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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重圓

2022-11-01 03:12:37象小強
雨花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虎媳婦

象小強

到潘春和家有條近道,只要經(jīng)過一段不長的土路,坑坑洼洼的。高景明的電動車顛得厲害,他放慢速度,隨著車的起伏顛簸,左右搖晃著身子,他的頭腦也隨著這節(jié)奏左右為難著。

對于高景明來說,這條道再熟悉不過,風和日麗走過,刮風下雨也走過,幾乎能記得清每一個坑洼的所在。一遭一遭走下來,他還是一樣敏感,只是臉皮厚了,頭皮硬了,任什么樣的眼光,他也不在乎了。

過去媳婦還活著的時候,他反倒沒有如此糾結(jié)。秦志國給了他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要外出打工,請他幫助照顧春和、小虎娘兒倆。說得很是鄭重其事,讓高景明來不及細想,也來不及推辭,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別的不說,他和春和還是老同學嘛!也算順理成章。沒想到,秦志國一走就是五六年,再無音訊,照顧春和娘兒倆的擔子就顯得過于沉重。更沒想到,兩年前,他自己的媳婦出車禍沒了,他成了一個單身男人,再去春和家,就變得特別艱難。

一個騎自行車的影子從那邊樹林子里躥出來,是一個單薄的少年,他可一點兒也不在乎路況,把自行車顛得“嘩啦啦”響。

“小虎!慢著點兒,別把車顛散架了!”高景明沖那少年嚷道。

潘小虎并不回頭,也不減速,卻應(yīng)聲答道:“景明叔,不怕,這樣才刺激!”

高景明換了檔,打算追上那小子,誰料想后輪顛進一個淺坑,車身劇烈地下去又上來,他的屁股離了座子又跌回來,震得生疼。

駛過土路,潘小虎干脆站起身,把腳蹬子蹬得飛轉(zhuǎn),車子歪過來歪過去,高景明為他捏著把汗,又怕越是追得急,他越是跑得歡,不敢狠命加速。潘小虎反倒騰出空來,回過頭嬉皮笑臉地喊:“景明叔,都買啥好吃的了?”

“你媽哩?在家沒?”

潘小虎又拼命狠蹬幾下,從瘋狂滑行的車子上跳下來,往街上碼著的一垛紅磚上一推,人便閃進院子。“媽,媽!景明叔來啦!景明叔來啦!”

高景明恨不得上去捂住那小子的嘴,這么大聲嚷嚷,生怕街坊四鄰不知道嗎?他后悔自己不該追在那小子后頭,又后悔壓根不該抄那條近道,遲一會兒有什么了不得的?可又一想,這大白天的,想不碰見人也難,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坦坦蕩蕩。本來就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嘛!

潘春和從廂屋里迎出來,兩手沾著白面,用胳膊肘頂起紗門簾兒,讓高景明進屋。潘小虎卻已經(jīng)接過滿滿一袋子排骨,齜牙咧嘴地說:“景明叔,可真夠沉的!”

“小虎,你正長身體,就得多吃肉,才能長力氣?!?/p>

“媽,聽景明叔說沒?每頓飯,你都得給我做個肉菜!”

潘春和站到案板前,繼續(xù)抱著一個淡綠色的瓷盆和面,“小虎,別光惦記著吃肉,還不快給你景明叔沏茶!景明,你坐,中午咱們下面條,你最愛吃的手搟面?!?/p>

“景明叔,你不是外人,茉莉花茶你自己拿,暖壺里有開水,你自己倒。”潘小虎一邊說,一邊坐到炕沿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小虎,我在集上見到你們劉校長了?!?/p>

潘小虎突然把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挪開,歪著頭盯著高景明,壓低嗓門問:“劉校長都和你說啥了?”

“這得問你自己,你學習咋樣?校長說要找你媽去學校哩?!?/p>

潘小虎把身子往高景明身邊湊了湊:“可不敢讓我媽去學校,要不,還是你替我媽去一趟?我爸不在家,你比我爸還像我爸!”

高景明抹了抹額頭,說:“別瞎說,我這跟你說正事呢!要是你聽我的話……”

不等他把話說完,潘小虎一把摟住他厚實的肩膀:“我就知道,景明叔最好啦!我就聽景明叔的話!”

