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人談起書法教育來，總是上溯到《周禮·保氏》：“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五曰六書?！绷鶗次淖謱W，包括書法在內(nèi)但國子是指貴族子弟，當時老百姓是沒有受教育機會的?！睹献印罚骸跋娜招＃笕招?，周日庠，學則三代共之?！毕挛挠钟小靶∶裼H于下”的話，可知孟子所了解的教育對象已經(jīng)逐步面向全民的了，只是教育的科目無從考見。

漢代還遺留下來有關(guān)書法教育一些資料，據(jù)許慎《說文序》所引：“《尉律》：學僮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ひ铺?，并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薄段韭伞肥菨h代的法律，是為全國人民訂頌的。學僮應指全國的學齡兒童。那是進一步考選中層官員的措施。這里給我們一個概念，早期的書法教育完全與文字學連在一起，分不開的。

兩漢、魏、吳以來，書法藝術(shù)一直在發(fā)展。同時也逐步從文字學范圍內(nèi)孕育出來，形成一門獨特的學科。歷史記載，蕭何、史游、陳遵、張芝、蔡邕、鐘繇、皇象等書家，烜赫一時。那時師徒傳授，民間學習，一定已有相應的教材。兩晉南北朝書家更多，其中衛(wèi)鑠、王羲之父子、羊欣、王愔、王僧虔、梁武帝、虞龢、庾元威、智永等人，且有論書之作傳世。這些著作，兼有示教傳授作用，也便是教材。只是有些文章出于后世偽托，如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曾有人辯說是假的，至少部分是假的。

唐代是中世紀書法藝術(shù)鼎盛的一個時代，唐太宗本人便是第一流的書家?！短茣肪砣澹骸柏懹^元年以后，太宗數(shù)幸國學大學，……其書算等各置博士……已而高的，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國學……國學之盛，近古未有?！薄锻ǖ洹肪硎澹骸捌鋼袢擞兴氖拢骸粫?，取其楷法遒美。”《新唐書百官志》自注：“貞觀元年，廣召京官殘事五品以上子嗜書者二十四人來館習書?！币陨纤?，還是對貴族子弟及一般官員的?！缎绿茣x舉志》：“唐代取士之科，以大原有三，由學館者曰生徒，由州縣者曰鄉(xiāng)貢，皆升乎有司而進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經(jīng)，有俊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學書日紙一幅，……凡書學，先口試，通，乃另試《說文》《字林》二十條，通十八為第?！币姷卯敃r制度的嚴格，這就不是專對貴族，而是同時面向中全國人民了?！坝芍菘h者曰鄉(xiāng)貢”一句可以證明。至于東西各鄰國派遣子弟來學習，當然也包括書法在內(nèi)，那便是早期的留學生了。

唐代有關(guān)書法的理論，一部分是品評，又一部分則專談技法，很明顯都是當時通行的教材，最著名的如歐陽詢有《結(jié)字三十六法》，顏真卿有《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韓方明有《授筆要說》，……這些文章主要從技法角度說話，真是鉆研深刻，分析細密，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后世有“唐人尚法”的話，是恰當?shù)??！獙懙竭@里，想起一件事：歷來書法界奉為金科玉律的“永字八法”，據(jù)說創(chuàng)自智永。我看永字第二筆“勒”是指完整的橫劃，不是今天我們所寫的短劃折轉(zhuǎn)與一豎相連。否則八法中缺少完整的橫劃，也不成事。智永手寫《真草千字文》墨跡今天尚存，“永綏吉兆”的永字真書，第二筆也是折轉(zhuǎn)連一豎，不作橫長一劃，證明他自己寫永字并不照八法。沈尹默先生引據(jù)韓方明曾說張旭“始弘八法”的話，斷定永字八法是張旭提出的，很有道理（詳見他所著《歷代名家學書經(jīng)驗談輯要釋義》）。張旭也是唐代人，時代性也相符合，總之唐代人談學書的技法，縝密之極，肯定是學術(shù)的進步，值得后人參考，但有些過于機械也是今天大家所公認的。

上文提到書法藝術(shù)逐步從文字學孕育出來，是事實。實際上歷代有關(guān)書學教課一直不排除文學、史學等。猶如今天書法專業(yè)學生一定要修習政治、文學、文字學、金石學一樣，《宋史選舉志》有“書學生習篆、隸、草三體，明《說文》《字說》《爾雅》《大雅》《方言》兼通《論語》《孟子》義”的規(guī)定，那是意中之事。下文說：“畫學之業(yè)，……以《說文》《爾雅》《方言》《釋名》教授。”見得每一學科都不是孤立的。書畫學各生通過一系列經(jīng)學、文字學訓練方能培養(yǎng)成為完善的書家或畫家。宋代如此規(guī)定，雖然分量稍重，原則上是合理的。

陳振濂副教授頤齋學兄，春秋正當，在浙江美術(shù)學院修完碩士課程后留校執(zhí)教，迄已十年。劬學洽聞，聲譽踔起。著述問世，逐年發(fā)表于海內(nèi)外報刊，輿論翕如，四年前曾為我主編《沙孟海翰墨生涯》，在澳門出版。前年所著《中國書畫篆刻品鑒》《現(xiàn)代日本書法大典》兩書的出版，也皆囑我為序。今年應邀赴日本岐阜女子大學講學，課程總結(jié)其十年來教學經(jīng)驗，寫成《高等書法教程》一書，深入淺出，審博翔實，可以驚四筵，亦可以適獨坐。我國辦新教育數(shù)十年，大專學校設置書法專業(yè)，還是一九六三年老友潘天壽先生長院時請準高等教育部創(chuàng)辦的。頤齋既是首屆研究生，畢業(yè)十年后居然寫出首創(chuàng)的這本書法教程，我雖未能盡讀，竊嘉其熱愛后生，熱愛祖國，篳路啟山之功，也夠偉大了，就我想到的拉雜寫出來，以為之序。

一九九一年九月，沙○○記于杭州西溪寓齋，年九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