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大家記得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謹(jǐn)防電信詐騙!
她是宇宙里遙不可及的恒星,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隔千萬光年。
一
符白第一次進警察局,難免有些束手束腳。
接待她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警,看著像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一笑起來嘴角浮現(xiàn)的小梨渦很有親和力。給她做筆錄做到一半,這個叫作“楠楠”的女警便被同事喊出去了,剩下符白一個人坐在詢問室里,望著四周空蕩蕩的墻壁出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詢問室外的走廊上,同事把一沓文件丟給李楠楠,讓她把一宗盜竊案的犯罪嫌疑人資料錄入系統(tǒng),自己則騰出手去接飲水機里的熱水。李楠楠翻了翻,沒好氣地說:“我這邊還沒結(jié)束,哪有時間管你的。”
“你那個很快的嘛,登記一下不就好了?!苯油晁哪芯爝纫豢跓岵瑁鬃哌M警局說要報案時他瞄過一眼,此刻很有把握地問道,“這次是借了網(wǎng)貸被催債、刷單被騙,還是遇到電信詐騙的大學(xué)生?”
“不是大學(xué)生。”李楠楠糾正他的說法,“是博士?!?/p>
對方一口熱茶差點沒噴出來,被嗆得咳嗽好幾聲:“博士?!那小姑娘看著還沒你大呢!”
她嫌棄他少見多怪:“人家十八歲就讀到中科院博士了,能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嗎?”
“嘖,博士都能被騙?”
“年紀(jì)小,又一直在學(xué)校里待著,缺少社會經(jīng)驗?!崩铋首骼铣?,拍拍同事的肩,“所以說啊,咱們向人民普及反詐防騙之路任重而道遠(yuǎn)——”
他們你來我往說得正起勁,一道冷肅的聲線陡然插進來:“你們兩個不工作,在這聊天聊上癮了?”
走廊盡頭走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肩膀很寬,穿淺藍色警服,身姿挺拔得像松柏一樣,冰冷的燈光照在他的額頭上,顯出一種眉眼深邃的俊朗。李楠楠立刻收起嬉皮笑臉:“趙哥。”
趙觀山微微頷首,經(jīng)過她,推開了詢問室的門。聽到開門聲,抬頭看向門口的符白,與他四目相接的一瞬,兩人俱是一愣,短暫的沉默后,趙觀山率先反應(yīng)過來,掏出手機點進了“國家反詐中心”App(軟件)的后臺,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報一下身份證號?!?/p>
一共十八位數(shù)字,她輕聲報數(shù),他同步輸入。
“哥,你打錯一個數(shù)?!币慌陨熘X袋看他打字的李楠楠熱心提醒,“她說的是3224。”
趙觀山已敲下最后一個數(shù)字,聞言也沒改動。詢問室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連神經(jīng)大條的李楠楠都察覺到了,她看看趙觀山,又看看符白。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姿規(guī)矩如小學(xué)生的符白,這時候仿佛才回過神來,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不好意思,剛剛口誤了,最后四位數(shù)是3324?!?/p>
“趙哥……”李楠楠看向身旁男人的眼神瞬間充滿了崇拜,“您這是未卜先知啊?!?/p>
符白這個案子屬于網(wǎng)絡(luò)詐騙,她們學(xué)校里有人以募捐的名義在社交網(wǎng)站上發(fā)布虛假信息和釣魚鏈接,導(dǎo)致不少獻愛心的同學(xué)銀行卡資金被盜刷,符白也在其中。察覺到被騙后,她聯(lián)合計算機系的同學(xué)順藤摸瓜查到了那個人的IP地址,并拿著掌握到的全部信息來警察局報案。
符白做完筆錄,留下聯(lián)系方式,后續(xù)還是李楠楠負(fù)責(zé)跟進。
等她走出警局,天色已晚,碩大的橘色落日照得視野里一片昏黃。她慢吞吞地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打算回學(xué)校時,發(fā)現(xiàn)有人已在此等候她多時。
那人換了一身休閑服,抱著手肘靠在公交站牌下,兩條長腿隨意交疊,目光下行,盯著地面,大半張臉在濃密的樹蔭下,神情不辨。符白的腳步頓了頓,假裝沒看見,站在與他相隔兩米遠(yuǎn)的路邊。
這個車站地處偏遠(yuǎn),鮮有人跡,風(fēng)吹過空曠街道,卷起幾片落葉,一派蕭瑟之意。
最終還是他忍不住先開口:“被騙了怎么不告訴我?”
