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 瑜
沈從文是一個有苗族血統(tǒng)的漢人。
他的父親,是一個苗族女人生的,后來過繼給他的爺爺。
他的母親懂詩書,教會了他很多。
我以前讀沈從文的文字總是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沈從文是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
今天,我坐在電腦前讀沈從文的文字,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愛炫耀的孩子。
是啊,如果不是懂得炫耀記憶中的美好和溫暖,他是不會成為一個作家的。
我們多數(shù)人都有美好的情懷,只是,我們把這些情懷都掩埋在自己的心中。那么,我們只能逐漸地忘記,讓草把美好的情懷荒蕪。
沈從文在《我的家庭》一文中炫耀了他的祖父,真實的情況是他的繼祖父,叫作沈洪富,賣馬發(fā)家,后來做了大清朝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貴州總督。
他還炫耀了他的外公,叫作黃河清,是一個貢生,是當(dāng)?shù)匚ㄒ坏淖x書人。他的舅父辦了他們縣第一個照相館,還辦了當(dāng)?shù)氐谝粋€郵局。他的母親懂得醫(yī)方,會照相。
說他炫耀,有些牽強,沈從文不過是一種很平常的敘述。但是,此段中的炫耀并無不敬,只是說明一下,沈先生有很好的家教,是幼小時的那種氛圍給了他營養(yǎng),讓他有機會成為一個知名作家。
沈從文的認(rèn)字速度很快,不到一年就認(rèn)識了600個字。那時候他只有4歲。
生了蛔蟲的沈從文當(dāng)時的治療方法是,用草藥蒸雞肝當(dāng)飯。
6歲的時候,沈從文又出了疹子。他和弟弟一起得了病。發(fā)燒、咳嗽。家人為了讓他能涼快一些,竟然用兩張竹席子把他和弟弟包裹起來,豎在客廳中,就那樣站著睡。
現(xiàn)在想一下,尿尿的時候怎么辦呢?
那時候醫(yī)療條件很差,有很多病是不能得的,一旦得了,治不好就只好扔掉。
所以,沈從文在文章中寫道,兩個人在房子里被竹席子卷著,外面的院子里放著兩口小棺材,備用。
沈從文的逃學(xué)是出了名的。他的父親曾經(jīng)對他的逃學(xué)很惱火,威脅他說,如果再逃學(xué)的話,就要剁掉他的一根手指。
沈從文的逃學(xué)有他自身的原因,因為他是一個早慧的孩子,很早他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那些書上的內(nèi)容,這個時候他就會認(rèn)為自己比同齡的孩子水平高,所以,他不愿意和那些平庸的孩子在一起。
這種逃離集體的行為對一個孩子的成長并沒有什么好處,但是,恰恰因為他的逃學(xué),讓他更為細致地觀察了鄉(xiāng)村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細節(jié)。那些細節(jié)像一些花和草的種子一樣生長在他的記憶里,直到多年以后的一天,長成了一篇又一篇優(yōu)美的文字。
湘西有美麗的水,沈從文回憶自己對美的認(rèn)識也是從水開始的。
是啊,當(dāng)夏天的炎熱到來時,把自己的身體交給水,那是多么美的一種享受。
沈從文寫到學(xué)校私塾里的一個不能下河的規(guī)定:老師在孩子們的手心里寫下一個“紅”字。但沈從文的一個張姓表哥就教他在游泳的時候把一只手舉起來,那手自然就濕不了。這樣的對策相當(dāng)管用,讓他知道,撒謊也是需要智慧的。
沈從文自從嘗到說謊的好處以后,開始根據(jù)各種經(jīng)驗來制作各種謊言。
他不喜歡學(xué)校,喜歡一個人到校外去看看。他感覺,那樣的自己才是自由的。
他像一個群眾演員,在大自然里旁若無人地走著。為了能走到無人認(rèn)識的地方,他通常要走二三十里路,看別人編織竹簟、做香,有時候也會看別人下棋。如果有人打架,他也是樂于做觀眾的??慈思胰绾螌αR,最后結(jié)局如何??傊?,他滿目新鮮,所“閱讀”的內(nèi)容絕不比書本上的內(nèi)容遜色。
練習(xí)想象力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逃課以后的事情。
沈從文的這段文字給所有愛玩的成人一面回憶,他在這段文字里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被處罰的時候練習(xí)想象力的。
相反,每一次老師處罰他,他甚至感覺是一種想象力的享受,譬如他會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把心里的想法插上翅膀飛出校園。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他會想到河中鱖魚被釣起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fēng)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
他的這種想象力練習(xí)為他成為一個作家提供了可能。
沈從文喜歡光著腳在路上走。把鞋子脫下來拿在手上,然后光著腳在路上走。
這讓我聯(lián)想到,他成長的湘西的土路的柔軟,一定是適合一個孩子到處亂跑的湘西,一定是適合一個人尋找自己的夢境,坐在一棵樹下或者一潭水邊發(fā)呆的湘西。
我準(zhǔn)備遇到這樣的湘西。
殺人或者殺牛本來是一件極其血腥的事情,可是在沈從文的筆下卻來得輕巧,像一場童話中的黑色背景音樂。
沈從文描述的殺人是犯人被殺掉以后的事情,作為一個孩子,他喜歡去看看人死了以后到底還會不會動。于是他拿著一根木棍往那些碎斷了的死人身上撬來撬去,發(fā)現(xiàn)那些人已經(jīng)不會動,終于心里產(chǎn)生一股害怕,嚇得快跑離去。
殺牛是他每天都看到的事情。由于每天殺牛的時間不太相同,有時候他路過殺牛場的時候是剛開始磨刀,有時候是刀已經(jīng)捅進了牛的肚子里,那牛已經(jīng)慢慢倒下,有時候那牛已經(jīng)完全斷了氣,肚子里的東西已經(jīng)被掏了出來,像博物館里的展品一樣地擺在地上。
長期地路過一個殺牛場,他對一頭牛的死去非常熟悉。在我的想象中,死亡一定是一件哲學(xué)的事情。在一個孩子眼里,一頭牛的死亡像一場舞蹈,像一場悲傷的歌唱,像一個無助的眼神,像一棵樹倒下,且棗子都落到水里被沖走。
鞋子對于沈從文來說是一種音樂。
下雨的時候,他的家里按規(guī)定要穿一種釘鞋的?,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想象不出釘鞋的樣子了,大概是布鞋的下面釘了鐵的東西,以免被雨水泥濘濕透。
