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薇
我是個落魄的人,我不是年老落魄,也不是運氣不佳的中年落魄,我是個少年,才十五歲。我是個好看又時髦的少年,就在十天前也還是,可是現(xiàn)在,我穿著過時的T恤,頭發(fā)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洗了,干得我的手指都拔不出來。我的褲子上還落滿了鳥屎,怎么擦都擦不干凈。這是我十天來,在河堤上過夜的結(jié)果。我來這個小城,本來沒想這么節(jié)省,可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個河堤也不錯,偏僻寂寥,還有一把躺椅,足夠我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我想,就在這里吧。我不是來玩或是享受的,我是來找人的。第一晚,我很興奮,在躺椅上,我閉著眼睛坐到半夜,感受著風和時光的流逝,它們颯颯有聲,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不打招呼。還有河面,月光下,茫茫如大海一般。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四周是白茫茫的寂靜,無邊無涯,我想了好久才想起身在何處。我到河邊洗了臉,吃了點東西,背起背包就出發(fā)了。
我要找的人姓甘,其他不詳,可這個人在我心里存了好多年,漸漸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堵在我的胸口。我不知道他的樣貌,也不確定他的年齡,可他一直都是在的。我環(huán)顧了下四周,在腦子里簡單分析了下,決定先利用地形,從南面開始。我走進小巷,走上橋梁,穿過商店、學校,逢人便問,認識老甘嗎?有認識老甘的嗎?我覺得我很滑稽,像個蹩腳的投宿者。我之所以采取這種古老的方法,是因為高大進的一句話,他說,只要你能靠自己的力氣找到老甘,我就服你。不借助任何外力,包括網(wǎng)絡。他嘲弄地說,邊說邊習慣性地掏耳朵,可惜,你連白城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我十五歲了,高大進一直用這種嘲弄的語氣和我說話。只要郝芬不在,只要他心里不快,他就這樣不陰不陽,連嘲帶諷,把這當成了樂趣。我總是一句話不說,臉上是鋼刻的表情,冰冷、僵硬。我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可以兩面到這個地步。死了才好,那個老鬼!最后,他也總不忘再補充一句。
就這樣,我在這里度過了十天,花光了身上的錢,每晚睡覺前,我都要數(shù)一數(shù),現(xiàn)在只剩下九十四塊了,這剛好是我回家的路費。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完全確定,這里沒有老甘,甚至連姓甘的都沒有。
我準備走了,我還沒有跟老四和小五說,他們吹樹葉的技巧,已經(jīng)跟我差不多了,他們要求在我走之前,和我合吹一曲,我沒有答應。我想我得先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好好想一想,以便在郝芬問我之前,或高大進嘲笑我之后,能給自己些許安慰。