“你被調(diào)來這個派出所也沒告訴我?!彼焕洳粺岬仨敾厝?。
趙觀山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敏銳地抓住她話里的重點,意味深長道:“哦——所以你一直知道我是哪個警察局的,明明我先前待的警察局離你們學(xué)校更近,你舍近求遠(yuǎn),是為了躲我?”
他目光瞥過來,挑了一下眉:“就這么在意我?”
她不小心說漏了嘴,一時間無言以對,萬幸453路公交車及時抵站,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匆匆刷卡上車,直到在窗邊的位置坐定,胸膛里那顆惴惴跳動的心還沒有平復(fù)。
車開遠(yuǎn)了,在十字路口轉(zhuǎn)彎時,她順勢回看了一眼自己剛才等車的站臺。黑壓壓的樹影鋪了一條街,他還站在那里,夕陽余暉像斑駁的油彩,從樹隙間漏下,落在他身上。隨著車轉(zhuǎn)過路口,那個身影也消失不見,只是他單手插兜的慵懶而散漫的模樣,他含著笑有意無意望過來的眼神,像新鮮的墨印一樣,在她的腦海里暈染開來,與年少的趙觀山一點點重疊。
二
兩個人相識是偶然。
那一年趙觀山讀高三,和符白的姐姐符景宜同班,是前后桌。景宜身體不好,臨近期中考還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課程就這么耽誤下來,直到放寒假也沒有回校。由于體質(zhì)羸弱,景宜平常就懨懨的,窩在座位上不大動彈,總是央求后桌的他幫忙值日或跑個腿什么的。
長此以往,趙觀山習(xí)慣了多照顧她一些,見她不回校,便將她桌上堆積成山的寒假作業(yè)整理好送去她家里。符景宜很高興有同學(xué)來家里做客,請他喝果汁,還拉著他在客廳里一起看電影。電影的名字趙觀山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是部喜劇片,輕松搞笑,演員夸張詼諧的肢體動作逗得他們時不時放聲大笑,家中沒有大人坐鎮(zhèn),二人更是無所顧忌。
其間符景宜不小心碰倒了茶幾上的果汁,他起身去廚房里找抹布,看見廚房的推拉門旁有一段木質(zhì)樓梯,通往上面一扇緊閉的隱藏式折疊門。符景宜家住頂樓,這樣一看,似乎是樓中樓的結(jié)構(gòu),他剛要問她家是不是還有一層,那扇白橡木的折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
因為在看電影,客廳里的窗簾都是閉合的,暗沉沉的房間像一片幽寂的海,午后的陽光隨著那扇門的打開,午后的陽光倏然涌入,刺得趙觀山下意識地抬手遮了遮眼睛。等眼睛逐漸適應(yīng)光亮以后,他放下手,逆著晴朗冬日明亮得令人目眩的陽光,見到一個面孔陌生的小姑娘。
她瘦瘦小小的,皮膚微黑,半長不短的劉海用小夾子束到頭頂,露出光光的額頭和兩只富有神采的大眼睛,神色戒備,像一只充滿警惕的貓。
女孩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繞過他,投向了他身后坐在沙發(fā)上的符景宜,冷冷道:“如果我是你,知道自己今年可能還要繼續(xù)復(fù)讀,大概不會有這么開心?!?/p>
趙觀山還沒反應(yīng)過來樓梯上突然冒出個小不點是什么情況,她們二人之間的戰(zhàn)火仿佛一點即燃。在他印象里一向性情溫順的符景宜一反常態(tài),吃了槍藥一般,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對著小姑娘所在的閣樓大吼:“你說什么?!你咒我是不是!”
女孩的聲音透著一股與外表不符的冷靜:“破罐子破摔隨你,但別影響到別人。”
電視聲音開得很大,他們的笑聲又放肆,應(yīng)該是吵得她忍無可忍了。趙觀山看出來這是一對關(guān)系不睦的姐妹,試圖在中間打圓場:“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擾你寫作業(yè)了?”
