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加福
安民上山砍柴時,從雪松家門前經(jīng)過,看到雪松仰頭望著杏樹,一動不動的那樣子,像極了狩獵飛蟲的壁虎,顯得滑稽可笑。他喊了一聲,雪松,你在看什么呢?雪松沒有回答,安民以為他沒聽見,連著又喊了兩聲。雪松頭也沒回,他說,我找一找,看看樹上還有沒有杏子。安民說,你糊涂啦?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哪兒還有杏子?雪松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安民淡淡一笑,笑得有點落魄,有點凄涼。安民覺得雪松怪怪的,他聽見雪松說,我找找看,萬一還有呢。安民說,不要找啦,肯定沒有。他說,你為什么非要找杏子呢?現(xiàn)在是秋天啦,現(xiàn)在是栗子的季節(jié),你家的栗子該往家里收啦。安民看到雪松家屋后的那棵早板栗樹還沒有采摘,枝頭上掛滿了笑開的栗殼,有的栗子還嵌在刺殼里,有的已經(jīng)掉下來了,只剩下空殼還掛在樹上。安民走到樹下,撿了幾個落地的栗子塞進(jìn)兜里,又伸手從棗樹上扯了幾個棗子,往嘴里塞了一個,棗子很甜。雪松家的門前屋后一年四季都有各種各樣的果子,現(xiàn)在是秋天,一眼能看到的就有石榴、葡萄、棗子、栗子,安民不明白雪松為什么偏偏在秋天里想吃杏子,他覺得雪松今天真的有點怪怪的。這時他聽到了從雪松房里飄出來的歌聲,他知道那是電唱機(jī)放的,雪松家有全村唯一的一臺電唱機(jī)。安民便亮開喉嚨朝門前喊了一嗓子,雪松,你房里電唱機(jī)還在開著呢。沒聽到回應(yīng)。他又喊道,沒人在房里,你開著電唱機(jī)干嗎?你家用電不要錢嗎?他不知道雪松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反正他是沒有聽到回應(yīng),只聽到電唱機(jī)里傳來女歌手優(yōu)雅的聲音。
雪松聽見了安民的話,但他沒有回答,他沒有心情回答,也沒有力氣回答。他知道電唱機(jī)開著,那又有什么呢?開著就開著唄。他依舊抬頭望著杏樹,杏樹上當(dāng)然沒有杏子,卻飛來了一只相思鳥,又飛來了一只,兩只小鳥在杏樹上跳上跳下的。雪松隱約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杏樹上跳上跳下的。
一陣微風(fēng)吹過,桂花香飄四溢。雪松恍惚覺得自己的靈魂融化在桂花的芳香之中,跟隨微風(fēng)在空氣里游蕩飄浮。現(xiàn)在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可他一點兒也精神不起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頹廢,他擔(dān)心自己將延續(xù)這種狀態(tài),無休無止,一直頹廢下去,一想到這點他就害怕。對于明天會如何,他心里更是塞滿了迷惘。他魂不守舍的,想著自己應(yīng)該是丟了魂。以前他經(jīng)常聽人說誰誰誰丟了魂,他也曾見識過老年人給年輕人喊魂的畫面,沒想到現(xiàn)在輪到自己也丟了魂了。
正月初八原本是他的婚期,那是他母親匆匆決定的。去年秋天,他母親躺在病床上預(yù)感到了自己的末路窮途,拍著床沿說夜長夢多,匆忙之中將他的婚期定在開年后的第一個黃道吉日??墒?,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去年臘月,母親已然等不及她自己定下的日期,毅然決然地拋棄了他,和他父親匯合去了。父母的忌日剛好相隔一年,兩次葬禮蠻橫地霸占了他的兩次婚期。母親的去世正驗證了她生前的擔(dān)心——夜長夢多,他的婚事因此就被耽擱下來了。
當(dāng)春天走到盡頭時,在一個暮春的傍晚,玉梅的母親秀云,也就是他的未來丈母娘來找他,一番轉(zhuǎn)彎抹角的談話之后,她向他表明來意:他和玉梅之間要清算一下。
雪松的腦袋嗡了一聲,心臟突然一陣抽搐,整個人都痛苦起來。
雪松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自己應(yīng)該想到終歸會有這一天的。他問秀云,是您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秀云說,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你們倆八字不合,在一起不會幸福的。雪松默然無語。秀云又說,你自己想一想,你們倆處了五年,每次臨近婚期都發(fā)生意外,這難道只是巧合嗎?臨走前,秀云丟下一句話,你跟你家其他長輩商量一下定個日子。
兩個月過后,秀云又來了。她向雪松討要一個明確的清算日期。雪松這回淡定了很多,他說,我們之間不用清算。秀云誤會了他的意思,顯得很激動,還說了一些過激的話。雪松待她說完了,不慌不忙地又補(bǔ)了一句,玉梅想嫁誰就嫁誰去吧,我又不攔著她。他說得輕松隨意,秀云就沒他那么云淡風(fēng)輕了。她很堅決地說,必須算得清清楚楚,讓你家其他長輩作個見證,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了結(jié),你們之間好聚好散。雪松想了一會兒,他說,也好,但我希望她能親自過來,親口跟我說。不必了,秀云說,忘了她吧。
之后的日子里,雪松一直在心里尋尋覓覓,他企圖弄清玉梅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他想知道她在他的生命之中究竟有多重要,結(jié)果令他大感意外。那是一種幸福,同時也令他痛徹心扉,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真切地感受到她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他想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未來的一切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答案很顯然,他無法面對一個缺少玉梅的未來。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跟她雖然處了五年,但是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古老而又傳統(tǒng)的,直接的接觸少之又少,沒拉過手,也很少說話,按理說清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之間,她在他的生命中顯得如此重要。他一遍又一遍仔細(xì)地想,想了幾個通宵,最后得出了令他自己都頗感意外的結(jié)論:那是因為她的眼睛。雪松覺得玉梅的眼睛會說話。
