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世云
誕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
—— 《詩經(jīng)·生民》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 《九歌·東皇太一》
感覺得出,天就要亮了,有鳥輕啼,有影擺動,有亮爬進窗戶,一切隱隱約約,朦朦朧朧,仿若夢中。可這不是夢,天確實要亮了。一夜不成眠,文喜決定先睡一覺,醒后,就坐車去學(xué)校收拾行李回家,從此不再提讀書的事。
讀書要靜,不能分心,特別是作為高四的補習生,更要拋除雜念,全身心投到學(xué)習上,莫東想西想才行。可如今心已被攪亂,像一潭混濁的水,書看不進去,老師講的也聽不進去,坐在教室里不是打瞌睡,就是想入非非。顯然,照此下去,別說什么本科,肯定連去年的分數(shù)都考不到。既然如此,不如早點結(jié)束當初做下的補習這一錯誤決定。為了這個決定,昨夜文喜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最后終于下定決心,不去讀書了。
在這個只有父親和兒子的家里,讀不讀書,一向由文喜自己決定,父親從不過問兒子讀書的事。兒子想讀就讀,不想讀就不讀。反正做父親的早就希望兒子能跟隨自己的腳步,當端公,了卻他爺爺當年入行欠下的債。父親的算盤打得倒是挺好,但文喜不愿意走父親的路,他有自己的打算:不讀書的話,就回家種糧食釀酒。為此,文喜不止一次試探過父親,他欲讀還休那般地說:
“讀書好像也沒什么意思,我干脆不讀了?!?/p>
話到這里,文喜正要說回家釀酒的事,狡黠的父親打斷兒子的話,撥動長柄月琴的絲弦,提起嗓子,用唱腔咿咿呀呀回道: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頂個烏紗帽,行人要彎腰。你你你,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蔽南布鼻械卣f。
見兒子已被自己的腔調(diào)帶跑,父親又道:
“今天想好了,明日又后悔了。明日后悔了,再哭就晚了?!?/p>
文喜搖頭,連連表示絕不后悔,卻沒及時說釀酒的事。父親反倒一下按住絲弦,趁勢告訴兒子,以前上完初中,讀個師范就包分配,現(xiàn)在上完大學(xué),還得四處去考試,考上了才有飯碗,考不上,反而會成為別人的笑談。話到此,父親提高嗓子,像念四言八句那般流利地說:
“讀什么書,上什么學(xué),念什么君臣父子酸腐文,要回家我們就回,回來我們一起當端公,旱時請雨,澇時送神,醒時觀天,睡時通靈,吃千家飯,急萬家事,敲鑼打鼓,度人間怨念孤魂?!?/p>
父親的話不僅帶有很強的蠱惑性,還將他的端公這一職業(yè)說得瀟灑又高尚。文喜卻不為所動,和父親攤牌,說:
“我早就說過,這輩子就算討口要飯,也不會跟你當端公的。”
“小子,言時過早,到最后,兒子都會像他老子的?!?/p>
從文喜記事起,父親端公這一身份總使他在別的孩子面前抬不起頭來。上學(xué)后,同學(xué)們更是常拿父親打趣他,使他窘迫不堪,以致他不合群,總是獨來獨往。除此之外,父親還愛喝酒,喝醉后又唱又跳,洋相百出。真是的,有個當端公的父親就很沒面子了,何況這個父親還有點酒鬼的意思。文喜從此告訴自己,不要當端公,更不要像父親。聽到父親這么說,文喜帶點怨氣回道:
“我才不會像你當什么端公,騙人哄鬼,耍鬼把戲,叫人背后說三道四。”
從事了一生的職業(yè),被兒子說成是哄鬼騙人的把戲,當父親的一時語塞,仿若繃斷了弦子,說不出話來。文喜見父親欲說無話的樣子,知道話重了點,擺手道:
“算了算了,我還是讀書去算了?!?/p>
父親緩過剛才的那口氣,像炸毛的公雞,話帶有幾分攻擊性:
“你不是讀書的料。讀書人,黑紅的肝,透明的肺,綠色的膽,巴掌大的朵耳,南瓜大的腦袋,能揣會度的八面玲瓏心,你說,這些你哪樣具備?”