我是在第五天,認識老四和小五的,前四天,我都在小城里尋找,早出晚歸。他們是無意中來到這里的,小五很瘦小,老四和我個頭差不多,我們年齡也差不多。他們見到我時大吃一驚。一個小乞丐,他們說著,向我走來,指著躺椅,從來沒有見過這里有人,是不是?是不是?他們互相詢問著。我沒有理他們,雖然他們叫我小乞丐讓我很不爽,但我不想結(jié)交任何人,我不屬于這里。我用樹葉蓋住眼睛,假裝睡覺。他們卻是自來熟,一個坐到我的頭頂,一個坐到我的腳邊,大談他們的學校,和學校里的飯菜,原來他們是技校的學生。也許他們也知道,飯菜對于一個乞丐來說有多么重要,所以故意說給我聽。我聽得不耐煩,拿掉樹葉,指著對面的一位修鞋老人說,你們,認識他嗎?他們愣了下,都搖了搖頭。他都不認識,還來這里說什么,走開!我憤怒地說。翻了個白眼,又用樹葉蓋住眼睛。你……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你等著!小五跳起來,他很生氣,拉起老四,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荒涼的河堤上。走的時候,還警告我,不許離開!等我們回來!又說,這里大得很,不要走丟了。我冷冷地說,我已經(jīng)把這里翻了個底朝天了。又想起昨晚去的那家超市,小得像個花盆,連海飛絲洗頭水都沒有。我沒有理會他們,真正有內(nèi)涵的人,是不屑和這些人計較的。我繼續(xù)假寐,等他們走后,我坐了起來,茫茫然地四處看著,四周也還我一片更大的茫然。
我不知道老甘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我心里的失落達到了極點,幾乎踏平了我的想象。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看見老甘的情景,我威風凜凜地站在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將高大進罵給我的話都罵給他。老甘抬著枯萎的臉,皺得像個干癟的橘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我,不明所以。他可真丑。我怎么會有這樣的爸爸?我憤怒極了,罵完他我就走,讓他自己在原地發(fā)霉。我是不會認他的,我只會把最難聽的話罵給他聽??墒俏覐膩頉]有罵過人,這讓我很為難。我是個沉默的人。想到這里,我心里的絕望幾乎崩盤。這個小城小得可憐,放眼四望,能數(shù)得上的高樓沒有幾棟。傍晚,夕陽透過稀疏的枯樹枝,像一只只粉紅的眼睛,大大小小,我默默地坐在躺椅上,與這些小眼睛對視。河對岸的老甘和我隔著整條河,河不寬,我能看見他的臉和白得近乎妖冶的手。我觀察了他幾天了,發(fā)現(xiàn)他每天都是定時地來,定時地走,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就在心里叫他老甘,這讓我一陣興奮,似乎我真的找到了老甘,我心里的憤怒終于有了落腳點。
老四和小五又來了,他們不計前嫌地湊近我,神情得意而神秘,你知不知道,他——原來是給死人化妝的。死人!小五強調(diào)著,又指著老甘,做著描眉涂眼的假動作。老四也俯下身,盯著我,他在殯儀館上班,給死人化妝,化了一輩子,真的。死人,死人怎么了?我心里有氣,不想理他們。他們把我從躺椅上拉起來,小乞丐,快別睡了,別睡了。我聽見他們的話更不高興了,一下子坐起來,誰是小乞丐?我乞討了嗎?你給過我錢嗎?他們被我的樣子嚇住了,老四坐到一堆枯葉上,看著我。小五愣了片刻,走過去跟老四聊天,他們說河底下有尸體。我知道他們是在嚇唬我,我才不怕呢。
過了一會兒,小五又湊過來,我們?nèi)フ宜?,你怕不怕?他緊張又不懷好意地看著老甘。我站起來,看見老甘又開始收拾東西了,他收拾得很慢,像在故意磨蹭,把無限的時間再拉長,變寬。我說不去,今天不去。他們很失望地看著我。我讓老四把風衣借給我,晚上有點冷。讓小五把他的充電寶也借給我,我的還在一個小賣部里充電。為了表達對他們的感激和剛剛發(fā)脾氣的愧疚,我拾起一片樹葉,擦干凈,對他們說,我送你們一支曲子吧。說完,我就自顧自地吹起來。立刻,山水相依,前塵若夢,凄美蒼茫的曲子飄了出來,這是一首低沉的曲子,清冷、孤傲、飄搖,讓人想起長長的舊夢和難忘的人。它沒有名字,是我自己“創(chuàng)作”的。它融合了二胡、古箏、馬頭琴、豎琴的弦音,還夾雜著古琴的娓娓道來。我沒有學過音樂,但我喜歡聽各種曲子,從小到大,聽曲子是我唯一的愛好,我可以過耳不忘。