高景明推開撒嬌的半大小子:“第一,按時完成作業(yè)。第二,不準跟老師撒謊。嗯,跟誰也不能撒謊。第三,不準模仿家長簽字。記住沒?”

潘小虎忙著點頭,停了停,又撓撓頭皮,說:“有時候成績下來了,真不敢給我媽看。你也知道,她神經(jīng)衰弱,為一點兒小事就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

高景明嘆了口氣說:“你可以找我,我先給簽了,再慢慢跟你媽說。”

潘小虎這才把視線轉(zhuǎn)回到電視屏幕上,偷偷一樂,嘀咕道:“你又不是我爸,找你簽字,還不是造假?”

高景明進了廚房,熱氣騰騰的,液化氣灶上的雙耳鐵鍋正燒著水,已經(jīng)微微冒起氣泡,潘春和正站在水池那里洗著排骨,她微微回頭瞥了眼高景明,說:“你屋里歇著吧!”

潘春和的頭發(fā)被汗珠浸濕了,軟軟地貼在腦門上,皮膚有了這樣的滋潤,好像恢復了彈性,連顏色也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高景明有些發(fā)呆,他就像又看到了操場上做廣播操的那個女孩兒——

她在他的左前方,因為用力過猛,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了形。最初他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特別,直到有一天,一個調(diào)皮的同學開他玩笑,說春和之所以動作幅度那么大,就是為了回頭看景明一眼。因為他倆如此般配的名字,不少人都開過玩笑,他都沒往心里去。該轉(zhuǎn)體的時候,他卻自覺不自覺地慢了半拍,朝她那個方向看過去,這一看不要緊,兩雙眼睛就對上了,四目相對也不要緊,潘春和的眼神倏地閃開了,接下來,她的動作一陣緊一陣緩,亂了節(jié)奏,高景明也好不到哪里,甚至做回了上一節(jié)。

可第二天、第三天……他們的眼睛又一次次撞到一起,只是再撞到一起的時候,潘春和越來越帶了些挑剔的味道,好像在說,我就是喜歡看你,怎么著吧?這時候,亂了陣腳的就是高景明了。每次做完課間操,他都暗暗發(fā)誓,絕不再看她一眼,可下一回,他反倒看得更忍不住了。潘春和也就看得更肆無忌憚。

就好像現(xiàn)在,她端著洗好的排骨準備下鍋,眼睛卻肆無忌憚地盯著高景明看?!澳惆l(fā)啥愣啊?”

高景明猛地回過神來,說:“排骨別一下子燉那么多,剩下就不新鮮了?!?/p>

“誰叫你拿這么多,凍起來也不新鮮了。等燉好了,你端一盆回去,自己一個人,在吃上千萬別湊合?!?/p>

“我車上還有一兜子,等會兒給老丈人送去。”

“唉!過去只聽說,男人去了,媳婦守寡在家的,還沒見過你這樣,媳婦沒了兩年多,也守身如玉還孝敬丈人丈母娘的。”

“這也算不上什么孝敬不孝敬,不過就是有空了過去看看,順道買點兒吃的,他們就這么一個閨女,將心比心,誰都不易?!?/p>

“唉!要說啊,我當初還真沒看錯人,只可惜我沒這個福分啊!”

水滾開了,潘春和沿著鍋邊把排骨一塊塊滑進鍋里,呼呼的熱氣,熏得眼疼。

這個男人明明就站在身后,稍稍用點兒心,就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使勁吸吸鼻子,就能聞到他身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味道,可為什么,就算離得再近,也還是抓不住他?

