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棟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3)
中國古代君主專制下所謂司法制度,僅僅是實現(xiàn)皇帝專制統(tǒng)治的一環(huán)。①徐忠明、杜金:《誰是真兇——清代命案的政治法律分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序第5頁。尤其在清代乾綱獨斷的政治背景下,“從來生殺予奪之權操之自上(乾?。雹凇洞笄鍟涫吕肪戆怂钠?,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实鄞蠖季o握最高司法權,威柄決不下移。③林乾:《傳統(tǒng)中國的權與法》,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91頁。作為連接皇帝與各法司衙署的重要一環(huán),三法司就成了皇帝控制的核心,它是加強皇權,特別是加強皇權對司法權控制的重要抓手和載體。為此,在司法組織層面,中央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分掌不同的司法職權,使其互相制衡、互相監(jiān)督,既能防止司法權一頭獨大、有效預防冤獄,又有利于皇權控制司法;在刑事司法實踐層面,皇權會通過各種方式直接(或間接)介入三法司審判,或“定基調”、或駁回、或改判、或交九卿會審,以彰顯和行使其最高司法權。本文擬從后者的角度,對清代最高司法權的行使問題予以探討。
筆者依《清實錄》,就皇權介入“三法司核擬具奏”案件的類別、介入的形式及產(chǎn)生的后果做了統(tǒng)計,如表1所示:
表1 皇權介入“三法司核擬具奏”案件分析
(續(xù)表1)
從上表來看,皇帝就案件“提出審擬意見數(shù)”所占比重最高(60件),所謂“提出審擬意見”是指,皇帝將案件交三法司核擬時(或之后),又發(fā)上諭,就案件性質、如何定罪量刑提出了明確的或具有傾向性的意見。上諭有的是飭責原審督撫所擬不妥,有的是諭內閣、軍機大臣等對題本、公文作出批示,這些對具體案件的上諭雖不是向三法司發(fā)出,但皇帝的意見與批示三法司仍需遵守。而皇權控制三法司最顯著的表現(xiàn)在于,三法司尚未就案件進行核擬,上諭已經(jīng)就該案件定了“調子”。三法司惟有按照圣意進行處理,做皇帝行使最高司法權的忠實的工具。
乾隆三十六年(1771),刑部等衙門議覆河南林朱氏與林朝富通奸,商謀買藥毒死伊媳黃氏一案,將林朝富照河南巡撫所擬,定以斬監(jiān)候;將林朱氏擬發(fā)伊犁等處給厄魯特兵丁為奴。乾隆認為對前者系屬按律定擬,但對后者雖比該撫原擬“發(fā)駐防兵丁為奴”稍為加重,而核其情罪,實不足以蔽辜。他在上諭中分析:“凡故殺子孫定例,以子孫先有違犯,或因其不肖,一時忿激所致,是以照例科斷。若其中別有因事起意致死,情節(jié)較重,已不得復援尋常尊卑長幼之律定擬?!贝税噶种焓吓c林朝富通奸,為伊媳黃氏撞見,始則欲污之以塞口,及黃氏不從,復商謀藥死。乾隆稱其“處心慘毒,姑媳之恩,至此已絕,豈可僅照發(fā)遣完案?俾得靦顏存活,使倫常風化之大閑,罔知懲創(chuàng),而堅貞之烈婦,無人抵命,將明刑弼教之謂何?”于是命法司衙門,嗣后凡定擬尊長故殺卑幼案件,有似此等敗倫傷化、恩義已絕之罪犯,縱不至立行正法,亦應照平人謀殺之律,定擬監(jiān)候,秋審時入于情實。所有林朱氏一案,即“著三法司照此改擬具題完結”①《清高宗實錄》卷八九八,《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此類諭令三法司“遵照核辦”“照此改擬具題”等各案,突出反映了皇帝緊握最高司法權,嚴密控制三法司的事實?;实壑栽趯讣l(fā)三法司核擬時就得以對如何處理定了基調,是因為自康熙年間發(fā)明奏折制度以來,全國重大案件在具題之時,還須上折奏聞(多系先奏后題),且奏折隨到隨遞,而題本必由內閣翻清再進②《清高宗實錄》卷九三七,《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故奏折的時效性使得走一般程序的題本到達刑部、三法司時,皇帝往往已經(jīng)提前掌握了案件的具體情況,并相應做出首肯、改判或者直接命法司“遵照核辦”的指示。由此可知皇帝對三法司乃至全盤司法事務控制得有多么嚴。