我看見老四和小五都慢慢地安靜下來,他們的眼睛由大變小,最后完全閉上了。他們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像兩個盲童。有枯葉落下來,在曲子上飛舞,直到整支曲子結(jié)束,它們才像被吹暈的鳥似的掉下來。這是什么曲子,怎么那么讓人傷感呢?老四說。他是個安靜的人,話不多。我自己隨便吹的。我說。我看見老甘也坐了下來,半低著頭,難道他也在聽曲子嗎?我心一動,對老四和小五說,天晚了,你們回去吧。小五說,這太陽明明還挺高嘛。他們不走,又說,你能不能教教我們?我想了想說,你們下次來,下次我教你們。
他們很高興地走了。我穿上老四的風衣,在河邊干凈的地方洗了臉,把頭發(fā)用水弄濕,固定了個發(fā)型,由于長期沒洗,我的發(fā)型比發(fā)膠固定得還結(jié)實。又在河里照了照臉,除了前幾天打架嘴角留下的一點烏青,我基本上算是個干凈的人。
我想去認識一下老甘。
我提著一雙剪了兩個大洞的運動鞋,兩個大洞是我自己剪的,從河堤慢慢走下去。我轉(zhuǎn)過那片茅草,從另一邊上去,就是老甘的鞋攤了。我站在他的鞋攤前,心里的怒火突然就熾熱起來,似乎我面對的是真正的老甘。我把鞋扔到他面前,氣乎乎地說,快給我修修,等著穿呢。我扭著頭看他,他可真丑。他就是老甘。一樣的老,一樣的土,一樣的潦倒。我看了他一會兒,又用比剛才惡劣十倍的口氣說,你,快點!聽到?jīng)]有!我?guī)缀跏敲摽诙隽恕@细氏駢K石頭一樣靜止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他深灰的眼睛無波無瀾,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不解。我大失所望,轉(zhuǎn)身坐到一塊小石頭上,小石頭真光滑,吸收了太陽的光和熱,坐上去暖暖的。我慢慢平靜下來,眼淚卻流了下來。我委屈極了。老甘的手白得陰冷,像一雙冷氣森森的眼睛對著我,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很快,鞋就修好了。我走過去,他的手藝真好,他用了兩塊相同的布,在兩個破洞上補出了對稱的造型,讓這雙鞋看起來更加時髦大氣。多少錢?我問他。老甘看著我,一副你看著給的樣子。我心里的氣又升了起來,提著鞋說,不巧,沒帶錢。說完,故意在他面前揚了揚手。當我走下河堤時,回了下頭,我看見老甘還在看我,他灰灰的臉上像涂了層灰土,顯得更加孤苦滄桑。我有些幸災樂禍,拾起一片樹葉,吹起了一支歡快的曲子,調(diào)子顆粒分明,乒乓球一樣彈來跳去。其實,我很想讓他問一句,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是來干什么的?我就有機會對人解釋了,可是,他沒有,整個過程,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像太陽下山一樣緩慢地走著,短短的路,我卻走出了萬里之遙。我坐了下來,暮色蒼茫極了,我看著殷殷的河水,聽著頭頂?shù)目萑~嘩啦作響,停了好久,我才又爬上河堤,老甘已經(jīng)走了,他坐過的地方被昏暗籠罩,像是他從來沒有來過。
半夜醒來,天陰了起來,沒有星光,除了枯葉掉落,四周什么都沒有。河面平靜,我看向?qū)Π叮黄罨?,有風從那里吹來,又轉(zhuǎn)向我,沒有帶來一點老甘的氣息,他消失得那么徹底。我想起高大進鄙視的眼神和嘲弄的話語,心里一陣煩躁,對那個真正的老甘更加怨恨。我是個古怪的少年,認識我的人都這么說。我整日不說一句話,唯一的愛好就是吹樹葉。我可以吹出馬蹄起落、西風漫卷、靈魂遠去的調(diào)子,也可以吹出山山水水、遠遠近近、無根無涯的調(diào)子。我只有在吹樹葉的時候,才能感受到世間萬物的美好。我睡不著了,呆呆地看著遠處,枯葉被風吹起,在半空中旋轉(zhuǎn)。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個兩面人,一個是白天的我,一個是夜晚的我。白天的我吃飯上學寫作業(yè),一副乖孩子模樣。夜晚,夜深人靜,我就離開家門,穿上純黑色運動服、運動鞋,像游魂一樣。那是郝芬和高大進睡得最沉的時候。我爬上過最高的塔,走過最險的橋,還在公園里蕩過一夜的秋千。郝芬和高大進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他們早晨不起床,晚上不回家,有時,我要一整個星期才能見到他們。
