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初秋居然趕了兩趟蘇州,緣分到了。
不意老吳中有此荒荒大水,水如巨壺,天地一收。在東太湖畔,蒼天白云湯湯湖水,歸帆點點,落日和湖水卿卿纏綿。天上半壺,太湖半壺,天與湖合,一壺煙色水色日色,夕陽有桃花色。晚宿湖邊酒店,蘆葦習習生涼,但見湖天一色,月色照眼,不能一枕山,一枕水也要惜福。想起張岱當年湖心亭看雪,一人一舟一芥子,茫茫雪意,似要從老畫里拍翅而出。斯夜天上月光如芒花,湖邊芒花如雪擁,葦子隨湖水輕蕩,輕蕩的湖水如簾間舊夢一顫一顫,陡生壯渺而幽微之思。天地,一大壺也,人在湖中,人亦在壺中。人生匆匆過往,月色不變,秋風不棄,以中年心意觀湖,也是斯文美好的一景。
湖邊啟園新新舊舊,舊的是民國二十二年(1933)的建筑,近百年山水結緣,新的是蔥蔥林木,茶樹成片,橘樹成林,楓樟錯蔭,年年池中花發(fā)藕結,新新舊舊是太湖水。登鏡樓一眺,群島隱伏,波影流光,湖風披襟,大有秋風吹我百憂空之慨。
園林之好,亦在收放于心。園內天地小,眼中乾坤大,大大小小,小小大大,一草一花,數石一池,如人身小天地,卻橫陳了丘壑精神。
花開花落,草枯草榮,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間作答。
啟園三景之一,乃東山康熙御碼頭,康熙上題“光焰萬丈”,但昔日皇家言行早被煙雨濡濕無影,頗可觀處,是于右任的手書一聯:
湖海尚豪氣 松柏有本心
世間觀湖,心魄極大者,多蘊一壺滔滔豪情,鳴如鐘鼓,最難得還是如松柏本心自在,蕩而不溢,放收自如,所謂寸心不昧,萬法皆明。于右任在道眼前景,也在提點人心。
啟園西北處,是洞庭東山的莫厘峰,含翠吐碧,云起霧涌。莫厘峰的情意在山在水在一派粉墻黛瓦,紅土黃土上及巖隙旁競放的茶樹、楊梅、綠竹,肥沃到耀動人目。名茶碧螺春,人稱“香煞人”,正是出自莫厘峰。我喜歡明前茶,那種好,二十年前蘇州的學生請我嘗過,此后念念難舍。
昨夜的一場雨淋濕了院中的香樟樹,淋濕了花花草草,淋潮了腳下的石板小徑,也淋綠了老宅后門墻上的青苔,綠幽幽的,似乎還沾著幾絲水珠,那剝落粉刷層的磚墻在細數往古。
摶泥為壺,宜興的丁蜀古鎮(zhèn),亦是太湖水滋育的夢境之所。
丁蜀是美器之城。所產陶器以日用為大宗,蘇缸、酒壇、砂鍋、壺、杯、碟、瓶、花盆,質堅耐用,裝飾淳樸。日用之美,不似宗室王孫烏衣子弟,倒像個尋常書生,碗粥杯酒,素樸抒懷。瓶瓶罐罐,是過日子的道理。
均陶是春來堆花的富貴氣象,彩陶是姹紫嫣紅的繁鬧歲月,精陶是小家碧玉的素服芍藥,青瓷是清透瑩亮的飽滿柔潤,紫砂陶是桃葉供春的清香養(yǎng)神。
均陶是好日子錦繡,彩陶是日子里錦繡添花,精陶是好日子過了還有余味,青瓷是將好日子過得云淡風輕,紫砂陶是好日子連著好日子,唇齒留香。
在丁蜀看紫砂壺,紅泥一壺,紫泥一壺,綠泥一壺,栗子核桃花生菱角是一壺,慈姑荸薺荷花青蛙亦是一壺。一粒珠、龍蛋、四方、八方,壺壺香透;梅扁、竹段、魚兒龍、壽星,壺壺永在焉。壺以有天趣為嘉,人生如養(yǎng)壺,少不得天趣,少不得神趣。
回望太湖如盆水覆地,古鎮(zhèn)如芥浮于水。人舟如螞蟻依附于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干涸,才發(fā)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一把紫砂壺,盡是太湖秋韻。
江南是書生骨子里的安魂地。天地遠行客,一壺相送君。
離開丁蜀之后,我找了一處遠離湖岸風雨的老宅子,要了一壺老黃酒,溫熱后,就著太湖白魚鲞,一口一口,一個人,慢慢地喝。
讀古詩,心燈不夜,道樹長春。
明人周是修《一壺酒歌》,滿腹悲寂,又有徜徉山水的余情:
一壺之酒三四客,閣暖爐紅窗月白。
圍爐把酒但飲之,須臾相顧皆春色。
酒亦何美,意亦何長?
人生百年內,嘉會不可常,且樂今夕同徜徉。
飛霜落盡衡陽樹,哀鴻叫下瀟湘浦。
瀟湘浦,九嶷云隔蒼梧路。
帝子香魂招不來,空余竹上啼痕處。
放歌一曲壯心悲,天涯漂泊我何為!