此外,皇帝還經(jīng)常下諭旨,對三法司的司法活動作出宏觀性、原則性的規(guī)定。試舉兩例說明:康熙二十五年(1686),皇帝召三法司等面諭,對法司衙門讞鞫刑獄時“不得其情,專事苛刻”的情況,以及普遍存在的“惟以深文為能事,鍛煉為盡職”等陋習表示了擔憂,因為“及獄詞既具,奏牘既成,即反覆推詳,欲求其更生之路,亦甚難矣”。他不但對案件“情可矜疑、罪未允協(xié)者,皆駁令覆審”,并且“披閱史冊,采擇歷代賢臣慎刑事績,書之簡牘”,令內閣三法司官“詳加省視”,對三法司核擬案件提出原則性的指導意見。①《清圣祖實錄》卷一二五,《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又有雍正六年(1728)正月,針對地方督撫所上本章及法司議覆疏內,往往有“先引一例,復云不便照此治罪,更引重罪以坐之”等情況,雍正指出“審擬罪案之時,應引某條則引之,斷無輕重任意或介在兩可之理”,這會導致“法無一定,而獄不得其平”,因此,他諭令禁止“一罪而引兩律”,如有違反,“外省督撫提鎮(zhèn)本章,著通政司駁回,……三法司本章,著內閣駁回,將情由參奏”②《清世宗實錄》卷六五,《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禁止“一罪兩引”的規(guī)定,本質上是皇權通過對三法司的限制,來保證獄得其平、杜絕法司衙門營私舞弊,具有積極意義和深遠影響,此后的清代案卷材料中也極少再看到這樣的案例了。
與上述直接介入審擬案件并令三法司照辦的極端情況相對應,在大部分情況下,皇帝往往通過下發(fā)諭旨的形式,責令三法司改擬某個具體的判決結果或者駁回重審。尤其在康、雍、乾三朝,皇帝可謂博學多識,法律修養(yǎng)很高,常根據(jù)自己對形勢的估計、對法律的解釋和對案情的知悉,來決定如何運用自己手中的最高司法權。③鄭秦:《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頁。這些改判與駁回案件(37件,參見表1),當然有對三法司適用法律、定罪量刑錯誤的糾正,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三法司所擬符合法律且結果并無舛錯,而出于維護封建倫理秩序、鞏固統(tǒng)治基礎的需要,皇帝運用手中的“自由裁量權”,在法司所擬基礎上作出加重或減輕處罰的判決。另外,在特殊情況下皇帝還會越法“權斷”,用非常手段來控制三法司、彰顯自己的最高司法權。
當皇帝認為三法司擬罪存在事實不清、證據(jù)不充分的錯謬時,一般會駁回重擬。如順治十七年(1660)原任山東巡撫耿焞等貪贓一案,先后駁令重擬達三次之多。④《清世祖實錄》卷一三一、一三四、一三五、一三七、一四三,《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順治皇帝給出的理由均是沒有審得“確供實據(jù)”。因為古代“生殺大權操之自上”,事關人命,皇帝決不允許執(zhí)掌死罪核擬權的三法司顢頇了事。又有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法司具題,核覆直隸總督審擬蔚州民人陶銀誤砸胞叔陶尚義受傷身死一案,照例擬斬立決、夾簽請旨。乾隆對此案提出幾點意見:首先,砸傷陶尚義身死的“碾框”本系家族共用物品,該犯于夤夜獨自往去,想要取走賣錢,“其形跡本與偷竊無異”。其次,在伊叔被驚醒、查問喝阻時,該犯如果能將碾框妥當放置并立即賠罪道歉,怎會傷及其叔?這明顯是伊叔追趕時,該犯“使性沖撞,用力摔去”,才致使陶尚義受傷。第三,如果真的是無心砸傷,為何正好傷及要害,于次日殞命?這其中恐怕存在“有心干犯”情事。況且案發(fā)后尸親之子通知堡長、一同稟報時,曾有“求為父伸冤”之語,若果系誤傷致死,那為何要說“伸冤”?總之,乾隆認為此案還存在種種疑竇,“法司自應逐加核駁,令該督再行提訊確實”,這才是法司詳慎庶獄、使死者不致含冤而應該做的,“何竟率行照覆,并為夾簽聲請耶?”乾隆遂將此本交刑部另行改駁發(fā)回。