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曉霖
CP源自英語單詞Coupling,含情侶、配對之意。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之前,CP及其話語是一種相對小眾的互聯(lián)網(wǎng)趣味,使用者一般是網(wǎng)齡較長的年輕女性,主要流行于ACGN同人亞文化圈內部。隨著娛樂資本的崛起、網(wǎng)絡文藝的繁榮,同人亞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的邊界產(chǎn)生模糊,CP文化漸漸深入到網(wǎng)絡文藝之中,進一步被商業(yè)收編為一種營銷策略,與互聯(lián)網(wǎng)邏輯深度融合、密切掛鉤,成為一些創(chuàng)作者吸睛的“財富密碼”,更改變了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格局。
目前學界針對CP現(xiàn)象的研究主要有兩種。第一種從文化工業(yè)的視角出發(fā),研究CP熱的背后的產(chǎn)業(yè)鏈體系與商業(yè)邏輯,該視角認為CP是資本制造出來的一種感官刺激,最終意圖是引導觀眾對文化產(chǎn)品買單。第二種則從粉絲文化的視角出發(fā),研究CP粉社群內部的話語和符號,CP粉通過盜獵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展演,建構自我認同,進行群體狂歡,具有一定積極的文化意義。然則,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中的CP都是一種經(jīng)過藝術加工的文本,嗑CP實質上是一種審美行為。人們不禁要問:CP為什么好嗑?“嗑CP的快樂”從何而來?如果把嗑CP上升至藝術文本與審美的高度,那么它則是一種事關全人類的哲學問題與文化現(xiàn)象。
綜上所述,本文試圖分析CP以及嗑CP的行為的本質,并且提出如下觀點:CP是一種藝術文本與審美對象,嗑CP與其他藝術接受和文化消費一樣,形成了一種具有普遍性的以情感為中心的審美經(jīng)驗。
CP:人設大于人物,化學反應至上。在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中,廣義的CP可以泛指任意兩個存在聯(lián)系的主體,狹義的CP指在特定語境中存在浪漫關系的兩個人物。特定語境可以是文藝作品也可以是現(xiàn)實生活,浪漫關系可以是先設的也可以是后設的,兩個人物可以是同性也可以是異性。如此看來,CP與傳統(tǒng)文學中二元對立的人物有著一脈相承的相似性:許多愛情題材浪漫小說中的兩個主人公都是經(jīng)典CP,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它們的共同點都在于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可信可靠的人物關系、行之有效的行為敘事。
然而,網(wǎng)絡文藝時代的CP與傳統(tǒng)文學中的愛情主人公存在一定的差別。北京大學肖映萱區(qū)分了普通言情小說與CP小說的區(qū)別,她認為CP的寫作模式已經(jīng)不僅僅是單純的愛情敘事,更是人物以及世界觀設定的組合和搭配:“兩個角色、兩種行為邏輯的搭配與互動,形成了一組獨立的‘CP’敘事和情感模式,也可以脫離文本自由行走?!本W(wǎng)絡文藝中的CP塑造主要有以下三個維度:人物設定、人物關系、劇情設定。注重人設是網(wǎng)絡文藝的顯著特點,在網(wǎng)絡文學社群中,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傾向于用常見的人設類型去概括主人公性格,以達到迅速吸引固定口味受眾并進一步推廣的目的。肖映萱指出,CP人設的編碼/解碼是一項需要習得的技能,讀者只有深入文學創(chuàng)作、閱讀活動以及偶像粉絲文化社群,這種數(shù)據(jù)庫才會被建立起來。人物關系是CP模式的重中之重,而原作對于兩人關系的暗示以及描繪力度是CP粉想象的起點,很大程度影響了這對CP是否會被亞文化圈關注。竹馬、天降、紅白玫瑰、情敵、搭檔,背后都是一套符合人物邏輯的相處模式。除此之外,模式化的劇情進程也為CP模式的確立提供了文本背景的支撐,追妻火葬場、情敵變情人、先婚后愛、失憶、破鏡重圓等關鍵的劇情背景設定和呈現(xiàn)也對CP是否受歡迎有著重要的影響。
僅僅有設定還遠遠不夠,CP中最重要的是“化學反應”,或稱“性張力”“CP感”。一對CP般配與否,一方面是文學文本賦予的,另一方面極大地受人物的外貌條件與演繹方式的影響。在視覺文化語境中,CP感或性張力可以被歸因為身體形象的氣質、神態(tài)、眼神、肢體接觸等,這些文字難以具體表述的物理特性通過電視、電影等視覺性的媒介表現(xiàn)出來,使得影像時代比文字時代擁有更繁盛的CP文化?,F(xiàn)今,許多創(chuàng)作者在選角時就注重比對演員的身高、體型、發(fā)色、聲音、面部特征,力求碰撞出最符合觀眾審美的CP感。有“性張力”的演員及表演方式不僅能夠影響觀眾對于角色的共情和情緒的把握,更重要的是能夠給觀眾提供文學文本之外的想象??偠灾珻P的“化學反應”是一種非文學性的審美要求,它更多地指向視覺感官甚至荷爾蒙的刺激,這也是觀眾閱讀傳統(tǒng)文學中的浪漫關系和網(wǎng)絡文藝中的CP時需求的主要不同之處。
