幾條豎線,和一個圓圈。懶得再仔細看,就丟下筆,不想了。
手機上有魏馨發(fā)來的消息,先是告訴我她到家了,又發(fā)來十幾張狗的照片。我想起來,說到四條狗的時候,她給我看的照片,都是很早以前拍的,說過回家后再拍給我看最新的。我翻看著,四條狗都很可愛,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大型犬,阿拉斯加犬、秋田犬之類。不過還是回復魏馨說可愛,很漂亮。魏馨很快又發(fā)一張照片過來,是和男朋友一起,在樓下遛狗。我回她說,拒絕撒狗糧。她回我一個表情。我沒再回復。
魏馨為什么要特意告訴我她跟男朋友在樓下遛狗?尤其是在今天之后,我們可能再沒機會見面。是想告訴我她生活幸福,無須擔心?還是想秀給我看,讓我吃醋?又或許,兩者都有?其實不管是作為情人,還是愛人,她都是一個不錯的對象。聰明又很努力,既渴望成就又希望能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未來,她也許會在矛盾中,選擇放棄一些方面。但不管怎樣,都一定能處理得很好。更可貴的,她還有些孩子氣。女人發(fā)現(xiàn)她們比男人成熟后,就主動承擔起母親的身份,卻不知道,永遠長不大的男人,除了依賴母親,更需要玩伴。也許魏馨跟我說她跟男朋友在樓下遛狗,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很多時候,我們都想得太多,反而失去真相。就像讀阿加莎的推理小說,貼著故事情節(jié)走就行,到最后,罪犯自然浮出水面。寫給你的這些話中,我或者也只要陳述事實就好。就像我跟魏馨,也許你會想不通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但這是事實。很多事實,發(fā)生的時候就發(fā)生了,沒有前因,也不會有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