那時候他們約好一起考大學的。他夢想著有一天能變成城里人,西裝革履,最好再斜挎?zhèn)€沉甸甸的筆記本電腦,擠著公交車上班下班。在教學樓后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一個大沙堆背面,他向她描繪了他對于未來的向往。她并沒有覺得那有多么好,可既然他要考,那她硬著頭皮也得考。

等高考成績下來,他和她都沒考取,她心里反倒踏實了,若是一個上了大學,一個留在鄉(xiāng)下種地,那才叫人間悲劇呢。

可見他不開心,她也裝出很不開心的樣子。他就露出男子漢的一面,反過來勸她說,不要灰心喪氣,可以一起復讀,從頭再來。聽了這話,她心里頓時涼了半截,再也聽不進他手舞足蹈地分析失利的原因、展望明年勝利的前景。

她想對他說,憑著勤勞,憑著智慧,憑著他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不管做什么,他都會是一個成功者,干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可她不敢說。她心里明白,她家不是大富大貴,但父母辦著養(yǎng)雞場,承包著半個小山包,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實,她沒有兄弟姊妹,這家業(yè)還不都是她的?而他家里只有幾畝承包田,在地里刨食的辛酸和辛苦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他是男人。

隨他去吧!既然不能攔著,那就跟著。

父母反對她復讀,不是怕花錢,也不是怕瞎耽誤工夫,他們有他們的打算,就這么一個寶貝閨女,無論如何都要留在身邊,不但要她留在身邊,還要招一個上門女婿,兩個都要留在身邊。

她沒對父母說出實情,她覺得還不到告訴他們的時候,她暗地里總盼著他千萬不要考上大學,只要他不離開村子,到那時,一切就好商量。

后來,她一直責備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想法,若她一心為他祝福祈禱,他說不定就可以一直安心讀書??墒聦嵣?,他復讀了沒多久,剛一入冬,部隊來縣上招兵,他誰也沒言語,就跑到縣里報了名,等體檢政審都通過了,他才跑來告訴她。

她從小到大都不喜歡哭哭啼啼,可這會子眼淚咋就控制不住呢?!她心里明白,這眼淚不僅僅是因為他馬上要離開村子,她還懷疑他的心里從來就沒容下過她。

他倆坐在她家承包的那半個小山包上,林子里的果樹葉子全都掉光了,快要圓了的月亮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卻亮得更加耀眼。不知是什么小動物在枯枝落葉上覓食,來來回回的,踩出一地“畢畢剝剝”的響動,怪瘆人的。風很大,早把兩個人吹得個透心涼。

她記得那晚他說的話:“我到了部隊,還可以考軍校,等我有了出息,一定把你風風光光地娶回家。”這樣的話,并沒有給她的身體帶來一絲一毫的溫暖。

多年以后,她在想,要是那晚沒那么大的風,沒那么耀眼的月亮,沒那些“嗶嗶啵?!钡膭屿o,她會不會就把自己交給他了呢?要是那樣,后來的事情,會不會特別不一樣?

“小虎,別老坐那兒看電視,去買兩瓶啤酒?!迸舜汉吞统鍪畨K錢,扔到炕上,見兒子一動不動,又扔了二十塊錢,說:“想買啥你就買點兒啥,不買啥你就留著。”

潘小虎摸過兩張錢,往兜里一揣,跑出屋,騎上車一溜煙地沒了影兒。

“買酒干啥?下午,我還要去……”

“你不喝,我喝,行吧!”潘春和拍了拍身上不小心弄的一塊白,那白卻愈發(fā)地鋪張了?!熬懊?,這幾年,你也不容易。要不……”

電視里傳出一陣哄堂大笑,潘春和在炕上翻找遙控器,沒找到,就直接從墻上拔下了電視機的電源線。

“要不,咱倆就一起過吧?”

這話,著實把高景明驚著了。沒錯,他們是有感情的,甚至那感情是從最純真無邪的年紀攜風帶雨穿越而來的。他現(xiàn)在是單身一人也沒錯,但她是有丈夫的人?。?/p>

“我和他爸,早就……離了!”

潘春和打開那個老式大衣柜,在下面的抽屜里翻騰了好一陣子,甩出一個本本:“你看!”

高景明拾過那個本本,怔住了,真的是離婚證,打開一看,真的是潘春和和秦志國的離婚證,再仔細看,離婚的時間竟然是五六年前。

“你咋不早說哩?”

“早說?早說這個干嗎哩?”潘春和從高景明手里把綠本本拿了去,又原封不動地塞回到大衣柜下層抽屜里。

是啊,早說有什么用呢?他們拿到這個綠本本的時候,他也不可能跟媳婦離婚吧?高景明心里暗罵自己,怎么提了這么蠢的一個問題,他媳婦車禍去世之后,她又怎么可能拿著離婚證找上門來?