我又睡著了,風聲變了,聽起來凄厲無比,空氣里是大大方方的冷,老四的風衣又薄又小,我將它緊緊裹住,做了個鑲著黑邊的夢。中午的時候,我醒了,吃了點東西,習慣性地看向?qū)Π?,老甘的鞋攤前,居然坐著一個女人。老甘低著頭在工具箱里翻找。我靜靜地看著他,斜倚著一棵大樹。老甘沒有找到,他將他的大鐵盒子倒扣到地上,又埋頭翻找起來,還是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找到的。我冷冷地說。從背包里拿出他的錐子和剪刀,在陽光下仔細地看,它們是那么光滑,像是有無數(shù)的手撫摸過。我抬起頭,白云幽幽地飄過,透過墨鏡,它們變成了淺茶色。老甘也變成了淺茶色。我心里突然涌出無盡的悲傷,河水的味道飄了過來,澀澀的,像人常年不洗澡那種陳腐的氣息,還有,逝者身上的陰冷——那是老甘的氣息。
我將老甘的錐子和剪刀放在風衣的口袋里,慢慢向河對岸走去。女士的鞋修好了,本來是要用錐子上鞋底的,可老甘沒有找到錐子,只好用強力膠給她黏上了,女士沒有說什么,給了老甘十元錢,說不用找了,可老甘還是找給了她九元。女士走了,趁著老甘轉(zhuǎn)身,我將錐子和剪刀放回到他的工具箱里,然后也轉(zhuǎn)身走了。一路上,我都感到老甘在看我,我不敢回頭。
傍晚的時候,天更加陰冷了,濃云轟隆著來去,一瞬間,一切都像被鈣化了,呈現(xiàn)出焦土的顏色。我坐在躺椅上,仰望著天,盤算著如何避雨。我沒有帶雨具,我看見老甘又開始收拾東西了,他收拾得很慢,我的心突然一酸,這個小城小得像片指甲,于我卻是心底的一個結(jié)。我做好了淋雨的打算,正好可以洗洗頭臉。這時,老四和小五又來了,他們手里各拿著三四片樹葉,邊走邊吹,吹出的調(diào)子不成樣子,亂七八糟??床怀鰜硪掠陠幔课液懿挥押玫卣f。小乞丐,你快教教我們吧。小五懇求著,看來他真的想學。誰是小乞丐?我怒視著他。那叫什么?小五不生氣。我叫高小林。我沒好氣地說。高小林,那你教教我們吧。我看著他的臉,風中已經(jīng)有了雨水的味道,我找了片樹葉,仔細地看了看上面的脈絡,吹了起來,又是很悲傷的調(diào)子,就像前世和今生都已過去,來生再無法轉(zhuǎn)世一樣,老四和小五都沉默下來,我告訴他們這支曲子叫《離去》,是我昨天晚上想的。他們的目光驚訝了一下。我看見老甘又坐了下來,難道他也要等著淋雨嗎?他的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像只蜥蜴一樣趴在那,可他為什么不走?有枯葉逐風而來,我開始教老四和小五怎么選樹葉,怎么換氣,怎么讓氣流在唇齒之間震動。不一會兒,他們就試著吹了起來。小五像個追風少年一樣邊跑邊吹,聲音被風分解,斷斷續(xù)續(xù)的。
真的下雨了,我們抬頭看天,雨水就在我們抬頭的瞬間,傾瀉了下來。浩瀚的雨水,博大精深地下著,順著河堤流去,瀑布一樣轟鳴。我和老四小五擠在一處大石頭下面,這塊石頭巨大,剛好能擋住我們?nèi)齻€,整個過程,我都擔心這塊石頭會掉下來。透過雨霧,我仿佛看見了喬裝的自己,站在雨中,溫順靦腆地笑著。那是我夢中的樣子。
雨雖大,但停得也快,十幾分鐘后,雨就停了。老甘還坐在那兒,對岸沒有遮擋,他被淋了個透。我看見他慢慢地站起身,推起他的獨輪車,身體像重了一倍一樣艱難地走了。當晚,河堤不能住了,我尋了家醫(yī)院,在醫(yī)院走廊里過了一夜。