⑤《清高宗實錄》卷一一三五,《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當然,皇帝若認為三法司對案件性質認定有誤而擬罪失當,便會責令法司改擬。乾隆三十五年(1770),三法司核覆江西省私鑄錢文之袁槐毓、吳顯四二犯,定擬斬立決。乾隆帝認為如此處理“未免過當”,因為這類私鑄錢文犯罪,究與叛逆不法及行劫盜犯等具有緊迫危險性的犯罪不同,“有何不可待之有”?在定案時,按律擬斬監(jiān)候,俟秋審時入于情實,“已足示儆”,沒必要即行正法。而且會“使無識之徒,妄生揣摩,以為有意從嚴,甚無謂也”。袁槐毓、吳顯四均由乾隆帝指示改為應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⑥《清高宗實錄》卷八五六,《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以上二則案例,對于三法司所擬,皇帝認為一是對案件性質認識有偏差,一是對案情事實認定存疑,因而分別改判或駁回。而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是對法司引律不確的糾正,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七月,護軍文元被雇夫趙大扎傷身死一案,三法司將趙大依雇工毆家長致死律擬以斬決。此案的關鍵點在于趙大是否屬于“雇工”,從而決定該案到底能不能適用“雇工毆家長致死律”。乾隆皇帝分析,該犯之母徐氏,雖經(jīng)立契典與文元家,但典限滿后,契已給還;之后伊母子仍在文元家,月得工錢服役,又經(jīng)辭出,在外居住,“究與現(xiàn)在雇工者有間”。因此,皇帝認為案發(fā)時趙大之于文元并非雇傭關系,不得適用該律科斷。他進一步提出,起釁之由系文元因趙大積有余貲,“因主仆舊時名分,冀其仆資助,多方需索”,甚至屢次尋鬧、扭毆,“尤屬無恥”,致趙大情急扎傷,尚非有心干犯。綜合以上理由,乾隆帝對三法司所擬作了改判:趙大,著從寬改為應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①《清高宗實錄》卷一六一三,《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就本案而言,乾隆皇帝的指示于情于理都是妥適的,他作為國家司法權柄的最高掌握者,不但深諳儒家法倫理觀念下律例條文訂立的內涵,甚至比負責核擬的三法司官員更通曉法律的適用。②林乾:《傳統(tǒng)中國的權與法》,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頁。而皇帝通過親自裁決三法司審擬具題(奏)的死罪等重案,以對全國的司法活動進行監(jiān)督和控制,牢固掌握并有效行使國家最高司法權。
這種情況體現(xiàn)在上諭中往往表述為“固屬按律(例)定擬,但核其情罪……”,即皇帝肯定了三法司所擬是符合法律的,但出于維護封建倫理秩序、鞏固統(tǒng)治基礎的需要,又運用手中的“自由裁量權”,在法司擬罪的基礎上作出加重或減輕處罰的判決。正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上諭所揭示的:
刑法者,專以禁戢兇暴。若豪強奸慝,固難寬宥,其貧賤愚昧者,略施寬貸,亦未嘗不可耳。③《清圣祖實錄》卷一二五,《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這體現(xiàn)了他行使最高司法權著力打壓豪強奸慝、寬貸貧苦弱者的鮮明態(tài)度。這種原情加減的情況在“性矜明察”的乾隆時期尤多,他還進一步提出,與其為抵償惡棍執(zhí)行法律,不如保全善良而原情論罪。乾隆三十九年(1774),三法司核題,濮姚氏等毆傷濮運貞身死,將姚氏擬以絞候。刑部等衙門以案系“共毆”,將濮姚氏擬抵,實際上也屬于照律辦理。但乾隆帝分析案情認為:此案啟釁之由,系濮運貞以族侄圖奸濮景霞之妻姚氏,經(jīng)控縣枷責有案,乃濮運貞挾恨,肆行辱罵,姚氏因欲毆打洩忿。故該案中,濮運貞始而圖奸族嬸,繼復挾怨尋毆,淫兇不法,其致死實由自取;姚氏抵御強暴,與尋常謀毆之情節(jié)不同。此等若入秋讞,亦應在可矜之列,又何必令其久系囹圄?他指出,此類案件“是執(zhí)法而令抵償惡棍,不若原情而得保全善良之為當也”。因此乾隆對三法司之定擬作出改判,著將濮姚氏免死、減等發(fā)落,其余各犯亦一例擬減完案。④《清高宗實錄》卷九五七,《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他認為只有如此治獄,方能使屈抑得到伸張,才能稱得上“平允”。
