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義東
光緒三年春天的一個清晨,一條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湖州鹽商李之榮李府迅速傳開了:說是昨天夜里甄玉兒被府里的下人穆一峰給拐走了。這個甄玉兒可不是普通的人,而是鹽商老爺李之榮新納的小夫人。小夫人跟人私奔了這絕對是個大事件,李府上下議論紛紛。
早晨七時,鹽商老爺李之榮便獲悉了這個消息,心情無比震怒。震怒之下,他立即喊來了管家老杜:“府里出了這么大的丑事,這個家你是怎么給我管的?”然后他從客廳墻上摘下一把寶劍遞給老杜,并咬牙切齒地說:“你立即騎快馬前去追趕,追上之后,用此劍將穆一峰和甄玉兒這對狗男女全部殺掉,一個也不留,以解我心頭之恨!若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你就不用回來了!”
管家老杜見李之榮如此憤怒,哪里還敢多言,忙上前接過寶劍:“東家,您放心,我馬上就去辦!”
此時,正欲進(jìn)客廳的李夫人恰巧聽到了主仆二人的對話,當(dāng)她聽到拐走小夫人甄玉兒的下人竟是賬房管事穆一峰時,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止住腳步,退回庭院。
不久,老杜就手持寶劍從客廳里走出來,穿過庭院時,一眼就見到李夫人在涼亭內(nèi)下棋。老杜知道這位大夫人本是一個大家閨秀,精通琴棋書畫,尤喜圍棋,連棋子都是精品翡翠制作的,棋藝府里無人能敵,便時常獨自對弈。她見到老杜,忙打招呼:“管家,你忙什么呢,過來陪我手談一局!”
“現(xiàn)在我哪里還有心思下棋呀。”老杜走到李夫人近前,滿臉愁容地向她大倒苦水,“夫人,剛才東家大發(fā)脾氣,要我馬上去追殺穆一峰和甄玉兒,可他們二人現(xiàn)在早跑沒影了,讓我到哪里去找他們?夫人,您可得幫我想想法子!”
李夫人遞給他一些銀兩,笑著說:“其實,你真想要找到他們二人,一點兒都不難。”
老杜一聽,仿佛見到了救命稻草,滿臉的愁云頓散,忙雙手作揖乞求道:“夫人,有啥好辦法,還望您不吝賜教!”
李夫人手一伸指向了蹲在北側(cè)角門旁的一條看門狗,笑著說:“你只要帶上來福,它很快就能幫你找到穆甄二人?!?/p>
老杜聽了,看了一眼那條看門狗,嘴巴立時張得老大:“來福,夫人您是說這條狗?我可是咱府里的老人了,怎么沒發(fā)現(xiàn)它有這跟蹤人的本事呀?”
李夫人進(jìn)一步解釋說:“這來福確實就是一條普通的狗,可你為什么不往甄玉兒身上多想想呢?她平日里特喜歡使用一種叫‘蜜合香’的香粉,本地女人很少使用這種香粉。此香氣味雖然非常幽微,可一旦沾上其香味會持續(xù)很長時間,且久久不散。我娘家是制香世家,父親曾對我說過這種蜜合香的香味很獨特,連普通的狗都對它非常敏感。你看來福此時還蹲在此門,說明它夜里是跟著甄玉兒來到這兒,穆甄二人一定是向北而去了……”
老杜恍然大悟:“怪不得平日里這來福沒事總跟著甄玉兒,我還以為這女人特有狗緣呢,原來是這蜜合香給鬧騰的?!?/p>
于是,老杜謝過李夫人,便牽著來福,匆忙出北角門去追趕穆甄二人,絲毫不敢含糊。
可結(jié)果呢,五天之后老杜卻垂頭喪氣地回來向東家李之榮匯報,說他這些天尋遍了周邊村鎮(zhèn)及二人的家鄉(xiāng),也沒發(fā)現(xiàn)二人的身影。
李之榮聽了,胸中的怒火“噌”的一下就躥上來了,指著老杜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廢物,連這么點兒事兒都辦不好,還有臉回來呀……”
一旁的李夫人忙上前解圍。她端起一杯龍井茶遞給李之榮,溫婉地勸阻道:“老爺,您先喝點兒茶,消消火。俗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已至此,還是由他們?nèi)グ?,沒必要再節(jié)外生枝。我覺得老杜沒追到人未必不是好事,若他真的把穆甄二人給殺了,是要償命的……”
聽夫人這么一開導(dǎo),李之榮立時幡然醒悟,此事自己確實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處置得有失分寸。于是,他接過夫人遞過來的茶杯,坐在身后的太師椅上猛喝了一大口,強(qiáng)壓下心頭那熊熊燃燒的怒火……此事,也就只能這樣暫時告一段落了。
兩年后的秋天,有一天,老杜在茶館里跟朋友喝茶聊天時獲悉,那個私逃出府的穆一峰時來運(yùn)轉(zhuǎn)在京師戶部的某司謀得了一份差事。老杜回來告訴李之榮,他怎么也沒想到從前自己家里的一個下人如今竟還做起了京官,這讓他有些始料不及,深感意外。
更讓李之榮始料不及的是,也就是在那年秋天,他因涉及鹽稅舞弊案而獲罪下獄。李家面臨著被抄家的境地,所有的家產(chǎn)將被罰沒充公,府里的下人大多已自行逃散,留下的沒幾個了。
朝廷派出清查罰沒財產(chǎn)的官員很快進(jìn)駐李府,一個叫李福的下人一眼就認(rèn)出這群官員中有一位竟然是穆一峰,就匆匆去告訴管家老杜。老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其中一位官員還真是兩年前從府里拐帶甄玉兒私奔的穆一峰,著實吃驚不小,心想還真是冤家路窄呀。此刻,穆一峰正將李夫人獨自一人帶到庭院的涼亭內(nèi),不知他想要干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李福見老杜遲遲一言不發(fā),便道出了心底的疑慮:“上次,這家伙拐走了東家的小夫人;這回,一進(jìn)府里就瞄上了大夫人,不知又要冒啥壞水兒?”