從梓樹街回來的香爐山人不斷地帶回了一些有關(guān)玉梅的消息。
小麗的出現(xiàn)讓香爐山人大吃一驚,她燙了一個大波浪,那是香爐山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波浪發(fā)型。許多人圍著她看,驚奇,羨慕,大驚小怪地嚷嚷,七嘴八舌地問。小麗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說是玉梅給她做的,她說,玉梅在街上開美發(fā)店了,她現(xiàn)在也是街上人啦。神情和言語里流露出了抑不住的羨慕。
從縣城回來的金柱說,他是坐街上小劉的客車去縣城的。小劉是專門跑運輸?shù)?,他開著一輛中巴來往于縣城和梓樹街,這個香爐山人都知道,他們不知道的是金柱后邊說的。金柱說胡老師他們也去縣城了,他和他們同車。他說還有玉梅,玉梅也去了。最后金柱感嘆了一聲,他說香爐山已經(jīng)落伍啦。
從街上傳回來的只言片語,讓雪松一次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沮喪和絕望之中。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內(nèi)心的焦慮與日俱增,他越來越確信,玉梅不會來找他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力量能讓他從消沉中振作起來了。
昨天秀云又來了。她來的意圖很明顯,雪松當(dāng)然知道。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
雖然在她心中,他已經(jīng)不是女婿了,但是形式上還是,他知道她不想看到已經(jīng)被她判了極刑的女婿中秋節(jié)那天還厚著臉皮去她家送節(jié)禮,所以,必須得清算了,否則她不放心。他很清楚,他和玉梅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這在秀云第一次說出清算兩個字的時候,他就明白了。有些字眼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一旦說出來,就是覆水難收了。他一直拖著,不過是想見玉梅一眼,聽她親口說出來。然而現(xiàn)在,連這一點期盼都變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了。他滿心疲倦地對秀云說,您先回去吧,中秋過后就清算。
最近他做了很多夢,玉梅一直出現(xiàn)在夢中,有時熟悉有時陌生。
昨晚也許是他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的夜,他比往日做了更多的夢,醒來后有兩個夢異常清晰。在一個夢里,他跟她并排坐在床上,商量著到縣城去開一家服裝店。他盯著她的眼睛,從她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溫柔風(fēng)情令他心醉神迷。然后,秀云突然出現(xiàn)了,嚇得他破門而出,落荒而逃。在另一個夢里,他看到她和一個陌生人在一條寬闊的路上并肩行走,她和別人說話,就是不跟他說話,這讓他心情難受得近乎窒息。忽然,他腳下的路開始塌陷,身體陷入了黑暗的深淵,他滿腔絕望,毫無辦法。就在這時,他醒了,拯救他的竟然是殘酷的現(xiàn)實。
這真荒謬!只有現(xiàn)實才能帶他走出噩夢,而只有夢才能拯救他的靈魂。
夢是很奇怪的,夢的邏輯他也理不清,他想也許是一半源于現(xiàn)實,一半源于虛幻。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跟她相處五年,幾乎沒有說過話,雙方都太過于羞澀,他覺得他們就像一對古董,不屬于當(dāng)前這個時代。他不知道為什么在夢里他們那么大膽,醒來后他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他的眼眶變成了泉眼,流出了一條小溪。
夜鶯在窗外啼鳴了一聲,隨后就是一片空靈的靜寂。
他躺在床上,凝視著月光從窗外瀉到床前。夢里的景象歷歷在目,仔細(xì)回味起來,有一股難言的滋味。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悲酸中也摻雜著一絲幸福的影子,但更多是絕望的余味。他想分享她的未來,可窗戶已經(jīng)被她無情地關(guān)閉。他只能鉆進(jìn)她的夢里,就連在夢里,他也被毫不留情地傷害。在這寂寞的夜里,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是多么希望能在她身邊。還有明天,他又是多么希望能跟她在一起。以及未來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個時刻,為此他等待了五年??墒乔逅汊Р患胺赖貋砹耍@是他無法控制的,他又能怎樣呢?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憧憬過,與她一起的美好未來,然而現(xiàn)在,那些美好的期望都已化為泡影,破滅了?,F(xiàn)在,他萬念俱灰,什么想法都沒有了。沒有她,他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也都失去了意義。一想到這些,他肝腸寸斷。他心里感到深深的倦意。他覺得這個世界辜負(fù)了他。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寂寞、悲哀可憐的人。
