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
快跑,你又要遲到了。
小禾把書塞給我,沖我使勁兒揮揮手。小禾瘦得像一把柴,頭發(fā)又黃又稀。她的身后,是幾只吃草的羊。
從家到學(xué)校,有好幾里路。每天我都會起晚,胡亂啃幾口餅,書包拍打著屁股,奔出院門。跑完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就到了一個長滿草的小山坡。小禾每天等在那里,把我的課本還給我。我放學(xué)回來,再把書借給她。
我曾問小禾,你咋不上學(xué)?
小禾答,我爹說了,讓我好好放羊,等羊長肥,賣了錢,就供我念書。
小禾的娘有些癡傻,整日癱在炕上。小禾除了放羊,還要做飯、哄弟弟。弟弟不到一歲,一醒來就哭。小禾把一小碗粥熱好,放勺白糖,攪勻,嘗嘗溫度,喂弟弟吃。弟弟尿了拉了,給他換褯子,哼兒歌哄他睡。弟弟睡著了,她又要忙著洗洗涮涮。
小禾上不了學(xué),就借我的課本看。被我揉爛的書,她總能變得平平整整,還有一股香味。
小禾一鉆進書里,她爹就吼,一個女娃,學(xué)那沒用的作甚?能變出飯來?
小禾抽噎起來。我安慰她說,要不是怕老師拿教鞭抽我,就送給你了。
小禾抹掉眼淚,翻開一頁,說,這些星星畫得不好看,我改了改。
我低頭細(xì)看,也發(fā)覺,書里的星星確實呆氣,蹲在紙上,像笨笨的甲蟲。小禾只用鉛筆在邊緣輕掃幾下,星星就不一樣了,似乎在拖曳著光芒飛行。
小禾的這根鉛筆,是用蟬蛻換來的。放羊時,她爬上樹,尋找一種金色的蟬蛻。村東有個老中醫(yī)專收這個。
你們教室里,有星星嗎?
我想起屋頂黑褐色的椽檁,夏天漏雨,冬天灌風(fēng),常有蜘蛛吊下來。
我夢見教室里長滿了星星,小禾幽幽地說。
我望著小禾,星星好像在她眼底閃耀。我忍不住撒謊說,嗯,星星有時會飛進來。
升五年級后,學(xué)校擔(dān)心我們考不上初中,就安排了晚自習(xí)。那時候沒通電,大伙兒點蠟燭背書。我跟同桌說好,倆人合買一根蠟燭。天一黑,教室真有星星了。
每天下了晚自習(xí),我才能把書給小禾。她只能夜里看書了。我想切下一截蠟燭送給小禾,同桌舍不得。
小禾求爹買蠟燭,她爹罵道,不務(wù)正業(yè)。
小禾哭了,說,村里的姐姐們都是小時候放羊,干雜活兒,哄弟弟;大點兒了就去外面打工,月月寄回錢;再過幾年,回老家,嫁人,收筆彩禮,給弟弟蓋房娶媳婦用……我不想這樣。
哪家女娃不是這樣?小禾爹踢翻一只凳子。
小禾的這些話,讓我想起我姐。她只有過年時,才能回來幾天。她在廠里,每天要踩十二小時縫紉機。我不由得難過起來,對小禾說,放心,我有辦法。
我跑去教室。每張課桌上,都凝固著前一晚淌下的蠟油,扁扁的一小塊。我拿鉛筆刀小心刮下來,包在紙里,連米粒大的碎屑也沒放過。有同學(xué)忽然說,你爺爺不是木匠嗎?你會雕刻嗎?給我的蠟燭刻條龍吧。他可能想起了評書里的盤龍柱。我心中一喜,這樣的話,就又能刮一些蠟下來了。我用盡平素所學(xué),刻了一條胖龍,又把殘渣細(xì)細(xì)收集起來。
下了自習(xí),我去找小禾,小禾爹呼嚕打得山響。我小聲說,快,把你爹的酒盅找出來。
我把蠟塊壓到酒盅里,埋進一根棉線,露個小頭?;鸩褚徊?,急吼吼地把一簇小火苗噴出來。那根棉線卻懶懶的,不理它。火苗委屈了,縮成一粒小圓球。我向前捅捅火柴,火苗朝棉線拱過去。棉線先是害羞地瑟縮起身子,而后舒展開,嘗了嘗味道似的,舔了火苗一口。隨即它有了精神頭,把腦袋伸進火焰中心,幾縷纖維變得透亮?;鸩窆骺菸蚓砹?,棉線的腦袋上頂了一顆亮亮的豆子。隨著我們的呼吸,那粒小火豆前滾一滾,后滾一滾,像小羊羔在玩耍。棉線身下的蠟塊越來越軟,彼此抱在一起。
小禾展開書,興奮地看起來。
我用燙疼的手指,從她額頭拽下幾根燎焦的頭發(fā)。
從此,班里的蠟燭被我雕成各種造型。但我并沒有刮得太狠,我還給蠟燭們整容,將多出來的部分削下去補到凹陷處。同學(xué)給我取了個綽號:星星維修師。
不久后,父母帶上我,去外地做生意,我再也沒見過小禾。聽說,她爹賣掉了羊卻沒真的供她念書,小禾哭得撕心裂肺,絕食好幾天。
參加工作后,我又聽說,小禾后來真的上了學(xué),考到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回鄉(xiāng)支教了。
我回去過一次。校園里的操場像開滿了花朵,女孩男孩一樣多。
推開教室的門,我不禁驚呆了——屋頂染成天空的樣子,是夢幻般的寶石藍(lán),飽滿的云朵像胖乎乎的綿羊。最引人注目的,是云朵間的星星,每一顆都不一樣,但每一顆都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