“春和!”

高景明恨不得馬上就應(yīng)承下來。在他們中間,再沒什么邁不過去的坎兒了吧?

突然他又打住了。既然秦志國當初是被掃地出門,他又何必專門拜托他照顧好他們娘倆?過去他一直以為,秦志國明知他跟潘春和曾經(jīng)你情我意,這才用了敲山震虎之計?,F(xiàn)在看來,豈不多此一舉?或者,秦志國對春和仍有所牽掛?但五年過去了,他對這個家不理不睬,任憑娘兒倆孤苦伶仃……不忙不忙,還是把這些好好理出個頭緒再說?

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高景明一把攬過春和,他第一次感到了這個身體的溫熱和柔軟。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他一直以為她是個硬邦邦的女人哩!

那一年新年,班里要開聯(lián)歡會,人人都要準備節(jié)目。每到這種場合,高景明就非常怵頭,他不會唱更不會跳,連個笑話也講得不好笑。潘春和就不一樣了,她雖然也唱不好,但她不怯場。潘春和非讓高景明跟她準備一首男女對唱歌曲不可,高景明死活不答應(yīng),潘春和就死纏爛打,一首一首非把他教會不可。從《心雨》到《祈禱》,從《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到《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從《糊涂的愛》到《遲來的愛》,從《你走你的路》到《相約到永久》,高景明愣是一首沒學會。本以為可以逃過一劫,潘春和卻翻出了黃梅戲《天仙配》,高景明終于算是能跟著唱下來了??傻搅宋乃囄瘑T那里卻沒通過,畢竟是學生,夫妻雙雙把家還,這還了得!高景明求饒說,還是你自己來,你唱評戲《劉巧兒》也行啊,就把我當成趙振華。潘春和說,唱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必須出場,必須是咱倆一起亮一回相!高景明哪里拗得過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學戲。那一次,他演了楊白勞,潘春和演了喜兒。楊白勞給喜兒扎上紅頭繩時,高景明算是摸過了潘春和的頭發(fā),硬硬的,又粗又密。

高景明試探著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沒有那么密,也沒有那么硬了。

“叮叮當當”一陣狂響直奔自家院子而來,潘春和從高景明的懷中掙扎著出來,說:“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p>

望著沖進院子的毛躁孩子,高景明的心臟“撲撲撲”狂跳,真的要給這半大小子當?shù)鶈??小虎一身的毛病,可是,這不正需要一個男人來管教嗎?可是,自己都沒個孩子,別人的孩子,怎么管教呢?能管教得好嗎?

高景明恨自己,什么事都愿意想周全,做到萬無一失,可哪里有萬無一失的事呢?

若干年前,他以為進部隊考軍校是他最好的出路,他是個窮孩子,就算考上地方大學,學費也會成為家里的負擔??蛇M了部隊才知道,考軍校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身邊的戰(zhàn)友為了得到這少之又少的名額,什么下三濫的事干不出來?他簡直要放棄了。他在信里把心里的苦悶跟春和說了,沒想到,春和連信也不回,就坐長途汽車到省城,再倒火車,坐二十多小時的硬座,趕到部隊。春和不急著見他,反倒先把連長排長指導員請到飯店吃飯,臨走,春和又塞給他幾千塊錢,他哪里肯要,她說,你只管好好復習考試,等你考上軍校提了干,我也好跟著你進城??!

他如愿考上了軍校,軍校畢業(yè),他成了基層軍官,進了城市,只是這個城市離家實在太遠,位于北疆,整個城市的人加起來不到二十萬,比不上他們一個縣。

他始終記得當初他和春和的夢想,考大學,成為城里人,住上樓房,坐著公交車上下班??烧娴囊尨汉统蔀楸苯某抢锶藛幔克桓以倩卮汉偷男?。每次他捧著春和的信,都要跑到?jīng)]人的地方一遍一遍地讀,把那些罵得他狗血噴頭的話刻進腦子里,眼淚流得稀里嘩啦,冬天的時候,那眼淚把臉蛋子割出一道一道的大口子。那里,一年有六七個月的冬天。

他不是陳世美,不是負心漢,可他又是什么?!