從早晨到現(xiàn)在,雪松一直在門前屋后徘徊,他感到百無聊賴,心情糟透了。他的腦海里不時地浮現(xiàn)出那雙眼睛,那雙致命的眼睛總是令他無法釋懷。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像自己的靈魂一樣纖細(xì)瘦弱,輕輕一折就能折斷。他抬頭望向天空,有一朵云在天邊飄蕩。自春天以來,他每天都在門前研究自己的影子和天上的云?,F(xiàn)在,他不用走到井邊就能知道,天上的那朵云肯定倒映在墻角邊的水井里,云在天空里飄蕩,而云的影子在水井里徘徊。
他依稀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像那朵云,時而在天上飄來飄去,時而在井里徘徊搖曳。
杏樹上的那一對相思鳥對著雪松啼囀了幾聲。雪松覺得相思鳥紅紅的嘴很可愛,相思鳥的啼鳴很悅耳。小鳥在杏樹的枝葉間不知疲倦地跳躍著,跳上跳下的,雪松覺得自己的靈魂和那小鳥一樣,在樹枝間跳上跳下的。
雪松心里塞滿了許多詭異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屬于天空、白云、水井、小鳥,就是不屬于他自己。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靈魂飄浮在天上,蕩漾在水里,跳躍在杏樹的枝葉間,融化在桂花的芳香里,就是不在自己身上。
相思鳥看著他,他也看著相思鳥。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后他看到一只小鳥飛走了,緊跟著另外一只也飛走了。雪松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飛走了。
他想得沒錯,秀云確實希望趕在中秋之前清算,這樣就可以避免節(jié)日的尷尬。不過昨天秀云去找他時,從他的言語中,她明白了他不會糾纏,也算是松了一口氣。而且,他親口說了,中秋過后就清算。雪松說話算話,在這一點上,秀云對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秀云現(xiàn)在不喜歡雪松了,她似乎忘了以前她是多么喜歡他的,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然而現(xiàn)在變了,一切都似過眼云煙。
回想整個事情的起因,秀云覺得根源在于她沒有生一個男孩。秀云喜歡男孩,這是眾所周知的。然而,從玉霞出世的那一刻起,她終于向命運妥協(xié)了,一刀砍斷了心中的執(zhí)念。玉霞是她的第五個女兒。
那時候,每天都有許多人往香爐山跑,本地人和外地人,尋找生計。他們?nèi)ハ銧t山買各種山貨,挑到百里以外的平原地區(qū)轉(zhuǎn)手,賺個差價。為了生活,他們起早摸黑,像螞蟻或蜜蜂一樣勤勤懇懇,在通往香爐山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來回穿梭。香爐山人則不需要這么辛苦,他們坐在家里,等錢財送上門來,他們個個都是坐在家里的財神。香爐山有滿山的杉樹、檀木、毛竹、茶葉、板栗……這些都是生生不息的財富,賣到猴年馬月也賣不完,香爐山人都坐在家里,等著外地人上門來收購。那時候香爐山人真是有錢,他們有大把的錢沒處花。特別是在過年期間,他們懷揣著大把的鈔票到梓樹街來辦年貨,一個個走在街上昂首挺胸,趾高氣揚。梓樹街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商品讓他們買,每年臘月甫一開始,他們就早早買空了整條街。那是香爐山最風(fēng)光的歲月,整個梓樹鄉(xiāng)的姑娘們都搶著要嫁到香爐山去。
在那些涌向香爐山的人流里,秀云也混跡其中。她一邊不停地生育著一個又一個女兒,一邊挺著大肚子上香爐山去挑炭、扛樹、采茶……她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因為她丈夫是一個無用的人,一輩子只知道挑糞鋤地,在其他方面一無是處。她是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
秀云上香爐山時,有時晚了不方便回家,就住在桂芳家。桂芳家有五間寬敞明亮的瓦房,方便提供住宿,比這更重要的是,桂芳對秀云非常熱情。香爐山的婦女喜歡熱鬧,每年正月她們都會成群結(jié)隊地上梓樹街去看戲。禮尚往來,桂芳上街看戲時會特意到秀云家住一晚,有時候還帶上她的親戚或鄉(xiāng)鄰。秀云高興地款待她們,在她心中,她把這當(dāng)成她們之間友誼的象征。
桂芳就是雪松的娘。秀云記得她初見雪松時,他不過一兩歲,剛會說話。秀云第一眼看到雪松時,就被他的伶俐可愛迷得神魂顛倒,她在桂芳面前把雪松夸了一番,她說,我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寶寶那該有多好?。⊙哉Z里的羨慕之情是不加掩飾的。桂芳笑著說,你要喜歡就抱走!秀云說,可惜你只有一個。桂芳說,我們換一下,把你女兒給我,我就喜歡女兒。秀云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有些失意。這是發(fā)生在二十年前的事。及至二十年后,當(dāng)村里的一位婦女和秀云偶遇,提起要把玉梅講給桂芳做兒媳時,秀云未加思索,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即便就是在兩三年前,香爐山都還是炙手可熱的地方。在那時和以前,梓樹街一直是最不受待見的,街上的家家戶戶要山?jīng)]山要田沒田,個個都很寒酸??墒乾F(xiàn)在不一樣了,自從公路修來以后,如今風(fēng)向大變,現(xiàn)在最好的風(fēng)光在梓樹街。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呀!讓秀云沒有料到的是,變化能來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現(xiàn)在輪到最卑微的梓樹街發(fā)出亮瞎人眼的光輝了。不過讓她暗自慶幸的是,她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到了梓樹鄉(xiāng)的未來,她覺得未來就在梓樹街,那里將成為明亮耀眼的燈塔。