哪有父親如此說他想要讀書的兒子的,文喜負氣說: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別小瞧人,這次我一定挑燈讀書,學(xué)古人考個狀元回來給你看看?!?/p>
“我倒是盼著你考個狀元郎回來給我看看,哪怕只是這個村里的?!备赣H用一種極其平常的語氣繼續(xù)說,“可各人有各人的衣祿之食。這一生,我的衣祿之食是當端公,你的也是。命定的,莫逃?!?/p>
“打死我也不會當端公?!蔽南仓闭f,“當端公是你的命定,卻不是我的。我要釀酒,釀酒才是我的衣祿之食?!?/p>
“知道你那點小心思,翅膀沒長硬,還想學(xué)前人釀酒,當?shù)刂鲉T外,可你沒那命?!备赣H撥動弦子,若有所思地說,“你要知道,命里只有八合米,尋遍天下不滿升。還是跟我當端公,樂得逍遙自在?!?/p>
文喜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過他,說他命中注定要當端公,而且會當端公中的大端公。那時文喜對“大端公”這一概念還很模糊,以為是街上那些打卦占卜的算命先生,或是那些頭裹一塊紅布巾的“師娘子”。父親給他解釋,大端公是能和鬼神通話的人,古時,大端公就是皇帝的國師,因為能通天徹地呼風喚雨,能止住雷電預(yù)知未來,皇帝都要敬讓三分。而師娘子和算命先生沒真本領(lǐng),只會裝神弄鬼,騙人錢財。聽父親這么一說,文喜嚷著告訴父親,長大后他也要當端公,而且要當大端公??蓾u漸長大后,文喜暗自發(fā)誓,這輩子和下輩子都不會當端公,因為端公不過是一個不怎么被人看得起的下賤職業(yè),有出息的,誰愿意學(xué)當端公。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同學(xué)們的嘲笑。因此,當父親再叫文喜學(xué)端公時,文喜說:
“要學(xué)你學(xué),我不學(xué)什么端公。”
“我本來就是端公,還學(xué)什么學(xué),倒是你,命中注定要吃端公這碗飯?!?/p>
父親搬出曾經(jīng)的老話,并說這不是他說的,是“命”說的。
什么是命,文喜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被人稱為李大端公的父親叫他當端公的原因。這得從祖父那里說起,本來,在祖父之前,李家靠釀酒發(fā)家興業(yè),有吃有穿,有頭有臉??勺娓甘莻€敗家子,將祖業(yè)敗完后,為了有口飯吃,便拜在了一個大端公的門下,學(xué)道習法,看云望氣,請神送鬼。端公聯(lián)系生死,時時和鬼神打交道,是知曉一定天機的人,按照規(guī)矩,要么不入行,入行就得做一百年。做不滿一百年,本該繼承遺職卻沒繼承的子嗣,死后不僅要去陰間還債,家庭還會受損,兒孫也會遭殃,得到應(yīng)得的懲罰。
文喜聽父親說,祖父活了五十三歲,當了三十二年端公,按照一百年的說法,剩下的六十八年就得交給父親去完成。六十八年,能不能活到那個歲數(shù)還不一定,至于未完的債,顯然只有交給兒子去償還。文喜知道,這就是父親一直想他當端公的原因。
“人好欺瞞,天地鬼神可不好欺瞞?!蔽南灿浀糜幸淮胃赣H這么說,“父債子償,你祖父欠下了債,我拿命去償。我償不清,你是他唯一的孫子,得把擔子扛起來。”
不知道是誰定的這個破規(guī)矩,入行就要一百年,一百年時間,怎么說也要三代人才能完成,完不成,就會遭到懲罰,文喜不知道當初祖父為何如此草率,這種殃及子孫的行當也敢加入。曾經(jīng),文喜為這事感到苦惱,后來想想,迷信的東西,何必拿來煩惱自己。文喜不管什么債不債,懲罰不懲罰,就算生瘡流膿,也絕不繼承父親吃飯的衣祿,去當端公。
文喜決定重操祖業(yè):釀酒。
釀酒是李家的祖業(yè)。當年,李家釀的酒醇厚香遠,聞而想飲,飲而想醉,醉后不上頭不傷身,只會消愁解悶,舒筋活血,因此遠近聞名。文喜聽老鄰居青婆說,那釀酒的秘方就在父親手里??筛赣H卻說,他只喝酒不釀酒,秘方早賣給了吳慶熙家。吳家在響水河邊,他家的酒口碑確實不錯,不過文喜懷疑父親說的是假話,釀酒的秘方不可能說賣就賣了,那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至于父親說假話的原因,無需思考就知道了,文喜有過猜想,父親是否也曾想過退出端公的行當,重振祖業(yè):釀酒?