沒想到,潘春和追到了北疆。她坐長途汽車到省城,倒火車到北京,再坐二十多小時的硬座到了哈爾濱。她的腿沉甸甸的,一按一個坑兒。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小賓館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去中央大街轉(zhuǎn)了一圈,別的舍不得吃,就吃了一根不便宜的馬迭爾冰棍,她喜歡走在中央大街的石頭路上,一步一塊石頭地走到江邊,可那里人太多,亂哄哄的。終于熬到太陽落山,她這才坐上了開往北疆的火車,這次,她買了張臥鋪。車上人卻不多,冷冷清清的。

潘春和對高景明說:“你別怕,我不是秦香蓮,我就是想進城打工,去了哈爾濱,太吵,比不上這里,清靜?!?/p>

高景明反倒希望她鬧,鬧夠了,兩人也就算徹底一刀兩斷了。

可潘春和不。依她的脾氣,她是一定要大鬧一場的,可離北疆越近,她越不想鬧了,不知道是一路太累,鬧不動了,還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潘春和留了下來,先找了戶人家做月嫂,管吃管住,只是她第一次干,毛手毛腳的,主人沒給什么好臉色,可城市就這么大,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將就一下三四十天也就過去了。

那是一座能讓人安靜下來的小城,坐落在向陽的山坡,冬天溫度很低,卻沒有風,大大小小的煙囪冒出來的煙,都直溜溜地捅到天上去。閑了的時候,潘春和就找個地方一坐,可比坐在家里那半個小山包上美多了。她就想,就這么著吧,不信他不回心轉(zhuǎn)意。

潘春和找到了一份燒鍋爐的工作。六個月以上的供暖期,讓她覺得很踏實。這活兒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累,卸煤運煤等粗重活計,那些大老爺們兒哪肯讓一個女子去干?臟也不可怕,雖然一身煤灰,看上去臟兮兮的,其實干凈得很。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煤堆里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的,以為是什么寶貝,揀起一看,就是普普通通一塊煤,只是斷面齊整整的,可以照出人影,亮得可愛。她忍不住送進嘴里,試著一嚼,嘎嘣脆,跟嚼冰糖沒什么兩樣,好像也甜滋滋的。

加上潘春和,燒鍋爐的就有了三個人,潘春和主張排個班,沒班的時候也好名正言順地休息。班排好了,潘春和一看,白班倆人,夜班一人,再一看,她只上白班,沒有夜班。她就說,千萬別照顧她,既然干了這活兒,就別把她當女子看。她寧肯多上幾個夜班,可以騰出幾個白天,做點兒自己的事情,她跑來這里可不是為了睡覺。

值過幾次夜班,潘春和發(fā)現(xiàn),不管怎么輪,她總是和姓秦的師傅一起上夜班。秦師傅年輕些,身體并不壯實,挺愛干凈的,一個夜班要洗四五次臉,好在熱水有的是。

鍋爐房的角落有個小隔間,里面有個蓮蓬頭,下了班可以去洗個澡。秦師傅總是讓潘春和先洗,潘春和也不謙讓,只是小隔間的鋁合金門早就變了形,關(guān)不緊,更沒有鎖,潘春和就洗得馬馬虎虎,時不時朝門縫瞅瞅,好在沒發(fā)現(xiàn)誰在那兒晃悠。

秦師傅洗得就坦然多了,一洗就是半個多鐘頭,時不時還扯著嗓子嚎上兩句。

偶爾,潘春和讓秦師傅先洗,等他洗過,走了或者睡了,自己再徹徹底底洗一回。男人洗過之后留下了雄性的味道。她不得不把這復雜的味道吸進身體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洗過之后,是不是也留下了身體的味道呢?于是她總是找各種借口,讓秦師傅先洗。即使這樣,她還是很糾結(jié),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在男人留下的味道中得到了滋養(yǎng),她的臉色紅潤起來,和秦師傅一起上夜班的時候,還會不自覺地吸吸鼻子。

