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2022年9月6日,章宏偉在故宮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1964年生于浙江溫嶺,現(xiàn)任故宮出版社社長。先后就讀于山東大學歷史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1998年調入故宮博物院,曾任紫禁城出版社社長、故宮學研究所所長等職。主要研究故宮學、中國圖書史與明清史。
1783年的一天,72歲的乾隆帝查看宮中收藏的古籍,發(fā)現(xiàn)五經已集齊,且均為岳飛之孫岳珂校刻的版本。他極為興奮,寫下《五經萃室記》一文,并將之合在一起,存于乾清宮旁的昭仁殿后西小間,命名“五經萃室”。這里也成為乾隆帝最重要的書房之一。
如今,這個不足6平方米的書房,被“搬”進故宮午門西雁翅樓,成為正在舉辦的“照見天地心——中國書房的意與象”展覽的開篇。一進入展廳,“五經萃室”的匾額最是醒目,匾額之下,是一扇長2.3米、高近1.9米的炕屏,炕屏前,楠木六屜炕桌的抽屜里就是存放五經的地方??黄僚c炕桌都是放在炕上的陳設,復原的正是宮中私人閱讀的一個基本場景,盤腿坐于炕上,臨窗而讀。
“書房不僅是看書、寫作、藏書的空間,里面還蘊含著情懷和傳承?!惫蕦m出版社社長章宏偉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在中國的歷史上,從帝王到文人,但凡讀書人都需要自己的書齋。他們在里面做些什么?為何如此陳設?這個小空間對他們意味著什么?是一個文化史的課題。
章宏偉在故宮工作的地方就是一個“大書房”。故宮出版社位于故宮東北邊,屋內窗幾明亮,除了幾張長木桌外,就是書柜,里面擺滿了書。推開玻璃門,是一個小庭院,有竹林、松樹,有亭臺、池水,池中有魚,水聲潺潺。我們的采訪就在這里進行。
無論故宮還是出版,章宏偉都不算“新人”。
1985年,他從山東大學歷史系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每日做研究、寫論文。第二年,研究所成立中國書籍出版社,章宏偉轉到那里,學編輯、出版、經營等,“除了后勤和人事,研究所各個部門我都走了一遭”。1998年,他被調入故宮,就任紫禁城出版社(故宮出版社前身)社長。
剛到故宮時,章宏偉一邊做出版,一邊開始研究故宮,“為了盡快融入,一心想做一個不說外行話的故宮人”。
2000年前后,出版社準備重印兩套古書:一套是《滿文大藏經》;一套是《嘉興藏》。重印過程中,章宏偉得以接觸到完整版本,并開始研究。其中《嘉興藏》的研究,是最耗費精力的。當時,為了重印,出版社專門請人給故宮院藏的善本拍照片?!懊刻炫扇巳ザ⒅?。一頁一頁翻開照相,因為是線裝書,不能把它拆了,先拍一面,再拍一面,之后把兩面在電腦里拼接起來?!边@套書共12000多卷,拍攝耗時一年半,也因為此,章宏偉擁有了一套電子圖片版《嘉興藏》。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對著電腦,一卷一卷、一字一字地研究。
故宮博物院院藏《全唐詩》(上圖)與《嘉興藏》(下圖)。
之后的幾年,章宏偉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古籍上,包括《全唐詩》《四庫全書》等。2009年,他將研究所得集結成書,取名《故宮問學》。當時,鄭欣淼任故宮院長,為其作序。一年后,在鄭欣淼的倡導下,故宮學研究所成立,章宏偉被任命為所長。
到研究所后,章宏偉一邊組建團隊,一邊思考“怎么把故宮學做大”,“必須走出紅墻,帶‘故宮走出去”。先是和高校聯(lián)手,在浙江大學、南開大學等,成立故宮學研究中心;自2012年起,又開辦故宮學高校教師講習班,學員都是海內外高校教授。課堂上,由故宮專家講授故宮學內容,包括紫禁城宮殿建筑群、文物典藏、宮廷歷史文化遺存、明清檔案、清宮典籍及故宮博物院的歷史,等等。講習班每年一屆,每屆收30人,“每次報名者眾多,都擠不進來”。