沈從文在文字中描述的釘鞋是這樣的:“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里過身,釘鞋的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于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p>
捉蟲子也是一種人生哲學(xué)。
沈從文不動聲色地講述他捉蟋蟀的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的,當(dāng)他兩只手各捉住一只蟋蟀的時候,還會聽到第三只蟋蟀的叫聲。于是,他就又去捉第三只,但伸手的一瞬間,手里的蟋蟀已經(jīng)逃跑。
因此,他捉來捉去,到最后手里仍然只有兩只。
這是一個人生的比喻,我們的一生有許多事情是緣定好了的,不論我們?nèi)绾闻Γ覀兊膬芍皇志椭荒茏絻芍惑?。因此,有了這兩只蟋蟀,大可不必去捉另外的了。
當(dāng)然,作為孩子的沈從文當(dāng)時不會明白這些的。
有些問題,我現(xiàn)在也不明白。
譬如: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在燒紅的時候在鹽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刻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為什么小銅匠在一個銅板上鉆一個圓眼?
我現(xiàn)在仍然不熟悉這些聲音。
譬如:蝙蝠的聲音,一頭黃牛當(dāng)屠戶把刀刺進它喉中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潑剌的微聲。
想象力。這大概與四周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
生長在四周有流水的地方總比四周只有院落的孩子好一些。
整天看到青草和羊群的孩子的想象力要好過在城市里住六樓的孩子。
沈從文說到了湘西的樹。他和幾個孩子一起比賽爬樹,爬不同的樹,于是,他自然地就認(rèn)識了很多種樹。爬樹時摔破了腳或者刺破了手,那么幾個小伙伴就一起去采草藥,自然地,他又認(rèn)識了數(shù)十種草藥。
我們的一生學(xué)習(xí)的過程就是這樣的,有時候是靠書本或者別人的口述,有時候卻需要自身的經(jīng)歷。
我們的想象力也和這些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
湘西水多,沈從文每隔數(shù)百字就會寫到游泳的細節(jié)。
每一次游泳都有好玩的情節(jié)。譬如他寫到“水馬”,大致情形是這樣的,把褲管泡濕了,扎緊了褲管,向空中急急的一兜,捕捉了滿滿的一褲管空氣,再用帶子捆上,便成了“水馬”。這樣,即使不會游泳,也可以把自己漂起來。
只是,此方法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用。
苗族人的趕集和中原的人大同小異。
不過是賣東西的人在那里發(fā)誓似的討價還價,賣雞蛋的、賣山貨的。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有小型的賭場吸引趕集的人們。
也有賣不同小吃的扎堆在集市上,那些希望改善生活的人,逛累了,買一份湯水,解解饞。
最值得一提的是,“竹筏上常常有長眉秀目臉兒極白奶頭高腫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繡花大衣袖掩著口笑”。
沈從文的描述極其簡潔,卻一下子擊中我的心,我想去看看那青春嬌美的苗族女人。
湘西傳統(tǒng)的趕場極有氣氛,適合孩子們扎堆去玩耍。
沈從文的文字中描述了那山路兩邊物品的豐碩,譬如無數(shù)的桃樹和李樹,果實把樹枝壓得彎彎的,等待趕場的小孩子們?nèi)樗鼈儨p除一份負(fù)擔(dān)。還有黃泥地里的紅蘿卜大得如小豬頭一樣,沒有這些饑餓的小孩子去挖它們、吃它們、贊美它們,那蘿卜便始終委屈地在那深土里默默地沉思著。路邊還雜生著莓類或者野生的櫻桃,還有甜滋滋的枇杷,還有到處可以采摘的山果。
那畫面堆積的甜美讓我的味覺瞬間復(fù)蘇,想騎著自行車,沿著沈從文的描述去一棵樹一棵樹地采摘,品嘗湘西甜美的意味。
那個在沈從文之前并不出名的湘西,一下子被大家閱讀。
沈從文把自己生長的這個地方比喻為一本大書,他認(rèn)為:“總而言之,這樣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讀半年書還有益處。若把一本好書同這種好地方盡我揀選一種,直到如今,我還覺得不必看這本弄虛作偽千篇一律用文字寫成的小書,卻應(yīng)當(dāng)去讀那本色香俱全內(nèi)容充實用人事寫成的大書?!?/p>
是啊,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以后要天天去走路,哪怕只是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廁所。
懷化鎮(zhèn),沈從文的人生在這里有了很大的變化。
因為他認(rèn)字比較多,又喜歡寫字,在懷化,沈從文成了一名上士司書。
在懷化鎮(zhèn)的一年零四個月里,沈從文看到過有七百多人被殺死的全過程。
他在文章中這樣記憶:“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狀態(tài)下頭被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份經(jīng)驗在我的心上有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讀‘子曰’的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
沈從文比魯迅等其他作家晚生了幾年,但生活的時代大致相同,但當(dāng)同時代的作家都一一被戰(zhàn)爭的怒火吞食時,沈從文卻用獨特的視角,安靜地描述了那個年代的悲傷。
是啊,人性中的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不是因為戰(zhàn)爭就全部改變了。
楊姓祠堂,是沈從文的部隊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現(xiàn)在的懷化還有沒有這個地方,在沈從文的筆下,是個熱鬧的所在。
“祠堂對門有十來個大小鋪子,那個豆腐作坊門前常是一汪黑水。那個南貨鋪有冰糖紅糖,海帶蜇皮,有陳舊的芙蓉酥同核桃酥?!?/p>