北疆的冬天就是長,沒等過完,家里就傳來消息,她爸被人打了。

剛得到這個信兒,潘春和以為家里舍不得她在外頭漂泊,使的是苦肉計,可又一想,要真的用苦肉計,也該在春節(jié)前才是,這才著急忙慌地跑到電信局,給村里撥了長途電話。

是因為承包的那半個小山包。之所以是半個,因為另外半個已經(jīng)被炸掉開山,后來不讓開山了,就剩下這半個。被炸過的那半邊石場一直閑著,這年冬天,不知哪來的大卡車,一車一車拉著不知道是啥的廢料往那兒倒。這還有王法沒有!臭氣熏天不說,自己這半山的果樹可咋辦哩?就算能結(jié)出果子,那果子有沒有毒?自己還敢不敢賣?

潘春和她爸去跟卡車司機講理,人家說自己就是個開車的,老板讓往哪兒倒,他就往哪兒倒。司機又說,既然老板讓往這兒倒,那就肯定和村里有協(xié)議。她爸就去找村里要說法,村長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爸又跑去攔卡車,可哪里能攔得住?反被卡車司機推搡幾把,摔到亂石堆上,胳膊也骨折了。

潘春和收拾收拾東西就要回家。沒想到,秦師傅也收拾了收拾,說:“既然家里出了事,你一個女子也幫不上什么忙,我跟過去看看,真要動手打架,也多個人手?!?/p>

潘春和樂了,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打架解決不了問題,就算真要打架,多你一個少你一個,恐怕也沒啥區(qū)別?!?/p>

秦師傅又說:“反正我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憑力氣吃飯。”

潘春和沒再阻攔,其實,有個做伴的一起回鄉(xiāng),總是多些照應(yīng)。

潘春和回了家就沒再出門,家里沒有人不行。

秦師傅秦志國也沒再回北疆,他家里什么人都沒有了,無牽無掛,他答應(yīng)了她爸,成了潘家的上門女婿。

高景明心里空落落的,他早就知道潘春和受不了北疆的冬天,心里盼著她早一天打道回府,可潘春和連聲招呼都沒打就一走了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去鍋爐房打聽過兩次,什么也沒打聽到,只是發(fā)現(xiàn)原來相熟的秦志國也沒了下落。他并沒往深處想,只自己安慰自己,又自己嘲笑自己,一心想著能早些安定下來,也好娶妻生子。

直到回鄉(xiāng)休假,高景明才得知秦志國入贅進了潘家。

他就想,最好彼此不要碰見才好??梢粋€村里住著,避也是避不過的,與其突然邂逅了尷尬,倒不如主動出擊。

高景明去城里買了一床九孔棉的雙人被,大紅色的,又買了些新疆產(chǎn)的大紅棗。

他見了潘春和,也見了秦志國,笑笑地責怪他倆:“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咋也不告訴我一聲?”

潘春和說:“告訴你有個啥用?隔著萬水千山的?!?/p>

秦志國也說:“我是想請你嘞,在這兒能請到的,恐怕只有你這半拉子東北人了。可又想,你在部隊上,不比普通老百姓,就算你想回來湊這個熱鬧,部隊也不一定準假不是?”

高景明沒看秦志國,只盯著潘春和,說:“那也該說一聲才是,畢竟是老同學,就算人不能來,也要把心意捎到!”

潘春和掃了一眼那床大紅被子,說:“這就是你的心意?還是留著你自己用吧。我睡不慣廠子里生產(chǎn)出來的被子,只睡自己絮的棉花被?!?/p>

秦志國也附和說:“是嘞,我也喜歡睡我媳婦絮的棉花被?!?/p>

潘春和說:“一邊兒去!誰是誰媳婦??!”

秦志國干笑了兩聲,又說:“這大棗真不錯,正好春和懷孕十幾周了,大夫說她貧血,我替她謝謝你!”