總而言之,網(wǎng)絡文藝中的CP是人物設定、人物關系、劇情設定和表現(xiàn)以上維度過程中產(chǎn)生的化學反應的集合,它創(chuàng)作的技法嚴格意義上來源于一些傳統(tǒng)浪漫主義文學作品,本質都是為了體現(xiàn)、贊揚某種人類普世認同的理想的情感關系。然而,當代人嗑CP有時并不是為了在作品中讀到高尚動人、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而是在這個口味可以自由排列組合的時代,遇到了自己最稱心滿意的一種愛情。
嗑CP:旁觀多于代入,情感高于人物。廣義的嗑CP只包括“輸入”行為,只要接受、認同角色的浪漫關系就可以算作嗑CP;狹義的嗑CP則包括了輸入之后的再“輸出”,包括闡釋與改寫兩個層次:由此嗑CP分為兩個階段,輸入部分屬于審美行為,輸出部分屬于參與行為,在這兩個階段中,讀者都始終保持對情感關系的審美狀態(tài)。
和現(xiàn)代社會的任何娛樂手段一樣,嗑CP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緩解生活焦慮的方式。嗑CP在如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幾乎不需要任何硬性的金錢門檻,讀者只要找到屬于自己的社群,就能夠免費獲得海量的滿足自己精神需求條件的文藝作品,而這些作品的生產(chǎn)與創(chuàng)作也大多數(shù)不出于盈利的目的。然而,嗑CP與閱讀浪漫小說獲得幻想與安慰的機制并不完全一致。女性在閱讀浪漫小說時將自我代入女主角是一種十分常見的行為,在這樣一種以女性為中心的視角與敘事當中,讀者對于男主角的身份、行為、價值觀念有著極高的要求,一般被認為映射了讀者心中最理想的擇偶標準,嗑CP則不然。CP粉的視角一般是旁觀的、置身事外的,嗑CP時代入任何一方的行為在CP社群中會被認為相當冒犯,甚至會受到“夢女(幻想自己與主角產(chǎn)生浪漫關系)不配嗑CP”的教育。然則,CP粉的審美選擇依然是理想愛情觀的自我書寫,只不過這種理想可以是不受現(xiàn)實生活個人經(jīng)驗的影響的空想。CP粉俗稱的“端水”要求對CP粉對CP雙方賦予同樣的理想價值觀,建構雙方互相傾慕的前提。因此,與一些浪漫小說專注塑造一個被幻想對象不同,嗑CP實際上是在塑造兩個被幻想對象,并且在這過程中觀眾不斷地深化對情感關系的闡釋與解讀。
文本的解放與復活。雖然CP這一詞匯誕生于網(wǎng)絡文藝之中,但類似的藝術形象和藝術接受行為在文學史上早已存在,為什么是網(wǎng)絡文藝的環(huán)境誕生了CP?本文認為,CP的出現(xiàn)與讀者中心論的文本觀密切相關,后結構主義、現(xiàn)象學、解釋學、接受美學文論都能為CP文化之繁榮提供一些理論性的參考。
羅蘭·巴特在其著名的論文《從作品到文本》中重新定義了“文本”這一使用多年的舊詞,并賦予了其新的后結構主義的含義。在巴特看來,文本與作品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作品自身作為一般符號發(fā)揮作用并代表了符號文化的一般類型,文本則相反,常常是所指的無限延遲:文本是一種延宕,其范圍就是能指部分”。文本與作品兩個概念的分離進一步強調了文本在藝術作品中獨立自足的地位,它自身是一個開放性的結構,可以跨越多個作品、獲得意義的復合,同時它嘗試取消寫作與閱讀之間的區(qū)別,要求讀者主動的合作。姚斯認為,“只能通過讀者的閱讀才能使文本從死的物質材料中解脫出來,擁有現(xiàn)實的生命?!?/p>
如果說組成網(wǎng)絡文藝的是浩如煙海的諸多作品,那么賦予它生命力和源源不斷的觀眾的則是它的文本,它可以脫離作品本身被討論,是作品的“延宕”部分,文本的開放性也是能夠容納這些討論的前提。網(wǎng)絡文藝歡迎被討論和改寫,網(wǎng)絡文藝中的CP更是如此。不管原作有沒有明示兩個角色之間存在浪漫關系,對觀眾而言都不重要,因為觀眾有權力推翻原作的意圖。在這個意義上,嗑一對原作中并無明示的CP,是殺死作者的一種方式。如在歐美亞文化圈影響力巨大的福爾摩斯與華生CP,他們作為文本的能指完全超越了無論是原著小說或多版本影視改編中所描述的那些有限的情節(jié),觀眾對于他們二人關系的推測、編排和幻想已經(jīng)完全不受任何一個官方或者權威的控制。在觀眾的眼中,他們象征著一種特殊的人物關系,同時也正是作為文本,他們以及他們的故事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可以跨越代際、媒介、國別在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接受與閱讀。