“故宮學的概念,是2003年鄭欣淼院長提出的,在當時即引發(fā)了學界的高度關注。近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闭潞陚フf。故宮學將故宮作為一個文化整體來研究,重點研究文物本身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翱梢哉f,故宮學體現(xiàn)出故宮對傳承弘揚中華文明的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和自覺性。它的發(fā)展對挖掘故宮的價值有著重要意義,為故宮保護和博物館建設事業(yè)提供了理論指導?!?h3>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向外,章宏偉不斷拓展“故宮學”的疆土。向內,他繼續(xù)埋頭案牘做學問。“此前,我都是論從史出,窮盡史料和文獻,得出結論。這些年,我慢慢地轉變思維,開始‘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先設結論,再去一點點論證?!?/p>
“另辟蹊徑、創(chuàng)見迭出?!辈恢挂晃粚W者對章宏偉如是評價。因為歷史系出身,這些年章宏偉主要從歷史的角度研究故宮。2016年,他研究故宮學史的發(fā)展,厘清“故宮學自溥儀退位、皇宮變成故宮開始”。他認為,“在故宮學術的歷史發(fā)展,羅振玉應記首功”,因為這位古文字學家搶救了內閣大庫檔案——1921年,曾有“八千麻袋”清宮檔案流于市面,羅振玉自費購回,為國家保存了珍貴的清宮檔案。
2019年,章宏偉又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史,以創(chuàng)辦人之一李煜瀛為切入口,詳細分析李煜瀛與故宮博物院建立的關系。他發(fā)現(xiàn)“李煜瀛是近代史研究中被忽略的一個人物”,“李煜瀛是溥儀被驅逐出宮的見證人”,對故宮文物的保護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于溥儀出宮的情形,當時各報所載多不太詳細,外人當時不在場,因而多想象其情景。即使到了今天,各類研究論著中的相關敘述依然存在同樣的問題,有關驅逐溥儀出宮過程的敘述并不完全是事實的真相。”章宏偉說。他將相關史料、文獻一一找來,仔細研讀、爬梳,考證出《溥儀出宮的詳情》一文較為可信。此文作者是李煜瀛之侄李宗侗。李宗侗為寫作此文,曾專門訪問過當時參與驅逐溥儀出宮的警察總監(jiān)張璧,也向叔父求證過。
文中記錄了當時的過程:1924年11月5日,按照馮玉祥的指示,京畿衛(wèi)戍司令鹿鐘麟、警察總監(jiān)張璧前往故宮,執(zhí)行“驅逐溥儀出宮”任務。為避嫌,他們請當時的中央監(jiān)察委員李煜瀛出面,見證全程。雙方交涉時,在時間上來回拉扯,清室提出“收拾物件需三天可以完畢,到彼時方才可以搬家?!边@時,李煜瀛說:“物品不必收拾,有關歷史文化之物品,以不搬走為是,因系國寶,不宜歸一人一姓,你們今天出去后,只將無職守的太監(jiān)開去,各宮殿仍舊歸原看守人看守,并加封條,以專責成。”那天下午,溥儀出宮后,按照李煜瀛的建議,溥儀及其后妃住所、各個存儲文物、物品的主要宮殿和場所都被貼上封條,并加了鎖。
章宏偉近期正在研究的《清明上河圖》之虹橋部分。
后來李煜瀛又出任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長,制定嚴格的制度,點查清宮物品,保護國寶安全。“可以說,在故宮博物院成立以及故宮文物保護上,他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
最近,章宏偉著迷的是故宮里的兩件寶貝——《清明上河圖》和《絲路山水圖》。關于《清明上河圖》,最精彩的部分莫過于虹橋以及虹橋旁邊的那條船。之前的研究者普遍認為,畫中的船要撞橋,所以岸上的人驚呼,船上的人手忙腳亂。章宏偉不這么認為?!翱创兪掷锬玫闹窀荩?shù)姆较?。根據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如果這條船要撞橋,竹篙要頂著橋,但畫中不是這樣。這條船不可能撞橋?!彼诳紤]和物理學學者合作,利用流體力學論證自己的結論。