最有趣的,應(yīng)該是他所描述的煙館的情景了:“那個煙館門前常常坐一個年紀(jì)四十來歲的婦人,扁扁的臉上擦了很厚的一層白粉,眉毛扯得細細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綠的家機布褲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紅色洋襪子來。見兵士同伙夫過身時,就把臉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貞靜。若過身的是穿著長衣或是軍官,她很巧妙地做一個眼風(fēng),把嘴角略動,且故意嬌聲嬌氣喊叫屋中男子,為她做點事情。這點富于人性的姿態(tài),我當(dāng)時就很能欣賞她?!?/p>
沈從文的思考滲透在湘西的山山水水里,曲折的道路、多姿的人生里。
沈從文的職業(yè)困惑在懷化鎮(zhèn)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
他雖然是個文書,但有時候還要兼職做一下廚子,原因是他懂得煮狗肉。
安靜而靦腆的沈從文在對待殺人或者殺狗這件事情上,顯得有些態(tài)度硬朗,他認(rèn)為,弱肉強食這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他在文章中詳細地記錄了做狗肉的經(jīng)過:“一個人拿過修械處打鐵爐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膚燒燒,再同一個小副兵到溪邊水里去刮盡皮上的焦處,砍成小塊,用缽頭裝好,上街去購買各樣作料,又回到修械處把有鐵絲貫耳的瓦缽,懸系在打鐵爐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動風(fēng)箱,直到把狗肉燉得稀爛?!?/p>
看沈從文做得如此專業(yè),不由得羨慕和他一起當(dāng)過兵的朋友們。
懷化在沈從文的筆下有很多魚。
“可以在晚上拿了火炬鐮刀到小溪里去砍魚,用雞籠到田中去罩魚?!?/p>
砍魚,可見那魚之大;在田中罩魚,可見那魚之密。
黃鼠狼是一個貶義詞。
在沈從文的筆下,竟然也成了有用的動物。
“上山裝套設(shè)阱,捕捉野貍同黃鼠狼。把黃鼠狼皮整個剝來,用米糠填滿它的空處,曬干時用它裝零件東西?!?/p>
試想一下,我們現(xiàn)在的再好的真皮包具,也沒有沈從文的創(chuàng)意來得自然而有趣。
和我的童年差不多,沈從文是一個看到什么東西都能喜歡上的家伙。
在懷化,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熔鐵工廠。立個高過一切的泥爐在大罩棚下喘氣冒煙。那么,沈從文像兒時發(fā)現(xiàn)了可以游泳的水池一樣興奮。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制鐵處以后,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那里看他們工作。因此明白那個地方制鐵分四項手續(xù),第一,收買從別處擔(dān)來的黃褐色原鐵礦,七個小錢一斤,按分量算賬。其次,把買來的原鐵礦每一層礦石夾一層炭,再在上面壓一大堆礦塊,從下面升火讓它慢慢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礦已烘酥冷卻,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黃泥做成可以傾側(cè)的爐子里面去。一個人把爐旁風(fēng)箱拉動,送空氣進爐腹,等鐵汁已熔化時,就把爐下一個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礦石渣先扒出來,再把爐傾倒,放光的白色溶液,瀉出倒畫成方形的砂地上,再過一會兒白汁一凝結(jié),便成生鐵板了?!?/p>
讀沈從文的文字,我常常會想起后來的一些作家,譬如汪曾祺、賈平凹等,這些人的細節(jié)描寫大概有沈從文的影響在里面。
但我又想到了我自己寫童年的事情,也寫得很細,事實上,我并沒有讀過多少沈從文的作品??磥?,有很多經(jīng)驗,是我們長期積累在心中的一些反應(yīng),和我們讀過誰的作品沒有關(guān)系的。
作為一個寫作者,有時候,我拒絕讀別人的小說,原因就是怕它們影響我的寫作欲望。
好在我讀書挑剔,遇到太好的,或者太不好的作品,我都會放下。
沈從文喜歡辰州(現(xiàn)在的沅陵)的一個河灘。
那里大概泥沙均勻,適合散步。
河灘上來來回回停留的船只很多,有個別樣式獨特的船橫在泥濘里,制造了讓人聯(lián)想的意境。
沈從文每一次看到都會添出一段憂愁來。
這是沈從文的一句名言:“美麗總是愁人的?!?/p>
在《女難》這篇文章里,沈從文一改過往調(diào)皮的回憶,竟然走婉約派風(fēng)格,寫出了很多憂傷。
在這篇文章里,沈從文又寫到了那個賣湯圓的老人。他和老人聊天,看看街道。忽然就感覺寂寞了。
關(guān)于寂寞的描寫,沈從文的文字極其排比。
“我感覺我是寂寞的。記得大白天太陽很好時,我就常常爬到墻頭上看駐扎在考棚的衛(wèi)隊上操。有時候又跑到井邊去,看人家輪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們做豆芽菜的如何澆水進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欄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來了一個挑水的老婦人,就幫著這婦人做做事,把桶遞過去,把瓢遞過去……”
寂寞有時候表現(xiàn)為自己無事可做,有時候表現(xiàn)出喜悅。
譬如,沈從文當(dāng)時已經(jīng)升職為士官,可他還穿著普通的士兵服裝,于是,走在街上的時候,別人還是把他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士兵來對待。
他心里有一股暗暗的歡喜。不過,這種歡喜持續(xù)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轉(zhuǎn)變?yōu)槭浠蛘呒拍?/p>
寂寞可以讓人沉淪,也可以讓人發(fā)憤。
沈從文顯然屬于后者。他有時候會為自己身上的那身衣服感覺羞澀。
沈從文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讀書人,他希望大家都能知道這一事實,并給他以尊敬。這一點我也是,呵呵。
于是,在經(jīng)過寂寞的街道行走以后,他會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發(fā)憤地練習(xí)半天小楷字。
事實證明,這種發(fā)憤改變了他的一生。