她的目光終于落回到他臉上,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果斷把門拉上了。
趙觀山悻悻地摸了摸后腦勺,轉(zhuǎn)頭又要安慰被氣哭的景宜。
他一開始就知道景宜是上一屆的畢業(yè)生,去年高考落榜,才回來插班復(fù)讀的。但他從前不知道的是,每逢全市聯(lián)考,分?jǐn)?shù)能和第二名拉開斷層的天才少女,老師們口口相傳、交口稱贊的學(xué)神符白,原來就是景宜的親妹妹。
符白聰明,還不是一般的聰明,是在聰明人里都要算頂尖聰明的那種。放在她的家庭里,屬于基因變異。符爸爸自己都打趣說,他們祖上別說往上翻三代,就是翻上三十代,恐怕也沒出過一個像樣的讀書人??赡苌咸鞂λ麄兗胰嫦仍谧x書天賦上的虧欠,都彌補在符白一人身上。她上學(xué)跳級跟小朋友們玩跳房子似的,四歲讀小學(xué),八歲進初中,十四歲就被大學(xué)錄取。
明明比姐姐符景宜還小四歲,但在景宜高考落榜的那個夏天,她卻接到國內(nèi)好幾所知名大學(xué)少年班伸出的橄欖枝。
這樣的女孩子,行事作風(fēng)特殊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趙觀山一邊聽景宜含淚控訴她這個妹妹平日里有多目中無人、尖酸刻薄,一邊忍不住回想剛才與女孩面對面的一幕。她太早慧,雖然眉眼青澀,一團稚氣,眼神卻藏不住,深色的眸子里閃著貓科動物一樣冰冷銳利的光。
三
趙觀山和符景宜雖是同班同學(xué),走的路卻不盡相同,景宜是文化生,他是體育特長生,籃球項目的。因此除了上課,他還要花很多時間在球場上訓(xùn)練。
后來再遇見符白,是他剛打完一場球賽回家的路上。
巧的是,符白所在的大學(xué)校區(qū)就在他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看見她在路邊推著一輛爆胎的自行車,走得比蝸牛還慢。倒春寒的天氣里,趙觀山只穿了一件橘黃色的無袖球服,臂下夾著籃球,他個高腿長,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景宜妹妹。”他這樣叫她。
她回頭看到是他,不悅地皺起眉:“我有名字,我叫符白?!?/p>
“要不要幫忙?”他朝她抬了抬下巴,食指頂著籃球在指尖打轉(zhuǎn),少年眼睛明亮如星,額頭和鼻尖還蒙著一點運動后的薄汗。
“不要?!?/p>
她剛拒絕,下一秒他便把手里的籃球拋到了她懷里,騰出的兩只手攥住車前杠一用力,直接將車扛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我知道前面拐彎那里有個修車鋪?!?/p>
“欸!”男生的動作利索至極,符白始料未及,眼看自己的車被他扛跑了,只好抱著球小跑著跟上去。
太陽落山,華燈初上,燈光描刻行人的影子,在腳下綿延成傾斜的線。修車鋪的老師傅說是鐵片扎進了車胎,給換了新輪胎,還順便給車鏈條和輪軸都上了點潤滑油。趙觀山和老師傅相熟,殷勤地蹲在車旁邊幫忙遞工具。
車修得差不多了,他回頭想找找她人在哪,目光一轉(zhuǎn),就看到女孩低著頭站在路燈下,人小小的,頭發(fā)短短的,像一朵小蘑菇,因為無聊,她手上小動作不斷,先是以手作扇,扇走繞著路燈光柱上下飛舞的小飛蟲,接著又玩起了手里抱的籃球,試著往地上拍了兩下。
籃球不比皮球,材質(zhì)和重量都不一樣,皮革的彈性沒有橡膠好,女孩力氣又小,球在地上彈不高。她日常一定不怎么鍛煉,才拍幾下球就氣喘吁吁的,偏偏性子還要強,似乎跟這顆不聽話的球較上勁了,要多拍它幾下,鼓著臉的樣子像個小包子。
還是個小朋友呢。春夜里拂過一陣清涼的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吹成毛茸茸、亂蓬蓬的一團,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嘴角勾起一個不經(jīng)意的笑。
四
復(fù)讀一年,符景宜還是沒考上好學(xué)校,不過總算勉強夠到本科線,去了一所民辦三本。倒是趙觀山發(fā)揮超常,他通過體育專項測試獲得了高水平運動員資格,在此基礎(chǔ)上文化成績也達標(biāo),順利考去了符白所在的學(xué)校。
雖然是同一所大學(xué),但校園那么大,他們專業(yè)又相差十萬八千里,本來不會有什么交集。