“人生很奇妙,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闭潞陚ジ锌f。
今年年初,章宏偉接受任命,再次接手故宮出版社。重回出版社的他,每天早上8點多到故宮上班。他自言“忙得腳朝天”,處理公務、策劃圖書選題、制定營銷規(guī)則等。前不久,在他的策劃下,推出了《故宮日歷:書畫版·2023年》,從故宮典藏的歷代人物畫中精選出340幅(有的一幅分成幾段,放在不同的日期),每日一個典故或故事,有閨閣佳麗、逸士高隱,也有市井生活、明君賢臣。
如今,他正在做的一個策劃是《故宮萬象》,將故宮的古建筑、古瓷器、琺瑯器、玉器等,做成畫冊,預計第一輯100冊?!拔矣幸粋€想法,請家裝設計師設計一面故宮書墻,整個‘搬進讀者的客廳或書房。一家老小,都能通過閱讀獲得愉悅、知識和美的教育。其實就是把故宮‘搬回家?!?/p>
《環(huán)球人物》:研究故宮學多年,您怎么看當下的故宮研究?
章宏偉: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故宮院外學者加入了故宮學的研究隊伍,以融匯古今、結合中西的方式重新詮釋故宮文化。總體來看,當今的故宮研究仍存在一種缺陷,即過于平面化,忽視了故宮實則處于不斷變化、不斷被損毀與被重建的過程中,并且在不同時期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
《環(huán)球人物》:可見故宮的當下也是研究對象。近些年,故宮IP大熱,故宮文創(chuàng)、與故宮有關的綜藝和紀錄片等不斷出現(xiàn)。您怎么看這種現(xiàn)象?
章宏偉:這說明故宮的價值越來越被大眾認知。但作為研究者,針對熱來講,我覺得更多還是要保持一種冷的態(tài)度。
《環(huán)球人物》:您所說的“冷的態(tài)度”,具體是怎樣的?
202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學生到故宮博物院考察學習,章宏偉(前排右一)講解故宮學知識。
章宏偉:不管做什么,首先要尊重歷史事實,不能瞎編亂造。現(xiàn)在清宮劇很熱,可大部分除了把故事背景放在清宮之外,無論是編劇、導演還是演員,都沒有展現(xiàn)出清宮的真實樣貌。觀眾看了這些片子,有一些觀念就固化了。
以太和殿為例,照著影視劇里拍的,這是清朝皇帝和大臣們議政的地方?;实圩诖蟮钌?,底下文武大臣分兩班站著。實際上,這樣的場景在清朝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太和殿常年是大門緊閉的,它只是一個國家象征,更多是進行禮儀性活動的。這里一旦開門,比如冬至、元旦、萬壽節(jié),那就是要鹵簿儀仗、中和韶樂全都備上的。還有皇帝登基、皇帝大婚,肯定是要開門的。另外,科舉考試發(fā)榜那一天,傳臚的儀式在太和殿舉行。所以,只有在國家盛典,太和殿才會開門。
《環(huán)球人物》:在故宮20多年,最喜歡故宮的什么?
章宏偉: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哈哈)。故宮人對于故宮,都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不是從游客欣賞的角度去喜歡,更多是帶著問題去看它。比如,保和殿后面有一個大石雕,兩三百噸重,石料采自北京房山的大石窩。當年出動了一萬多名工人,并特地在最寒冷的三九天,從房山到北京的路上,每隔一里便鑿開一口水井,在地面灑水成冰。然后把巨石放在木排上,馬拉人推運到北京。但站在它面前,我就想一個問題:它是怎么放到木排上去的?始終沒想明白,也想研究。
在故宮里行走,我看到的都是“問題”和“選題”。故宮是個藏寶地,需要不斷地欣賞它、審視它、解讀它,挖掘它的價值,提煉出來為當下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