高景明把目光移到了潘春和的肚子上,當然,他什么也看不出,只輕輕地說:“老毛病了?!?/p>

那床被子,潘春和不肯收,可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高景明掉頭走了。

可最終,這床大紅被子還是回到了高景明手中,那是幾年后,高景明結(jié)婚成家的時候,潘春和當作賀禮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媳婦喜歡那大紅色,想拆了用,高景明攔住了,說:“九孔棉的,睡著不舒服,咱還是睡棉花絮的吧。”

媳婦也就是圖個新鮮,她沒睡過九孔棉,不知道睡著舒服不舒服,過后一想,睡潘春和送來的雙人被,確實有點兒膈應(yīng)。媳婦是鄰村的,就算風言風語聽不著,可一個“春和”一個“景明”,都是上過學的人,聽著就不得勁。

等婚假休完,高景明什么也沒說,就把這床雙人被帶到部隊去了。又過了兩年,高景明轉(zhuǎn)業(yè)回家,也沒見帶回這床被子。

后來有一天,高景明見媳婦翻箱倒柜地找東西,問她找啥,她說要找那床大紅被子,有個妹子結(jié)婚,想著反正也不蓋,不如送人。高景明說:“這些年了,就算找到,也未必能拿得出手,找不著就找不著吧?!?/p>

秦志國接到潘春和的電話,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回家里。他心里委屈,特別委屈,說好了是假離婚,怎么突然之間,她就來了這么一通沒頭沒腦的電話?

他知道,她給他打個電話不容易。這些年,自己東躲西藏,連個固定的手機號都沒有,常常是想兒子想到實在忍不了了,才找個公用電話打過去,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蹤。可街上的公用電話越來越難找,他只得買了部手機,換過幾個臨時號,還常常不肯開機。他也不知道在哪兒聽了那么一耳朵,凡是手機都有什么GPS 定位功能,滿天的星星,說不定哪顆就是偵察衛(wèi)星,把他的一切都收在眼底。

就算天上的星星再厲害,秦志國還是決定耗到天黑再進村,畢竟,大白天的,每幢房子里都藏著好幾雙眼睛哩。等下了火車,他邁著看上去很悠閑的步子,溜達到長途汽車站,找個臺階坐下,坐得腳麻了,便把腿向前一伸,再向后一仰,太陽照在身上,暖暖和和的,真想就這么好好睡上一大覺。

可他哪里睡得著?媳婦的話不停地在他腦子里“嗡嗡”地轉(zhuǎn)。話不多,就幾句,顛過來倒過去地轉(zhuǎn),早就變了模樣,記不得她到底說了幾句啥話,更不知她說的到底是正是反。但不管正話反話,他都必須冒險回家一趟。媳婦守著活寡,怕是守不住了。他沒要求媳婦為他守著,他早就聽說,媳婦和高景明那小子眉來眼去好多年了!可他委屈啊!他離開家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終于等到最后一班開往村子的長途汽車,秦志國這才用圍巾、口罩、帽子和墨鏡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上了車。他不去看人們的眼光,卻不能不聽售票員幾次三番扯著沙啞的嗓子嚷嚷,提醒乘客小心隨身物品。

自打秦志國進了潘家,日子過得倒也舒坦,用不著出大力,一身精瘦的腱子肉變得松松垮垮。他在村里沒根沒基,年輕力壯的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坐在地里曬太陽的老人,抱在懷中或四處亂躥的沒上學的孩子,還有大大小小圍著垃圾堆亂翻的狗,直到這時,他才體會到離鄉(xiāng)背井是個啥滋味兒。

村子里也有幾個游手好閑之輩,秦志國對他們沒什么好印象,可畢竟只有這幾個年紀相仿的,見面打個招呼,聊上幾句,一來二去,打牌碰到三缺一的時候,他們便來家里叫他。潘春和叫他離他們遠些,可他閑得實在無聊,好在只是打牌,輸贏不過百十塊錢,他便越去越多,有時候輪不上手,就在一旁看著。

村南有個池塘,前些年有人承包下來養(yǎng)鱉,在池塘東南角玉米地的邊上蓋了三間簡易磚房,不管住不住人,倒是沒人敢來偷鱉。后來賠了本,池塘就養(yǎng)了藕,三間磚房更沒了用場。不承想,有人就打上了這房子的主意,攬外面的人來這兒打牌。