老杜兀自苦笑一下:“東家已身陷大獄,自身難保,妻兒家小已是無力顧及。如今人為刀俎,我等皆為魚肉,還是由他去吧?!辈贿^,老杜心想李夫人曾對穆一峰有恩,應(yīng)該不會有啥事,否則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過了好一會兒,穆一峰才從庭院的涼亭內(nèi)出來,走了。老杜和李福兩人忙上前去,倒也沒發(fā)現(xiàn)她有何異樣,見她正聚精會神地琢磨著一盤殘局。老杜心想夫人真是弈棋成癖,這都火燒眉毛了,竟還有心思下棋,急忙問道:“夫人,那家伙找你干什么?”
李夫人正舉棋不定地捏著一枚棋子想要說點兒什么,可見有外人在側(cè),便搖了搖頭,說:“沒啥事,也就是扯點兒閑篇,敘敘舊而已?!?/p>
老杜見李夫人對此諱莫如深,不便過多追問,可他心里卻越發(fā)不安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就在老杜驚疑不定之時,清查李家財產(chǎn)已近尾聲。忽然有一姓汪的雜貨店掌柜登門造訪,懇求拜見負(fù)責(zé)清查罰沒李家財產(chǎn)的主事官,說:“在李家的客廳之中,有一件哥窯八方貫耳瓶是我家的祖?zhèn)鲗毼铮?dāng)年因資金周轉(zhuǎn)不開以二百兩銀子抵押在李府的。鄙人聽說李家財產(chǎn)要被清查罰沒了,特來懇請大人給通融一下,請允許我把這哥窯瓶給贖回去。”
那位主事官對古玩瓷器略知一二,一見到這件哥窯八方貫耳瓶釉面瑩潤,金絲鐵線,紫口鐵足等特征鮮明,乃是難得一見的宋代哥窯瓷器精品,絕對不止這點兒銀子。于是,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是好,遲疑了片刻,才說:“這些都是被罰沒的財產(chǎn),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否屬實,若是任人隨意贖取,還叫本官如何執(zhí)法?”
主事官正遲疑不決時,老杜發(fā)現(xiàn)穆一峰急忙上前垂手敬告說:“大人!這哥窯八方貫耳瓶確實是汪家當(dāng)年借款時的抵押之物。以前,我在李府賬房做過管事,汪掌柜抵押借款時我在現(xiàn)場,我可以為他做證。”
作為李府里的管家,老杜當(dāng)然知道這件哥窯八方貫耳瓶原本就是李府的東西,與這姓汪的掌柜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以前穆一峰在府里做賬房管事時就與這個雜貨店掌柜走得很近,兩人常在一起喝酒……老杜一直擔(dān)心會有啥事發(fā)生,可他沒想到穆一峰是沖著這件價值千金的哥窯八方貫耳瓶去的。
此時,老杜甚是后悔,兩年前當(dāng)東家派他去追殺穆一峰時,若不是聽了李夫人的勸阻,早把這家伙給殺了,哪里還容得他如今在這里落井下石。李夫人當(dāng)時的原話今猶在耳:“東家身體本來就不好,如今小夫人跟人跑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杜,追上二人之后你千萬不要驚嚇?biāo)麄?。你就說,夫人擔(dān)心你們倉促出行旅資不足,特意安排我把這些銀子交給你們,讓你們今后好好過日子。”其實,對于穆甄二人的出走,老杜曾不止一次疑心是李夫人下的一步棋,因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自是不敢多言。
老杜正欲上前揭破穆一峰的謊言,此時,李福卻在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遞給他一枚黑色的圍棋子:“管家,這是夫人給你的。夫人不便前來,讓我告訴你‘觀棋不語真君子’?!崩隙沤舆^棋子一看,它確實是李夫人的翡翠棋子,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許自己聲張。可李夫人的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老杜卻越發(fā)迷糊了。
此刻,那位主事官見穆一峰說得如此肯定,總得給他一點兒面子,便同意汪掌柜把那件哥窯八方貫耳瓶贖走。
三天后,李府的人已流落街頭,居無定所。老杜正為生計犯愁時,雜貨店汪掌柜給了他五千兩銀子,讓他轉(zhuǎn)交李夫人。
原來,穆一峰為了報答當(dāng)年私奔途中李夫人的贈銀之恩,這次他到達(dá)李府后第一時間單獨約見李夫人,獲悉府里的那件宋代哥窯八方貫耳瓶價值不菲……之后,穆一峰及時找到了之前的熟人汪掌柜幫忙來府里贖瓶,并勸他以五千兩銀子買了那件哥窯八方貫耳瓶。正因為有了這筆銀子,才幫助李家人渡過了這次難關(guān)。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杜發(fā)現(xiàn)李夫人再沒有下過棋,可她的手中卻時常把玩著一枚黑色的翡翠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