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靈詞

請用一條河流紀念我

長出翅膀的種子，星斗般站在山谷之中

我把自己吹進一朵成熟的蒲公英

隨風漂泊，慢慢輕盈——

我擁有了生命，帶著天穹沉入低處的河灣

啄木鳥飛來飛去，母親卻說我是一棵太陽樹

會繞著夜晚的頭和白晝的腿奔跑

長得很高。沒有什么東西小到可以躲開我的眼睛

它們或許都能成為我

——街上，灑水車正跑過一個熱烈而干燥的小城

在泗水，有河流的地方就有青翠流連

有霧雨，木橋，小鎮(zhèn)。有殺青、凈茶的手藝

有唱山歌的阿妹和阿哥

只有一個交點。那些離去的人群

一直是故鄉(xiāng)：他們曾經是水，現在是山巒

他們朝泗水奔赴了很遠。從晨露的顫巍

到夕陽的淚落到有月色安慰的河流

水中月色太冷太美。否則很多人會埋在那里

還好，他們終將在沒有站點的碼頭回望

太陽樹

春天，院子里搭建的木架披滿了瓜藤

打開耳朵和眼睛的門閥

一邊聽野鴨下水的聲音，一邊看樹葉的脈絡

父親說，這二十三棵苦楝是那年春天母親種植的

那年春天我也被她種植

我發(fā)現自己常常像這些樹，身體、行動和思想

都會需要啄木鳥。生活，給了年輕人年輕

可青山太青，總要下幾場皎潔的大雪

總要淋到一些皎潔的人

種下杉木的女人

整個下午，山坡上那個種植杉木的女人

像坐擁森林的王。黏土、幼苗在她跟前稟報

南方濕熱的天氣，和舌尖上的冰火

她種下七百三十六棵

種下時光里的年輕，以及七百三十六個命運

幼葉在空中飛出潔白的樣子

無人時一直放聲歌唱。青筋的枝蔓沿動脈爬上胸口

貼合干裂的嘴唇，直逼露水未干的眼角

直到蟲鳴不再叫錯祖父的棺木

此外，她癡迷于看一個徒手扎馬尾辮的女孩

隨意避開一雙稚嫩白凈的小手

也看向她，喊奶奶

過去的日子或是未來的日子

當微風吹過，細草和野花在石塊間撬動

她總是笑自己和女孩太過相像

仿佛那個脊肩被壓彎，手指如曲折枯枝的女人

從來不是她

新 生

春草休克的地方，會有雪

會有多年前兩只雪白鴿子中消失的那只

從四月裂開的一朵九里香迸出，在枝頭停留

會有船底來不及翻滾的幾條小魚

被河水灌滿耳朵，送到嘴里

這些光禿禿的角落和多年前一樣沒有力氣

最后一場大雪剛停。它們的肋骨已經雪白

整個人類也雪白

午后，我看見太陽將一道金光貼上它們的

身體

春草的綠開始復活，開始爭妍斗艷

——沒有人忘記過去

除了新生的兒女，對過去一無所知

——沒有人不睜開眼睛

在絢麗無比的大地上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影子

白色球鞋

它踩塌一叢青草

無意吹起湖邊綠色的陰影

一個老人坐在圓石上，水波與微光的間歇

我放下腳步，讓白色球鞋變色

生根、發(fā)芽，生成樹的形狀

時間老了，全身而退

蟬蟲開始叫燈，葉子和女人涂抹雀斑

立在跑道上，周遭昏昏暗暗

它看著一個又一個遠去的人，在另一個方向

悄悄開發(fā)出一些彎曲的日出和夕陽

義無反顧地踏進去，再次奔跑

橋

月色極好。于泗水倒影中碰面

橋頭小攤販輕推貨車，你牽上我穿過去

穿過野百合，洋紫荊和蛙鳴。一棵擋風的大榕

長出無數雙手，每朵發(fā)光的云里

私奔著兩只迷途的蜻蜓

——我們被不同的眼睛銜住，今夜無風

今夜并不相識

有多少個黎明:我見不到你身體的年輕，和衰老

我選擇忽略。黃了幾次的街燈開始酣睡

一地月光隨石梯矮下去，河鏡明朗

我牽上你穿過去

我看見

一棵嶺上松，在綠草前嘆了口氣

一陣風吹來，將草葉的脈絡嫁接到針頭

可惜我并不在這里

無法看見它們一點一點褪去黑暗與光明的交點

只是遠遠地看見

天空推走了云朵，也推動了我

當我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行走

一枚柔弱的落花擋住我冰冷的腳尖

我的方向斷失了電池，停了下來

我看見了自己的位置——

一個渺小的人影，正站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