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 云
縱覽近年來舞臺上極具影響力的主旋律作品,如話劇《谷文昌》、秦腔《王貴與李香香》、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等,在當下官方主流文化和大眾化審美的雙重創(chuàng)作語境下,主旋律作品紛紛不遺余力地尋求更契合現(xiàn)代舞臺的表達方式,以其自身的藝術魅力吸引著一批批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中成長的年輕觀眾走進劇場,由以往有組織的任務式觀摩、被動接受,變?yōu)橹鲃淤I單,甚至一票難求。作為新時期主旋律作品,由上海戲劇學院師生創(chuàng)作的大型原創(chuàng)話劇《軍歌》,以及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軍事文藝創(chuàng)演系原創(chuàng)的軍旅話劇《歷史的天空》脫穎而出,這主要歸功于其在契合時代價值和滿足年輕觀眾審美趣味上所作出的努力。本文試以這兩部作品為例,探索其在現(xiàn)代舞臺上的年輕化敘事策略。
主旋律藝術作品借助其時代優(yōu)勢和政治優(yōu)勢,近年來突破觀眾喜聞樂見的家庭倫理劇、玄幻傳奇劇、古裝歷史劇、情感劇等類型片的層層包圍,在中國文藝市場已占有穩(wěn)固的一席之地,并進一步將受眾群體由長期以來的中老年觀眾為主,拓展為囊括青少年在內(nèi)的更為廣泛的受眾群體,在舞臺上愈發(fā)熠熠生輝。觀眾對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作品早已司空見慣,對抗日戰(zhàn)爭背景的文藝作品也已耳熟能詳,但《軍歌》和《歷史的天空》這兩部作品別出心裁,守正求新,打破了觀眾長期以來形成的審美習慣?!捌聘瘛笔侵钙瞥酝目贪逵∠笠约笆质_的條條框框,與以往公式化、概念化的“領袖戲”“英雄戲”不同,兩部作品放下高高在上的身段,在選材上不貪大求重,致力于實現(xiàn)新領域題材的“破格”。
《軍歌》的獨特性在于開創(chuàng)了“以歌寫史”的新路徑。鄭律成被譽為中國的“軍歌之父”,本劇選取的是他青年時期的故事。鄭律成“因歌結(jié)緣”,與丁雪松相愛,為她寫出了《延水謠》,收獲了愛情;又“以歌明志”,洗清了自己因身份不明而招致的嫌疑,最終一首“頂?shù)蒙弦恢к娙f馬的部隊”的《八路軍進行曲》應運而生。在那個動蕩的時代,有數(shù)不清可歌可泣的故事,但劇作家以一首歌誕生的過程,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描摹出延安革命青年反抗斗爭的精神和黃土高原的民俗風貌。“滾滾延河水,巍巍寶塔山……”最終都在這首軍歌中匯聚升華,以藝術家特有的力量和激情,再現(xiàn)了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歷史和延安樸實純真的風土人情。
同樣以小寫大,根據(jù)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改編的話劇《歷史的天空》則更戲劇化。以草莽英雄梁大牙的成長為主線,描繪了陳默涵、朱一刀、韓秋云等一群平凡的革命青年在這段特殊歷史時期的命運沉浮。寫的雖是革命戰(zhàn)爭中充滿智慧和韌性的人物,卻與當代年輕人的成長桴鼓相應。這就打破主旋律寫史說教的藩籬,以人寫史,將平凡的小人物置于宏大的歷史中,凸顯個體的情感和人文關懷。
“變則其久,通則不乏?!保ā段男牡颀垺ねㄗ儭罚盾姼琛窂摹案琛背霭l(fā),厚重的戰(zhàn)爭里裹挾著浪漫的詩意表達;《歷史的天空》從“人”出發(fā),虛構(gòu)的偶然中蘊藏著歷史的必然。沒有氣勢恢宏的戰(zhàn)爭場面,沒有拋頭顱灑熱血的豪言壯語,有的是娓娓道來的革命激情和芳華歲月,灌注了創(chuàng)作者對革命青年的關照,對生命的熱愛和對殘酷戰(zhàn)爭的反思。
在故事中第一個重視的是事件形態(tài)的變化,而形態(tài)是由物體決定的。人物作為實存物,故事里物的變化也就包括了人的變化。兩部作品從一個狀態(tài)到另一個狀態(tài)的變化非常清晰,層層鋪墊,成功用人物勾連起年輕人的審美趣味。不管是充滿藝術家浪漫氣質(zhì)的鄭律成,還是一身匪氣的草莽英雄梁大牙,以及眾多形態(tài)各異的革命青年,他們拋棄了嚴肅的英雄面具,在舞臺上活出了人的自然天性。正如清代金圣嘆在贊嘆《水滸傳》中人物形象時說:“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
將萎之花勝于枯,這種運動過程中的美,是夕陽西下的絢美,是美人遲暮的凄美,也是英雄氣短的悲壯美;鳥兒從地面上騰空躍起,展翅飛翔的剎那,是自由之美?;ㄔ诳菸?,鳥即飛翔,這兩種比喻,是劇本創(chuàng)作中的兩種變化形式。一旦人物的原始狀態(tài)確定,編劇的任務就是要找到它的反狀態(tài)。