特別是還有一件事讓她耿耿于懷。
在答應(yīng)把玉梅許給雪松之前,小胡老師也曾托人向她求親,要娶玉梅。而且,小胡老師還讓媒人特別說明:上門招親也行。秀云一口就回絕了媒人,問都沒問玉梅。她很不高興,什么叫“上門招親也行”?這是講價嗎?上門招親就跌價嗎?她在心里想,一個民辦教師,以為上門招親就能得償所愿,這也想得忒美了點兒。秀云想歸想,無論她承認(rèn)與否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對于大部分姑娘來說,上門招親確實是要降低一點條件的。她終歸不過是看不上人家每月的一點兒工資而已。然而,讓她意料不到的是,人也有翻身的時候,小胡老師后來竟然自學(xué)考上了縣城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梓樹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地址就在梓樹街道。聽人說他現(xiàn)在當(dāng)副校長,工資多少不清楚,不過人家已經(jīng)是商品糧戶口,工資也不少。而聽他自己說,他正在忙工作調(diào)動,很快就要調(diào)到中學(xué)去。這真是秀云沒有提前想到的。不過,她至少清楚一點,小胡老師現(xiàn)在還是單身。她想,其實他人挺好的,玉梅的兩個妹妹在街上開美發(fā)店,從選址到營業(yè)執(zhí)照都是他幫忙搞定的。
秀云后來總是暗自覺得,她嫁給她丈夫是一個錯誤。她在結(jié)婚前貪圖的是他的老實,及至結(jié)婚后,她發(fā)現(xiàn)這樣?xùn)|西像極了過期的糕點,除掉象征意義以外,對她的婚后生活毫無用處。每每此時,她就會想起當(dāng)初的那個插隊青年,他曾經(jīng)那么狂熱地追求過她,以至于在他回城的多年以后,還對她念念不忘。他在寫給她的信中說,他后來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一家研究院,他還邀請她去旅游。秀云覺得自己嫁給玉梅她爹是在慌亂之中擠上了一趟錯誤的末班車,她想,玉梅是不是也在犯同樣的錯誤呢?她是不是也正在匆匆忙忙地往一班錯誤的末班車上擠呢?她不知道。不過她想,無論如何,人不能在同一個坑里跌倒兩次。這在秀云第一次去香爐山提出清算的那天,她就想清楚了,當(dāng)時在路上她甚至還想過要不要問問雪松愿不愿意倒插門,及至走到村口時,她決心已定。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她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了,必須徹底斷絕,一刀兩斷。做了這個最終的決斷后,她的心就堅如磐石了。
秀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源于她心中的底氣,她知道現(xiàn)在有很多人喜歡玉梅,特別是在玉梅上街之后。美發(fā)店原本是兩個妹妹張羅開的,玉梅上街不過是幫忙,但是自從她加入以后,生意比以前好很多,玉梅的人緣給店里帶來了額外的好處。
為什么玉梅那么有吸引力呢?秀云以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明白,她想也許是因為她的溫柔吧,一般來說男人都喜歡溫柔一些的女人,而玉梅的溫柔則是出了名的。但是她也說不準(zhǔn),就如同她自己,她自己都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好,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庸俗,然而那個遠(yuǎn)在異鄉(xiāng)城市里的青年——不,如今他已年過半百,不能再叫青年——依舊對她念念不忘,在信中,他說,“你永遠(yuǎn)是我在花園里遇見的開得最美的那一朵玫瑰。”她曾經(jīng)多次逐詞逐字地細(xì)細(xì)品味這句拗口而又肉麻的話,除掉被時間掩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暗流涌動以外,她得出的結(jié)論是:有知識的城里人會說話。
秀云后來越看玉梅越覺得她的好,就動了把她留在家里招親的念頭。為此她試探過玉梅的態(tài)度。在春天的某一天,門前桃花正在盛開,她跟玉梅說,你的事一直拖著,我心里很急。玉梅看著桃花,目不斜視,她說,無所謂,拖著就拖著唄,反正都拖五年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秀云說,是啊,你不急啊,有我替你急,你急什么呢?玉梅沒有爭辯,這符合她一貫的性格。秀云又說,雪松要是愿意來我家招親也挺好的,我們這里離街上近。她問玉梅,你說呢?玉梅的回答很簡潔,她心不在焉地說,隨便。過了一會兒,秀云又跟玉梅說,我一直在想,其實以我女兒現(xiàn)在這樣的條件,能找一個更好的。玉梅用怪異的眼神睇視了她一眼,然后扭過頭去繼續(xù)看著桃花。秀云接著說,你跟雪松這些年這么不順,我看還是趕緊算了吧,現(xiàn)在下決心好過以后沒日子過。玉梅頭也沒回,她看著一片桃花從樹上緩緩落下,呆呆地說,怎么著都行。玉梅是個沒主見的人,她的口頭禪就是“隨便”“無所謂”“怎么著都行”,她對秀云提出的任何主張或建議都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秀云總是想,在這一點上玉梅倒真像她父親。而她也樂于替玉梅做主,她想讓她在家招親,或者嫁到街上去也行。
至于昨天上香爐山的事,秀云回來后到現(xiàn)在還沒有跟玉梅說,她覺得應(yīng)該跟她說說,所以當(dāng)她看到玉梅從街上回來時,立即迎到了門口。
我昨天上香爐山了。秀云對玉梅說。
他怎么說?玉梅問。
他想讓你去找他,讓你親口跟他說。
瞧他那德性,為什么不是他來找我?