只是無巧不成書,趙觀山入學(xué)那一年,教育局新發(fā)布了深化素質(zhì)教育改革的重要方案,號召重視智體結(jié)合、均衡發(fā)展,校方把這一號召落到實處,鼓勵新生多參加非本專業(yè)相關(guān)的興趣類社團。
社團招新那天,玉泉路上各色帳篷一字排開,學(xué)長學(xué)姐們滿腔熱情,為了招新使盡渾身解數(shù)。趙觀山一路走一路看,愣是沒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
那個時候趙觀山并不知道符白學(xué)術(shù)研究的方向是天體物理,景宜對自家妹妹的態(tài)度一向是諱莫如深,又或許連她這個做姐姐的也不知道。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純粹是因為天文社的帳篷前門可羅雀,凄清得連條橫幅都沒有,與兩旁熱火朝天的攝影社和輪滑社對比鮮明,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整個天文社只有一個人在,手里捧著書,沉入一種與世無爭的禪境里。他敲了敲桌面,對方?jīng)]察覺,他復(fù)又重重敲了兩下,桌后端坐如老僧入定的人才遲遲放下?lián)跄樀臅w觀山冷不丁撞進書后那雙熟悉的眼眸中,一時間忘了要說什么。
對方懶懶地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又垂下去,淡淡道:“籃球社往前走?!?/p>
不知是被她臉上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還是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刺激到,趙觀山當(dāng)即做了決定:“就是這里,我想入社?!?/p>
那會趙觀山還心存疑慮,為何加入這個社團連面試都沒有,她什么也沒問,拿來一張申請表讓他填,填完就算過關(guān)了——難道是因為無人問津,成員寥寥,所以“求賢若渴”嗎?
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門檻為零的天文社,缺一個搬設(shè)備的苦力。
社團的名字挺霸氣,叫“西北狼天文社”,取自蘇軾的《江城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痹⒁庑U好,成員們身上卻是半點狼性也無,一個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像極了一群被圈養(yǎng)在象牙塔里的小綿羊。
除了學(xué)校里的天文臺,他們有時還會去光污染較少的郊外,以便更好地觀測浩瀚宇宙和群星軌跡。當(dāng)年還只是高中生的趙觀山就能輕輕松松地單手拎起一輛自行車,自打進了天文社,他義不容辭地成為社團里干體力活的主力。
一月初,天文預(yù)報顯示,七日黎明時分,一輪殘月將與金星、土星、心宿二星齊聚東南方天空,屆時將出現(xiàn)“三星伴月”的美麗天象。
一行人選定了郊區(qū)海拔最高的一座山——雁崗山作為觀測點,這座山山勢險峻,不是登山客的首選,依山而鑿的石階也是坎坷不平。符白提著一個裝配件的小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及膝高的草叢里,一下重心不穩(wěn),差點仰面摔倒,幸虧趙觀山從后面扶住了她。她道了謝,趙觀山卻不由分說,徑直拿過她手里的手提包,手臂穿過包帶,把包挎在左肩上,加上他本身的負(fù)重,約有十來公斤了。
符白知道他若執(zhí)意要幫忙,再怎么客氣推托也無濟事,于是落后他半步,伸手在他背后護著。他個子那么高,又走在她前面一級石階上,她仰視他寬闊平直的背影,像春天里一棵茁壯生長的白樺樹,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趙觀山,你為什么總幫我,是因為符景宜嗎?”
他不置可否:“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幫幫忙是應(yīng)該的?!?/p>
她沒再說什么,反倒是他饒有興趣地扭過頭來逗她:“這樣說來,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你不應(yīng)該叫我一聲哥哥嗎?”
符白哪能讓他在口頭上占去便宜:“我比你早入學(xué),你是不是應(yīng)該叫我一聲學(xué)姐?”