應(yīng)該掙扎過。
文喜不愿重蹈類似的掙扎,他老早就做好了打算,如果哪一天不讀書了的話,就回家向父親要來祖?zhèn)鞯拿胤结劸?。釀酒才是真正的事業(yè),干事業(yè)需要有個家,老話里說,家和萬事興,文喜決定釀酒前先成個家。按照國家法理,十九歲還達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可按照地方俗情,可以成家了。
在這里,凡是能夠找到結(jié)婚對象的年輕人,很多都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就結(jié)婚了。那些超出法定結(jié)婚年齡的單身漢,不是家里窮,就是自己沒出息,拙嘴笨腮,而且還沒長相,生得不好看。
文喜劍眉星目,鼻梁是鼻梁,鼻子是鼻子,生得好。至于家境,父親雖不耕田不種地,沒有正經(jīng)工作,從事的是端公這種神神道道且不好說出口的職業(yè),可他名堂多,有舌辯,憑借一片好舌頭,不愁穿不愁吃,還攢有積蓄。就文喜的家境和自身條件,想在村里找個姑娘成家,不難。但文喜心里早就有人了。也正是這個原因,才攪得他靜不下心來讀書。
確實靜不下來,學(xué)校里,說得上話的幾個同學(xué)都無心學(xué)業(yè)。他們談情說愛,出雙成對,特別是晚上睡前,一個個凈聊些火燒耳熱的事。這方面,文喜還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談。舍友們聊的時候,他很尷尬,臉紅一陣白一陣,問及時,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心里,文喜像阿Q 那般自我安慰:在我們那里,我也是有對象的人。
這么想時,文喜的思緒就飛走了,就入了夢。奇怪的是,不管做多少夢,夢見多少人,文喜就是夢不到日思夜想的人,一次也夢不到。
方才,也就是天放亮準備合眼那會兒,文喜像每次入睡那樣,嘬糖果那般反復(fù)想著對方的名字,回想著對方的臉,希望能在睡著后把她夢見。結(jié)果很不如意。入眠后,文喜的夢不斷,卻看不見她。她好似香氣,無聲無影,無蹤無跡,藏在縹緲的云端,叫人摸不著,看不見。為了把實體的她夢見,文喜不斷升上夢的高天。在上升中,文喜夢見了她的父親,她的姐姐,她的家,她的羊,她喂的雞鴨鵝,可就是夢不見她。她就像一絲氣息,越想追上,飄得越遠。要想她不飄出視線,不飄出天際,遨游在流螢飛舞的夜空懷抱里,最好是停止追逐。
文喜停止追逐。她似乎又回到人間大地,近在咫尺,伸手可觸。這時,那只惹了禍的山羊又一個箭步跳到平房上,踩得平房踢踏作響。
這幾天,因為羊惹的禍事,雙方的大人又鬧僵了,關(guān)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緊張,還立下話: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老死不往來。昨天下午,文喜回到家時,兩個已經(jīng)滿過五十歲的老家伙正在吵架。文喜調(diào)頭來到青婆家探問原因,青婆還是那句老話:這是他們搞慣的神通,不要理睬。文喜聽取教誨,不摻和,彎腰悄悄來到自家平房的邊沿,瞅一眼,趕快縮身退回,支起耳朵,聽他們吵。不過他已經(jīng)被看見了,只是兩個老家伙都裝作沒看見。特別是父親,裝得更過頭,他喝一口酒,說:
“親家,你家老二早晚都要嫁過來的,讓你買幾丈紅布來‘粘花掛紅’,也是為了你這個當外公的好?!?/p>
父親的語氣緩和,可話里帶刺,文喜心一緊。果不其然,銅鍋遇到了鐵刷子。
“誰跟你是親家?”比父親大兩個多月的師傅朝平房上睖一眼,故意撂下狠話:“還什么早晚都要嫁過來?真以為你家那小子是潘安宋岳?!睅煾挡唤鈿?,拿著手中的棍子朝地上使勁跺兩下,繼續(xù)挖苦:“光石板上栽樹還想長根,也不看看,尖嘴猴腮,笨頭笨腦,無才無華,無錢無貝,念了十多年書,連個大學(xué)也考不上,還自以為是什么金銀玉寶,了不起?!?/p>
師傅的話聽得文喜面紅耳赤,一面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如師傅說的那么不堪,一面埋怨父親挑事,殃及自己。而父親接下來的話,更叫文喜找不到轉(zhuǎn)圜的余地。父親哼一聲道:
“要是喜子考上大學(xué),你家那啞巴更沒戲?!?/p>
小女兒是天生的啞巴,這話確實戳中了痛處,師傅拿起棍子指著平房,喊道:
“喜子,話你都聽見了,記住?!?/p>
丟下這句話,師傅轉(zhuǎn)身走了,沒給文喜任何圓場的機會。