需要注意的是,能夠行使自由裁量權的人有且只有皇帝一人,三法司絕對禁止自由裁量,惟有“按律定擬”。這也是君主掌握最高司法權、確保皇權不至旁落的必然要求。雍正就曾再三指令三法司“皆應照本律定擬”,“其有應行從重者,亦必待朕酌其情罪,特頒諭旨”。⑤《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五《吏部·處分例》,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又如乾隆二十九年(1764)秋審時,時任刑部尚書的舒赫德等,奏請將傷斃緦麻尊長之杜廷順、黃煊權、趙亞九三犯,改為緩決。這一做法破壞了秋審“向例”,即凡有關服制之犯,督撫原擬情事,刑部、九卿等不得改擬緩決,而是預留皇帝“于勾到時,量其案情稍輕,念緦麻與期服有間,自可酌予緩勾”,無怪乎乾隆氣憤地說:“伊等所進情實犯中,竟不令朕寬免一人矣?”并將“摺擲還”。隨即通諭九卿及內外問刑衙門,飭責舒赫德等“喋喋議緩,惟恐不及,是早以三宥自居,朕將何所庸其權度乎”⑥《清高宗實錄》卷七一八,《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因為乾隆帝認為法司是無權對案件進行“權度”的,這觸犯了皇帝的最終司法裁量權。
“三法司核擬具奏”是清代死刑等重罪的規(guī)范式審理形式,為了嚴格把控三法司的司法權,統(tǒng)治者設計了一套限制司法機關專權的組織架構,并制定了約束司法官權力的相關律例制度,各法司衙署及官員若有違犯則嚴懲不貸。與此同時,這套制度也限制了皇帝的手腳,因此,皇帝有時得創(chuàng)造“例外”,越過三法司合法的擬罪來殺人(或活人),彰顯其最高司法權。
乾隆二十二年(1757)秋審,湖南布政使楊灝侵扣婪贓一案,最能體現(xiàn)皇權越法操縱司法審判的事實。該案楊灝在藩司任上,將朝廷撥發(fā)湖南的購糧款二十萬余兩,以每百兩扣銀一兩三四錢至二兩六七錢不等的方式,通計貪污白銀三四千兩。乾隆二十一年(1756)由其上司湖南巡撫陳宏謀參奏下獄①《清高宗實錄》卷五二一,《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經(jīng)刑部奏準斬監(jiān)候,“雖已交納贓銀,不準減等”②《清高宗實錄》卷五三四,《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轉至乾隆二十二年(1757),繼任巡撫蔣炳以其“限內完贓”,援引《大清律例》雍正三年(1725)所定完贓減等例,在秋審招冊將其改擬緩決上報。后三法司九卿科道等廷讞時,因確有律例明文規(guī)定,亦均認同該撫改擬,將楊灝列入秋審官犯冊內緩決人犯冊。乾隆閱之勃然大怒,稱案件的處理“甚屬紕謬,閱之不勝駭然”,斥責臣下“不權衡事之輕重”,“竊弄威柄,施黨庇伎倆”。著將原審官湖南巡撫蔣炳交(吏)部嚴加治罪,三法司交部從重嚴加議處,其與審之九卿科道等俱著交部議處,在京票擬之大學士等“依樣葫蘆,并不夾簽聲明”,著明白回奏。③《清高宗實錄》卷五四六,《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此時的三法司惶恐萬分,即刻依圣意改擬,奏稱:
今奉圣主恩加訓飭,如夢初醒,悚懼戰(zhàn)栗,心魂失措,雖萬死不足以自贖。乃蒙皇上天恩,不加治罪,僅交部從重嚴加議處。返躬局蹐,感激惶愧,實無地可以自容。謹將楊灝一犯改擬情實,恭繕黃冊,另本進呈。④《刑部案卷檔案》78號,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
