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涌
搭繡樓這樣的幺蛾子也就索格格能鬧出來。
索家祖上是大清國世襲罔替的三等將軍,那年宣統(tǒng)帝遜了位,索家變賣了房產(chǎn)家當(dāng)從京城遷到了關(guān)東一座臨海小城。先是置辦了宅院又在郊外買了一坰地,海邊買了幾條漁船,雇傭了長工短工,租地納糧收魚。世襲罔替將軍就這樣成了地主老爺。
索家雖然不再有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可是體面還在。索格格雖是生在關(guān)外,沒領(lǐng)略過京城的繁華,可脾氣終究還是格格脾氣,打著牌能掀了桌子,聽著戲能摔了茶碗兒。
索老爺一見到女兒就發(fā)怵但又沒辦法。索家雖有幾個男丁可都是八旗秧子,能幫襯著索老爺管理家業(yè)支撐門面的只有索格格。
現(xiàn)如今這索格格已然二十好幾了仍未出閣。保媒拉纖的不計其數(shù),索格格不是撕了庚帖就是罵走了媒婆,后來也就沒人再來自討無趣了。
索格格說,他們哪個不是看中了咱們的家業(yè)?
那日晚飯,趁著索格格高興索老爺就問了句,到底要找個啥樣的女婿。索格格碗筷一撂正色答道,我要搭個繡樓拋繡球,砸到誰算誰。
索老爺噴了一桌子酒。
索格格要辦的事就得辦,幾天后縣城里的戲臺就成了索格格的繡樓。早有人聽說了此事都想來看個熱鬧,不多時戲臺下就亂哄哄圍滿了人。
賣糖葫蘆的曲小子見戲臺前圍了一團人,想著肯定又是唱戲了,每逢唱戲糖葫蘆就賣得多,于是也扛著糖葫蘆靶子擠進人群。此時哪兒有人會搭理他,人們都盯著索格格手里的繡球呢。
索格格本是聰明的,暗中將軟軟的繡球里包個石子塊,看到相中的就直接擊中目標(biāo)。
臺下已然亂作一團,也分不清老少丑俊,索格格也不免慌張。事已至此索性就把繡球一扔交給老天爺,愛誰誰吧。
忽然看見眼前閃過一團紅光,藏了石子塊的繡球順著紅光拋過去,正中曲小子的鼻梁,曲小子頓時被砸蒙了,流著鼻血嘴里還嘟囔著,誰啊?
大家見狀哄笑著嘆息著議論著散去,索老爺躲在后面看得清楚,搓著手跺著腳蹦著高。有人將被砸中的曲小子領(lǐng)回了索家宅院,曲小子哪里見過這等富家陣勢,一時間云里霧里。
問了才知,曲小子在縣城里只身一人,就靠著蘸糖葫蘆的手藝維持生計。
索格格仔細(xì)端詳了曲小子,年紀(jì)不大,一副傻愣愣的樣子甚是可愛,便對索老爺說,我選的,我認(rèn)。
索格格24歲,曲小子19歲。
索格格對別人橫眉立目,可見了曲小子就軟了下來,儼然一副小鳥依人狀。
索老爺說,我算開了眼了,啥叫一物降一物。
雖是入贅到了索家可總得找個營生,索老爺想讓曲小子學(xué)著收租管賬,可偏偏曲小子說,我就愛蘸糖葫蘆、賣糖葫蘆,家傳的手藝不能丟了。
索老爺一陣仰天長嘆。
索格格愛看曲小子做糖葫蘆。小鐵鉤將山楂去了核兒,竹簽一穿,再將熬好的糖一蘸,啪地往木板上一摔,那股子專心勁兒和麻利勁兒看得索格格心癢,有時竟也跟著一起操弄起來。
經(jīng)常有人和索老爺說,你那女婿蘸的糖葫蘆味兒還真不錯。索老爺自言自語嘆道,這一對二貨倒也般配。
那天一早,曲小子扛著糖葫蘆靶子出了門,可到了傍晚也不見回來。這時有人報信兒說,國軍在街上抓人,有人看見曲小子連人帶糖葫蘆靶子讓國民黨大兵一把薅上了卡車,被抓了兵丁了。
索格格忙向街上奔去。
幾個月過去了,索格格天天鬧著要去找曲小子,家里人都覺著索格格瘋了。
入冬時節(jié),索家收到一封信,竟是曲小子的舅舅寫的。
曲小子那天被抓了兵丁,部隊開拔到奉天打仗。
一天夜里站崗的時候,曲小子站著打個盹兒,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被繡球砸了一下,猛然就醒了。醒來后便越發(fā)想念索格格,于是便開了小差,連夜跑了。也不知道南北東西,圍著奉天城混沌跑了一夜,等到天微明的時候曲小子看見街上走來一人,扛著糖葫蘆靶子,正往城里走。
見了同行自是親切,曲小子上前一認(rèn)那人竟然是自己的舅舅。于是,曲小子便藏身在了舅家的地窖里。
有了曲小子的音訊和地址,索格格非要親自去找,家里人明知奉天在打仗,哪里肯依。
索格格不再多言,心里早打定了主意。次日,天還沒亮,索格格就偷著從槽頭牽出來一頭叫驢到集市上賣了,買了張火車票直奔奉天。
從此,索格格就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
到了奉天城,索格格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找到了曲小子。仗打完了,奉天的街面上也太平了。索格格用賣驢的錢租了一間房,和曲小子賣糖葫蘆過日子。
后來城里工廠招工,索格格就讓曲小子去。曲小子說,不。他舍不得他的糖葫蘆。索格格就說,你姥姥家的手藝丟不了,有我呢。
曲小子去工廠當(dāng)了工人,索格格扛著靶子上街賣起了糖葫蘆。
總有人說,索格格放著富家小姐日子不過,走街串巷地過苦日子。索格格說,我選的,我認(rèn)。
這一認(rèn)就是六十多年。
曲小子病重。曲小子兩眼直勾勾地瞅著索格格。索格格說,別舍不得了,走吧。我沒后悔過。我選的我認(rèn),下輩子我還認(rèn)。
曲小子閉了眼,索格格這才哭出聲來。
她一輩子都沒這么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