雖然秀云內(nèi)心早已替她做了決斷,她還是想聽聽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于是她問,要是他來找你,你怎么辦?
那得看他的表現(xiàn)了,玉梅這時忽然笑了笑,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的笑,她說,我想考驗考驗他。
為什么?秀云問。
我跟他都相處五年了,話還沒說過幾句,我想看看他到底在不在乎我,玉梅說,如果他在乎我的話,能有多少呢?
你怎么考驗他?他就跟你一樣,是個悶葫蘆,八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
那我也要考驗他,我就是想要考驗考驗他,玉梅說,如果他在乎我的話,他自然有他的辦法。玉梅一邊說一邊走進(jìn)自己房間,關(guān)上了房門。在她關(guān)上房門之前,她說,這是愛情的測試。這句話被她關(guān)在門外。
玉梅今天的言行異于往常,這讓秀云頗感意外,她覺得玉梅有點奇怪了,心想,玉梅以前不是這樣的。
玉梅躺在床上,一想起自己和雪松的交往,心里就想笑。她覺得他倆不像是在處對象?,F(xiàn)在談對象的青年都卿卿我我的,而他們倆呢?比梁祝還傳統(tǒng),還古典。他倆是一對古董之間的戀愛。他們的關(guān)系是父母一手勾兌的,雖然與他們直接相關(guān),又似乎與他們關(guān)系不大。不知道雪松怎么看她,不過她從心里覺得雪松其實還是挺不錯的,就是人太害羞了,但害羞也是一種美德。她回想起她跟雪松認(rèn)識五年了,還沒有私下說過幾句話,更別說拉一下手了。這主要源于雙方靦腆害羞的性格,玉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她跟別人說笑就很自然,但是一見到雪松,她就臉紅,不敢正視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沒用。她想,可能是因為心里有鬼,但是,有什么鬼呢?她又不知道。而雪松呢,一想到他,她更想笑,那個山里人,那個沒用的,他比她更沒用,他就像個女孩子,不對,他還比不上女孩子呢!他一看到她就溜得飛快,臉紅得就像他家門前秋天的柿子。想著想著,玉梅笑出了聲,因為她忽然想起一件趣事。
她第一次去他家相親那天,雪松的手一直插在兜里不外露,同去的七大姑八大姨懷疑他的手有毛病,少一根手指,或者多一根手指,但又不能明說,只好使盡花招騙他把手拿出來,以至于鬧了好多笑話。事后證明那不過是一場虛驚,他把手插在兜里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新表,丈母娘送給女婿的,也是雙方交換的定親信物,按照禮儀,他當(dāng)天要戴上,他卻感到難為情,所以藏著掖著,鬧了誤會。玉梅一想起當(dāng)時的窘態(tài)就想笑,真是沒見過世面。玉梅還記得,在相親之前,她就見過他的,而且不止一次,留給她的可是另外一種印象。
第一次是六一。那時雪松上五年級,她上三年級,全鄉(xiāng)各校的小學(xué)生都涌到梓樹街上的禮堂里,上午看演出,下午看電影,那么快樂的日子,她是不會忘記的。而在那天早晨,所有學(xué)生都集合在禮堂前的廣場上舉行升旗儀式。玉梅第一次看見他就是在廣場上,當(dāng)時他是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被選出來做旗手,而她是普通學(xué)生的一員,站在人群中行注目禮。他那天穿著漂亮的小牛皮鞋,黑色的褲子,這給玉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穿著在梓樹鄉(xiāng)實屬罕見,他瘦瘦高高的體型套上那身行裝,再配合他踢正步時穩(wěn)健筆挺的步伐,玉梅不得不承認(rèn),他當(dāng)時看起來有些英姿煥發(fā)。
第二次則是在一年以后了。那時雪松已經(jīng)上到初中,因為家離得遠(yuǎn),在梓樹中學(xué)住校。一個周六的下午,玉梅從街上回家,路過小柳莊時,有幾個壞壞的小男孩吹著口哨唆使一條大黃狗向她發(fā)動攻擊。大黃狗在口哨聲中向她襲來,差一點兒就咬住她了。她被嚇得魂飛魄散。幾個小男孩在遠(yuǎn)處發(fā)出輕佻的笑聲。恰恰就在這時,他出現(xiàn)了,玉梅沒看清那個大男孩是從哪里出現(xiàn)的,猶如從天而降。玉梅看清的是,他手上拿著一根棍子,照著大黃狗的頭砸過去。大黃狗發(fā)出一聲嚎叫,在地上打了個滾后夾著尾巴跑了。與此同時,那幾小男孩也溜得無影無蹤。
玉梅內(nèi)心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大男孩充滿感激。大男孩向她笑笑說,不要怕,沒事的。然后,他旁若無人,揚長而去,風(fēng)塵仆仆地往前趕路。
玉梅跟在后邊往家走,有他在前邊,她確實不怕了。不過,他走得太快,腳下生風(fēng),她與他漸行漸遠(yuǎn)。當(dāng)她走到村口時,她看到遠(yuǎn)處那個大男孩的背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通往香爐山的山間小道上緩緩移動,最后消失了。