我被清潔工叫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晴了。我走出醫(yī)院,接到了郝芬的電話,這個時候她應該是在夢中才對。她說,你去了哪里?這么多年,你都沒有離開過我。我差點報警了。我說我走的時候,不是給你發(fā)信息了嗎,我來白城了。郝芬突然就哭了,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她的脾氣火暴,一句不和就動手,有好幾次,我看見她把高大進的耳朵快擰下來了。郝芬身材肥胖,而高大進則恰恰相反。郝芬說,高小林,你快點回來吧。這么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啥都變了,你找不到的。我沒有說話,我不想回去。郝芬又說,再說,也不需要你去找,科技這么發(fā)達,網(wǎng)絡、公安、民政,哪一個不比你快。她的聲音逐漸小下去,我聽見了一根枯枝掉落下來,落在我的腳邊,像段殘夢或者疤痕。那一刻,我差點就要答應她了。可我真的想找到老甘,那個多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男人,他嘴角帶著沉沉的笑,暖暖地說,高小林,跟我回家吧。我的喉嚨哽住了,我沒有聽見郝芬接下來說什么,只看見她又打開視頻,高小林,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找他干什么?視頻里,郝芬又將自己的頭發(fā)燙成了爆炸頭,像只怒發(fā)沖冠的母雞,我真不知道她這樣有什么好。
我回到了河堤上,整整一天都悶悶不樂。直到次日下午,老甘才來,他推著他的獨輪車,像墾荒一樣慢慢地走著。這一天一夜,我都固執(zhí)地坐在河堤邊,像守著一個正在孵化的夢。老四和小五都回家了,他們帶來了一些好吃的,在月光下,我們開始喝飲料,吃雞腿。我想起,我有一次在街上游蕩,一個開小飯館的男人在門口剝蔥,看見我,熱情地招呼我,讓我免費吃飯,我還沒吃,他就說,小家伙,我這里正缺人,你來吧,包你三頓飯,還有住的地方。我問他我住哪,他指著一排油膩膩的桌子說,晚上一拼,睡著可舒服。我告訴他,我在城里住著大別墅,我的房間比他的飯館都大。他哈哈大笑,叫著他的狗說,咬他,咬他。
我跟老四和小五講起這事,他們也哈哈大笑,說,這些人就這樣,他們想占你的便宜,白用你。我問他們,我真的有那么落魄嗎?小五說,哥,我們走了以后,你自己照照鏡子吧。
他們走后,我真的去照鏡子了,我的鏡子就是河水。我喜歡這面巨大的鏡子。我走向河邊,下了臺階,河面上飄蕩的水汽將臺階打濕,我差點摔跤。我來到河邊,那里有一排石墩子擋著河水,也擋著我,以免我掉下去。我蹲下身,打量著水里的影子,這是個什么鬼?我問自己。風很急,月亮又大又圓,我感到了冷,老四的風衣像塊破布一樣搭在身上,一點也不起作用。穿胸而過的風和枯葉落地的聲音,讓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獨,我的影子左右搖晃,像只斷翅的禿鷹,難看極了。老四和小五也問過我,你從哪里來?他們甚至想要和我回家住一段時間。他們可真敢想啊。我在心里說。我沒有告訴他們,我的家在哪里,只說很遠。是的,很遠。我要坐將近一天的火車,才能來到這里。我來的時候坐的是綠皮火車,我想象著郝芬和高大進發(fā)現(xiàn)我離開時的樣子,郝芬是小學老師,高大進原來是一名司機,后來辭職去經(jīng)商,他也確實有經(jīng)商頭腦,他開的廠子很大,可我從來沒有去過。我在火車上睡了一整天,晃蕩的車廂和上上下下的人流都沒有把我吵醒。還是列車員問我去哪里,我說是白城,他就說,還早,還早,你先睡吧。
小五每次見到我都問,你來這里干什么?你沒有家嗎?你不會是被父母趕了出來吧?我對著水里的影子說,誰能沒有家呢,我也有家,是不是?水里的影子晃動著,呼應著我的問話。頭頂?shù)娘L回旋著,忽大忽小,我很想在這里洗個澡,我是個漂亮的男孩子,我的同學都這么說。尤其是女生們,她們看向我的眼神柔柔的,很想和我搭話,可每次我都拒絕了。我那么想找到老甘,即便他老了,死了,失蹤了,我也要找到他活過的痕跡。我希望上蒼能給我一個交代,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對于老甘,郝芬從來不提,她守口如瓶。我好像聽到了黎明到來的聲音,又一個沉甸甸的夜就這樣過去了。