乾隆盛怒的原因在于,包括三法司在內的司法官員觸犯了他予人生死的最高司法權,故而質問:“在朝諸臣,有敢竊弄威福,能生死人者為誰?”⑤《清高宗實錄》卷五四六,《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其實本案自湖南巡撫蔣炳至三法司、九卿科道,無不是依照《大清律例》完贓減等例辦理的。究其原因,乾隆還顧慮,若各級官吏認為只要完贓即可免死,那么“前腐后繼”的貪墨之風恐將無法肅正。然而,轉至乾隆二十三年(1758),乾隆對同類案件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決——道員鈕嗣昌侵虧庫項倉儲入已至一萬余兩,問擬斬候,因限內完贓,僅被處發(fā)往軍臺效力。上諭還指出,“此雖向例,但思侵虧倉庫錢糧入已,限內完贓,準予減等之例,實屬未協(xié)”,⑥《清高宗實錄》卷五七〇,《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顯然乾隆承認完贓減等是“向例”,那么之前對楊灝以情實斬首明顯就是越法裁判了,他實際上要達到的是“使人果知犯法在所不赦,熟肯以身試法”的目的,隨后完贓減等例也就此被廢止。⑦《清高宗實錄》卷五七〇,《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至鈕嗣昌于軍臺效力期滿,兵部上奏請旨時,乾隆認為“該犯鈕嗣昌事犯在定例前,姑從寬免死。著仍留軍臺三年,再行請旨”⑧《清高宗實錄》卷五七〇,《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可見乾隆帝也明白“法不溯及既往”,完贓減等例固然有不盡完善的地方,也不應在此例廢除前對楊灝定以情實處斬。法貴于一,前后兩案案情相似而判斷截然,這完全是皇帝越過三法司和法律,依統(tǒng)治需要和自己對法律的解釋,來運用手中的最高司法權進行的“權斷”。
皇帝往往還根據(jù)自己對形勢的判斷來行使“權斷”。當感覺案件性質對其統(tǒng)治根基有巨大危害性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略過三法司核覆程序,將犯人即行正法。乾隆朝大量對文字獄的處理就是最好的證明。例如乾隆三十三年(1768),江蘇巡撫明德奏柴世進造作逆詞一案,奏請按律凌遲處死。乾隆帝初閱摺時,以其事屬悖逆,已批三法司核擬速奏。及詳閱該撫封進各帖原詞,認為該犯乃系瘋狂喪心,多剿引小說家謬誕不根之語,“不值交法司覆讞”,但“此等怙病妄行,實足誣民惑世,其人究不可留。著該撫將該犯柴世進即行杖斃,以示懲儆”①《清高宗實錄》卷八〇三,《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所謂“更高層級”,系指朝廷的中樞機關——議政王大臣會議、內閣、軍機處,以及九卿會議。它并非清代司法審判的法定審級和必經(jīng)程序,而是三法司將案件的審擬結果具奏后,皇帝或對法司所擬不滿,或出于對案件處理的慎重,便將案件再交由更高層級會議復核的附加程序。當遇有全國性重大案件或者疑難復雜案件等,皇帝還會將案件直接交更高層級審擬或與三法司會議。一方面,可以確保案件得到公正合理的審判,預防冤獄;另一方面,通過擴大會審的范圍來牽制三法司,以便使中央最高司法權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其中,經(jīng)議政王大臣會議、九卿會審的案件,一般具有“終審”的性質;而除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等奉旨與三法司會審的案件外,內閣、軍機處作為皇帝的秘書班子并不直接參與司法審判,對案件的處理不具有最終性。
皇帝將三法司核擬進奏復批更高層級、或令三法司會同其他機關會審的情況,雖未成定制,但有清一代屢見不鮮。依表1所示,這類案件共有14件,從交其他機關會審案件分布角度來看:一是集中在官吏(役)枉法案件、命盜案件,這說明兩類案件的重大復雜程度,更體現(xiàn)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與保障國家統(tǒng)治機器順暢運轉是歷代政權常抓不廢的主題;二是針對特定領域的案件,往往具有專業(yè)性和特殊性,需要三法司會同其他專門機關會審,如軍政案件一般同軍機大臣會審、涉及少數(shù)民族的案件往往同理藩院會審等等。
