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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鏡修復(fù)術(shù)

2022-10-21 11:25廣州華商學(xué)院黃杰
青春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娜娜眼鏡房間

廣州華商學(xué)院 黃杰

回家的路程不短,但張潤景不輕易坐車。公交車總是過分擁擠嘈雜,他不喜歡陌生人身上的氣味,尤其當(dāng)他們的鼻息打在他的手背上時,張潤景總會頭皮發(fā)麻。要是有大爺大媽主動找他搭話,他就更無所適從了,至多禮貌性微笑,似有似無地回應(yīng)兩句,連手都不知道擺哪好,也沒處可逃。這種感覺,他不喜歡。所以他寧愿步行回家。

經(jīng)過馬路,張潤景看不太清車輛,車燈在他視線里模糊成星星點點。他覺得有些不安,只好跟在別人后面走,但也不敢跟得太緊,生怕別人誤會自己。前面要是有人回頭,他就立馬低下頭,假裝在看手表,或者干脆往其他地方張望,雖然什么也望不見,他近視不輕。鉆地機(jī)的轟鳴聲在耳朵里響著,隨之他聞到了一股煙塵的味道。平日里張潤景經(jīng)過,總能聽到車流中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但今天,這些聲音聽上去更焦躁了,每一聲都像是在催促著他,走起來吧,走快點吧。

他害怕拖累別人,別人,自然也包括他的父親張炳龍。

張炳龍是個急性子,不愛等人,所以只要他吩咐做什么,張潤景都會提前準(zhǔn)備好,比如順手取下陽臺上的襪子,塞成球,放在沙發(fā)上,這樣張炳龍去上班就可以直接穿。有一回是張潤景弟弟的生日,他們?nèi)覝?zhǔn)備去外面吃一頓好的。家里三個男的都已經(jīng)收拾好了,只剩下楊娜娜還在梳妝臺前不緊不慢地化妝。“快點啦,全家都在等你一個?!睆埍埣痹甑卣f道。他聲音洪亮,聽上去就像是在罵人。楊娜娜也的確加快了速度,走到鞋柜邊來,眉頭間皺出兩條小坎。她給自己穿好了高跟鞋,又彎下腰,幫弟弟穿鞋,但她的眼神卻盯向張潤景的腳,他的鞋子已經(jīng)穿好了。楊娜娜嘴里嘟囔著:“催什么催呀,趕著去投胎啊。”她站起身來,又瞥了張潤景一眼。

正到飯點,沿街餐廳的音響循環(huán)播放著特價信息:“火鍋新品上市,三人同行,一人免單,快帶上你的家人朋友一起來吧?!毙鷩W的聲音從兩邊擠進(jìn)張潤景的耳朵里,這種感覺陌生又熟悉。忽然,一個模糊的身影攔住了他:“靚仔,進(jìn)來坐啊,里面有空調(diào),小菜任吃啊?!币酝鶑垵櫨安桓液湍吧藢σ?,也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發(fā)來的傳單,今天沒戴眼鏡,倒給了他橫沖直撞的勇氣。他擺了擺手,直接繞過去,走了。出了這條路,再拐個彎就到家。這段路程他每天都走,就像他前幾天看的電影《楚門的世界》一樣,主人公一直被困在某種規(guī)律之中,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生活。

打破規(guī)律的人是他的同桌,齊策。今天下課,齊策正在發(fā)小組練習(xí)冊。他總喜歡像步行街上拋飛餅的印度人一樣,直接把練習(xí)冊拋到其主人的桌面上去。張潤景的練習(xí)冊在齊策手上旋轉(zhuǎn)著,他對那個位置再熟悉不過了。周圍的人都盯著他的手,等待他的表演。他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抓著練習(xí)冊,閉上一只眼,瞄準(zhǔn)好張潤景的桌面拋出,練習(xí)冊像鷹一樣落到了張潤景的桌面上。這一切都看似完美,只是還多出了一個聲音——“啪”,練習(xí)冊把張潤景的藍(lán)色方框眼鏡拍到了地上。齊策忙放下手上那一疊練習(xí)冊,跑到張潤景的位置,走近才發(fā)現(xiàn),鏡片沒碎,但鏡腿被摔斷了。張潤景上完廁所回來,看到了那副眼鏡,和一根分離的鏡腿,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雀兒一樣。