當作品中出現(xiàn)CP或者觀眾識別到“這是一對CP”時,CP就在作為一個開放的文本結構在召喚觀眾的關注與解讀。觀眾尊重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和背景,但他們在嗑CP時并不那么在意這些。相反,他們會從作品中提取出文本,剝除掉CP所在的歷史文化社會背景,提煉出核心的人物關系關鍵詞。當作品沒有給出他們想要的結果時,他們便用自己的方式去闡釋和改寫故事的邏輯脈絡。對于CP粉來說,人物對彼此的情感是首位的,這種情感是跨越作品、跨越文本的靈魂。這個過程是藝術接受主體通過作品提升自我地位、強化自我意識的過程,同時也是藝術接受客體——文本獲得獨立、從作者的意圖中解放出來的過程。
現(xiàn)象學美學進一步用關系性的思維取代了實體性的思維,杜夫海納認為,藝術作品只要被接受主體審美地知覺,它就是審美對象,具有審美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講,CP粉付出真情實感,從CP的相處模式中見到愛情、見到真善美,CP就是審美對象。中國人民大學張永清總結了現(xiàn)象學角度的審美對象的三個構成元素:感性與意義、審美知覺、情感先驗。在客體極也就是CP當中,由身體特征構造出的CP感是一種物理性的媒介材料,它的直觀、可感、生動使得觀眾的感性被調動起來,通過情節(jié)的推進生成意義,這個意義是交給開放的、創(chuàng)造的,交給讀者的,最終構成一種情感的統(tǒng)一體。
總而言之,CP文化的出現(xiàn)與讀者地位的提升密不可分。CP粉在發(fā)揮自我主觀能動性解讀的過程中也會意識到,CP的意義是自我賦予的,自我才是文本的生產(chǎn)者和創(chuàng)造者。因此,CP粉一方面殺死作者,一方面自我創(chuàng)作,再加之社群內部的良性互動與反饋,CP粉得以在這一過程中獲得滿足感與成就感。
情感的轉移與抒發(fā)。嗑CP的快樂從何而來?嗑CP是一種藝術審美,那么嗑CP帶來的快樂則是在藝術接受過程中,人的感性情感受到極大程度的撩撥與激發(fā),激發(fā)生命經(jīng)驗聯(lián)想的結果。CP粉嗑CP主要甚至唯一的目的,就是滿足情感的需求,獲得精神上的松弛。作為一種審美行為,CP粉在閱讀和接受網(wǎng)絡文藝時和接受任何一種藝術作品一樣,面對審美對象時先是保持一種無關利害的審美距離。匈牙利哲學家阿格妮絲·赫勒認為藝術作品對接受者的吸引力是一種“性愛式的”,因為人在審美時懸置了自己的實際功利,自己拋棄自己,而“自我拋棄是性愛的一種姿態(tài)”。CP粉對于CP的感情也在該范疇之中,CP粉在消費CP的過程中享用了親密關系帶來的荷爾蒙上的安慰,卻不用承擔真實的親密關系所需要面臨的信任、溝通、社會責任問題。對于當代年輕人來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戀愛是功利的,而嗑CP卻是不功利的,是一種全然的靈魂的、審美的活動,沒有風險只有快樂。
另外,CP粉的快樂還建立在見證與體驗真善美的結果上,這也是審美行為的終點,是一種類似“卡塔西斯”效果的達成。在CP粉社群中,“我搞到真的了”“我可以是假的,但我CP一定是真的”此類發(fā)言表述不絕于耳、長盛不衰,對于CP粉而言,“真”是一種最高的贊美。在CP粉社群中,當CP粉說“我CP是真的”時,他們并非不清楚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是一場一廂情愿的自我感動。亨利·詹金斯在分析粉絲進行同人創(chuàng)作時指出,“粉絲圈生成于某種迷戀與挫折感。如果沒有迷戀,粉絲們不會不斷參與;如果沒有挫折感,粉絲們不會不斷地改寫和改造。”正是文本的虛構性所帶來的挫折感促成了普通觀眾到CP粉的轉變。他們清楚他們所鐘愛的人物和關系是水中月鏡中花,肯定原文本(作者)的虛構性的同時進一步擴大了自我虛構的合法性。
為什么是“真”這個形容詞?CP粉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真”作為最高贊美,對藝術虛構感到挫折的背后,是因為“真”與“善”和“美”是一體的。當CP粉說“我CP是真的”時,他們真實的含義是,“我CP是善的,是美的”。對于CP情感關系的價值認可與追求是CP粉一切審美活動的中心。
“如果沒有愛,所有的藝術都會蕩然無存。”從這個角度講,網(wǎng)絡文藝中的CP們富有著情感的張力,他們的愛情童話為經(jīng)歷著現(xiàn)代性危機的人們提供了見到真、善、美的機會與可能。明確嗑CP是一種審美行為,創(chuàng)作者才可以更好地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思考如何通過塑造立體的人物和真摯的情感,如何寫真、寫善、寫美。正是因為世人皆愛有情人,所以情才會成為藝術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