我在河邊仔細洗了臉,將頭發(fā)打濕,一點一點洗去上面的污垢,腳下的鞋也用枯葉擦干凈,我又變成了一個清秀的少年。老四和小五下午來的時候,看見我就大叫,哇,明星臉,小鮮肉。沒想到你小子長這么好看。他們興奮地取笑我。我的情緒很低落,沒有回應他們,只說,我們?nèi)タ纯此?。我指著老甘。你這么好看,怎么落到這步田地?小五繼續(xù)打趣我,語氣依舊夸張。老甘今天很忙,我看見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背著個大布袋,一下子倒出有十幾雙鞋。老甘一上午都在修鞋,他像個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晃。中間停下來一次,吃了點東西,他的飯盒里好像永遠有吃不完的東西。那個中年男人不急不緩,坐在一旁靜靜地吸煙,看樣子他們默契已經(jīng)好久了。小五又讓我教他們吹樹葉,我教了他們幾遍《離開》。我似乎真有點音樂天賦,曲子一旦在腦子形成,就再也忘不掉。他們很喜歡這支曲子,說很像那首有名的《鴻雁》。就是太傷感了,老四說,看不到未來呦。他們跟著我學,一遍又一遍。最后,我們一起吹,可我們怎么也吹不合拍。
我們?nèi)フ依细剩齻€人像三千人一樣浩蕩。遠處的天空高遠了許多,秋天的涼意里應外合了。小五說,這里荒無人煙,他為什么來這里修鞋?我和老四互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老甘看見我們,眼睛亮了一下,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他說,你們,想不想,跟我去吃一頓飯——他說得很慢。我們愕然。我請你們,去一家牛肉面館。我們更加愕然,面面相覷??墒牵覀儧]有理由反駁啊。于是,我們就真的跟著他去了。老甘帶著我們?nèi)チ艘患遗H饷骛^,我們走了好遠的路。我們進去的時候,客人不多,小面館里彌漫著濃濃的肉香。老甘給我們每人要了一大碗牛肉面,還有一個配菜。老四和小五嫌桌子太小,他們轉(zhuǎn)到門旁的大桌子上。這里只剩下我和老甘了。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的目光又一次地落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白得孤注一擲,讓人產(chǎn)生很多不切實際的聯(lián)想——那些關(guān)于生與死的話題。老甘的氣味隔著桌子傳來,濃濃的,那是朝朝暮暮,用一生的時間才積攢下來的暮氣,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冷。
在吃飯的時候,我看著老甘皺紋縱橫的臉,感到他就是真正的老甘,那個拋棄了我的老甘。他的落魄,他的孤苦,他的灰暗如土的生活,都是自找的。我恨恨地看著他,很想再點幾個菜,牛肉、花生、涼粉,我都愛吃,反正都是他付錢的。老甘看著我,用眼睛問我,你怎么不吃???我承認我很餓,可我一點也吃不下。他荒蕪的臉和貧瘠的眼睛,都讓我不甘。我的心漫無邊際地游蕩,充滿了孤寒,比高大進挖苦我諷刺我還要孤寒十倍。我緊緊地盯著碗里的面條,假裝很認真地吃著。秋日的陽光直瀉進來,窗玻璃變得格外明亮,我們置于一片金光里。其他的客人都走了,老甘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等我們吃完,他像個老父親一樣去付賬。你們都吃飽了嗎?老甘問。這是他說得最完整的一句話。吃飽了。吃飽了。老四和小五都搶著回答。我們出來的時候,老甘還在后面。我們回到河堤邊,我躺在躺椅上,老四和小五躺在一堆枯葉上,我們很快就入睡了。臨睡前,小五問,你說他為什么要請我們啊?沒有理由啊。老四不滿地說,管那么多干嗎,快睡覺吧。就是,管那么多干嗎。我也迷迷糊糊地說。臨睡前,我又看了眼河對岸,老甘還沒有回來,他的獨輪車孤寂地立在那里,在強烈的陽光下,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藍光。