齊策看著張潤景,眼神里有一絲怯弱,但他也沒廢話,說:“阿景,你別生氣,是我干的,我賠你一個吧?!睆垵櫨氨緛磉€難受著,齊策的話將他從情緒中剝離了出來。他不太發(fā)脾氣,這一點不像張炳龍,張炳龍經(jīng)常說他是啞火炮彈,有火也不會放。齊策是受不了沉默的,他笑著說:“我賠你,你就當(dāng)換副新的,別生氣嘛。”其實張潤景也不生氣,在他看來,齊策是自己的好哥們,他知道人家也不富裕,再說這副眼鏡戴了也快兩年,質(zhì)量確實不好。

這副眼鏡是張潤景的第一副眼鏡,他清晰地記得是張炳龍帶他去的眼鏡店。那天進(jìn)了眼鏡店,店員讓張潤景先去驗光。他有點膽怯,回頭看向張炳龍?!皼]事的,去吧,我就在這呢?!睆垵櫨皬尿灩馐依锍鰜?,張炳龍喚他。他一看,張炳龍正戴著一副墨鏡,嘟起嘴做出一副扮酷的表情,對張潤景說:“怎樣,帥吧。”張潤景看到張炳龍的表情,覺得有點滑稽,但還是把笑意忍住了,他不習(xí)慣這種父慈子愛的氛圍。張炳龍還說:“我給你挑一副?!闭f著就舉起手指在玻璃柜上選,反倒像個孩子一樣。只是沒等他挑中,他的手機(jī)就響了。張炳龍接了電話,應(yīng)付地回答幾句:“行啦行啦?!睆垵櫨翱吹綇埍埬樕巷@露出不滿的表情,心想大概是她打來的。張炳龍對正挑著眼鏡的張潤景說:“阿景啊,你阿姨他們在前面逛街,讓我去幫他們提點東西,你先自己挑,等下我再來付錢。”“好。”張潤景回復(fù)道。和張炳龍不一樣的是,張潤景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不滿,這是他早已學(xué)會的懂事。

張炳龍走后,挑選鏡框這件事對于張潤景來說更難了,他并不擅長選擇,正如當(dāng)初親戚們問他要跟父親還是母親那樣。店里的玻璃柜圍成了一個圈,張潤景望著里面款式各樣的鏡框,它們就好像水族箱里游動的觀賞魚,五顏六色的,讓他眼花繚亂。只要他在某副眼鏡上多停留幾秒,店員都會提議讓他戴上試試,或者說這副眼鏡有多么適合他,她的熱情讓張潤景覺得煩躁,可他又不會拒絕。來來回回兜了幾圈后,他才看中了一副藍(lán)色鏡框,藍(lán)色是他喜歡的顏色。

張潤景小心翼翼地詢問店員這副眼鏡的價錢?!叭佟!彼麊枺骸坝懈阋说膯幔俊钡陠T指著不遠(yuǎn)處的特價專區(qū)說:“那邊的現(xiàn)在在打特價,我?guī)闳タ纯?。”“我自己看吧,可以嗎?”“?dāng)然可以?!睆垵櫨胺畔率稚峡粗械溺R框,走向那邊更便宜的專區(qū),慶幸店員聲音里的那一絲厭煩,他感覺自己一下輕松多了。又猶豫了許久,他終于選中了一副鏡框,也是藍(lán)色,但價格比之前那副便宜了一半?!熬鸵@個吧?!睆垵櫨皩Φ陠T說。

張潤景坐在店里等著張炳龍來付錢,等了很久,連店員都靠在一邊閑聊晚飯吃什么了,他才終于回來,手上提著幾個女裝品牌的袋子,還有弟弟鬧了很久想買的新玩具,張潤景記得,那要三百塊。張炳龍粗略地看了一眼兒子戴上眼鏡的樣子后,說了句,行,挺好,就到前臺付錢去了。看著張炳龍的背影,張潤景抿了抿嘴,剛到嘴邊的謝謝又吞了回去。