清初,“章疏票擬,主之內閣;軍國機要,主之議政處”②[清]梁章鉅、朱智撰:《樞垣記略》卷二二,中華書局1984年版。,朝廷的中樞機關是議政王大臣會議與內閣,國家重大政務皆出于此。到雍正年間,因用兵西北,往返軍報頻繁,而內閣距內廷過遠,不便其親授機宜,于是在內廷設立軍機處,以期“入值承旨,辦事密速”③《清德宗實錄》卷五六四,《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以后其事權逐漸擴大,“掌書諭旨,綜軍國之要,以贊上治機務”④《大清會典》卷三,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以至軍國大計莫不總攬,使得議政王大臣會議名存實亡,最終被取消;而內閣的部分職權也被軍機處侵蝕,“自雍、乾后百八十年,威命所寄,不于內閣而于軍機處,蓋隱然執(zhí)政之府矣”⑤《清史稿》卷一七六表一六《軍機大臣年表一》,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1冊,第6229頁。。
薛允升的《讀例存疑》對“九卿”的解釋是:“六部、都、通、大理,皆系九卿?!雹蓿矍澹菅υ噬骸蹲x例存疑》卷四九《刑律·斷獄下·有司決囚等第》,光緒三十一年北京琉璃廠翰茂齋刊本。故所謂九卿會議或九卿會審,即由六部尚書及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司通政使等九位高官共同參與的案件審理形式。三法司堂官當屬于九卿之一?!熬徘洹弊钪匾乃痉毮鼙闶菂⑴c歷年秋審和朝審大典,除此之外,自雍、乾以來,九卿會議逐漸成為清代皇帝之下最高級別的司法審判形式。
首先,各省死罪案件題本,經(jīng)法司定擬、內閣票簽后,皇帝如認為案情重大,為示慎重,常諭令九卿、詹事、科道等會議具奏。而經(jīng)三法司定擬之案復交最高規(guī)格、更大范圍的九卿等會審,不但體現(xiàn)了對審判重大案件的慎重,也使得案件的審判結果更有說服力??滴跄觊g吏部郎中陳汝弼被參受賄開缺一案,就是很明顯的例子。
案件緣起康熙四十三年(1704),工科給事中王原上疏參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汝弼,原因是新授浙江溫處道黃鐘系“投誠偽官”,已于陜西道御史王自修請斥失節(jié)文職案內被革職,而陳汝弼竟敢朦混開列予以補授。八月,掌管“百官風紀”的都察院議覆,將陳汝弼擬革職,交刑部審理;(吏部)尚書敦拜等俱應降三級調用。康熙皇帝認為“此案甚大,情弊顯然”,繼而發(fā)交九卿、詹事、科道會議具奏。九卿等議覆,認同都察院所擬處理意見。于是皇帝下旨,將敦拜等降三級留任;將陳汝弼革職,交刑部。①《清圣祖實錄》卷二七,《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由此,陳汝弼案由彈劾程序轉入司法程序。
至次年(1705)閏四月,刑部等衙門審得,原任吏部郎中陳汝弼等受賄作弊,將其擬以絞監(jiān)候具題??滴趸实鄄唤蓡枺敵跤腥伺e薦陳汝弼“賢能”,正是看中他“持身廉潔”“奉職敬慎”,方才特授為吏部文選司郎中的要職,而刑部等衙門稱其“反侵逼堂官、凌辱同輩、凡事專擅、率意恣行、驕縱狂妄”各款,尤其是受賄一項,與康熙先前之認識大相徑庭。因此,他將該案發(fā)交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會同再行嚴加確審定擬具奏。②《清圣祖實錄》卷二二〇,《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五月,議政大臣、九卿遵旨覆審,陳汝弼被擬以更重的刑罰——立絞。康熙細閱卷宗,發(fā)現(xiàn)陳汝弼并未招認得財之指控,就被擬以正法,這樣的判決何以服人心?與此同時,皇帝也通過其他渠道聽聞,此案審理中“左都御史舒輅獨擅行之”,又有“陳汝弼曾出私書三封并不察訊”,遂召議政大臣、領侍衛(wèi)內大臣侯巴渾德等入內,詳細查問。巴渾德等奏稱,鞫審時陳汝弼確實曾出私書三封,三法司官員也予以取供,但舒輅“復加改削”,因認為無甚情弊,故未寫入疏內??滴趸实邸八劜凰?,決定親鞫此案,命參與審理此案的官員及案件相關人等,于初六日早俱集暢春園。