人生沒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有追求。不信,你試試。
部隊生活結(jié)束以后,沈從文的職業(yè)變化很多。先是在警察局工作,負(fù)責(zé)抄寫每天的處罰條例。
后來,警察局把稅收的工作也接管了過來。于是,他又負(fù)責(zé)填寫稅單,譬如要登記每只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一頭牛要收一千文。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沈從文開始受到別人的款待。
對了,那個時候的沈從文的月收入是十二千文。
因為沈從文的舅父和另外的親戚喜歡作詩,所以就找來沈從文替他們抄寫詩歌。
時間久了,沈從文也有寫詩的欲望。
十七歲那年,這個自稱是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已經(jīng)月收入十六千文,并吸引了眾多的女孩子。
到此,我才明白,這篇文章的名字為什么叫作“女難”。是啊,是女人喜歡他,并給他的人生帶了難處。
結(jié)果,那個女孩子不過是喜歡上他的錢,騙了他的錢以后,借著戰(zhàn)爭的借口,消失了。
他的人生從此得到了教育。
在這個筆記的最后,我仍然想把沈從文的這段話做一個摘錄:“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就那么的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jié)我應(yīng)該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有財產(chǎn)的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縣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xué)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yīng)當(dāng)在那么一個公式里發(fā)展的?!?/p>
是啊,生活總會有出乎意料的情節(jié)安排,這樣,我們活得才有意思。
關(guān)于童年的文字,更多的時候是成年人交換的閱讀。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的童年,都不會引起孩子們的閱讀興趣。往往那些寫兒童時代的文字,都是一些大人或者老人去看。
沈從文的文字也是如此,他在《辛亥革命的一課》一開篇就寫道:“有一天,我那表哥又從鄉(xiāng)下來了,見了他我非??鞓?。我問他那些水車,那些碾坊,我又問他許多我在鄉(xiāng)下所熟習(xí)的東西??墒俏也幻靼祝@次他竟然不大理我,不大同我親熱。”
沈從文寫這篇文字的時候一下就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只有有過童年生活經(jīng)驗的人才能讀出其美妙。
我在讀的時候忽然笑出聲來,不是因為沈從文先生的文字,是因我想起被我拴住的一只青蛙。它唱歌唱得聲音很大,穿過二十余年的光陰,終于傳到我的耳朵里。
沈從文去四川的經(jīng)歷改變了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
因為,正是因為這段經(jīng)歷,讓他寫出了驚世的《邊城》。
那時候,沈從文是賀龍的部下,賀龍是團長,他大概是文件收發(fā)員。
那時候部隊里都流行去四川,從湘西去四川的男兵們都說,一是可以討漂亮媳婦,二是可以撈一些銀子。
沈從文在文章中寫道:“我所想的還不是錢、不是女人。我那時候自然是很窮的,六塊錢的薪水,扣去伙食兩塊,每個月手中就只有四塊錢,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錢,我還是不會用它。得了錢除了充大爺邀請朋友上街去吃面,實在就無別的用處?!?/p>
對于女人,在《女難》中沈從文已經(jīng)描寫過了,他自從被女人騙過以后,就不再對女人感興趣,相反的,他很在意上司的肯定。
最終,促使沈從文入四川的原因是巫峽。
熱愛行走,甚至連一條河街都不放過的沈從文怎么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呢?
“我聽他們說起巫峽的大處、高處和險處,有趣味處,實在神往傾心。鄉(xiāng)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個生命押到極危險的注上去,玩一個盡興?!?/p>
于是,沈從文遇到了那傳奇的人物:山寨大王。
有必要介紹一下,沈從文入四川時的全部家當(dāng):一雙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半斤冰糖,舊棉襖一件,舊夾襖一件,手巾一條,夾褲一條,青毛細呢的響皮底鞋子一雙,白大布單衣褲一套。另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的褚遂良《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集》,一雙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一個搪瓷碗。
沈從文形容自己的全部產(chǎn)業(yè)時,用了一個非常美好的詞語:動人。
是啊,那真是一個動人的產(chǎn)業(yè),可以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全部細節(jié)。
沈從文從湘西入四川的路線非常經(jīng)典,值得在這里推薦一下,這一定是很好的自助游線路。
先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沈從文步行用了六天,后來到四川的龍?zhí)丁?/p>
按照現(xiàn)在的自行車速度,應(yīng)該兩三天就行了。
我有這樣的試驗興趣。當(dāng)然,要依靠當(dāng)?shù)氐奶鞖夂同F(xiàn)行的路況而定。
在貴州和湖南交界的地方,有一個高坡叫作“棉花嶺”,上去三十二里,下來三十五里。爬上去以后,可以看到一群小山,在云霧里妖繞。
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大場,是一個牛馬交易的專業(yè)市場。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沈從文的描述中,每一次趕場的時候到了,都會有五千牛馬在那里交易,那場景一定很壯觀!