相親那天,玉梅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這讓她感到意外和驚喜,同時心里也多了一個問號,他有沒有認(rèn)出她來呢?她是一直想問他的,可一直沒有機(jī)會問出口,以至于至今還是她一個人心中的秘密。
玉梅最近聽小胡老師說得有意思,小胡老師說,輕易得到的不懂得珍惜,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貴的。玉梅覺得小胡老師像個哲學(xué)家。她在心里想,對于雪松來說,自己算不算是輕易得到的呢?他心里在乎不在乎我呢?
玉梅很想知道,雪松能不能通過她的愛情測試。
玉梅知道她媽不再喜歡香爐山了,因為那里沒有以前富有了,不過她覺得無所謂。實際上她很喜歡雪松家的門前屋后,春天開滿鮮花,芳香馥郁;夏天綠葉成蔭,氣候宜人;秋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了,桂花芳香四溢,石榴綴滿了枝頭,板栗張開了大嘴,露出滿嘴紅牙,好像是在笑話世人。香爐山的大紅袍板栗是遠(yuǎn)近聞名的。
要是非要讓她找個不喜歡香爐山的理由的話,那恐怕是燈火,她不喜歡那里的夜晚和燈火。香爐山?jīng)]有通火電,那里人用的還是香爐山水庫發(fā)的小水電,電壓低,所以燈火總是閃爍。香爐山的夜太黑,太靜,靜得令人害怕。在那樣靜謐的夜里,閃閃爍爍的燈火猶如鬼火一樣令人恐懼。
玉梅清楚地記得她在那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她一直開著燈,燈光忽明忽暗,閃閃爍爍,氣氛非常詭異,嚇得她不敢睡去,半夜時分,她聽到貓頭鷹在后山發(fā)出“哭——哭——”的叫聲。
喪訊到來的時候太陽正要下山,夕陽的余暉從西窗射進(jìn)來,照在屋內(nèi)的檀木梳妝匣上,發(fā)出古董一樣的光澤。
玉梅剛才跟母親爭辯幾句后,進(jìn)屋躺在床上想心事,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后來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開門她就看到了母親異于尋常的臉。走出房門時,信使剛從她家離開,她甚至還看到了信使的背影,亦步亦趨地走在通往香爐山的路上。
桌上殘存的炒米和灶臺下的蛋殼看起來一目了然,三個雞蛋一碗炒米是這個地方招待信使的標(biāo)準(zhǔn)禮儀。這對玉梅來說并不陌生,她見過多次類似的場景。給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五年前,送來她去香爐山相親的日期。她記得那次當(dāng)信使吃完雞蛋炒米離開時,她躲在房里,透過窗柵,偷偷地看著信使走在回香爐山的路上,那個樣子和她現(xiàn)在看到的背影有幾分神似。她還記得那次她的心情很微妙,有點羞澀,又有點興奮,她母親臉上自始至終洋溢著喜悅的微笑。
而今天呢,由母親的表情不難猜出,信使送來的是一封不好的信,坦白地說,可能是一封喪信,主角會是誰呢?她不知道。
秀云冰冷的表情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忐忑,這是能察覺到的。她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了一件黑色上衣,以命令的口吻讓玉梅趕快換衣服,她知道玉梅要問為什么,沒等她問,她說,你換一下衣服,立即跟我去香爐山。稍微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透露了底牌:雪松出事了。玉梅打了個冷戰(zhàn),一股寒意從生命深處爆發(fā),由里往外噴涌而出,涌向全身。
母女倆匆忙趕到香爐山時,夕陽已經(jīng)下山多時,天邊的最后一縷晚霞也被夜幕吞沒,小山村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
母女倆一進(jìn)村口就開始哭泣,香爐山人全都聽見了她們的哭聲。他們聽見秀云的哭聲像山洪暴發(fā)時的咆哮,驚天動地,撕心裂肺,而玉梅的哭泣則像小溪在風(fēng)中嗚咽,余韻悠長。誰也忘不了在那個夜晚突然降臨的哭聲,哭聲打破了香爐山的靜謐,兩個人的哭泣像一場音樂會,高音和低音和諧搭配,渾然天成。這對母女的哭聲給香爐山人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每當(dāng)他們回憶起那個夜晚,首先談起的就是母女的哭聲,他們?yōu)榇私蚪驑返?,各自搶著發(fā)表評論。他們說秀云的哭聲具有更多的表演成分,顯得浮夸,充滿了世故,而玉梅的哭聲則源自內(nèi)心深處,洋溢著悲傷,那是裝不出來的。
在來時的路上,秀云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香爐山人會如何看待她,然而事實與她能預(yù)想到的糟糕情況截然相反。香爐山人也許是被這對母女的哭泣和悲傷所感染,他們并沒有怪罪這對前來吊唁的母女,而是對她們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同情,甚至還有一點點歉疚。正是因為這一點,秀云后來內(nèi)心深處也泛出了一些善意的歉意。而玉梅則表現(xiàn)出了真正的悲痛哀傷,展現(xiàn)在她眼前一幕,是她唯一沒有想到的結(jié)局。