等我醒來的時候,老四和小五都走了,老甘也走了。他的獨輪車也不在。我記得,我離開家的前幾天,高大進讓我給他倒水,他喝了酒,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郝芬不在家,高大進瞇著眼睛,又開始滔滔不絕。我把水放到他面前,轉(zhuǎn)身就走。高大進一把抓住我,他的手勁可真大,我的胳膊一陣劇痛。高小林,我告訴你,你姓甘,記住了。你親爸在白城,你可以去找他了。我驚愕地站在原地。他邊嘲笑邊將腿蹺到茶幾上,報復似的看著我。我沒有說話,我的心裂開了個大洞,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掉到了這個大洞里。
就這樣,我來到了白城。
今天,是我來到白城的第十天,我已經(jīng)買好了回去的車票,兜里的錢也花光了,早晨的時候,我沿著河堤走下去,發(fā)現(xiàn)了一棵蘋果樹,枝頭還有幾個遺落的果子,我爬上樹,摘下果子,算作早午餐。郝芬曾說過我出身草莽,因為我的身手特別靈活。我在躺椅上睡了最后一覺,醒來,看見老甘擺好了鞋攤,靜靜地坐在一株樹影里。這個黃昏來得早,天邊出現(xiàn)第一朵紅云的時候,我拾了片樹葉,開始一支接一支地吹曲子,我把我能吹的都吹了出來,我不知道吹給誰聽。低沉憂傷的曲子,穿過千年的枯枝,無聲的茅草,向?qū)Π讹h去。我想老甘一定也聽到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個銅人。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鞋子真的破了個小洞。我停止了吹曲子,站起身,向河對岸走去。黃昏中,老甘的臉不再冷硬,手卻白得虔誠,像有無數(shù)的往事都歸隱在里面。我把鞋子遞給他,低低地說,幫我補補吧。然后,繼續(xù)看他的手,這是一雙曾撫慰過多少逝者的手啊,現(xiàn)在它又開始服務生者了。我想了想,終于問出一個問題,你——原來在殯儀館上班,給死人化妝?,F(xiàn)在,又開始給活人修鞋,這——不太合理吧?說完,我靜靜地看著他,心里有些緊張。老甘沒有回答,他慢慢地抬起頭,目光像沖出劍鞘的劍,良久,才低低地說,生與死,如水與岸,彼此相渡。人——也一樣。我只覺得胸口一熱,像喝了杯烈酒,一直熱到心底。
鞋補好了,我給了他五塊錢。這是我“私藏”的五元錢,一直沒用。我朝四周看了看,這里依舊荒涼,顏色灰暗,很難入畫。老甘佝僂著腰,像只藏著秘密的悶罐子。我不再猶豫,站起身,向回走去。突然,我聽到了一個極細小的聲音,啪的一聲落到地上。我回頭,看見老甘的破包里掉出一本書,是《圣經(jīng)》,薄薄的,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老甘仍在專注地看著遠方,目光穿越崇山峻嶺。我又將書悄悄地放了回去,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我回到河對岸,老四和小五又在等我,他們說一直在對我招手,可我就是沒看見。天氣又冷了些,老甘也開始收攤了,風吹起他的衣衫,像只巨大的蝙蝠。夕陽又大又圓,紅彤彤的,金光萬丈,老甘就在這萬丈金光里,一點點地遠去。我聽見老四和小五在吹《離去》,他們各拿著一片樹葉,很認真地吹著。夕陽繼續(xù)西下,紅光散盡,天地變得格外寂寥,老甘的影子看不見了。我也拾起一片樹葉,慢慢地吹了起來,我們?nèi)齻€吹得還是不那么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