沒想到他這人從善如流:“學(xué)姐。”
“到你了,叫聲哥哥來聽聽。”
“……”符白無視掉他油嘴滑舌的要求,一手抵住他背上的收納包,推著他往山頂走。他們在山頂找到一塊還算平坦的空地,眾人散開,開始搭帳篷,架設(shè)天文望遠(yuǎn)鏡,裝配件、調(diào)平衡、對極軸,做好觀測和攝影準(zhǔn)備。
入夜以后,山頂氣溫驟降,同學(xué)們?nèi)宄扇?,裹緊羽絨服擠在一處。唯獨符白坐在遠(yuǎn)離人群的一塊大石頭上,筆記本攤開在膝頭,一手舉著手電筒,另一只手奮筆疾書。
“別寫了,對眼睛不好。”正當(dāng)她停筆思索某個公式之際,一張五官立體深刻的臉湊到她旁邊,“好不容易出來玩,別光顧著學(xué)習(xí)了?!?/p>
“我們不是出來……”她更正他的說法,話說到一半,注意到他剛剛蹲下來時松手丟在她筆記本上的東西,是一朵玫紅色的小花,手電筒的光一照,花色濃艷似凝固的紅燭燭油。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中藥叫照山白,就是這種小花杜鵑的枝葉或花曬干制成的。搭帳篷的時候在石縫里看到它,真奇怪啊,沒想到深冬里也還有開花的?!?/p>
女孩捏起那幼小的花瓣放在掌心,垂著眼,難得地露出憐惜的神色。
他繼續(xù)說:“我覺得你很像它?!?/p>
她這才有了點反應(yīng),眉心微蹙:“你覺得我這個人有毒?”
“不是……”她一本正經(jīng)地問出聲,他不禁失笑,又暗自佩服她學(xué)識的廣博程度,竟然連照山白具有毒性這類冷知識都知道,“我的意思是,照山白耐旱耐寒,是適應(yīng)性極強的植物,就算在最貧瘠的山谷和峭壁上也可以生存,這樣堅韌自立的習(xí)性,和你很像?!闭f完他又補充一句,“我爺爺是老中醫(yī),我們家以前是開中藥鋪的,所以我對這些藥材還算有點了解?!?/p>
黎明欲破曉的天是冷冷的灰色,像一塊灰色的冰,起了霧,在山頂遙望山腳被夜色籠罩的城市,那些零星朦朧的燈火像掉進塵世的星星。他們在世間最靜謐的一角,等待四顆明亮的天體在天穹連成一線。
兩個人并肩坐在石頭上,因為冷,彼此都不自覺地往對方身上靠了靠。符白將聲音壓得很低很輕,怕驚擾了什么似的:“你剛進社團時是不是問過我,物理學(xué)那么多方向,為什么放著最熱門的理論物理不去學(xué),要選擇天體物理,我那時沒有回答你。
“我房間里的窗戶是天窗,天氣好的晚上,躺在床上能看見星星,雖然只有幾顆,但偶爾會見到一顆特別亮的,像是煙花綻放到最盛的那一刻時那樣亮。銀河系有超過1000億顆恒星,人類眼睛可以看到的卻那么少。
“不覺得很迷人嗎?隔著千萬光年,我仍能看見它的光,甚至給我近在咫尺的錯覺?!?/p>
聞言,趙觀山微微偏過頭,視線穿透冬日拂曉時分的薄霧,落在她映著瑩瑩月色的側(cè)顏上,他的心里流淌著平靜的安寧和愉悅。
五
大四那年,符白獲得了直博資格,本科畢業(yè)后直接攻讀博士學(xué)位,這一年她甚至才剛滿十八周歲。而大四的學(xué)長學(xué)姐一畢業(yè),天文社成員也面臨著大換血,因此有人提議趕在畢業(yè)前夕,組織最后一次社團活動。
臨近期末,一切從簡,大家相約去電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天文紀(jì)錄片。不過趙觀山已經(jīng)提前接受了高中同學(xué)聚會的邀請,兩邊的時間撞到一起,只能推掉后來的那個。
電影散場后,同學(xué)們各自離去,只剩她和一個戴著眼鏡的同門在同一個站臺等公交車。
公交車遲遲不來,她等得有些心焦,想要打車回去。那個男生頗有紳士風(fēng)度,替她招手?jǐn)r下了一輛出租,示意讓她先上車。出租車剛靠邊停穩(wěn),符白的手還沒搭上車把手,另一邊傳來女孩嬌嬌柔柔的聲音:“師傅,麻煩去錦光小區(qū)?!?/p>
符白收回即將碰到車門的手,直起身子,視線越過車頂,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穿著藕粉色方領(lǐng)裙的符景宜,和她身邊無奈微笑著的趙觀山。
“上車啊,不是要回家嗎?”先一步鉆進車后座的符景宜向她鉤鉤手指。
這個小插曲本來可以就此翻篇的。
偏偏當(dāng)晚一家人在桌上吃飯的時候,景宜故意把這次偶遇拎出來講,語氣輕飄飄的,說下午撞見她同男生在電影院約會。爸媽聽到消息都大吃一驚,追問她那個男生的底細(xì)。
“不是約會,只是社團里的同學(xué),大家都在,我倆等車等得久了點?!彼忉屩?,說到后面,心里沒來由地?zé)┰?,“符景宜,你能不能不要亂編瞎話?!?/p>
“我只是說我看到的,也不知道亂編瞎話的是誰?!?/p>
她明顯意有所指,符白放下筷子:“你別陰陽怪氣的,我什么時候編過瞎話?”