她看到雪松躺在門板上臉色蒼白,看起來像睡著了一樣。她手扶著門板一邊嗚咽一邊用手溫柔細(xì)心地整理他的頭發(fā)、衣領(lǐng),她以前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他,更別說為他整理衣衫,因為這在以前是很害羞的事情,而現(xiàn)在,一切都來得那么隨意自然。看著他蒼白消瘦、如同熟睡的孩子一般的臉,她突然明白了:他曾為她備受煎熬。她用自己的手摸著他的手,試圖把他彎曲的手指捋直,而就在碰觸的那一剎那,她感到他的指尖余溫猶存,而自己的心尖則為之一涼,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后來她想,這也許跟導(dǎo)電是一樣的道理:溫暖像電流一樣從她的生命深處傳導(dǎo)到他的指尖之上,而涼意則從他的指尖直通心扉。
就在她想入非非之際,秀云伸手拿開了她的手。
香爐山人紛紛向這對母女描述事發(fā)現(xiàn)場。根據(jù)他們的描述,首先出現(xiàn)在事發(fā)現(xiàn)場的是安民。安民從他上午上山看到雪松盯著杏樹找杏子的奇怪舉動說起。他說他一天在山上都心神不寧,山上很幽靜,他孤孤單單一個人感到害怕,尤其是當(dāng)他想起那個黃鼠狼成精戲弄砍柴人的傳說時,所以一到半下午他就早早往回走了。當(dāng)他回到山下經(jīng)過雪松家屋角時,他聽見房里的電唱機(jī)還在唱歌,當(dāng)時他心里還在想,這個雪松,電唱機(jī)成天到晚開著,得要多少電費。而當(dāng)他轉(zhuǎn)過屋角走到門前時,映入眼簾的一幕令他不忍直視,他看到一具僵直的軀體掛在樹干上,像一條在風(fēng)中搖擺的魚。
安民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沒有被嚇得驚慌失措抑或落荒而逃,經(jīng)歷了短暫的驚悚后,他先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然而,當(dāng)他撫摸落地的身體時,他意識到一切為時已晚。安民后來自己進(jìn)屋把電唱機(jī)關(guān)了,當(dāng)時電唱機(jī)里,一個甜得發(fā)膩的聲音正在唱著。
夜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深處,聚在一起的人慢慢散去。夜鶯在外面溫柔地啼鳴了幾聲后也飛走了,之后外面一片靜寂,整個香爐山都沉沉睡去。
秀云和玉梅沒有睡,陪同她們沒有睡的還有香爐山的幾位老人和婦女。在忽明忽暗閃閃躍躍的燈光中,秀云和他們一起回憶了雪松的往事,回憶了他的善良,他的好,他們從回憶中一致得出的結(jié)論是:雪松很可惜,他本是一個完美的人。
玉梅則獨自想起她第一次夜宿香爐山時的情景,那天夜里她孤獨害怕,一宿亮著燈,也一宿未眠,燈光跟今夜一樣忽明忽暗的閃動,而在夜鶯于門前啼鳴的瞬間,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她聽見了貓頭鷹的鳴叫。
天亮后,秀云帶著玉梅匆匆離開了香爐山,她們沒有參加隨后的各種儀式。
兩周之后,玉梅的心情從挫折中漸漸恢復(fù)平靜,又回到街上的美發(fā)店繼續(xù)上班。
有一天,香爐山的村主任到街上鄉(xiāng)政府開會,從美發(fā)店門前經(jīng)過時,他把玉梅叫出來,遞給她一個信封。
這是他寫給你的信,村主任說,不知道為什么沒發(fā)出去。整理遺物時看到的,他們都要拆開看,我沒讓他們拆,怎么能私拆信件呢?既然這信是寫給你的,我現(xiàn)在就把它交給你,只有你才有權(quán)利拆開這封信。
玉梅伸手接過信,塞進(jìn)貼身衣兜里,隨后她騎上自行車回家了。
她很想知道信里的內(nèi)容,卻又害怕知道。她幾次想打開,又猶豫不決。她花了一整天時間猜測信中可能的內(nèi)容,猜測的結(jié)果是沒有結(jié)果。最后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她對自己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前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信終究沒有被拆開,被她鎖在了那個檀木梳妝匣里。匣子里裝有她的一些私人物件,其中包括一疊信箋,她把那封信放在最底部。后來她給匣子上了一把鎖,一揚手把鑰匙扔進(jìn)了窗外的池塘里。
玉梅后來留在家里招了親,但是她沒有跟胡老師結(jié)婚,也沒有跟任何她母親看上的人結(jié)婚。她后來突然有了自己的主見,不再隨便跟人說“隨便”二字了,以至于秀云后來常說她性格倔強(qiáng)。
二十年后,她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學(xué)校在一個很遙遠(yuǎn)的城市,聽兒子說,到達(dá)那里需要轉(zhuǎn)三趟客車,到省城后再乘火車。兒子去學(xué)校的那天,她把兒子和丈夫送上了通往縣城的客車,回到家后感到空空蕩蕩,她就在家里整理舊物。