現(xiàn)在眼鏡壞了,他不知道回家后應(yīng)該怎么跟張炳龍交代這件事,他焦慮的是這個,責(zé)怪齊策,反而是沒意義的?!皼]事,不用賠,這個都戴了很久了,本來就有點松,鏡片沒碎就行?!甭牭綇垵櫨斑@個回答,齊策的表情才真正放松下來。他戴上那副少了根鏡腿的眼鏡,擠眉弄眼的,想把張潤景逗笑。張潤景沒笑,反而推了他一下,因為他覺得,齊策的表情,有那么一刻就像眼鏡店里戴墨鏡的張炳龍。他們都挺逗的。

到了家門口,張潤景聽到,門里的父親和楊娜娜又在吵架了。他掏出褲兜里的鑰匙,開了門,楊娜娜的聲音變得更清晰:“那豬肉不是二十五塊錢一斤啊,我天天上街買菜還用你來告訴我?!薄鞍パ叫欣残欣?,吃飯了小銳?!睆埍堄謫局块g里的弟弟過來吃飯,這是他休戰(zhàn)常用的方法。在父親之前那場婚姻中,張潤景已經(jīng)習(xí)慣被當(dāng)成他們之間的借口,就好像他是為此而生的。他記得母親說過:“不離婚都是為了你,你可要孝順?!蹦赣H抱著他的頭,像抱著一個救生球。張潤景要去房間放書包,看見弟弟慢慢地走到客廳來,忽然覺得有些可憐他,但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張炳龍有兩個借口了。

房間外楊娜娜的氣還沒消,仍喋喋不休地重復(fù)那幾句剛說過的話。他們在爭執(zhí)著一個無趣的問題,豬肉價是二十三還是二十五,楊娜娜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問到的價格是二十五,張炳龍堅持是二十三,張潤景聽著,只覺得好笑。

洗干凈手后,張潤景坐到飯桌上準(zhǔn)備吃飯。桌上還是那幾道菜,豆角、苦瓜炒蛋、小炒肉。楊娜娜忙著減肥,晚上不怎么吃飯,一跟張炳龍吵起架來,索性就不煮了,把圍裙和灶臺留給了張炳龍。再婚前的張炳龍從來沒有做過飯,即使跟張潤景媽媽吵得摔鍋砸碗,家里也有飯吃,她更能忍讓。楊娜娜就不一樣了,吵架是吧,行,飯不煮了,誰愛煮誰煮。張炳龍不會做飯,經(jīng)常掛在嘴邊說自己“掙米的人不淘米”,但現(xiàn)在也拿楊娜娜沒辦法,吵架時嘴巴又硬,不認(rèn)慫,勢必要證明沒她也能行,可事實上的確不行。家里有三張嘴巴,還都是男的,不吃餓得慌,怎么辦呢?只能趕鴨子上架。張炳龍練就了幾個拿手菜,雖然味道火候都拿捏得當(dāng),但也經(jīng)不住來來回回地吃。天天吃小炒肉,倒不是因為家里有錢,而是因為弟弟愛吃,小炒肉又很能應(yīng)付米飯,所以張炳龍主理的餐桌上經(jīng)常能見到小炒肉。

六年前,張潤景第一次踏進(jìn)這個家門,還不知道張炳龍已經(jīng)另娶了。父母離婚后,他一直住在奶奶那兒,那天奶奶帶他到父親家吃餃子。到了門口,開門的是一個陌生女人,她親切地朝他打了聲招呼,說:“你就是小景吧,個子真高?!彼褪菞钅饶?。張炳龍笑著讓他喊阿姨,那時張潤景還以為她是父親的同事,過來做客的,就叫了聲阿姨。其實按名分講,她這時已經(jīng)算是他的后媽,讓張潤景叫一聲“媽”也不過分,但他還不知道,即便后來知道了,他也沒再改口。他能接受自己是一個繼子,但不代表那個獨特的稱呼就能過繼到楊娜娜身上。

