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一個在病床上種地的人，一個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念念不忘種地的人，他一輩子種下去的，已經(jīng)不再是莊稼，而應(yīng)該是他自己，他把自己一點點一點點地種進(jìn)了時間的長河中。

1

爹是一尊活佛，沒有寺廟的活佛，或者是被佛派來的，他來到世上的目的就是先養(yǎng)我，再來化我。但是爹逢人就說，不是我兒子呀，我墳上的草都長多深了。按照他的意思，是我救了他，我像他的救命恩人。不過，我感覺恰恰相反，好比一個泥水匠，他揉了一團(tuán)泥巴，捏出了一尊菩薩，似乎是他造就了菩薩，其實是菩薩成全了他，讓他借著這么一個機會，有了普度蕓蕓眾生的法力。

2

事情得從2017年冬天講起。姐有一天打電話來，說爹病了，我當(dāng)時非常忙，第二天要去山東，有幾千塊的好處要拿，而且已經(jīng)訂好了機票。爹已經(jīng)八十歲了，以往也經(jīng)常生病，比如便秘啊咳嗽啊感冒啊，無論輕重都被瞞哄過去了。他的理由只有一個，我離家遠(yuǎn)，又忙，不要打擾我。這一次，姐打電話的時候，明顯是強忍著淚水的。我問爹怎么了？姐說老毛病犯了，已經(jīng)送到了醫(yī)院。爹從來拒絕進(jìn)醫(yī)院，這次應(yīng)該是比較嚴(yán)重的。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回來？姐沒有任何猶豫，說回來吧，爹說欠你了。

“欠”是我們村子的方言，就是非常非常想念的意思。爹能說出這個“欠”字，看來情況有些不妙。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改變了行程，從上海繞道杭州，坐火車回到了丹鳳縣城。我推開病房的時候，看到病床上有兩個人，一個是姐，一個是爹。姐靠著床頭坐著，懷里靜靜地抱著爹，像抱著巨大的嬰兒。兩個人似乎都睡著了。護(hù)士輕手輕腳地跟過來，對著病房外指了指，示意去外邊說話，以免吵醒了他們。護(hù)士告訴我，爹患的是心血管疾病，心肌已經(jīng)大面積梗死，加上肺部出現(xiàn)感染，所以呼吸十分困難，醫(yī)院已經(jīng)下過兩次病危通知，姐之所以那么抱著爹，是為了緩解爹的痛苦，讓爹能好好地睡會兒。護(hù)士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不曉得她的淚水是為了爹還是為了姐。

我回到病房，姐已經(jīng)醒了，她笑著說，你剛到吧？我說，剛下火車。姐把爹從懷里輕輕地放下來，然后對著爹的耳朵說，爹呀，你看看你兒子回來了。爹嘟噥著說，哪個兒子?。?/p>

爹原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哥在十九歲的時候，定了個漂亮的媳婦，那時候家里窮，婚禮本來可以一切從簡，但哥不愿意，非要辦酒席，還想請戲班子唱幾天老戲，為了籌集費用就去河南靈寶淘金。不承想，半路發(fā)生了車禍，哥在關(guān)鍵時候推了我一把，救了我，自己沒有來得及跳車，被車輪子軋在小河里活活地淹死了，我則躲過一難，不過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了。

我說，爹呀，你不認(rèn)識我了吧？爹似乎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閉著眼睛沒有吱聲。我說，我是喜娃呀，我剛從上海回來。爹似乎被扎了一針，驚了一下，眨巴著睜開了眼睛，然后掙扎著要從床上下來。我按住爹，說你想吃什么嗎？爹沒有一點推辭，說想吃“鍋盔”。姐看到爹一下子精神起來，就笑著說，爹你偏心。

