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畫師梅山石從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夢中猛然醒來,推窗望去,觸目皆白。冬日寒涼,唯有墻角的蠟梅有幾絲暖意。
遂披衣下床,緩步踱過去。
凝寒鎖香,黃燦燦的花朵在冰雪素裹之下,愈加晶瑩剔透,仿若一盞盞倒掛的金鐘。
梅山石用力抽了抽鼻子,于清冽的空氣中,捕捉到了淡淡的清香。平日,花香馥郁,恍若因了這一場浩大的雪事,花香竟躲藏在了蕊里,不肯輕易地發(fā)散出來。不過,即便是這似有若無的清淡之氣,亦令人無端地陶醉了。
梅山石不禁合了雙目,沐浴在了這個晨光熹微的冬日。
蠟梅是梅山石的最愛。這株蠟梅,還是當初學畫的時候,師父特意贈送并移栽于他院中的。而今,光陰漫漶,師父已逝去經(jīng)年。師父因擅畫雪中蠟梅,而被人們稱為雪梅大師。師父對世人敬贈的尊號并不看重,每每告誡于他,畫畫的就是畫畫的,什么大師,什么名家,人家敬重的不過是你的名,而真正能夠存世的是你的畫。畫師還得靠一支畫筆兼濟天下,靠自身實力和畫功畫作立世。名啊利呀的,都是虛妄。一旦畫筆沾染上了名利之心,那畫筆流淌著的,就會是滯濁之氣。
那樣的話,畫作也就毀了。
畫作毀了,畫師也就跟著完了。
偏是那時候,梅山石年輕,不服氣。那次,江南一位富商,重金求師父畫作而不得,轉(zhuǎn)而求其次,約梅山石畫一幅雪梅圖,定金是兩塊沉甸甸的銀錠。梅山石想,一幅畫而已,何妨?況有重金作酬,師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遂瞞了師父,用心作了畫出來。
過后,梅山石才知道,富商竟將此畫作了偽,冒名是師父之作,送進宮廷,官府不僅改判他家逼死人命無罪,更為可氣的是,反而將那姓竹的苦主,送進牢房監(jiān)押了起來。
為此,師父盛怒,將他逐出師門,聲明斷絕師徒關(guān)系。
往事,不勝唏噓。
一念及此,梅山石禁不住老淚縱橫,悔恨之情凝結(jié)成兩粒碩大的淚珠,灑落雪地。后來,師父病重,彌留之際,將他找去。待他急慌慌遠路趕到,師父已口不能言,只是指著院中蒼勁古樸的老梅,用力向他搖了搖手。他已然明白了師父的良苦用心,遂用力點了點頭。
一場啞謎,看得眾人莫名其妙。
回來,梅山石一把火燒了以往的畫作。
自此后,閉門思過,潛心作畫,誓要將師父的衣缽傳揚下去。師父趕他走之后,似有轉(zhuǎn)悔之心,后來暗暗收了一關(guān)門弟子,方作罷??上?,梅山石和師弟從未有緣謀面。
梅山石收住心,回到書房,鋪開案頭紙張,一番凝神沉思之后,勾畫,點染,一幅雪中蠟梅圖便躍然紙上,揮灑著淡淡的墨香。
新來的知縣囑他多次,作一幅梅雪圖,參加縣里的書畫雅集,畫好了,就將首屆梅雪大師的牌匾賜予他。梅山石本不想?yún)⑴c,奈何心里又著實放之不下。百般思之,覺得自己沉寂多年,是該東山再起了。
梅山石仔細端詳,這幅不滿意,置之一旁。又接連畫了數(shù)幅,看過,仍是不滿意。今天這是怎么了?梅山石發(fā)覺,自己捉筆的手居然在微微顫抖。他嘆一口氣,重重地將畫筆擱置下來。
書童忽然來報,說是大門口一個樵夫模樣的人前來乞討。
奇怪的是,給吃的不要,給銀錢不接,偏要討一枝墻角盛開的蠟梅。
書童知道,那株蠟梅是梅山石的最愛,寧可自己折胳膊斷腿,也休想折斷他一枝蠟梅。
梅山石不禁愣住,思忖片刻,親自迎了出去。
那樵夫衣著破舊,不過,觀其容貌言談,倒也眉眼斯文,舉止灑脫。樵夫深施一禮,聽聞梅畫師以雪梅名動天下,在下斗膽,想與梅畫師切磋一二。
大膽,就憑你!書童出言斥責。
梅山石止住,吩咐書童,將樵夫讓進書房。
樵夫倒也不客氣,昂然前行,在書房的案頭,將一枝畫筆舞弄得酣暢淋漓。
說也奇怪,那支畫筆到了樵夫的手里,就好像全然變了樣,不再滯濁凝咽,而是揮灑自如,縱情快意,無比暢達。那畫上的朵朵寒梅,好像是在紙上立了起來似的,一朵朵傲立枝頭,似乎還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
樵夫畫罷,擲筆,大笑而去。
梅山石捧著畫作,心里波濤洶涌。
這樵夫的筆墨,深得師父真味啊,分明就是師父再世。不,跳出了師父的框架,更勝一籌。
他想起了師父的關(guān)門弟子。除了師父,只有他知道,那弟子名叫竹一叟。
莫非?梅山石不敢再想下去。
他立時追出門,哪里還有樵夫的影子。
門前曲曲折折的冰雪小道上,唯有一行竹葉樣的瘦腳印,指引著樵夫遠去的方向。于是,書童驚訝地看到,梅山石立住踉踉蹌蹌的步子,默然肅立,沖著樵夫遠去的方向,深深地彎下腰去。
許久,沒有直起身來。
一乘棉布小轎停在門前的雪路上。
新知縣一眼就相中了那幅花朵立起來的蠟梅畫作。
轉(zhuǎn)天,將梅雪大師的牌匾敲鑼打鼓地送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梅畫師早已人去院空了。唯有墻角抖落冰雪裹挾的蠟梅,自在地散發(fā)著清冽撲鼻的幽香。
新知縣不明白,梅畫師不肯接受梅雪大師的牌匾也就罷了,他很想當面問一問,為何要在畫上落款為竹一叟。
莫非,梅畫師志趣轉(zhuǎn)移,躲進山里改畫竹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