離牛馬場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古寺院,照例,寺院必有古松,古松很粗,六人合抱也抱不完。
終于到了四川東邊上的龍?zhí)?。龍?zhí)兑驗橛幸粋€龍洞得名。
龍洞流出來一股泉水,冷如冰水,即使在炎夏季節(jié),行人也不敢洗手洗腳,手一入水,骨節(jié)便疼痛麻木,失去知覺。
沈從文常常用一個大葫蘆貯滿了生水回去,用那冰水招待朋友。
沈從文年輕時對書法很有追求,曾寫這兩句貼在自己的房間:“勝過鐘王,壓倒曾李。”
大概那個時期沈從文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鐘、王二人,鐘是誰呢?王應(yīng)該是王羲之或者王鐸?;钪膮s有曾慶髯和李梅庵。
在四川的時候,沈從文的月薪是九塊錢??墒?,他不注重穿衣,喜歡吃面食,于是,衣服沒有增加一件。
一次下雨了,他剛洗的衣服還沒有曬干,不好意思光著身子去食堂里打飯,于是,餓了半天。
這個時間,他認(rèn)識了那個大王。大王叫作劉云亭,很有傳奇經(jīng)歷。
譬如他曾經(jīng)一個人徒手打死過兩百個敵人,還娶了十七位押寨夫人。有一年,在辰州的時候,大冬天有人說:“誰現(xiàn)在敢下水,誰不要命?!边@個山大王什么話也不說,脫了衣服就跳進水里,而且還在水里游泳了一個小時。
他還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主兒,有誰錢包被掏了,告訴他,他一準(zhǔn)會追回來。這個大王被沈從文部隊的司令官救了一命,于是就投靠了司令。
大王天天給沈從文講故事,有時候還給沈從文唱戲。他甚至也愛好書法,還會畫兩筆蘭花。于是,他們兩個熟悉起來。
兩個人還一起去監(jiān)獄里探望大王舊時的相識,一個女土匪。
后來,那大王喜歡上了一個洗衣婦。結(jié)果司令員不許,于是,大王就請假回家,想繼續(xù)過自己的山大王生活,順便也想邀請沈從文加入他占山為王的行列。
但是沒有走成,大王被司令官綁了,殺了。
沈從文從此離開了那個司令官,離開了四川,又重新回到了保靖。這種情節(jié)在沈從文的散文中并不多見,像極了小說。
自然,沈從文以后作小說,也常常會想起這個大王的。因為,他的傳奇經(jīng)歷讓沈從文認(rèn)識到,人生可以庸庸碌碌、平平淡淡,也可以殺人放火、燒殺搶掠。
從四川回到湘西之后,沈從文迷上了歷史和古典畫卷。
他像一塊干涸的土地一樣,吸收可能到來的所有水滴。
后來,他有機會進入剛辦的湘西鄉(xiāng)報館做了校對。
那時候的沈從文不過二十歲,看到報紙上有人做好事,幫助別人。他也就模仿著,把自己的工資全都買成郵票,裝進了一個信封里,另外又寫了一張信箋,說明自己捐款興學(xué)的意思,并署名為“隱名兵士”,悄悄地把信寄到上?!睹駠請笥X悟》編輯處,請求轉(zhuǎn)交工讀團。
沈從文每每想起自己偷偷做的這件事情,還總會感覺到有一種秘密的快樂。
這是一種私人的快樂。
在報館工作不久,沈從文就又被部隊抽調(diào)了回去。
但很快他就被一場大病折磨,高燒得不能進食,頭痛得像被斧子劈開,血一碗一碗地流。沈從文支撐了四十天,竟然活了下來。
然而就在同時,他的一位樂意同他談?wù)撋詈屠硐氲暮糜殃憦|卻被河里的流水沖去,淹死了。
這給了沈從文又一個教育。他想,如果自己活著還有許多事情不明白就死了,那是多么悲傷的一件事情。
于是,他向部隊里的領(lǐng)導(dǎo)打報告,說要去北京讀書。
沈從文的理想是,如果讀書不成就去當(dāng)警察。警察也做不了的話,那就只好認(rèn)輸,不再做別的好打算了。
沈從文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人,他自己身體孱弱,且性格并不外向。所以,常想象著自己能有一個不用求別人也能生活滋潤的職業(yè),譬如警察。他的這種可愛讓我想起了他同時代的豪華女人張愛玲。張愛玲年輕時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爛漫的想法,看到有人受欺負(fù),她就想自己應(yīng)該嫁給警察局長做老婆,那樣就可以幫助被欺負(fù)的人了。
這種性情,著實可以贊美。
沈從文進北京的路線竟然要路過鄭州。那時候鄭州已經(jīng)是中國鐵路的十字交叉口。
他的路線大致是這樣的:從湘西到長沙,從長沙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zhuǎn)徐州,從徐州到天津。然后,這一下走了十九天,才到達首都北京。
他被一個拉車的送到北京西河沿的一個小旅館,并在小旅館里用自己漂亮的虞世南體的小楷寫下:沈從文 年二十歲 學(xué)生 湖南鳳凰縣人。
于是,沈從文的另一個人生開始了,從此,他走進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
沈從文喜歡這個好色的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這個朋友的花草逸事。
“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漁人,因為他的頭上戴的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jīng)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輕娘兒們的注意。這老友是武陵(常德)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館的主人。常德、河伏、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內(nèi)吃四方飯的標(biāo)致娘兒們,他無一不特別熟悉?!?/p>
接下來,沈從文又補充介紹:“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過一百個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內(nèi)無數(shù)中學(xué)生,在國文班上很認(rèn)真地讀陶靖節(jié)(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情形,真覺得十分好笑。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p>
路上的風(fēng)景像水墨山水畫,這是值得注意的風(fēng)景。
“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里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全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
兩個人一致認(rèn)為,這窗外的景致像極了沈周的畫卷。