我?guī)е粋€火燒火燎的大鍋盔回到病房，姐已經(jīng)給爹穿好衣服、擦好臉讓他勉強坐起來了。爹畢竟幾天滴水未進(jìn)，我害怕干巴巴的難以下咽，就攪了一大碗糖水，把鍋盔掰開，在糖水里蘸一蘸，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給爹。這種吃法，也是爹教我的，小時候，爹帶著我扛著床板，去河南那邊趕集，來回整整一天，中間吃一塊鍋盔充饑，遇到口干舌燥難以下咽的時候，爹就帶我來到小河邊，掰一塊鍋盔，放在潺潺流動的溪水里泡一泡。如果小河里有魚，魚兒們聞到味道，以為遇到了龍王爺請客，自然會饞著嘴紛紛游過來，親一親，咬一咬。被溪水泡過的、被魚兒親過的鍋盔，雖然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腥咸，不過卻軟軟的滑滑的了，在咀嚼和吞咽的時候，有甜絲絲的味道會掠過舌尖。

醫(yī)生查房的時間到了，看到爹精神起來，就把聽診器搭在爹的胸口聽了聽，說昨天還滴水不進(jìn)呢，今天怎么胃口大開，而且吃的不是流食，你們私下里給他吃過什么“靈丹”了嗎？護(hù)士笑著指了指我，說靈丹就是他的寶貝兒子，估計看到兒子回來了，心里高興吧。

其實，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異樣，爹在吃鍋盔的時候，不再像以往一樣，你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享受，體會到香噴噴的味道，把你饞得直流口水。但是，這一次，他的目光是呆滯的、無神的，焦點不在嘴里，似乎已經(jīng)游離到了世界之外，或者已經(jīng)失去了注意力，而且他的嘴巴毫無節(jié)奏，我喂一下他，他就張一下，我不喂他，他并不主動要求。他不像在咀嚼食物，倒像一臺水泥攪拌機，那么機械，那么麻木，只有力量，并無欲望。

我想，爹最大的事情永遠(yuǎn)是吃，是活著的象征。如今爹不在于吃飯，他只是表現(xiàn)給我看的。他以吃的方式和禮儀，表示他見到兒子的喜悅。

3

中午的時候，元明哥來了，他是我的大堂兄，突然出現(xiàn)在醫(yī)院，意思是明白的，來看爹最后一面。

記得大半年前，姐打電話告訴我，元明哥回家看望爹，摸著自己的山羊小胡子，搖著頭嘆著氣說，爹過不了今年年關(guān)。話傳到爹的耳朵里，爹一下子失去了求生的欲望，經(jīng)常坐在門枕上，尤其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呆呆地看著門前的山頭，似乎白云飄過的高出山頭三尺的地方就是他要離開的路。就那樣過了春天，爹開始嘟噥著為自己準(zhǔn)備后事。首先，爹帶著姐，在房前房后、山上山下、地尾村頭，仔仔細(xì)細(xì)地轉(zhuǎn)了一圈，告訴姐哪些莊稼地、哪些自留山、哪些果樹是我們家的，地畔和山界在哪里，哪塊地適合種麥子，哪塊地適合種玉米，哪棵樹打的核桃是夾仁的，哪棵樹結(jié)的柿子適合漤著吃。爹最放心不下的是幾塊地，再三叮嚀不能撂荒了。姐說，如今又不缺幾把糧食。爹說，我們都是這些地養(yǎng)大的，它們是我們的家當(dāng)，不好好種的話，家就算敗掉了。其次，爹帶著姐去墳地，哪些墳里埋著親戚，和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指認(rèn)得清清楚楚，包括無后的哥呀，子孫不在身邊的親人呀。交代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給他們上墳送燈。

最后，爹開始著手給自己準(zhǔn)備老衣，都是暗紅色綢緞的，掛在家里的閣樓上，隔三岔五地拿出來，放在太陽下曬一曬，然后披在身上比畫著大小。另外，爹一有空閑，就拿著毛巾去擦自己的壽木，還提著鏟子去給自己的墓培土，爹的壽木和墓都是自己好多年前就造好了的。壽木被他擦得黑漆漆的一塵不染，墓被他培得又高又大，像一座小山，而且在后邊栽上了一棵核桃樹，說是長大了，既可以打核桃，又可以福蔭子孫后代。

爹看到元明哥來醫(yī)院看他，目光頓時變得恍惚起來，像一個燈泡子遇到了高壓。我明白，爹又想起了那個預(yù)言，以為元明哥和上天走得很近，所以他的預(yù)言應(yīng)該是靈驗的。