因為是第一次來,張潤景有些局促和緊張,但他的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fēng)。他四處張望著,脖子都伸長了,他想,是不是會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房間?他記得父親承諾過。張炳龍像是明白他的心思,指著一個房間,告訴張潤景:“阿景啊,這間房你進(jìn)去看看?!睆垵櫨白哌M(jìn)父親指的這間房,看到了一張床,比奶奶家的寬敞多了,他用手按了下床墊,也更加柔軟。衣柜、書桌、椅子全都是木質(zhì)的,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木香味,張炳龍問他:“怎么樣,喜歡嗎?”張潤景臉上掛著滿足的笑,說:“特別喜歡!”這回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

張潤景還看到桌子上的一輛遙控車,以為這是父親為自己準(zhǔn)備的。他摸了摸,心想自己其實已經(jīng)不太玩這種玩具了,但又覺得,可能在父親眼里,他永遠(yuǎn)是個小孩,這么想忽然就有點感動。張潤景拿著玩具車的遙控器,轉(zhuǎn)過身,對張炳龍說:“謝謝爸?!睆埍堖t疑了一會,說:“你喜歡就先拿去玩吧?!边@時楊娜娜喚他們出來吃餃子。他們坐到餐桌上來,餃子是茴香餡兒的,張潤景愛吃,但礙于桌上還有一個陌生人,他始終不敢上前夾餃子?!俺园?,在自己家別不好意思,想吃啥就自己夾?!睆埍堊焐险f著讓他自己來,但手還是不停地往張潤景碗里夾餃子。張潤景吃著餃子,肚子暖呼呼的,一下子有種久違的家的感覺。

吃完餃子,張炳龍和奶奶看著電視,張潤景獨自回到房間,無論到哪,他都習(xí)慣自己待著,何況這是第一天到父親的家。他悄悄把門虛掩,像螞蟻擺動觸角般打探著這個屬于他的新房間,好奇又愉悅。下午,房門外響起好一陣門鈴聲,張潤景聽腳步聲,是父親去開的門,而后,一個小男孩跑了進(jìn)來,他大聲叫著:“爸爸我回來了!媽媽又不給我買棒棒糖?!彼砗蟾臈钅饶日f:“牙都要壞掉了還吃棒棒糖?!?/p>

張潤景靠在門縫聽著,看著,這才意識到,那個叫楊娜娜的阿姨并不是客人,他自己才是這個家的客人。那個男孩也看到了張潤景,他拉著張炳龍的衣角,問:“爸爸,他是誰???”張炳龍蹲下身來回應(yīng)小銳:“他是哥哥,你以后叫他哥哥就行?!睆埍堄中χ鷱垵櫨敖榻B:“你弟弟,小銳?!焙玫?,小銳,張潤景心想,剛剛茴香餃子吃太多了,味道又重,撐著難受,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小銳很是自來熟,他積極地拉著張潤景的手,說:“哥哥,陪我玩,我?guī)闳ノ曳块g,里面有好多玩具。”張潤景沒有拒絕,雖然他想。

小銳的房間采光更好,光束射在蓬松柔軟的藍(lán)色被子上,睡起來肯定很舒服。幾縷陽光透過玻璃,射在小銳房間的藍(lán)色墻紙上,整個房間就像是一個海洋王國。張潤景四處張望著,還看到房間里有一面柜子,里面擺了許多精致的禮物和圖畫書。不僅房間很寬大,而且連床下都有很大的空間,小銳從底下拉出來一個大箱子,里面裝滿了他的玩具。這才是那輛遙控車的真正歸屬吧,一想到這,張潤景只覺得自己很可笑,連帶剛剛看到的自己的房間,都變得狹窄、暗淡,也沒有生活的痕跡,一點都比不上這間房。

自從來到了張炳龍家,或者說自從見到小銳和楊娜娜后,張潤景就變得更不愛說話了,別人問他問題,他都要想很久才會回答,尤其每次一家人聊得火熱的時候,他總是話匣子鎖得最緊的那一個。生活上的事他也盡量自己處理,像在做好一個客人的本分,或者是一個隱身人,只要不發(fā)出聲音,就不會被看見。張潤景心想:也許,沉默就是自己適應(yīng)新家庭的方式吧。其實張炳龍和楊娜娜都是這么想的,只是沒想到,他需要適應(yīng)這么久。