后來,文喜細問吵架的原因,才知事情的原委。事情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師傅家的那只山羊,那山羊從小就跟人親近,人走哪里,它就尾隨到哪里,很討人喜愛。文喜也很愛這只羊。在過去的日子,它經(jīng)常會踏過響水河來找文喜。到了,有時它會從前面走進壩子,踩得水泥壩子橐橐響;有時它繞到屋后,一個箭步躍上兩三米遠的平房,踩得平房踢踏作響。這天,它像以往那樣跳上平房,惹得正在午睡的房子主人大怒,撿起石頭又打又罵。羊不慌不忙,借助平房,跳到比平房高的瓦房上,還報復(fù)性地掀下一地瓦片。父親借此發(fā)難,叫羊的主人前來“粘花掛紅”,消除晦氣。
羊又不是第一次上自家屋頂了,文喜知道這是父親在和師傅斗氣。聽青婆說,在羊惹禍的頭兩天,父親和人在銀杏樹下玩象棋,路過的師傅不知道他們是玩錢的,多了兩句嘴,導(dǎo)致父親輸了棋。觀棋不語真君子,何況這是玩錢的,當然,對于一個好夸??诘娜藖碚f,此時錢不重要了,輸棋面子上掛不住。于是父親沉下臉,甩掉手中棋子,憤怒不已。可愿賭要服輸,父親故作慷慨,拿出錢遞給贏棋的人,嘴上卻在指桑罵槐。不就是二十元錢,師傅聽得來氣,拿出錢,為自己的多嘴多舌買個教訓(xùn),話卻不遑多讓。贏棋的人是另一個村的,不知該拿哪位的好,但冤有頭債有主,見兩人針鋒相對,贏棋的人拿上父親的錢,朝兩位抱拳后,走人。
那天的事父親吃了癟,心里很不舒服。羊上屋頂,父親正好借此機會出氣,非要叫師傅買紅花和紅布來粘花掛紅。花要講究,必須是紅布扎成的牡丹花;布也要講究,必須是上等的紅棉布,而且長度不能短也不能長,要剛好圍整個房子繞三圈;同時還要放三串紅紙封的鞭炮,驅(qū)晦除邪。按照習俗,父親的做法沒有什么不對,俗話說“豬來窮,狗來富”,來狗,好吉兆,來豬,一年窮到頭。這次,爬上平房的是羊,不是豬,不會發(fā)生什么晦氣事??赡侵谎蚴秦i年出生的,按照十二生肖的算法,它屬豬。父親以此說事,說得大家都認為很有道理,但師傅并未照做,以致兩人越斗越烈。
這二人從小長到大,也從小斗到大,什么都要分個高下,爭個輸贏。生產(chǎn)隊的時候,兩人為爭一個小小的現(xiàn)金保管員,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還立誓老死不相往來,可過不了三五個月,又一起下棋網(wǎng)魚去了。青婆幾乎是看著他們長大的,說他們好的時候,媳婦都可以讓給對方,惹惱的時候,天王老子來了也勸不住。
“那就是兩個見不得又離不得的小人兒。”青婆常這樣形容他們。
但就眼下的情況看,這次想要他們和好,難,因為父親說的話太傷人。啞巴,父親怎能這么說呢?都怪那只惹事的羊。
想到羊,屋頂上的踢踏聲似乎越來越響了。
“難道羊又跳到屋頂上去了?”文喜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屋頂上什么聲音也沒有,很靜。直到這時,文喜才意識到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全圍著煩心的事轉(zhuǎn)去了,并沒夢見他想夢見的人。
既然夢不見,那就親自去一趟吧!轉(zhuǎn)念,想到昨天傍晚去道歉,被師傅攔在院門外潑冷水的事,文喜決定不去了。他又倒下去,沒幾分鐘,肚子餓得像貓抓,他只有起床去做飯。飯剛做好,父親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
文喜知道父親去了哪里,昨晚,近在家門前的吳慶熙打電話來叫父親今早去一趟,談“獻新”的事。文喜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吳慶熙明里叫父親去談獻新的事,實際可能是想買祖?zhèn)鞯尼劸泼胤?。若真是這樣,說明父親并未賣掉秘方。這么一想,文喜暗自高興起來,喊父親吃飯。
“在吳慶熙家吃了?!备赣H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又拿起筷子。
文喜想問父親秘方的事,想想還是一步一步來好。吃過飯后,文喜想到讀書的事,就說:
“給你說一聲,我不去讀書了。”
“又不讀了?”
“不讀了。”
“好像不到兩月就高考了,不后悔?”
“不后悔?!?/p>
“預(yù)料中的事?!备赣H有一種得勝的感覺,“當初補習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你這心兒不在肝兒上的,書讀不長,你偏不信,應(yīng)驗了吧?”