我拉著元明哥離開病房，找了一家餐館，點了幾個素菜，然后坐下來聊天。元明哥憂心忡忡地說，我說的不假吧，二伯看來日子不多了。我把話題支開了，我總是覺得，上天有時候也是吃軟怕硬的家伙，面對爹這樣吃盡苦頭的倔老頭，要拿下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和元明哥吃完飯回到醫(yī)院，爹的病情和早晨一樣，并沒有出現(xiàn)回落，除了插著氧氣管，輸著液，已經(jīng)好轉(zhuǎn)多了，仍然靠在姐的懷里，靜靜地躺在床上，而且發(fā)出均勻的呼嚕聲，這聲音顯得少有的安詳，似乎世界已經(jīng)太平，痛苦和疾病已經(jīng)遠(yuǎn)去。

元明哥也許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是失誤的，就悄悄地告辭了。他在踏上公交車的時候，還是不忘回頭叮嚀一句，你們小心一點，有什么事情早點通知我們。

4

姐連續(xù)幾天照顧爹，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所以我在附近的賓館訂了一間房子，逼著姐好好休息一下，到天亮的時候再來換班。晚上十點多，姐把爹像孩子一樣哄睡，然后走偏門去賓館。經(jīng)過幾間平房，姐告訴我，前一天晚上，有個男人三十幾歲，被送進(jìn)我們隔壁那間病房的時候還有說有笑，不一會兒心臟病發(fā)作，搶救了幾分鐘，還是死了，現(xiàn)在就停在那間平房里。我說，為什么停在那里？姐說那是太平間。我放慢了腳步，認(rèn)真地打量了一下，它是水泥的，四四方方的，蹲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和普通住房并沒有什么差別。不一樣的是，它沒有一扇窗戶——人需不需要窗戶，或許就是活和死的區(qū)別吧？活著總是需要一扇窗戶去透氣去眺望，而死了永遠(yuǎn)就用不著了。它的門是有的，這是活人與死人共用的最后一個通道。門是不銹鋼的，上邊掛著一把大鎖，在靜靜地保護(hù)著什么……

我返回病房的時候，爹的呼嚕聲還在，并不響亮，也不勻稱，穿過夜色像一只落于蜘蛛網(wǎng)內(nèi)的撲棱棱的蟬，一會兒掙扎，一會兒停止，夾雜著幾聲咳嗽和喘息。我坐在旁邊，借著窗外的一盞路燈，仔細(xì)地打量著爹，爹的臉全是皺褶，沒有任何舒展的地方，像一張麻紙被揉成了一團(tuán)。爹的眼睛深深陷了進(jìn)去，雙眼皮耷拉著;鼻子歪向一邊，嘴巴咧向一邊，幾乎連到了耳根，像剛剛遭到人的撕扯和毒打;下巴瘦瘦的，像被刀削過一樣;胡子花白而稀疏，像干旱時候歉收的莊稼……

我在心里一直有個盤算，等什么時候放假了，我要和他一起，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穿過一排排楊樹林，再下一次南陽看看臥龍崗;我要和他一起，帶著干糧，背著床板，凌晨三點起床，聽著雞鳴狗叫，再去河南盧氏趕一次集;我要和他一起，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站在綠油油的玉米地里，再舉行一次薅草比賽……這一切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真后悔，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呢？我總是埋怨生活有多艱難，工作有多忙碌，其實都是借口而已，我忙碌的哪一件事情和爹有關(guān)呢？和天倫之樂有關(guān)呢？沒有天倫之樂的人生，不過是毫無生趣的人生罷了。

夜已經(jīng)深了，除了偶爾傳出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和護(hù)士小跑著的腳步聲，醫(yī)院暫時恢復(fù)了平靜。今夜，我不在乎世界，只在乎臥病在床的爹，只有爹才能靜靜地支配我的時光。我輕輕地握著爹的手，爹的整個手，包括手指頭，都生滿了繭子，像一塊珊瑚礁一樣，冰冷、生硬、粗糙。我認(rèn)真地體會著爹的呼吸的節(jié)奏，仔細(xì)觀察著爹的每一個小小的動作。凌晨三點的時候，爹咳嗽加重，喉嚨里起痰了，像灌滿了膠水一樣，發(fā)出呼呼啦啦的聲響;然后，爹像蚯蚓一樣開始抽搐，一會兒抬起左手朝著空中抓一抓，一會兒伸出右手撕扯著床單，一會兒捏起拳頭朝著床頭砸去……