張炳龍看到張潤景夾了兩口小炒肉,就拿起整個盤子,用筷子連油帶肉地往他碗里撥。張潤景突然想到,會不會張炳龍一直以為他和小銳一樣,也喜歡吃小炒肉?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經(jīng)常吃,都吃膩了,看到就生厭。但今天張潤景反而覺得內(nèi)疚。他看到張炳龍的碗底快空了,再不說恐怕來不及,張潤景只好開口:“爸,我的眼鏡壞了?!薄霸趺磯牡模俊睆埍垎?。“就……就我不小心摔的?!睆垵櫨皼]有說是被齊策不小心摔爛的,因為讓張炳龍知道了,他肯定要齊策賠。張炳龍放下碗筷,說:“拿來我看看?!睆垵櫨皬亩道锾统鲅坨R和斷了的鏡腿,遞給他。張炳龍看了一會,說:“這個鏡片還好好的,就是掉了個腿,還能用,這樣吧,等會我拿膠水給你粘牢,你這個眼鏡也沒戴多久?!睆垵櫨奥犞?,心里卻不大舒服。“其實這副眼鏡已經(jīng)用了快兩年了,你還覺得沒戴多久?!边@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可說出口的,還是那用稀薄氣息發(fā)出的一個字:“哦。”

張潤景不愛開口管張炳龍要錢,張炳龍在親戚開的公司里上班,工資雖然不算低,但阿姨沒有工作,家里開銷不小,其中最大的一筆是張潤景的學(xué)費,一年兩萬四。張潤景中考沒能考好,本地學(xué)位又緊張,只能花大價錢讀不菲的私立學(xué)校,他自己也知道,因此非常勤儉節(jié)約,每一筆開銷都會記錄在一個本子上,平時不吃零食也不喝汽水。不買新眼鏡,他想也是沒什么好埋怨的,只不過弟弟最近又喊著買了三張歡樂世界的門票而已。

張潤景默默收拾完碗筷,就走回房間學(xué)習(xí),生怕和張炳龍、楊娜娜多說上一句話。張潤景鎖上門,呼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才稍微放平了些,好像這間屋子才是自己的私人空間,而門外的世界是屬于他們的一樣,這么想,他又覺得自己比楚門幸運一點。張潤景打開作業(yè),雖然暫時沒有戴眼鏡,但趴低一點,他還是能看清題目的,就是燈不夠亮。至少不如小銳房間亮。張潤景的身體把燈光隔出一片陰影,映在桌子上,遮住了試卷上的字。他看得很費勁,他想再買一個燈放到桌子上,或者把頂燈的位置換到桌子前方,但小銳房間的燈沒有換過,所以他也不敢跟張炳龍?zhí)徇@件事。他寧愿活得將就。他堅信,將就一下,就不會吵架。

這時,門外傳來張炳龍的聲音:“阿景,開門?!睆垵櫨皬囊巫由掀鹕?,開了門。“眼鏡粘好了。你試試?!睆垵櫨敖舆^眼鏡,說:“謝謝。”“哎,說這個干嗎?”張炳龍說完,輕聲把房門關(guān)上。張潤景戴上了眼鏡,視野一下清晰了,像是原本安裝在他視角膜上的毛玻璃被撤去了,望向窗外,發(fā)散的霓虹又再次恢復(fù)其精確的色彩,在那一刻,眼前一切都是分明的,他忽然察覺到視力的可貴。

張潤景學(xué)習(xí)了一會兒,感覺還是比原來擠了一些,右邊鏡腿被膠水固定住,已經(jīng)牢不可動,沒辦法再折起來了。這點不便應(yīng)該不難適應(yīng),他心里想著,只聽見屋外又吵了起來,是楊娜娜的聲音:“我換部手機(jī)咋了,我這手機(jī)用了兩年多,修的錢都快趕上我買新的了?!遍T外的楊娜娜正拿著她的手機(jī)對張炳龍抱怨道。

