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印象中,二表哥的眼里只有一群羊。每次見到他,總是披著那件打了好幾處補丁的厚褂子,抱著膝蓋蹲著,對著來人“嘿嘿”笑兩聲。不管來人如何反應(yīng),他總會默默把頭扭過去,直勾勾盯著腳下一小塊地面嘀咕,“羊呢?我去看看羊吧!”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一面高聳的堤壩,如一條巨龍從天邊蜿蜒而來。堤壩的正南面,一望無際的綠色麥地如碩大的綠絨地毯,偶爾一兩塊盛開的油菜花田便成了地毯上最美麗的圖案。
堤壩的北面,從高向低一直延伸到河邊的是高低起伏的土坎和樹林。茂盛的春草和野花,沒有放過任何一寸裸露的地面。寬敞的河流,載著明亮的河水,以及天空倒映下來的潔白云朵,緩緩向前奔去。站在河灘向南望,越過樹林和堤壩,連綿的青山托著一輪紅紅的太陽,遠比電影里的景色壯觀得多。
一位披著藍色褂子的少年,獨自守著一群羊。在河流和堤壩之間大片的河灘上,在紅彤彤的太陽下,他們顯得十分渺小。那群羊如天空中被風(fēng)揉碎了的點點白云,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聚攏成一小團一會兒又散開成了網(wǎng),慢慢悠悠地向前移動著。羊群一邊埋頭啃食青草,一邊時不時地“咩咩”叫喚聲,與河流撞擊石塊的聲音,以及樹林里喜鵲的叫聲,共同奏響了一首春牧交響曲。
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啃了幾口草,蹦蹦跳跳地攀上一塊高些的土堆,突然沖向一只體形較大且長著一對尖尖角的大羊。小羊羔邊跑邊低著頭,用它并沒有長出角的腦袋抵向大羊。大羊明明在埋頭吃草,忽然一個轉(zhuǎn)身,前腳提起,尖尖的角對著小羊羔直砸下去。小羊羔被嚇得“咩咩”直叫,向遠處跑去。
少年揮鞭斥退大羊,朝小羊羔跑去。他約莫十四五歲,留著鄉(xiāng)下孩子最常見的西瓜皮發(fā)型,頭頂?shù)拈L,四周齊齊的光。常年在外放羊的緣故,臉上皮膚成了醬紫色。他身上的那件藍色褂子可能是他父親的舊工作制服。只不過他的身材還沒趕得上大人,褂子顯得有些長,包住了他的屁股,看起來像件風(fēng)衣。但是這件衣服的胳膊肘和后背有幾處補丁。兩個衣兜鼓鼓的,像是塞著什么東西。藍色褂子下面是一條灰色的褲子,和一雙露著腳后跟的勞保鞋。他身上那只墨綠色的水壺已掉了不少的漆,像只花水壺。他的鞭子也是非常簡陋,一根一米來長手指粗的荊條,前端拴了一截細麻繩。
那少年幾步小跑就輕松地追上小羊羔,傾身一把薅住它的后腿。小羊羔奮力叫著,掙扎著,似遇到了十分恐懼的事一般,惹得不遠處的羊都抬起頭來。它們看了一眼,立刻又把頭埋在青草叢中了。那少年一手捧著小羔羊的脖子,一手環(huán)抱著它的后腿,夾著小鞭子轉(zhuǎn)身折回到羊群。雙手往下輕輕一送,小羔羊四蹄著地,脆脆地叫了幾聲,尋著母羊便朝身下拱去,美美地吸起奶來。那少年也退到小羊羔剛才攀上的土堆上,抱膝安靜地坐了下來。
一次,我和小表哥去河灘看他放羊。小表哥說二表哥一般中午都不回家吃飯,自己帶著饃和咸菜。我們攀上堤壩,老遠就看見一群羊在林邊不遠的地方徘徊,料他就在附近。一邊朝下跑一邊笑著大喊,“二寶!二寶!你的羊跑掉了!”
對于這位長我六七歲的二表哥,我卻沒有一點尊重他的想法。從小就聽家里人說姑媽家的老二是個傻子,讀到二年級就退學(xué)了。
快到羊群時,我們看見他伸著腿坐在小樹林邊上的一塊石頭上,就著咸蘿卜條啃饃饃。沒有再靠近,隔了幾步遠就那么站著看他吃午飯。其實,他早就發(fā)現(xiàn)我們了,停下了啃饃,對著我“嘿嘿”笑過兩聲,接著一扭頭繼續(xù)啃了起來。
他啃饃的方式真的很特別,連咬兩大口饃才輕輕咬一丁點咸菜。兩大塊饃饃才消耗掉一小根咸蘿卜條,接著“咕咚咕咚”對著水壺灌了幾口水。他咽水的聲音我聽得真切,簡直跟我家的小花牛飲水一個模樣。
待二表哥吃完后,我說,“二寶,我們比賽算算術(shù)題吧!就做一年級的加減法。贏了你明天中午的咸蘿卜條都歸我,我輸了幫你放半天羊。你看可好?”