明當徑度禾川水,卻望廬陵山翠歸。
山水中,浮云落日,青泥盤盤,悲鳥繞林,枯松倒掛,磴道盤峻,砯崖萬轉……大道青天,獨不得出。這是古人的蒼涼,這是今人的蒼涼。天地一壺,山水一壺,兜兜轉轉,徘徊復徘徊。來處,出處,在山,在水,在人間。天意從來高難問,卻不得不問。
莊子逍遙,神思渺游。莊子是一味忘情藥,古往今來,我們都曾虛擬壯游,愿隨夫子上天臺,閑與仙人掃落花。今來古往,莊子是一場千年大夢,夢中夢夢復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云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明月當空,叫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
時憂時喜,也不知此山水是否彼山水。有人在小說里寫道,此方天地不過是武道大神所造,或者說是神的遺棄地,想來不可思議。但宇宙之大,或許偌大海洋僅是烈酒半壺,廣闊陸地僅是酒杯數個。
在古中國的傳統(tǒng)里,總是酒氣多多。酒氣是神氣,是劍氣,是仙氣,是孤獨之氣,還是殺伐之氣。漫步天地,難以超脫,其中多郁悶多惆悵,不可釋懷,闊大與虛無一時滯塞心際,只好仗酒為劍,倚杯問天。
金克木二十四歲時,心事浩茫,有詩敘心:
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
人卻要知道宇宙,費盡了精神。
在生命之尾時,他又仿佛有所預感,寫下《黑洞亮了》一文:“從前我曾經夜夜眺望燦爛的星空,作一些遐想,對那些發(fā)光的明星很想多知道其中的奧妙?!?/p>
人生自是渺渺,所有的勤力與創(chuàng)造可能只獲取點滴,但那也是一己之全;縱是全然淋漓的失敗,也堪視為一種盛開;又抑或看似飽滿整全的收獲,依舊只是點滴,卻又是一種可以稱之為開端的物事??傆幸环N大于我們的東西存在,存在于未來,卻也是一種遺產,不斷贈予,不斷收回,無以名狀卻又令人神往,在某一剎那仿佛《奧義書》中所言:
全中取全后,所余仍為全。
長江之濱。古雷水暴礴,如一只浩大的時間減速器,夢境的藍雨傾披,定格在近一千六百年前的詩人鮑照身上。
湖上蓮荷浮翹的波紋,漸漸激蕩出南方的憂郁秘密,以及,對岸的江西——泛黃史冊中的“歸去來兮”——尚青郁地掛于彭澤縣某地。若從望江縣華陽鎮(zhèn)坐船涉江,便是池州(李白《秋浦歌》和杜牧的“杏花村”熠熠閃亮)香隅鎮(zhèn),皖南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廣袤南方的一個特異分支。我們乃于十月渡湖。地標高士鎮(zhèn)武昌湖,一百余平方公里,大水湯湯。
湖的命在一條船上。我坐在船上,船在湖上走,走的是水路。公元439年,鮑照隨劉義慶出鎮(zhèn)江州,走的也是水路,舟楫??看税稌r,他寫下《登大雷岸與妹書》:
南則積山萬狀,爭氣負高……東則砥原遠隰,亡端靡際……北則陂池潛演,湖脈通連……西則回江永指,長波天合……
古雷水之行于鮑照是異鄉(xiāng)之旅,波詭云譎,充滿不確定性。古來詩人多畏異鄉(xiāng)如虎豺,愁意牽系,前景未測,哪怕山水草木的細微變化在心際亦狂若巨浪。鮑照既在寫實,亦在寫心。
鮑照當年的水路我在走。無數人曾經走過。無數人走走停停。庾亮來過,黃庭堅來過,倪模來過。
水路也是塵世的一條路,另一條路是陸路,都是通向未知的異鄉(xiāng),但終歸有抵達的一天。是船,將湖和我的日子分成風、霜、雨、雪,分成二十四個節(jié)氣,分成喜、怒、哀、樂。湖之路因船行而充滿機會、樂趣、風險、期待。走在湖中的船,其實是微縮的湖,它披著一湖月色、日光以及魚族的企盼,往春天走,往夏天走,船的身子唰地一拐,就是秋分和霜降。湖蟹潛伏在水下,也許八個爪子就貼著船底,像個偷渡客,它也要往一個夢中的地方去。而我在船上,像一條站著睡覺的狗。我很少見過這么大的湖,湖就是我的遠方。所以我只能用假寐來保持足夠的警惕,不能讓船稍稍偏離方向。
湖沒有圍墻,但四面八方都是水的墻。
此時湖面卻綢緞一樣溫軟、寧馨,溫和的槳聲“唧唧”“唧唧唧”,使人心神遲疑恍惚,產生異鄉(xiāng)即故鄉(xiāng)的松弛倦怠。
這是我的湖,這是我的水路。
倪家墩、金家墩、饒家墩,泥湖、雙塔湖、畢踏湖、周賽湖,雷池周遭的村落、地名被槳聲一遍遍閱讀……仿佛什么都沒有了,連聲音也消逝了。我已忘記這是雷池,眼前唯有千年的大湖,千年的大壺,那種銀質的綠,歷經歲月沉淀,如此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