張炳龍回應(yīng)她說:“唉,你這不是還能用嘛,那就將就將就,一部新手機(jī)大幾千塊,沒必要。”楊娜娜說:“什么叫沒必要啊,我買個手機(jī)幾千塊你不愿意,你寶貝兒子學(xué)費多少錢你自己不清楚???說老婆不如兒子也就算了,連小銳想報個輪滑班,你也不樂意。你兒子只認(rèn)一個?。俊睆垵櫨奥犞@些話,感覺耳朵搗進(jìn)了辣椒一樣,刺刺的。張炳龍說:“胡說!我沒給小銳買歡樂世界門票嗎?”楊娜娜又故意大聲說:“哎喲,我可不敢去!免得別人說我做后媽的,欺負(fù)人!”楊娜娜的語氣酸酸的,張潤景知道,她是說給他聽的。

其實楊娜娜以前不這樣,變成這樣,說起來還有他的責(zé)任。一開始住進(jìn)來,張潤景也擔(dān)心,人家都說血肉至親,繼子不如親生子,所以他很提防楊娜娜。但楊娜娜對他不錯。合住第二天,她就請張潤景吃麥當(dāng)勞。吃到最后一根雞翅,小銳鬧著要吃,楊娜娜沒有占著他,而是把雞翅分給了張潤景。吃完后,楊娜娜還帶他去挑了兩件新衣服?;蛟S是張潤景實在太過沉默,把楊娜娜的耐心消耗光了,又或許是他們間這份天然的隔閡,并不能輕易消弭。

外面正在吵架時,小銳鉆到了張潤景的房間,他一邊看著張潤景,一邊在床上吃起了零食,還撒了一床,張潤景學(xué)習(xí)的思緒本就被外面的叫罵聲所擾亂,現(xiàn)在又來了個更讓他心煩意亂的?!俺詵|西不要在床上吃,下來?!毙′J不僅無動于衷,還得瑟地回應(yīng):“怎么啦,坐一下不給啊,我一直都是在床上吃東西的,我媽都沒說過我?!闭f完小銳還故意送了口零食進(jìn)嘴里。

張潤景和他對峙了兩眼,面前這個小孩好清晰,不得不承認(rèn),他長得比自己還像張炳龍。“你下不下來?我數(shù)三聲?!毙′J搖了搖頭,哼了一聲?!叭?!”小銳挪了挪腿,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床上,又吃了一口。張潤景不數(shù)了,直接拉過小銳的手,就像從樹枝上撕開樹皮一樣,把他從床上給拽了下來。小銳一慌,又受著慣性,一下摔到了地上,立馬號啕大哭起來,又踹又鬧的,哭聲很快吸引來了楊娜娜?!霸趺蠢?,哭啥?”楊娜娜揉著小銳的腿,檢查著摔到了哪。小銳邊擦眼淚邊說:“哥哥他欺負(fù)我?!睆垵櫨巴ζ鹧?,說:“我沒有?!睆埍堃策M(jìn)到房間來,問:“怎么啦怎么啦?男子漢哭啥!”楊娜娜示意他看向小銳的膝蓋,一塊淤青。多么完美的傷。“他打我,還老是說我會弄臟他的床?!毙′J啜泣了一下,接著說,“他才臟呢,爸爸趕緊送他回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p>

“送他回去”——四個字敲在了張潤景的心坎上,他想,回去?我回去哪里呢?張潤景臉上就有了種火燒的感覺,仿佛自己過去一直是寄人籬下,死皮賴臉地要住在這里一樣。張炳龍看了張潤景一眼,才說:“說什么話!你跟哥哥道歉。”小銳還在哭,被這么一說哭得更大聲了,鼻涕眼淚淌滿了臉。楊娜娜瞪了張炳龍一眼,抱過小銳,手在他背上輕輕拍,像是在安慰他,又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他是哥哥呀,爸爸現(xiàn)在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了,你要和哥哥好好相處的?!睆垵櫨奥犞@話,覺得別扭。張炳龍也聽出來了:“你當(dāng)媽的怎么教育孩子的,說話陰陽怪氣?!?/p>