哪知他聽后忽然緊張起來。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把伸著的腿收起,屁股一抬抱著膝蓋蹲了下來,對著我“嘿嘿”笑兩聲,默默把頭扭過去,盯著腳前一小塊地面嘀咕,“羊呢?我去看看羊吧!”
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飯,姑媽神色慌張地闖進院子,“你們還有心思吃飯,我都急死了。二寶找不到了!”大人們立刻放下碗筷,摸出手電跟姑媽出了門。
原來,當(dāng)天快吃晚飯時姑媽沒有等到二表哥回來,感覺可能出了事。她拉著小表哥一路往河灘跑,逢人就打聽,都說沒見到。姑媽趕到他平時放羊的地方,只看見一群羊圍在一塊兒,卻沒見到人。她安排小表哥把羊趕回家,自己直接跑到我們家搬救兵。
直到半夜,大家才在河灘和山崗交界處的一截荒渠里找到二表哥。聽大人說,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只小羊羔在打呼嚕。
臨到傍晚回家時,二表哥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小羊羔。他把頭羊拴在原地,只身去找丟失的小羊羔。天色漸漸暗下來,月亮遲遲沒有露面,他在河壩的另一側(cè)找到羊羔后竟然迷了路。抱著小羊羔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羊群,更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又累又餓,最后在一處荒廢很久的水渠里睡著了。家里人尋著羊羔的叫聲和他的呼嚕聲找到了他,竟然怎么也叫不醒,幾個人就抬著他回去了。
“幸虧是夏天,要是冬天還不凍僵了!”
“去年春天,山里最后一窩狼被掏掉了,要不然……”
第二天一早,表哥吃飯時,姑媽問他昨天是怎么回事。他拿了一個饃,抱著膝蓋蹲在墻角埋頭啃起來。任姑媽怎么盤問,他只“嘿嘿”笑兩聲,再默默把頭扭過去,嘀咕著,“羊呢?我去看看羊吧!”
從丟小羔羊事情發(fā)生之后,表哥索性把鋪蓋搬進了羊圈。他跟姑媽說得把羊看緊了,不管是大羊還是小羊,一只也不能跑了。
二表哥除了放羊,把家里的粗活重活也全包了。有一年端午前趕上收小麥,姑媽要我們?nèi)兔?。小麥剛打完場,黑云就攆到了頭頂,風(fēng)卷著麥穰蕩向半空,雨隨時都會落下。好在打麥場離家不遠,我們一人扛一袋往家里跑。
我跑第三趟的時候力氣就跟不上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肩上的袋子好像一下變沉了不少,步子也慢慢緩下來,豆子大的雨點砸在腦門上,我只好一步一步往家挪。忽然,肩上的袋子一下輕了不少,我回頭一看,二表哥右手拽著自己肩上的一袋糧食,騰出左手從底下?lián)沃壹缟系拇樱€“嘿嘿”地笑了一下。那時我才相信大人說的都是真的,二表哥已經(jīng)是個十足的勞動力了。
自我學(xué)校畢業(yè)去南方打工,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其間探親時見過二表哥兩次,陪在他身邊的依然是一群羊。去年我回故鄉(xiāng)過中秋節(jié),家里人說姑媽家的村子已拆了,安置房還沒建好,現(xiàn)在她們在鎮(zhèn)上臨時租了房子過渡。
院門虛掩。我推門喊姑媽卻沒人應(yīng)聲。來之前,家里人告訴了我她家的詳細位置和周邊建筑的標識。
我跨進院子,發(fā)現(xiàn)二表哥獨自坐在堂屋門傍的椅子上。明麗的依然散發(fā)著如火熱情的秋日,將院子?xùn)|南角的大槐樹生生扯出一片碩大的暗影來,小鍋間和瓦房的東窗全都躲在了里面。
院子西南角的一座小小花壇里,月季花漫不經(jīng)心地孤獨綻放著。它們一朵壓著一朵,一朵擁著一朵,每一朵仿佛都是一位婷婷少女的臉龐,紅的嫵媚,黃的高貴,粉的素雅。
在這些花朵之下,是大片大片深綠色的葉片,每一個葉片只有大小之分,卻無顏色形態(tài)之別。仿佛它們就是為了那些花兒而生,活得默默無聞,活得心甘情愿。有朝一日,鮮花零落,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些碧綠的葉子在支撐著。
二表哥遠遠對著我“嘿嘿”笑兩聲,我知道他在和我打招呼,立刻停下腳步,卻意外地沒有等到他的下一句,“羊呢?我去看看羊吧!”他笑完后把頭又扭過去,默默地望向院子里的槐樹。這讓我有了些許愕然。
緊走幾步,搬了一張小凳子,我挨著二表哥坐下來。記憶深處的那件打了好幾處補丁的厚褂子已變成一件長袖白襯衫,手腕處的紐扣整齊地扣著。襯衫沒有扎進褲帶里,松垮垮地搭在腰間,肚子往外鼓,明顯發(fā)福了許多。他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放在淺藍色休閑褲上,這坐姿讓我不由想起剛進小學(xué)時老師示范的動作。他黑黢黢的臉龐,嘴角不時顫動一下。我赫然發(fā)現(xiàn)他的短發(fā)中鉆出不少白發(fā),鬢角花白。心中不由一動,唉,轉(zhuǎn)眼間我也四十多歲了,不再是河灘上好個戲耍表哥的少年了。二表哥呢,已然年過半百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話,看見二表哥時,卻一句話也蹦不出來了。他看大槐樹看得很投入,眼睛里隱隱閃著些許光亮,好似當(dāng)年他看著自己放牧的那羊群。難道,大槐樹上有群羊?