可是,船行到一半,到周溪的時候,天落了雪,夜晚也到來了。這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突然想起大周溪的一個長眉毛白臉龐的小女人,于是,便開始打扮自己,穿了自己隨身帶的嶄新的絳色緞子猞猁皮馬褂,從那被冰雪凍結(jié)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地爬過去,誰知,大概是過于心急,他一下落了水。他一面叫著沈從文的名字,大呼自己要完了,一面掙扎著上岸。
雖然全身已經(jīng)濕透,凍得渾身打戰(zhàn),可是他還是換上了一件新棉軍服,又一次高興地爬到岸上,到他心中惦念的女人身邊睡覺去了。
沈從文在自己的文字里細致描述著這個有趣人的形象,同時在表達著湘西的女人的誘惑力。
落水了,還要再一次爬到岸上去,那個女人一定有著姣好的容顏和溫暖的身體。
作為一個讀書人,沈從文有數(shù)不清的羨慕對象。譬如羨慕鐵匠能打一手好鐵,羨慕牧羊的人能聽懂羊的叫聲。
同樣,沈從文也羨慕這個好色的戴水獺帽子的朋友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
“辰河沿岸的碼頭的稅收、煙價、妓女的價格及白嫩程度,桐油、朱砂的出處行價,包括各個碼頭上管事的頭目的姓名愛好,他知道的似乎比縣衙門里的那些人知道的還多?!?/p>
這個時候,沈從文又一次癢癢地寫到了他年輕時親近過的那一百個年輕的女人。“他事情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家還只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有一百個青年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和心靈,從一個普通讀書人看來,這是一種如何豐富嚇人的經(jīng)驗!”
言外之意,沈從文想說什么,我不好惡意猜測。畢竟,我喜歡沈先生的樸實的文字。
從常德到桃源坐汽車竟然很近,舊時的路和車只用一個半小時。如今,我想,會更快了吧。
我和沈從文一樣,羨慕那些水手。
有的水手沒有相好的情人,只好在天亮的時候詛咒那些有情人的水手。
那些個水手都是多情的,我看著沈從文的文字也覺得有趣。
“大木筏都得在天明時漂灘,正預(yù)備開頭,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陸續(xù)下了河,與宿在筏上的水手共同開始從各處移動木料,筏上有斧斤聲與大搖槌彭彭敲打木樁的聲音。許多在吊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熱被窩里脫身,皆在河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們恩情所結(jié),也多和衣靠在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后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很顯然的事,這些人從昨天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jīng)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想到這些眼淚與埋怨,如何糅進這些人的生命中,成為生活之一部分時,使人心中柔和得很?!?/p>
這個時候,叫作牛保的多情水手依舊在他的風(fēng)流鄉(xiāng)里不舍得出來。
沈從文的船將要離開了,忽然就聽到,鄰居船上的水手在大叫:“牛保,牛保,不早了,開船了呀?!?/p>
許久沒有人回答,于是那兩個水手就又重復(fù)地大聲叫喊:“牛保,牛保,你不來當(dāng)真船開動了。”
再過一陣兒,催促就變?yōu)槿枇R,吊腳樓上的那個牛保被罵醒了,從熱被窩里的女人手臂中起來,光著身子爬到窗邊來答話:“宋宋,宋宋,你喊什么,天氣還早咧?!?/p>
“早你的娘,人家木排全開了,你瘋了一夜還盡不夠!”
“好兄弟,忙什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地喝一杯,天氣早得很!”
“天氣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叫作牛保的多情水手,光著身子趴在冬天的窗口和下面同事說話的這句臺詞真叫作快感。可是,我們看這些文字的時候,心靈純凈無比,絲毫沒有淫念,這大概就是沈從文先生下筆時的那股冷凈。
年輕時的沈從文是個愛探聽別人隱私的人。
當(dāng)然,這也是他的職業(yè)敏感而已,他想見見這個叫作牛保的水手。
“河岸上有個藍布短衣青年水手,正從半山高處人家下來,到一只小船上去。因為必須從我小船邊過身,故我把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寬臉,鼻子短,寬闊肩膊下掛著兩只大手(手上還提了一個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滿滿的),走路時肩背微微向前彎曲,看來處處皆證明這個人是一個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地喊他,同他說話:‘牛保,牛保,你玩得好?!?/p>
那個水手竟然真的是牛保。
正在沈從文和牛保搭話的時候,吊腳樓里突然探出那個頭發(fā)散亂的婦人來。
對著牛保大聲喊:“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
牛保有些擔(dān)心那婦人,就大聲回話:“哎哎,我記得到!……冷,你是怎么了啊,快上床去!”
婦人似乎不太理解牛保那一瞬僵硬的回話,認(rèn)為牛保太理智了,一出被窩就這么生分,有些生氣,說:“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說著,“嘭”的一聲就把格子窗放下了。
這一番對話,讓我充分相信,身體之間的碰撞說不定才是真正的愛情。
什么精神之戀就過分虛無了。
我真的被下面的細節(jié)感動了。
大概這是最平常的一些細節(jié)了,但往往動人的,就是它們。沈從文的文字在這一段并不出色,但也不必過分修飾,最美好的情感,有時候是不需要修飾的。
“我的小船行將開時,那個青年水手牛保卻跑來送了我一包核桃。我以為他是拿來賣給我的,趕快取了一張值五角的票子給他。這人見錢只是笑。他把錢交還,把那包核桃從我手里搶了回去,說:‘先生,你買我的核桃我不賣。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他把手向吊腳樓指了一下,話說得輕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還有栗子、干魚,還說了許多癡話,等我回來過年呢……’”
沈從文為了報答牛保,就隨手拿了四個煙臺的蘋果給了他,且問他:“你回不回來過年?”