楊娜娜轉(zhuǎn)過身就拉住張炳龍的手,不客氣地說:“你說,我當(dāng)媽的怎么了?我當(dāng)媽的有占著自己孩子講話嗎?”張炳龍說:“什么自己不自己的,他們都是咱倆的孩子?!薄白龈绺绲牟坏米屩c弟弟嗎?多大事至于摔他,你看看這?!睏钅饶戎钢鴥鹤拥哪菈K淤青說道。張潤景覺得驚訝,楊娜娜就像變了一個人,又或者是在她心里,一直有很多真話藏著沒有說。張潤景失望地看了楊娜娜一眼,卻被她一下捕捉到了。楊娜娜說:“怎么?你這樣看我,是我這個做后媽的欺負(fù)你了嗎?”張炳龍拉過她說:“你有毛病吧?!薄澳悴庞胁?,張炳龍你那么有本事,以后孩子都你來管,我不管了?!毙′J坐在地上,哭聲更加刺耳。楊娜娜抱起小銳,嘴里仍嘟囔著,回了房間,大力地把門關(guān)上。

張潤景看向張炳龍,想從父親的眼睛里得到安慰的信號。還沒等視線交錯,張炳龍就走開了,他還冒著火。門被重重地甩開,爭執(zhí)又上演了,楊娜娜也是吃慣辣椒的,嘴上不停地數(shù)落張潤景,說他估計是在學(xué)校和人打架才把眼鏡弄壞的,根本沒必要花那么多錢,給他上那么好的學(xué)校。張炳龍罵了兩句,又大聲地說:“我賺的我樂意!”

張潤景輕輕把門關(guān)上,為了不發(fā)出哭聲,他還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才抽泣起來。他知道,做孩子的,既可以是張炳龍和楊娜娜休戰(zhàn)的借口,也可以是他們起爭執(zhí)的助燃劑。只是小銳是前者,而他,明顯是后者。

楊娜娜吵著說:“我看你啊,就是心疼那點錢,想將來留給你那個寶貝兒子。我也是可憐,好名沒有,還里外不是人?!睏钅饶仍街v越激動?!斑@日子沒法過了,明天我就帶我兒子回娘家,咱們離婚,讓你們爺倆好好過?!睏钅饶染挂部蘖似饋恚吙捱厪囊录苌献テ饚准路?,想現(xiàn)在就動身。張炳龍聽到“離婚”二字,像被澆了盆冷水,連帶澆熄了怒火,趕忙示弱,把她抓起的衣服又放回去,說:“離什么離,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說這話時張炳龍的脖子垂下去不少。這些話擊中了張潤景,他不停自責(zé),為什么沒能考上一個更好的學(xué)校,一個學(xué)費更少的學(xué)校,這樣他就有更多的選擇了,即使不能選擇離開這個家庭。

過了好一會兒,客廳算是安靜了,張潤景走出房間,往廁所的方向走去,他沒見到楊娜娜,倒是看到父親在陽臺抽著煙。指尖的香煙就像一個中心點,將張炳龍的眉毛、眼睛、嘴巴通通湊在一塊,隨后從嘴巴里發(fā)出了長長的“嘶”的吸氣聲,聲音發(fā)出的同時,眉毛也微微抬起,臉上的皮膚也頓時松弛下來,嘴里一團(tuán)白煙隨著嘆氣聲噴出,倒是和張炳龍的鬢角相襯。

張潤景回到桌前,重新寫起習(xí)題來,但心里總是不平靜,腦中揮之不去剛剛張炳龍抽煙的樣子。張炳龍和楊娜娜相差了十幾歲,在他們結(jié)婚這些年,他老得更快了。張潤景有些可憐他,但也疑惑,為什么過去張炳龍和母親吵架總能占上風(fēng),現(xiàn)在卻被楊娜娜治得服服帖帖的?唉,想不明白,張潤景只好集中注意力學(xué)習(xí)。他碰到了一道之前做錯過的題,解答后校對答案,還好,這次對了。張潤景伸了個懶腰,坐著發(fā)呆,他想,父親已經(jīng)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了,為什么再來一次還是這樣子呢?又得鬧到離婚的地步,就跟眼前這道題一樣,難道重來一次還會錯?但他轉(zhuǎn)念又想,或許婚姻沒有參考答案呢。