天已經(jīng)開始放亮了，麻雀陸陸續(xù)續(xù)地醒過來了，還有幾只喜鵲站在楊樹梢上喳喳地叫著，很久沒有聽到這種吉祥的叫聲了。姐早早地回到了病房，說自己眼睛一閉就做噩夢，剛剛夢見爹變成了一個呱呱墜地的孩子，跳啊跳啊又變成了一個肉球。我安慰姐，這不算什么噩夢，而且喜鵲都在叫了。姐說，喜鵲是靠不住的，咱媽去世的那天下午喜鵲叫得更歡了。

爹的手一下一下地有節(jié)奏地抓著，姐笑著告訴我，爹這是在種地呢，前幾天就這樣子，問他在干什么，他一會兒說在摘棗皮子，一會兒說在拔草，一會兒說在破柴火。我看了看爹的動作，那么優(yōu)美，那么熟悉，那么古老，但是爹不在家里，不在莊稼地里，而是在病床上。一個在病床上種地的人，一個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念念不忘種地的人，他一輩子種下去的，已經(jīng)不再是莊稼，而應(yīng)該是他自己，他把自己一點點一點點地種進(jìn)了時間的長河中。

姐說要給爹洗漱了，讓我出去吃飯，不用急著回來。我坐在巷子深處，捧著一碗羊湯正喝著呢，突然意識忘記帶錢了。但是小城民風(fēng)淳樸，我準(zhǔn)備回去取錢的時候，旁邊有個陌生的小伙子說，我請客，趕緊喝吧。攤主也告訴我，你下次一起付，趁熱喝吧，不然就冷了。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地喝完羊湯趕回醫(yī)院取錢。當(dāng)我推開病房的時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靠著走廊，順著半遮半掩的門縫盯著病房里發(fā)生的一切。

事后才曉得，爹便秘嚴(yán)重，需要使用一種叫開塞露的藥，而且由于臥床不起，下身出現(xiàn)紅腫，需要用硫酸鎂溶液進(jìn)行擦洗。每天早晨等爹醒來，姐第一件事情就是給爹通便，她拿出幾張廢舊報紙，鋪在爹的身子下邊，然后幫爹把褲子脫下去，把一個葫蘆狀的白色塑料瓶插進(jìn)爹的魄門，把藥水?dāng)D入爹的體內(nèi)，等待三五分鐘，藥水就會生效，大便就會流出來。在這期間，姐必須端著盆子，耐心地在后邊接著……姐第二件事情是給爹擦洗身子，她先打來一盆開水，加入硫酸鎂攪一攪，把手伸進(jìn)去試一試，太熱就兌涼水，太涼就兌熱水。爹身體好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嬌氣，但是如今生病了，卻敏感起來了，不能燙，也不能冷。啊，天啊，爹赤裸著下身……老實說，姐給爹插入開塞露的時候，端著盆子接著大便的時候，卷起報紙的時候，整個過程十分平靜，沒有捂著鼻子，沒有厭惡的表情。

我并不意外，因為在老家，給老人端屎倒尿的例子普遍存在，這是作為子女應(yīng)盡的孝道。但是，接下來，令人吃驚的是，我看到我的姐，她佝僂著身子站在床邊，拿著毛巾，蘸著藥水，擦拭著爹的下身，而此時此刻的爹是完全赤裸著的……我的姐，她為了擦得更為周到，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性別，徹底超越了生理，把爹的某個部位提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爹的某個部位已經(jīng)紅腫得像兩個氣球。

我終于明白什么才叫偉大，什么才叫真正的孝順，我真的不敢肯定，我能不能做到這些，記得曾經(jīng)和爹一起洗澡的時候，我都不敢正視爹的下身。在這個世上，起碼有很多人，端一碗水給老人都不高興。再仔細(xì)想想，姐這么對待爹，也是自然而然的，媽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姐從此肩負(fù)起了照顧爹又照顧我的責(zé)任，在姐的眼里，我和爹都是她的孩子，當(dāng)媽的在孩子面前，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呢？

張彥摘自《北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