扭開那個銹跡斑斑的鎖后,她翻出了那枚塵封已久的信,拆開信封后她看到里邊有一疊紙,每一張紙上都有一個鉛筆素描的倩影,正面的、側(cè)面的和背影,看起來都很熟悉,也不需要特別努力回想,她知道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讓她覺得匪夷所思的是,盡管相處了五年,她一直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才藝和天賦,她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畫的這些素描畫,是憑第一眼的印象畫的呢,還是在某一個隱蔽的角落里偷偷地窺視著她呢?這些早已逝去的秘密都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秘密,答案永遠(yuǎn)不得而知,不過現(xiàn)在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些素描喚起了她生命深處沉睡已久的感動,眼睛變得潮潮的。她看到的最后一幅畫是一個背影,看起來像是一個追風(fēng)男孩,穿著黑色的披風(fēng)和小牛皮靴,往前飛奔。畫的下邊有一行標(biāo)注:香爐山唯一一位為愛去死的人。畫的背面是一片空白,唯有正中間有一行字:我的未來一片迷惘,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
淚水盈滿了玉梅的眼眶,有幾滴禁不住地心的吸引,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zhuǎn)后,忽然掉落下來,灑在追風(fēng)男孩飄揚的黑發(fā)上。
玉梅在房里發(fā)了一會兒呆,后來她提上籃子出了門。她母親秀云在廚房里看見了,隔著窗戶問她去哪里,她回答說去采野茶。秀云知道她女兒以前從來不采野茶,今天突然心血來潮,這讓她覺得有點蹊蹺。
玉梅踏上了通往后山的路,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后來就一路走到了香爐山,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上過香爐山了。當(dāng)她走過雪松家門前時,她看到雪松家的五間土房已經(jīng)倒了兩間半,不過還有一半頑強(qiáng)挺立,仿佛是因為要迎接她這位貴客的遲早光臨而在風(fēng)雨中堅持。秋日金色的陽光照在黃土墻上,發(fā)出明亮得耀眼的色澤,仿佛古董上的包漿?,F(xiàn)在家家戶戶都是磚房了,這座老式的頂著青瓦的黃土房讓她感到熟悉而又親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時代。
她坐在門前的石墩上,周圍一片寂靜,板栗成熟了,桂花香飄四溢,天很高很藍(lán),有一朵白云在天邊飄來飄去……這是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季節(jié),而今天也許是這個季節(jié)當(dāng)中最好的一天,她忽然想起來,明天又是中秋節(jié)了。
玉梅很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以前她就喜歡,而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更喜歡了,她想,在這樣慵懶漫長的下午,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里,任由溫暖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自己身上,任由時光慢慢流逝,也是很舒心愜意的。她喜歡這里的安靜,這里的優(yōu)雅,這里的陽光,這里的微風(fēng),她尤其喜歡這里桂花的香味,那是一種令她沉醉的氣息,而此時,彌漫于空氣中的芬芳圍繞著她,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桂花的芳香裹挾著在空氣里輕輕地漂浮。
玉梅看著周圍的石榴樹,桂花樹,板栗樹,杏樹,還有許多各種各樣其他的樹——香爐山有很多在她眼里奇奇怪怪的樹,至今她都叫不上名字。這時她看見有一對相思鳥飛過來,停在杏樹的枝丫上。她看著相思鳥,相思鳥也好奇地看著她,她覺得相思鳥的嘴紅紅的很可愛。
后來她一眼瞥見了屋子西角的那口井,便起身走到井邊,令她驚訝的是,井不僅還在,而且井水異常干凈清澈,有一朵云在井底的藍(lán)天上漂浮。當(dāng)她蹲在井邊時,井水像一面鏡子,通過這面鏡子,她看到了自己在井里的影子,她看到了自己臃腫發(fā)福的臉,她甚至看清了臉上的幾條皺紋。
“時間過得真快呀,我都老了?!彼椴蛔越赝d嘆。這時,她聽見一個凄清幽遠(yuǎn)的回音從井底反射回來,“我都老了——”
玉梅的自言自語嚇著了杏樹上的相思鳥,當(dāng)她回過頭時,她看到一只鳥從樹上飛走了,緊跟著另外一只也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