第二天早上,張潤景出門去學(xué)校時,楊娜娜也正準(zhǔn)備送小銳去上課。“回來記得幫我拿下快遞?!睆埍垖钅饶日f?!靶??!睏钅饶绕届o地回復(fù)道。昨晚還揚言離婚的兩個人,現(xiàn)在又仿佛爭吵從未發(fā)生過,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難道大人的婚姻都是這樣的嗎?他們的相安無事讓張潤景又重新困惑起來。到了學(xué)校,張潤景把這個困惑拋給了齊策,他問:“齊策,你爸媽經(jīng)常吵架不?”齊策一臉淡定地回答:“那當(dāng)然啦,習(xí)慣就好了,你爸媽吵架啦?”“呃……嗯。”張潤景沒告訴齊策自己家是重組家庭。齊策接著說:“他們這個年紀(jì)啊,不吵吵架都耐不住,人閑了總得找點事干?!睆垵櫨包c了點頭,好像聽懂了一樣。

午休睡覺的時候,張潤景把他的眼鏡取下,趴在桌子上休息,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又把鏡腿壓斷了,他不意外,因為東西只要修過一次,往后就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小毛病。回家后,張潤景打算再次用膠水將鏡腿粘好,卻正好被進(jìn)屋的張炳龍看到了?!坝峙獢嗬??”“嗯?!薄斑€能用嗎?”“可以?!?/p>

張炳龍看他修得不得要領(lǐng),只好上手教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粘好了。他望著張潤景戴上眼鏡,突然說了一句,不知道是對他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他說:“有時候看模糊點,反倒舒服。”說完沒過多久,張炳龍就起身離開,關(guān)上了房門。張潤景卻還在回想剛剛父親說的話,他和楊娜娜雖然總斗嘴,但斗完過一陣又會回歸平靜,正常講話,正常聊天,就跟手上這副眼鏡一樣,掉了鏡腿,粘上便可,無傷大雅,只要鏡片沒壞,眼鏡也并非非換不可。也許夫妻關(guān)系也是這樣吧,脆弱又堅韌。張潤景像是對婚姻有了信心,也不只是眼前這對,還有另一個城市里,親生母親和她的新丈夫那對。

是的,看不清,反而是件好事。張潤景吹干鏡腿上的膠水,沒有把它戴上,而是放到了一邊。這時,張炳龍卻又敲門進(jìn)來,干干巴巴地說:“對了,剛剛忘記跟你說,你阿姨給我四百塊錢,讓你自己去換副眼鏡?!闭f著,他把褲后袋里的錢包打開,從里面拿出四張一百元放在桌上。

張潤景看著這四張明晃晃的鈔票,眼神空洞起來。他心想,真是楊娜娜給的嗎?但他并沒有說出來。張炳龍看兒子沒有任何反應(yīng),也沒再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出房間。在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張潤景拿起了桌上的錢,心里嘀咕了一句,我不要你的錢。他看著手里紅通通的紙張,只覺得好笑,想起了過去那個慈眉善目的楊娜娜,現(xiàn)在竟然這樣強勢,而之前那段婚姻里強勢的父親,反而成了現(xiàn)在說話唯唯諾諾的模樣。

張潤景將視線轉(zhuǎn)移,移到桌上那副剛修好的眼鏡,腦海里一閃而過剛剛父親嘆氣的畫面,張潤景心想,要是眼鏡沒壞,他們也不會吵架吧,隨即又想到,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才讓父親無論和誰的婚姻,都是一個樣子吧,心里這樣想著,一股酸意頓時涌上鼻頭,他手里的錢也被攥出了無數(shù)道褶皺。但張潤景還是將那股酸意克制了下去,他只是用手指輕輕撫摸著鏡腿的黏合處,那上面還有一點黏滑的觸感。

下午,張潤景帶著那四百塊錢去配眼鏡,經(jīng)過那段正在施工的路段時,他慢慢地走,直到感覺自己被煙塵一點點吞沒。煙塵里,機(jī)器的轟鳴聲依舊震耳欲聾,周圍一切模糊的場景,和自己腳下踩著的這條路,仍然與昨天一樣,爛了就修,修了還爛,路照樣擁堵,鳴笛聲照樣刺耳。不修,人也還得在上面接著走。路是這樣,眼鏡也是這樣,別的事情,也不外乎如此。

此刻,張潤景就在這茫茫人海當(dāng)中,隨著噪聲如潮水般奔涌,徹底融化在鬧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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