是日,議政大臣、大學士、九卿會齊,康熙問:“爾等將陳汝弼擬以死罪以何為據(jù)?”禮部尚書席爾達奏,陳汝弼雖未招認受賄,但黃鐘親書口供及其家人口供甚明。刑部尚書安布祿奏,曾以前述口供向陳汝弼出示,但陳汝弼不對,故而坐之。左都御史舒輅奏,陳汝弼見該口供,“并無一言有招認形狀”,因坐死罪,“臣等意見不到,不能明晰有何辯處?”上曰:“朕所委者乃人命攸關之事,爾云意見不到,則必何事爾方見到耶?”隨后召陳汝弼入問,陳汝弼奏稱自己系“無辜抱屈”。上曰:“明系爾辦事有失,豈可言無辜抱屈,專主此事之堂官司官為誰?”陳汝弼答:“三法司堂司官公同鞫審,無專主者?!鄙厦惾赍龀觯钍绦l(wèi)吳什、楚宗,侍郎穆和倫等再問黃鐘,為何口供中俱以招認,現(xiàn)還有何要辯解?黃鐘供稱,一日之內被“夾訊六次,兩足俱折”,方才親書供招。侍衛(wèi)吳什等將黃鐘供詞回奏??滴跛烀滩渴汤沙J谌↑S鐘的親書口供,以及陳汝弼出首王原等囑托私書三封,閱后,質問常授曰,“陳汝弼并無口供即擬以罪,而汝無一言,何也?”又諭大學士等,“此事除前審三法司堂官外,著交議政大臣及九卿再審具奏”。
于是,議政大臣、包括三法司在內的九卿等遵旨再審,查得陳汝弼雖未受賄,但有錯用黃鐘之處,因已經(jīng)革職,無庸議。此外,將原審三法司堂司官等分別議處具題??滴趸实叟鷾剩瑢⑹孑`、王原等革職,勞之辨、常授等各降三級調用、降二級留任不等。其余依議行。③《清圣祖實錄》卷二二一,《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綜合本案,康熙皇帝先因案情重大交九卿詹事科道會議,后又以法司對案件關鍵證據(jù)處理不當,繼而“親鞫”。查出系三法司內部出了問題——能證明陳汝弼是否受賄的關鍵證據(jù)即“私書三封”,鞫審時三法司官員取證,但都察院左都御史舒軻以“無甚情弊”附加改削,在沒有陳汝弼口供的情況下便擬以罪,而刑部侍郎常授“并無一言”。這不論在實體上還是程序上都是有問題的,康熙復交議政大臣、九卿、三法司議奏,方才審得實情。由此可見,對于重大案件,皇帝交由更高層級或者令三法司會同其他中央機關共同審理,在其他中央機關的監(jiān)督和掣肘之下,保證了皇權對三法司的控制和對司法全局的掌握,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司法的透明公正。
其次,九卿會審還是三法司會核案件意見不一發(fā)生爭議時的解決途徑之一。例如乾隆二十六年(1761),民人張百受因教棋起釁毆傷呂蘭身死一案,江蘇巡撫陳宏謀以該犯祖母周氏、母郭氏兩代孀居,家無次丁,題請留養(yǎng)。三法司議:該犯因教棋起釁,用磚擲傷呂蘭鼻梁,以致身死,應將留養(yǎng)之處議駁。但都察院御史周于禮持異議,稱:“事屬偶戲,傷非致命”,請照該撫原議。于是案件發(fā)九卿等會議,奏曰:“呂蘭,業(yè)經(jīng)身死,傷即非輕,未便遽請留養(yǎng)?!钡弥迹骸熬徘渌h甚是?!惡曛\、周于禮)均屬有意姑息求名,殊昧明刑弼教之義?!雹佟肚甯咦趯嶄洝肪砹娜肚鍖嶄洝?,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三法司內部對擬案有分歧導致“兩議”具奏時,本身便說明案件可能存有疑難、復雜之處。當這兩種意見報皇帝裁決時,或依其中一議、或駁回并令三法司畫一具奏,還有一種解決方式便是擴大會審范圍,將案件發(fā)交大學士、九卿等,集思廣益,會議具奏。
再次,對于案情重大而又需要盡快處理的案件,皇帝甚至會直接命九卿會同三法司定擬具奏。乾隆四十一年(1776),山西候選吏目嚴譄捏造謗言稱貪官作福謀利害民,并妄談宮闈一案,皇帝覽奏大怒:首先該犯“敢于肆行污蔑,實屬可惡”;其次“請立正宮,妄言宮闈之事,且欲啟告四阿哥,并思離間父子”一事,乾隆稱“實為亂民之尤,罪大惡極”。他認為“不可不令廷臣公同確訊,明正其罪”,且“必當審訊明確,典刑肆市”,并著交九卿、三法司會同嚴審定擬具奏。乾隆以該案觸犯天威、挑戰(zhàn)皇權而視之為需要作速嚴厲處理的大案,緊接著他又發(fā)上諭:“止須將該犯即速訊明,照律擬罪完結,不必延緩株連……且俟九卿法司公訊擬罪,將其明正刑章。”