我也扭著頭望向槐樹。可眼前的這棵大槐樹,除了一座舊鳥窩,真的再沒什么奇特之處?;蛟S因為樹齡較長的緣故,樹莖較粗,樹冠雖然很大,但樹葉并不茂密。我坐在屋門口,看見星星點點的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地面上。
不,不僅有陽光,樹葉的縫隙中,我還看見了忽閃而過的潔白云朵。那一陣陣被輕風(fēng)趕著的白云,那變幻不定的白云,那自由自在的白云,那不沾染一點人間煙火的白云,不正是二表哥在河灘上放牧的那群羊嗎?
“你可認識他是哪個?”正當(dāng)我和二表哥沉浸在觀賞大槐上的那群羊時,姑媽挎著滿滿一籃子菜回來了。她一放下籃子就拎著表哥的袖子問道。
“我知道,他是小寶!”二表哥連頭都沒有轉(zhuǎn)一下,盯著槐樹緩緩答應(yīng)著。姑媽脫掉手上的鑰匙環(huán),一伸手竟然從表哥的椅子后面扯出一條帶鏈子的鎖。
“現(xiàn)在他年齡越大神智越不清醒,十年前,你小表哥結(jié)婚,家里把所有的羊賣了,他還能干干田里的活。去年家里的地被征了,他一下就閑了下來。以前醫(yī)生說就怕他閑著,一閑就想睡覺,一睡就是一天,有時飯也不知道吃,越睡越迷糊。有時他會自己胡跑,說是去找羊。我要出門只能把他鎖在椅子上,他自己就看大槐樹。樹上能有什么?啥也沒有,唉……”姑媽打開鎖后,將一條小姆指粗的鏈子自表哥腰間抽出來。
中午吃飯時,姑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又喊來離這不遠的姐姐和姐夫陪酒。大表哥兩口子自孩子考上大學(xué)后就去鄰省的一家外企工作,常年不在家。姑父婚后變得好吃懶做,上班的工資不夠自己抽煙喝酒的開銷,退休后又嫌家里煩,坐不住。小表哥兩口子在市里做生意,姑媽就打發(fā)姑父給小表哥接送孩子。
姑媽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留在家中照看著二表哥。有一天她老去了,誰來照看二表哥呢?我問她早些年怎么不給他找個老婆。
“他這個樣子,哪個愿意跟他?以前有個人介紹了一個瞎子,我們看了人也不錯,可是就是不會做飯,弄出來的飯腌臜得很!半生不熟的怎么吃?”
我說那為什么不送福利院?
“不去!丟人!”其實我總覺得是姑媽舍不得?!拔覀円舱疫^一些部門,他們說二寶條件不夠!要自己處理。你看這怎么辦啊!”
飯桌上,二表哥規(guī)規(guī)距距地坐在桌邊,守著一大碗白米飯。姑媽夾給他什么菜他就吃什么,從不主動伸筷子。我夾了一塊裹著白糖的西紅柿給他。記得小時候每次去他家時,這道菜是他最喜歡吃的,每次給他夾一塊,他就“嘿嘿”笑兩聲,然后一口塞到嘴里??蛇@次他竟然把碗挪開了,破天荒地說道,“涼,我不吃!”他一開口,大家卻都笑了起來。
“嗯!二寶看見弟弟來了高興,還多說話了。清醒的時候知道現(xiàn)在身體不好了,能管住嘴了,好!”姑媽夾了一大塊肉按在他的碗里,接著又說起逢人她便講的,我曾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的舊事。
“那年二寶不到一周歲,我抱著他去地里放水。隔壁一家人就來搶水,我先來的憑什么給他,就仗著他大門大姓的人多?我就跟他們扯。那個男人趁我不注意一锨把揳到了二寶的腦袋上。他小時候還好好的,上了學(xué)之后慢慢發(fā)現(xiàn)智力不行了,二年級沒念完就回家放羊干農(nóng)活……”
“多虧這個傻孩子,放了整整十八年的羊。要不然,家里沒錢供幾個小孩念完書!我們也熬不到今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