既然是這么隱蔽的地方,“打牌”意味著什么,秦志國心里并不糊涂,一次兩次躲著不去也還好說,架不住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拉得他心里癢癢的,又想著平日里手氣和牌技都不錯,去去何妨!第一天還真沒輸,兜里反倒多出好幾百塊私房錢,秦志國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回了家。第二天就不再是好日子了,昨天那好幾百沒了,又搭進去一千多。別人安慰他,明天多帶點兒錢,好翻本。

家里的錢都是潘春和管著,他哪來的錢翻本?那就借吧。凡是開賭局的地方,都有人放貸,不愁借不到錢。如此這般,不過十幾天的工夫,秦志國再也無力回天,只得跟媳婦如實交代。

潘春和傻了眼,這么大個窟窿,她一下子哪來那么多錢?

眼見債主就要上門催債,秦志國眼一閉、心一橫,說:“春和,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連累你們娘兒倆,咱倆辦個假離婚,我到外面躲躲,我渾身有的是力氣,不出一年半載,把錢掙回來還了債,咱倆再復婚,可好?”

潘春和畢竟是個女人,心里早慌得沒了主意,秦志國這么一說,她也就依了,不就是假離婚嗎?

是啊,明明說好是假離婚,咋就要弄假成真了呢?

潘春和剛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院子里有什么響動,頓時一身冷汗,驚醒了。她支棱起耳朵,大氣也不敢出,微微欠著頭,朝窗外瞅著,院子里黑燈瞎火,又隔著一層窗簾,她能看見什么?

她的心“突突”跳得厲害,兒子在旁邊均勻地喘著氣,好像在說,媽,沒事,啥事都不會有!

潘春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安慰自己說,你不要總這樣,一驚一乍的,睡吧,睡吧,好好睡吧,誰也不會來,小偷不會來,強盜不會來,景明不會來,志國也不會來,你還怕什么呢……

廂屋的門卻傳來微微的響動,這一回聽得錯不了。潘春和一骨碌爬起來,踮著腳下了炕,也不穿鞋,經(jīng)過廚房,想摸把菜刀,或者搟面杖,給自己壯膽,可是怎么也摸不著,只摸到了和面的瓷盆,順手抱了起來,好歹有些分量。只是手心濕漉漉的,粘上盆外邊的面粉,滑溜溜的。

門就在這時被拉開了。

她和那人幾乎面貼面站著。那滑膩膩的面盆倏地從潘春和手里滑落下去,砸到來人的腳面上。

對方一聲“哎喲媽呀”,潘春和聽出是秦志國。

她恨不能給他一巴掌,過去也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回來,總該叫個門??!

開了燈,潘春和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那瓷盆摔成了三大瓣。

秦志國進了屋,不像往常那樣去親親睡夢中的小虎,卻這兒瞅瞅,那兒翻翻,似乎在找什么。

潘春和心里一下子就明鏡似的——他是想要捉奸在床。她心里便恨起高景明來,為啥你就不能陪我一宿?啥也不干都可以,就為了讓他捉,也省得我再費口舌了。

秦志國什么異樣也沒看出來,這才撫了撫兒子的額頭,心滿意足地說:“小虎這頭該理了!”

潘春和抄起掃帚,仔仔細細地掃起地,卻沒有什么多余的細瓷碴子。

秦志國見潘春和不理他,就踱回廚房,說:“媳婦,我問過律師了,賭債不屬于兩口子的共同債務(wù),我聽你的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哪兒也不去了,早晚能把那筆虧空補上。小虎都這么大了,咱倆復婚吧!”

“復婚?補上?”潘春和一把把掃帚甩到地上,指了指那摔成三瓣的瓷盆,“補上?你先把這面盆給我補上!碎了就是碎了!還能怎么補?”

秦志國瞅著那三瓣泛著熒熒綠光的瓷片,腦子里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鋦盆鋦碗鋦大缸嘍——”那是小時候常聽到的走街串巷的手藝人的吆喝聲,他卻沒有親眼見過,民間真的有這樣的手藝人嗎?自己又該到哪里去找這樣的神仙呢?

就是再難,也要去找!

潘小虎稀里糊涂地在說夢話:“景明叔,快,快,快幫我簽個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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