②《清高宗實錄》卷一〇一三,《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九卿會議的一種特殊情況,所謂“九卿定議”,是清代有法外量刑情節(jié)的服制命案所需履行的特別程序。此類重案,督撫擬罪具題后,經(jīng)三法司按律核擬,但因案情有可矜之處,或有法外量刑的需要,需再經(jīng)奉旨交“九卿定議”,經(jīng)九卿具題后,奉旨減等監(jiān)候,歸入秋審。③俞江:《論清代九卿定議——以光緒十二年崔霍氏因瘋砍死本夫案為例》,《法學》2009年第1期,第137—138頁。對于何種案件會發(fā)交九卿定擬,雍正帝曾這樣解釋:“各省人命抵罪之案其應輕應重,朕確有所見者,即降旨定奪。若其情罪在疑似之間,而擬罪在可輕可重之際,朕心不能即定者,方交九卿定擬,以期平允?!雹堋洞笄鍟涫吕肪戆宋迦?,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熬徘涠ㄗh”雖與“九卿會審”中的“九卿”相同,但其所處司法程序的階段以及導致結果不同。
乾隆十一年(1746),云南總督兼管巡撫事張允隨題,李文貴毆死胞兄李文遠一案。刑部等衙門將李文貴依弟毆胞兄致死律,擬斬立決。又據(jù)御史宜兆羆等后議,以此案李文遠之傷,俱由自行碰跌及奪爬所致,究與實在弟毆胞兄者有間,奏請量為末減。得旨,此案著九卿定議具奏。該案,弟毆胞兄致死,例應斬決,乾隆也稱“三法司照例定擬,原未差謬,所以重人倫也”。但是對于立決案件,“具題時皆三覆奏,其中情節(jié),稍有一線可原者,朕必交九卿定議,以期至當”??梢娏Q案件轉交九卿定議的條件是“有一線可原”,而“向似此等改從監(jiān)候者、不知凡幾”⑤《清高宗實錄》卷二六七,《清實錄》,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即情有可矜之處的立決案件,經(jīng)九卿定議往往減等改為監(jiān)候。因此,“九卿定議”是對有法外量刑情節(jié)的服制命案所采取的一種特別程序。九卿定議程序,說明審轉具題程序仍在持續(xù),對該案犯是立決還是監(jiān)候,尚待“定議”。此外,“九卿定議”和“九卿會審”的結果也不相同,“九卿定議”的結果一般是改立決為監(jiān)候。在中央集權體制下,皇帝嚴格控制三法司的司法權,并規(guī)定了司法官員必須依照律例行使權力。但嚴格適用律例,尤其像上述服制命案,在實際操作中可能會出現(xiàn)有違人情的、不合理的判決結果。由此,在皇權授意下,更高規(guī)格的“九卿定議”制度,便間接地發(fā)揮了法外量刑的作用。它雖然并非命盜案件的一般程序,卻體現(xiàn)了古人對待特殊命案時的法律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人性的光芒。另一方面,經(jīng)九卿定擬的案例有可能在修例時被收入條例,相當于一項準立法程序,使得清代的律例法典愈發(fā)完善與進步。
三法司是清代君主實現(xiàn)最高司法權的重要機構,清帝對三法司的司法審判活動予以嚴密控制,主要防范的是生殺權柄的旁落。為此,不但要求法司嚴格依照律例定擬,不得意為輕重;皇權的觸角還會延伸到具體司法審判領域,或定調、或改判、或駁回、或將案件交更高層級的九卿會審,甚至創(chuàng)造例外越法權斷,以制衡三法司、實現(xiàn)其最高司法權。
與明代相比,清朝統(tǒng)治者并沒有采取廷杖、廠衛(wèi)司法、詔獄等手段,而是比較重視利用三法司的法定程序。從大量的司法檔案來看,清代皇帝對死刑案件的審斷也很少發(fā)生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君主任性生殺的現(xiàn)象。這說明清代高度發(fā)展的專制權力已經(jīng)制度化,統(tǒng)治者從歷代的教訓中,懂得利用法定程序才能確立長久穩(wěn)定的法制。然而,專制權力制定了法,那么這個法又必然是維護專制權力的。雖然三法司在法律和程序上對皇權司法有一定的制約作用,但是在清代乾綱獨斷的政治體制下,他們本質上是作為皇權的延伸來發(fā)揮作用的,是強化皇權、實現(xiàn)皇帝最高司法權的關鍵一環(huán),最終難逃專制皇權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