不同的時代表現(xiàn)出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和經(jīng)濟關系,由此產(chǎn)生的人物與組織的關系表現(xiàn)為不同形式的矛盾。在以往的主旋律作品中,個體與組織的關系表現(xiàn)為絕對的服從,個人意志消融在集體意識形態(tài)中,個人情感隱沒在集體大義中,甚至英雄人物本身就是具有崇高理想的革命階級的化身,一言一行,皆為組織代言。而在《軍歌》和《歷史的天空》這類受年輕觀眾追捧的主旋律作品中,個體表達開始有了話語權(quán),逐漸上升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非盲目屈從。
《軍歌》中,代表組織的郝團長不讓鄭律成上戰(zhàn)場,他用一首《延安頌》說服了郝團長;段主任懷疑他的身份,鄭律成用戰(zhàn)歌進行反抗,一首《八路軍進行曲》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和態(tài)度。
《歷史的天空》中,個人與組織的矛盾表現(xiàn)為新舊思想、個人作風及某種程度的誤會。梁大牙、朱一刀加入八路軍本就有些不情愿,行為作風一身匪氣,與集體格格不入。即便是在梁大牙取得了赫赫戰(zhàn)功之后,仍未通過組織的考核,一個八路軍的革命英雄卻不是共產(chǎn)黨,甚至因執(zhí)行與陳默涵部接頭的秘密任務而遭受懷疑,被捕入獄。而陳默涵所在的國民黨內(nèi)部矛盾則來源于階級矛盾、價值觀及救國理念的不同,在處理方式上也更為激烈,最后陳默涵帶領整個國民黨79團投奔了八路軍,尋找更為契合自己的組織。梁大牙與東方聞音的關系也可看作個人與組織關系的另一種言說。東方聞音是組織的代表,指引梁大牙向先進組織靠攏,這種摻雜了愛情成分的新型組織關系更加符合年輕觀眾的審美表達,是更自由、更個性的現(xiàn)代社會職場人際關系的映射。
這兩部作品中,人物對某些不合理的組織話語開始有了思考和反抗,在個體面前,象征著權(quán)力以及不容挑戰(zhàn)的絕對權(quán)威的組織力量開始被慢慢消解。過去的主旋律作品有兩個觀點:第一,階級大于人物,人物的第一性是階級性;第二,社會最重要,從而導致大多數(shù)作品曲高和寡,變?yōu)樾痰墓ぞ?。人物是社會中的人,平民英雄的設定恰恰符合了現(xiàn)代平凡的人們成就英雄夢的夙愿,從人物出發(fā),寫好了人物也就反映了社會。
以往主旋律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數(shù)臉譜化、扁平化,就像戴著固定的面具,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涇渭分明。英雄人物高大全,一身浩然正氣,是全民崇拜的偶像;反面人物則是十惡不赦、面目可憎。人物一出場,觀眾便心知肚明,毫無懸念。21 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年來,大量采用“流量明星”,觀眾看到的是按照人物標準來做的一張張“假面”。以流行文化來尋求年輕觀眾的認同感,不能只是形式上的一味諂媚。當動作在人物個別關系上被限制了,演員的面貌和個性的作用就如同面具,而戲的作用就是誘導我們要去面具化。
新達爾文主義者古爾德提出一套理論——醉漢回家理論。假設有這樣一個情境:酒鬼走在路上,一邊是墻,一邊是溝,只要路足夠長,這個酒鬼最終是要掉進溝里的。因為墻過不去,既然一條路走不通,就會走到另外一條路上去。走不通的那條路,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就是共性。英雄人物要經(jīng)歷人類共通的品質(zhì)、情感和動機,但英雄人物也必須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無論是人像展覽式的英雄群像描寫,還是獨樹一幟的梁大牙、鄭律成、郝胡子……舞臺上的聚光燈打向每一個鮮活的人物時,他們的理想、情感與觀眾是有共鳴的。他們身上既展現(xiàn)出革命青年的共性,也讓觀眾感受到了獨特的品質(zhì);他們是一個個獨特的真實的人,而不是模板式的面具人。
錢谷融先生十分強調(diào)文學即人學的觀念:“文學是人學、是人的生命之學、人的情感學、人的心靈學、人的精神現(xiàn)象學;文學的核心是具有活生生的生命的個體人的整體性的心靈活動?!边@句話同樣適用于舞臺藝術的創(chuàng)作。新英雄主義反的是集體思維,人物要有自己的個性特點,包括認識的特點和性格的特點,否則就是寫了一個角色,甚至寫了一個假面。正因為將英雄人物拉下了神壇,才使得現(xiàn)代舞臺上的革命英雄人物與年輕觀眾有了對話的可能。
主旋律文藝作品的主要精神或基調(diào)符合主流價值觀,但并不是某種類型片,它可以是一種類型,也可以是多種類型元素的雜糅。以往主旋律作品對愛情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涉及愛情的命題,最終也會淪為陪襯。但愛情是年輕人關注的永恒主題之一,于是越來越多的主旋律作品開始走“革命+愛情”的經(jīng)典敘事模式,以滿足當下年輕觀眾的情感需求和審美習慣。革命青年男女的個體情感與時代精神融為一體,更能得到觀眾的移情和共鳴。