景宜的脾氣也上來了,冷笑一聲,模仿她平日里的腔調(diào)說道:“‘我們學(xué)校那么多人,我怎么會認(rèn)識他?!悄阏f的,沒錯吧?”
符白一怔。
當(dāng)年符景宜復(fù)讀重考,出分以后,爸媽問起了那個高三時期很照顧她,會給她帶作業(yè)和講題的男孩子考去了哪里,知道是和符白在同一所學(xué)校后,覺得很有緣分,三不五時也會問符白有沒有在校園里碰到他,可以邀請他來家中做客。
她被問煩了,于是用那句話斷了他們的念想。那時的她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和符景宜的朋友有來往。
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景宜撂下碗回到自己房間,還不忘重重摔上門。符白一個人在廚房洗碗時,媽媽猶猶豫豫地走到她背后,斟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問:“小景好像還蠻喜歡小趙那孩子的,你不會……”
“媽?!狈琢r打斷她還沒說出口的話,“和今天被她看到的那個男同學(xué)一樣,我和他恰好是一個社團里的,沒見過幾次面,也沒說過幾次話?!?/p>
她說得決絕,一字一句,近乎像賭咒發(fā)誓,似乎當(dāng)真除了社團這點微薄的聯(lián)系,再無其他。媽媽放了心,轉(zhuǎn)身出了廚房。等她收拾完一家人的碗盤,擦著濕淋淋泛紅的手出來,看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里在放小品節(jié)目,熒屏閃爍的光映著三張洋溢著融融笑意的臉,不知道媽媽是怎么把景宜哄好的,總之,又是充滿甜蜜和溫情的一家人了。她站在廚房與客廳的交界處,在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忽然覺得這個家里的空氣憋悶到她一秒鐘都不能多待不下去。
她以飯后散步為借口,拿了鑰匙下了樓,在樓梯口撞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趙觀山也沒想到她會下樓,一時有些無措:“我發(fā)消息給你,但你一直不回我,正好我家離得也不遠(yuǎn),所以過來看看?!?/p>
“剛剛沒看手機,不好意思?!?/p>
他向她解釋今天中午是他們高三同學(xué)聚餐,下午大家一起去唱K,從KTV出來正巧就看見馬路對面打車的她,景宜說可以省一個人打車的錢,當(dāng)下橫穿過了馬路,他在后面追得心驚膽戰(zhàn)。其實不必他跑這一趟專程來解釋,當(dāng)時見到他倆,她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們走到離樓梯口有段距離的長椅上坐下,長椅旁立著一桿路燈和一棵很高大的柳樹,樹影婆娑,細(xì)長的枝條紛紛披拂,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他察覺到她今晚的情緒不對勁,又怕是自己多想,問出來反而會冒犯到她。
“你有沒有——”半晌,她艱澀地發(fā)出聲音,喉嚨里卻明顯哽了一下,“你有沒有某個時刻會感到特別不甘心?”
“什么?”