他只笑嘻嘻地把頭點點,就帶了那四個蘋果飛奔而去。
船要開了,沈從文又聽到隔壁船上的水手在大聲罵,“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還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還……”
聽到水手的罵娘聲,沈從文才明白,原來,那四個外地帶來的蘋果,牛保不舍得吃,就跑到吊腳樓去,送給了那婦人。沈從文猜測,那牛保一定會告訴那婦人這蘋果的來源,說來說去,那婦人一定又會說一些癡情的話。
告別多情水手牛保之后,沈從文來到一個很好玩的河灘。
“在一個小灘上,因為河面太寬,小漕河水過淺,小船纜繩不夠長不能拉纖,必須盡手足之力用篙撐上,我的小船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沖下。船頭全是水。到后來想把船從對河另一處大漕走去,漂流過河時,從白浪中鉆出鉆進,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兩次,還花錢加了個臨時水手,方把這只小船弄上了灘。上過灘后,問水手是什么灘,方知道這灘的名字叫作‘罵娘灘’,也叫作‘說野話的灘’。因為這灘實在太難上了,即使是父子弄船,一邊弄船一邊也互相罵各種野話,而且越罵各種野話,越容易上這個灘,所以,當(dāng)?shù)厝艘坏竭@里就罵娘,長期下來,就叫作‘罵娘灘’?!?/p>
這個灘在辰河,不到楊家嘴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一次去湘西,能不能找到這個地方。
既然有多情水手,那么,下面還是要介紹一下多情的婦人。
那是一個年方十九的漂亮女子,叫夭夭,卻嫁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這個男人愛好抽大煙,因此,只要有人給他錢或者給他大煙抽,他就立即把床讓給其他男人睡,當(dāng)然,一起讓的,還有夭夭。
夭夭終于還是喜歡上了一個年輕的水手,大概叫作楊金保,或許叫牛保也說不定。
總之,沈從文并沒有介紹清楚。
夭夭總是希望能天天看到那個年輕有力的水手。于是,見到船就出來看看。
但只要她出來,她的男人就在后面污濁不堪的各種叫罵,小婦人夭夭就把小嘴收斂做出一個撒嬌的姿勢,帶著不高興的語氣自言自語說:“叫驢子又叫了,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頸去了。”說著話,還咬著下唇很有情致地盯著沈從文看一眼,拉開門,就消失了。
看到這里,我不僅佩服起沈從文的自作多情,不僅僅湘女多情,男人更多情。
叫作夭夭的女子有故事。
這個整天被丈夫出賣的小女子,終于看上了一個水手。
那個水手只出現(xiàn)過一次,就再也沒有來過,但那個水手仿佛答應(yīng)過夭夭什么,或者沒有,只是用眼神多看了她一眼。
但夭夭就一廂情愿地在那里盼望著,希望有一天那個男人帶她離開這里。
當(dāng)別人把夭夭的故事講給沈從文聽的時候,沈從文忽然沉思起來,并感慨起“命運”這個詞語來。
我卻從夭夭的故事中看到了金基德的電影《弓》,或者是張藝謀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
難道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這樣的癡情女子?
從常德出來,最后,沈從文和表弟落腳到了保靖。
找不到工作的他有大把的時間去細細吞咽自己的失落和郁悶。
有時候他會一個人爬山,或者躺在河邊無人的地方默默地想自己的人生。那是一種漫無邊際的想象,時間像云彩一樣地在天上飄,在風(fēng)里飄,在自己的心事中飄來飄去。
這個時候他開始敏感起來。有一天晚上,因為幾句話和表弟吵了架,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決定不和表弟睡在一起,于是爬到馬廄里,睡在了馬槽里。
天亮?xí)r,表弟道歉才算完事。
一個人的他鄉(xiāng)生活,總能讓這個人快速成長起來,總能記憶豐富起來。
終于,沈從文在保靖還是謀到了一個書記員的抄寫差事。
有了工作的他,終于有了生活的依賴,性格也開始開放起來。
他又有了給別人做狗肉的興致。
想必沈先生燉狗肉的技巧了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及。
沈從文寫到了山里的狼。
保靖的郊界有山,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幾個人就相伴去爬山,爬山必隨身攜帶一根木棒,是用來防備狼的。
“我們每次到那小坡上去,總得帶一大棒,就為的是恐怕被狼襲擊,有木棒可以自衛(wèi)。這畜生大白天見人時也并不逃跑,只靜靜地坐在墳頭上望著你,眼睛光光的,牙齒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頭拋過去時,它卻在石頭近身以前,飛奔跑了?!?/p>
保靖除了有狼偷偷地吃墳里的尸體以外,還有老虎在夜里的時候下山跑到農(nóng)家里來偷吃院子里的小豬。
每一次沈從文都聽得很清晰,那老虎是從哪條路上來的,進了哪家的院子,偷了哪一頭豬,然后又從哪條路上回山里去了。
所以,每一次聽豬驚天動地的叫聲,他們也不再過分地在意,該說話照樣說話,該吃酒照舊吃酒。
保靖離永順大概很近。
沈從文特地寫到趕場時從永順過來的船只。
那河美極了,那船只也美極了。
是啊,如果熱愛生活,哪怕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草地,看起來,也是生動的。
沈從文在保靖待了十個月之久,然后,才有機會去四川。
這是一篇好讀的故事。老伴并非現(xiàn)在字面上的意思,還是舊時的伙伴的意思。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作小翠,而正是這個女孩,就變成了《邊城》里的翠翠。
開頭的文字很美。
“我平日想到滬溪縣時,回憶中就浸透了搖船人催櫓歌聲,且為印象中一點兒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濕了。這地方在我的生活中占了一個位置,提起來真使我又痛苦又快樂?!?/p>
這是促使我想細細讀下去的原因,是什么樣的生活情節(jié)讓沈從文在這里記憶深刻,又痛苦又快樂呢?