《軍歌》中有兩段截然不同的愛情。一段蘊藏于內(nèi),一段直率奔放。鄭律成和丁雪松,一個是集旋律之大成,“指揮成百上千人,把人心唱沸騰了”的音樂天才,一個是頂頂高山上的雪松。他送她一束花,為她寫了《延水謠》;她送他一株樹葉,就算定了情。波瀾不驚,平流緩進。郝胡子和余珊珊的感情以輕喜劇的形式呈現(xiàn)。一個浴血奮戰(zhàn)、舍生忘死;一個救死扶傷、百無禁忌。兩人第一次見面,余珊珊把貂皮大衣蓋在傷員身上,郝胡子便對她另眼相看,知道這是一個“好女子”,這是一見鐘情。第二次見面,郝胡子被扒個精光躺在手術臺上,而救治他的人正是余珊珊,他對自己說:“我的個娘哎,我被她拿下了!”英雄也有俠骨柔情,赤誠相待后便是再見傾心。第三次見面,郝胡子手術后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余珊珊?!八α耍缓?,又哭了……”看到這樣的真情流露,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把她給拿下!”感情層層遞進,直擊目標,人物形象和性格也更加立體飽滿,連表白都最為與眾不同,“簽上你的大名,今晚就給我生個小八路”,幽默風趣又簡單直接。兩人出場不多,但每一場都在往前走,關系的進展有條不紊,情節(jié)穩(wěn)扎穩(wěn)打,在殘酷的革命戰(zhàn)爭中萌發(fā)出的熾熱愛情,更加扣人心弦。
《歷史的天空》中是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也是相濡以沫的戀人,也正暗示著“革命話語與愛情話語的本質(zhì)統(tǒng)一”。東方聞音是梁大牙的革命導師,也是改變他人生道路的天使,更是在他面臨殺身之禍時毅然決然同他站在一起的戰(zhàn)友。梁大牙對東方聞音的追求過程,正是他不斷改掉自身缺陷、實現(xiàn)崇高革命理想的過程。兩人互訴情長的一場戲被處理得極為詩意浪漫,寫意的舞臺背景墻上掛滿“東方聞音”四個字,這是梁大牙所寫,將兩人浪漫偉大的愛情渲染至高潮,兩人依依惜別,并約定等她勝利歸來?!斑x擇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鮮花簇擁下,在掌聲和歡呼聲中,以司令員的身份,集結(jié)部隊,宣布這樁重要的決定?!贝饲榇司坝卸嗝篮?,東方聞音的犧牲就有多悲痛。當崇高堅貞的愛情和潔白無瑕的東方聞音在槍林彈雨中被殘忍毀滅時,觀眾的內(nèi)心被狠狠痛擊,藝術作品的人文關懷和對戰(zhàn)爭的反思在這一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刻畫。觀眾悲痛之余,開始有了自己的思考。東方聞音犧牲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喜歡梁大牙,也喜歡梁必達!”托付終身的男人梁大牙,身先士卒的戰(zhàn)士梁必達,這時,情感話語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相互呼應,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
愛情元素的加入,使得革命故事更加時尚化和偶像化,革命歷史題材的年輕化敘事需借力愛情片的類型化的敘事模式?!盾姼琛返膼矍榕c革命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上升到意識形態(tài)層面,如蜻蜓點水,委婉含蓄而充滿革命的浪漫主義;《歷史的天空》里的愛情則融入主人公的成長,服從于人物成長線,愛人即是他的導師,是他成長的動力。誕生于殘酷戰(zhàn)爭中的美好愛情,也在戰(zhàn)爭中被毀滅。
歸根結(jié)底,主旋律作品真正的發(fā)展,不是技術進步,而是將主流意識形態(tài)包裹的語言和真實的生活融為一體,不是媚俗的刻意討好,而是讓作品中的人物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革命者,更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人?!盾姼琛泛汀稓v史的天空》是現(xiàn)代舞臺上給觀眾帶來審美驚喜的主旋律代表作,展現(xiàn)出此類作品在當代舞臺上的獨特價值。表面是寫革命戰(zhàn)爭,但把革命精神藝術化,把內(nèi)心世界具體化,使之具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深度。藝術作品應當具有時代性,最基本的一點,就是它的具體可感的形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