不甘心自己明明已經(jīng)勝過絕大部分人,卻永遠(yuǎn)不能跟那個人比。
六
符景宜是早產(chǎn)兒,出生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缺氧的癥狀,小臉憋成了青紫色,好不容易搶救過來,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病。她先天不足,經(jīng)常心悸、氣喘,命運待她殘忍,為人父母的便想方設(shè)法地補給她。
符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萬事不能和姐姐爭,連過年小朋友們聚在一起玩搶答游戲,媽媽都會在背后偷偷叮囑她,要她悠著點,別把姐姐的糖都搶走了。
她想自己那么努力學(xué)習(xí),考第一,接連跳級,不過是為了能從父母那里多得一句夸獎,但是沒有,從來沒有,因為他們教養(yǎng)小孩的觀念是“一碗水要端平”。他們從前平常地對待符白卷子的滿分和景宜的不及格,到后來連她保送少年班這樣風(fēng)光的大事,也不肯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家長在她的高中畢業(yè)典禮上說一兩句。他們從來都小心謹(jǐn)慎,生怕比較的落差會傷害到景宜的感情,好像她千辛萬苦得來的榮譽是可恥的一樣。
她初中讀的是寄宿制的市重點,因為數(shù)學(xué)和物理競賽在全省拿到了相當(dāng)好的名次,學(xué)校把她當(dāng)招生的金字招牌供著,提供單人寢,但每逢周末她還是要回家住。家里四口人,只有兩間臥室,姐妹倆從小分享一個房間,某天景宜卻突然發(fā)難,說符白在學(xué)校里有單人宿舍,她也應(yīng)當(dāng)有自己的房間。
怎么分?總不至于讓符白去睡客廳,爸媽哄她,說等將來換了大一點的房子,就給她們一人一個房間,她不依不饒,甚至用絕食來抗議,鬧得一家子不太平。符白真是厭倦了符景宜這樣的人,一歲又一歲白長了年紀(jì),心智始終停在不懂事的稚童階段。
她一針見血地戳到了符景宜的痛處:“我看你什么都喜歡跟我比,怎么考試成績不跟我比比?”
那是符景宜有史以來鬧得最厲害的一次,一度到留下字條離家出走的地步。她心里清楚景宜這種被寵大的嬌嬌女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的,所以在媽媽急得直掉眼淚,爸爸要打電話報警時,她很鎮(zhèn)定地分析,符景宜就是喜歡“作”,即使不去找,她到晚上也會乖乖回家的。
大人們急得團團轉(zhuǎn),她這個“罪魁禍?zhǔn)住边€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態(tài)度,無異于雪上加霜,爸爸兩步跨過來,揚手就是一巴掌。
當(dāng)晚景宜自己背著小書包抽抽噎噎回了家,全家人總算放下心,冷靜下來,爸爸也后悔自己那一記耳光是不是下手太重,問她疼不疼。
她說不疼,低著頭,繼續(xù)如常地扒碗里的飯??墒钱?dāng)她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左半邊臉上明顯有紅腫的痕跡。她確實沒感覺到有多疼,只不過那一巴掌落下來的瞬間,她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永遠(yuǎn)地震碎了。
那天以后,她就收拾自己的東西搬去了原本堆放雜物的閣樓。一個家庭里有兩個孩子,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符景宜永恒是被攏在掌心里呵護的寶貝,正如人在遇到危險時,總是下意識地先拿手背擋一擋的。
盡管如此,符白其實從來沒有怨恨過自己這個姐姐,她知道符景宜從小就過得很辛苦,三天兩頭跑醫(yī)院,難以跟上學(xué)校的進度,她的病是一枚地雷,任何人的生命里埋了這樣危險的因素,脆弱一點、嬌氣一點都是情有可原的。她恨的是父母說著一碗水要端平卻從來端不平的敷衍、搪塞,也恨自己那顆明明早就洞悉一切卻還是會一次次失望的敏感的心。
“我知道在他們眼里,我做什么都比較容易,所以我吃點苦頭,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彼⑽⒂行﹩〉穆曇舯伙L(fēng)吹散,像曠野里吹落的雪花,那么薄,又那么涼,“可是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對嗎?”