滬溪縣界于辰州與浦市兩地的中間,上距離浦市六十里,下達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對河的高山逼近河邊。滬溪縣城的位置又正好處于洞河和沅水的交匯處,因此,這是一個行船的必停之地。
然而,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碼頭,卻沒有公家設(shè)定的青石??空?,那個年代的建筑意識尚差,所以,停穩(wěn)了船只以后,上岸的人群中總有不少的人被那泥濘滑倒,場景很是好看。
沈從文回憶起十七年前在滬溪過夜的情景。
因為天氣的關(guān)系,許多人在白天都光著身子泡在河水里,到了晚上,就爬到泥堤上睡覺,枕頭是不遠處船戶人家討來的一捆稻草。
枕著稻草光著身子過夜的情景讓沈從文記憶猶新:躺在尚有些微余熱的泥土上,身貼大地,臉面向天,看尾部閃放寶藍色光輝的螢火蟲匆匆促促飛過頭頂。沿河是細碎人語聲、蒲扇拍打聲與煙桿剝剝地敲著船舷聲。半夜后天空有流星劃了長長的光明下墜。灘聲長流,如對歷史有所陳訴埋怨。這一種夜景,實在是我終生不能忘掉的夜景。
一同行走的伙伴有十三個人。
十三個人中,有兩個是沈從文要好的朋友。有一個叫沈萬林的,是沈從文的同宗兄弟,也是那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在部隊里的同事。他和他的上司打了一架,就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另一個年紀(jì)很輕的叫作趙開明,是個獨生子。他是個勇敢的孩子,因為想做將軍,所以混在了部隊。
這個叫作趙開明的孩子,在滬溪縣城的街上轉(zhuǎn)了三次,就看中了一個絨線鋪的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向沈從文借錢跑到那家絨線鋪里買了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目的是想和那個女孩說話。事實上,讓沈從文感到好笑的是,雖然他買了三雙絨線鞋帶子,可他連一雙多余的草鞋也沒有。
回到船上以后,趙開明就當(dāng)著大家面說:“我將來若做了副官,當(dāng)天賭咒,一定要回來討那個女孩子做媳婦?!?/p>
因為連續(xù)去了三次絨線鋪,沈從文知道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叫作小翠。后來,沈從文寫了《邊城》,那個弄渡船的外孫女翠翠的品性就是憑著這一次在滬溪縣絨線鋪的女孩的印象得來的。
好玩兒的情節(jié)接著出現(xiàn)。
三年以后,要去四川的路上,沈從文和趙開明一起路過滬溪縣,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墒牵莻€執(zhí)拗的孩子竟然強行拉著沈從文陪他一起去拍那家絨線鋪的門,又一次從那個女孩的手中買了一雙鞋帶子。
這個情節(jié),現(xiàn)在想來,實在浪漫。
機緣巧合,沈從文和這個叫作趙開明的小伙伴,在部隊又一次被分到了辰州城的某部。
沈從文做文書,而趙開明就在留守部做勤務(wù)兵。兩個人一起去城外的荷塘里去給他們的頂頭上司釣蛤蟆。
釣蛤蟆的時候,沈從文才知道,這個家伙,居然又偷偷跑去滬溪縣城的絨線鋪里買了一雙鞋帶子。
過了一年,沈從文和趙開明分開,他領(lǐng)到三個月的遣散費,離開了辰州,走到了盛產(chǎn)香草香花的芷江縣。他的工作也變了,每天要拿個紫色的木戳,到各個屠桌邊驗豬羊稅。
這樣一分開,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以后的一天,沈從文乘船又一次路過滬溪縣,那碼頭的堤岸在冬天有些枯萎。石頭城的樣子也大有改變。
但是,那個沈從文陪著小伙伴一起去了四次的絨線鋪的地址,他記得清楚。
接下來的情節(jié),我用沈從文的原話來描述更好:“我居然沒有錯誤,不久就走到了那絨線鋪門前了。恰好有個船上人來買棉線,當(dāng)他推門進去時,我緊跟著進了那個鋪子。有這樣稀奇的事情嗎?我見到的不正是那個女孩嗎?我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十七年前那個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鋪柜里一堵機棉紗邊,兩手反復(fù)交換動作挽她的棉線,目前我所見到,還是那么一個樣子。難道我如浮士德一樣,當(dāng)真回到那個過去了嗎?我認(rèn)識那眼睛、鼻子和薄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現(xiàn)在的這一個就是當(dāng)年的那一個?!?/p>
這就是情景美好的故事情節(jié),十七年了,那個女孩沒有變化。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長得太像她的母親了。
然而,更讓沈從文驚奇的是,那個女孩的父親,竟然是和他一同買鞋帶子、一同釣蛤蟆的趙開明。
只是,十七年沒有見面,趙開明被鴉片煙害了,成了一個老人。
雖然趙開明沒有當(dāng)上副官,但他還是實現(xiàn)了另一個愿望,就是娶小翠為妻。甚至,他還給自己的女兒取名作小翠。
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沈從文卻忽然抒情起來。之所以說他忽然,是因為他的抒情有些轉(zhuǎn)折或者有些牽強。
但文字有一股婉約的美麗。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郁,有點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里我儼然徹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應(yīng)當(dāng)翻閱歷史,溫習(xí)歷史’。在歷史面前,誰人能夠不感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