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滿紅
一個人在壯年時,想干許多事。
許多事像春天里的小草,在心里拱著。
我們家擁有一匹棗紅馬時,父親正值壯年。他睡覺時,全家人都記得,他什么時候起床,卻沒有人知道。多少個夜晚,父親一覺醒來,許多事在他心里系著、惦著,他再無睡意。他想,如何把這些無頭無序的事一件一件做完,可他不知道,另一件又一件無頭無序的事在等著他。他想著滿地的荒草,想著院子里的塵埃,想著堆積了一夏一秋的肥,想著兒子不用心讀書,豬圈里兩只黑豬,在夜色里的哼唧聲,這些煩心事,再不能使他安然入睡。父親睡覺很少,那些永遠無頭無序的事擠壓了父親的睡眠時間。壯年的父親,看上去已是風霜百年,不老的只是那副筋骨。炎熱的夏天,他中午從地里回來,一撂鋤頭,坐在廊階上,就打上了盹。頭點一下,又點一下,輕輕的鼾聲響起時,忽然一只雞驚叫了一聲,或是豬在圈里喊了一聲,他就醒了。問母親,我睡著啦?母親說,累啦,睡會吧。父親起身,拍拍身上還沒來得及拍掉的塵土,說,哪敢再睡!起身拿著一只籃子出去了。豬的喊聲告訴他,你睡著,我吃啥?
我和二哥還小,父親想添個幫手,再多耕種些地,多些糧食收成,讓八九張嘴先有東西吃。
當初,那個牙行牽著一匹五月齡的棗紅馬,來了我家兩趟。父親相起馬的品相。牙行串百家門,吃百家飯,買賣雙方的一句話,皺一下眉,他都心里透亮,知道這樁買賣該怎么往下做。于是,他一口價咬定,一點不肯松。最后父親決定買下那匹棗紅馬。父親在隊里與牲口打交道多年,他雖不是精于相馬術,但父親也懂“遠看一張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寬,后看屁股齊?!睏椉t馬雖然不是純正的血統,但定是一匹英俊的良馬。何況普通農家買馬,除了拉車拽犁,沒有別的用項。牙行撿了個大便宜,高興而去。
父親從訓馬開始,就住進了馬廄。他要熟悉馬的脾性,觀察馬的喜好,讓馬懂得人語,他視棗紅馬如同家人。棗紅馬在父親的關愛中長大,開始幫助干一些輕便的農活。
冬天,一夏一秋的積肥,要趕在立春之前送到地里。因為上凍以后,馬車進地不費勁兒,地也不怕碾壓瓷,影響了春天耕種。一個冬天,自己家的肥要送,我姐家的肥也要送,平時處得不錯的鄰居也得幫忙送。父親和棗紅馬沒有一刻的閑工夫,連生病的時間也擠掉了。七十六歲之前,父親沒有得過什么病。
棗紅馬給了父親最大的奔頭。我常常在黑暗里,聽到院子里馬蹄的聲音。我估摸著,父親趕著馬車出了院門,馬的響鼻清晰地撞擊在院墻上。這時,村里人都還在睡夢中,我翻了個身,重新進入夢鄉(xiāng)。離我上早自習還早,我可以放心睡至聽到母親喚我起床的時候。
我聽村里人說,有個人和父親較勁,嫉妒父親比他起得早,趕在他前面把地里的活干完了。于是,他也早起。他的牛車出村時,父親的馬車進村口。夜色里,兩個牲口碰面,自覺躲開一輛車從旁邊過去的距離。兩個人碰面,卻誰也沒說話,那個人狠狠抽了牛一鞭子,牛的鈴鐺急促地響起來。
父親和那個人的故事村里人都知道。有人還添油加醋地加點調味料,使故事更豐滿。在人多的場合,類似父親這樣的故事,都伸著耳朵聽,于是有人利用這些故事,虛構一番,搶占話語權。
冬季的鄉(xiāng)村,沉寂著原始的寧靜。土路上,兩道車轍印像平行的鐵軌,出村口延伸向原野,父親和棗紅馬不停地縮短和拉長著與村莊的距離。車轍一天天深下去,中間牲口走的道上,越來越多的馬蹄、牛蹄,偶爾有一兩只騾子蹄、驢子蹄交集在一起,使日子變得紛亂起來。
早先,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一條人畜共用的土路,相互之間在各自的盡頭連接。世界由許多條這樣的路連接著,像人的大動脈和毛細血管一樣,世界因路有了活力,人類因大動脈有了思想。
春天是個讓所有生命亢奮的季節(jié)。棗紅馬已成年壯實,身上處處彰顯著力學的魅力。父親扶著老犁,目光盯著犁頭,棗紅馬拽著銀亮的犁頭,像一葉扁舟劃開大地的波浪。父親熱汗涔涔,粗布衫緊貼在脊梁的凹溝里,人和馬成了一團蒸氣。
秋風掠過村莊,歲月不老,輪回的季節(jié)依然如初。村里,一茬一茬的人,在春天里茂密,一茬一茬的人,在秋天里衰老。春榮秋枯像是一夜間的事。秋風沒有走遠,人便已經老了。相識的人每天見著,不覺臉上的皺紋已滿,也不覺得腿彎腰弓,見怪不怪。幾年不見的人,某日邂逅,都會大吃一驚。逝者如斯夫!仿佛人一覺睡去,醒來時,已是白發(fā)如霜。
父親與棗紅馬一起老去。他趕著馬車走在路上,棗紅馬垂著頭,眼已失去青春的光澤,眼皮無力地一張一合,老腿慢騰騰地邁著步子,父親也舍不得打它一鞭子。對于棗紅馬來說,父親手中的鞭子就是一個道具,一個象征,從沒有落在它的身上,頂多也是在空中甩一個脆響。
七十六歲那年,父親因為腦梗,住了一次醫(yī)院,便徹底告別了土地,和他的棗紅馬分手。父親把棗紅馬的韁繩塞到二哥手里,他的眼淚溢出眼眶。再有幾年,村里有了各種農機,馬便無活可干。村里人都把牲口賣了,只剩下棗紅馬。棗紅馬也老了,二哥也舍不得賣掉,加入了幾個村組成的娶親馬隊。方圓偶爾有人家娶媳婦,新郎或新娘送親的人騎一下,馬頭上戴一朵大紅花,走過村莊的大街小巷。
一天,棗紅馬拴在木樁上,眼睛閉著。二哥以為它在睡覺。馬從來都是站著睡覺,一輩子不會躺下休息。傍晚時分,二哥從木樁上解下韁繩,拽了一下馬籠頭,棗紅馬轟隆一聲倒了,二哥驚叫著跑向院子,邊跑邊喊父親。
父親和二哥一起把棗紅馬埋進自家的地里。
父親九十二歲那年,像那匹棗紅馬一樣,倒塌在秋天的一個上午。
一天晚上,我夢到了父親,他趕著棗紅馬走出院門。出了院門,棗紅馬仰頭打了一個響鼻,長嘶一聲。我醒了,再無睡意。
那是村莊最后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