趙觀山安靜地傾聽著,如同沉默的樹洞,包容世間一切秘密。但他終究沒忍住,在無邊的夜色中向她伸出手,指尖觸到一片濡濕的冰涼。
七
符白讀博的第二年,拿到了學(xué)院里國際交換生的名額,遠(yuǎn)涉重洋赴加州理工學(xué)院進修。她師從的教授是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得主,研學(xué)期間,在世界頂尖期刊發(fā)表數(shù)篇學(xué)術(shù)論文,對學(xué)界討論甚廣的真空能量密度理論加以完善,并極富開創(chuàng)意義地拓寬了現(xiàn)有的認(rèn)知面。
兩年后她學(xué)成歸國,跟從前比,身邊的人和事,已然變了樣子。
為了給她接風(fēng),一家人特地下館子坐包廂,點了滿滿一桌菜。她仍是沉默寡言的做派,在席間只聽爸媽跟姐姐嘮家常,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以前她是想融入但融不進去,渾身是刺、固執(zhí)又別扭地縮在角落,冷不丁冒出犀利的言語,傷人傷己。如果說這兩年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已經(jīng)將她打磨成一個成熟的成年人,那么成熟的表現(xiàn),在于她慢慢學(xué)會了接受,接受自己的孤僻不合群,接受血親之間也可以不親密。
景宜變得更漂亮了,畢業(yè)后她進入一家小公司做文員,最近交了新男友,至于上一任是什么時候在一起又是什么時候分手的,半點風(fēng)聲沒向她透露過。從前動輒撕破臉皮、針鋒相對的姐妹,也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好好吃完一頓飯。
時間像是暗涌的潮汐,沖刷、撫平一切罅隙。符白始終沒離開過校園,太陽東升西落,每天在實驗室和宿舍兩點一線之間來回,生活異常簡單純粹。搞科研的間隙偶爾也會想起故人,她沒有刪趙觀山的聯(lián)系方式,即便在外求學(xué)的那段時間,她也能通過朋友圈知道他的動向,他進了省隊又止步國家隊,右手腕的傷病復(fù)發(fā),最后不得已早早結(jié)束了職業(yè)籃球運動員生涯,成為一名普通民警。景宜似乎已經(jīng)把他這號人給忘了,人的記憶多么神奇,現(xiàn)在想想如微塵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曾經(jīng)竟也切切實實地成為過她們之間的引火線。
如果不是遇到那個網(wǎng)絡(luò)詐騙犯罪嫌疑人,或許他們真的就像兩條相交后越行越遠(yuǎn)的直線。
警察的辦事效率很高,一周內(nèi)就把人逮捕歸案了,同學(xué)們推舉符白作代表,給派出所送了面錦旗。
警察局門口,舉著相機的李楠楠再三重申:“近點,近點,再近點……哎!符博士,我們趙哥身上有刺嗎?”她看著相隔八丈遠(yuǎn)以至于取景器無法納入同框的倆人,一臉無奈,“這個警民一家親的合照到時候要掛在我們大廳里的,兩位配合一下?”
符白尷尬地笑笑,想著再往他那邊挪一步好了,不料他也突然朝她跨了一大步,他們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李楠楠在這時按下了快門。這張照片洗出來,劍眉星目的男警目視前方,眼神干凈堅定,而她舉著胸前一面錦旗,因為肩膀相撞,詫異地仰起臉看著他,嘴巴微張,表情傻乎乎的。她很不滿意,問可不可以重拍,其他人卻都夸自然好看。
符白是早上來的,送完錦旗拍完照,差不多到了中午,她擺擺手和李楠楠他們說了再見,回身往公交車站走。走了一段路,她忍了忍,還是轉(zhuǎn)過臉去面對身后遙遙跟了一路的趙觀山:“大白天總不至于擔(dān)心我會迷路。”
正午陽光猛烈,氣溫升高,皮膚上都沁出微微的汗。符白伸手遮在眉下,瞇著眼看他的身形輪廓幾乎要融化在日光里,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她原以為他是要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幾年一聲不吭就斷了音信的緣由。
可他要說的不是這些,他想說的是很久前就該告訴她,但那一晚在她家樓下徘徊良久,心里積攢的勇氣一點點散掉,更被她當(dāng)晚突如其來的眼淚堵了回去。
他想說的是,那次同學(xué)聚會,大家在KTV(歌廳)里玩真心話大冒險,玻璃瓶口指向了景宜,女孩在眾人的起哄聲中紅著臉向他告白。等到聚會散場,他在KTV門口抱歉地向她解釋,自己已經(jīng)有心之所向的人。那個人像深冬開在石縫里的照山白,渺小伶仃的外表下,潛藏著龐大到難以想象的頑強根系。
他也曾心生畏懼,耀眼如她,兩個人的緣分是否如同稍縱即逝的煙花,一瞬的璀璨過后便隕滅成灰,她是宇宙里遙不可及的恒星,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隔千萬光年。
不過趙觀山想,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只要她的心里對他不再有所顧忌。
那么現(xiàn)在,是否可以重新認(rèn)識,再從朋友做起?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