為了以便接下來問秘方的事,文喜附和道:
“你能掐會算,你未卜先知。”
“那是自然?!备赣H說,“是不是真的決定了?”
“這不用決定?!?/p>
“那好,回來我們父子一起當端公?!?/p>
說到當端公的事,文喜就沒什么心情。父親卻拉長音:
“世人都說:養(yǎng)兒莫學(xué)篾匠,十個指頭像和尚;養(yǎng)兒莫學(xué)石匠,不在深溝頭就在山坳上;養(yǎng)兒要學(xué)就學(xué)當端公,當端公,跳點卦,唱些歌,說點折子戲文,逍遙又快活。”
這出套話文喜知道,但被父親篡改了,后面是這么說的:養(yǎng)兒要學(xué)就學(xué)木匠,木匠進門有柴燒,主人敬,酒滿上,羊肉湯鍋火上熬,全家熱鬧鬧??涩F(xiàn)在,為了讓自己當端公,父親又開始撒謊了。文喜伸長腿,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懶得理父親。見兒子不搭理自己,父親轉(zhuǎn)移話題,談羊上房的事,并說:
“不知程地云那老鰥夫幾時來粘花掛紅,要不你去催一下?”
對于這件事,文喜的態(tài)度很明確,昨晚,文喜就表明,如果非要叫師傅來粘花掛紅的話,他就走人?,F(xiàn)在他還是如此回答父親。
“看我養(yǎng)的什么種?!备赣H感嘆,“女婿還沒當上,胳膊就往外拐了,不就是想到他家去當上門女婿嗎?去,不攔你?!?/p>
不過等兒子出去幾分鐘回來后,父親又勸導(dǎo)。
“喜子,算了,程地云鬼把戲多,他家那姑娘手指長,指尖細,這樣的人命根淺,另找一個吧?!蔽Ⅴ傅母赣H湊過來?!拔医o你重新物色了一個,那姑娘生得標致,舌頭會轉(zhuǎn)彎,唱歌就像百靈鳥,比那啞巴強多了?!?/p>
文喜站起來瞪父親一眼:“她有名字的?!?/p>
話不投機,文喜干脆回自己的臥室。
父親看著離開的兒子,大聲問道:
“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還要不要讀書?不讀的話,總該找個吃飯的衣祿吧。”
父親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酒氣,文喜懶得回答,蒙頭大睡。稍許,父親又彈起長柄月琴,唱著不知名的調(diào)子:
看百花,開滿山,萬萬千千;赤黃綠,青藍紫,各競顏色;刺梨花,身是刺,刀槍劍戟;木通花,吼三聲,驚天動地;喇叭花,前吹號,動馬興兵;芭蕉花,揚大旗,英風獵獵;陽雀花,當斥候,速報軍情;紫薇花,能謀斷,坐帳中軍;架豆花,年歲去,無人照管……
那是個分外熱的一天。下午了,陽光還很亮很熱,知了在樹上賽著叫,季候似乎提前來到盛夏,一切都顯得慵懶。文喜看著窗外發(fā)呆。霎時,風沙沙吹起,吹得屋旁的樹枝搖動如皮影,但看不見搖動的樹枝本身,只看見它們投在壩子里的枝影。
搖動的枝影給煩躁的心以安寧。文喜走出房間,父親并未醉倒在沙發(fā)上,他來到父親房間,人不在。文喜來到窗前的書桌旁。書桌是師傅做的,師傅是木匠,做的家具牢固,有樣有形,招人喜歡。這樣的書桌,文喜也會做,手藝自然是師傅教的,但文喜并未行過拜師儀式,只是有一天師傅說:“你學(xué)了我不少手藝,是不是該叫一聲師傅?”文喜從此改口,不再喊大伯,無論當面還是背著,都稱師傅。這讓父親很生氣:養(yǎng)的兒子不繼承自己的衣缽,反去學(xué)別人的手藝,真是沒臉見人。父親這么說時,兒子反問:沒臉見人,你哪天不出去見他幾大群?
同樣只有兩條腿,父親就是愛往外跑,沒人請他,他也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此刻太陽還有點辣,父親要么在銀杏樹下逗弄婦女,要么跑到集鎮(zhèn)上喝酒或是泡茶館去了。管他的,文喜拉開抽屜,像以往那樣拿生活費。
文喜的生活費都是自己在抽屜拿。作父親的從來不管兒子拿多少,當兒子的也不會多拿。這種方式很好,既少了父子間拿錢時的尷尬,無形中還建立起了更為深厚的信任。最近一年物價猛漲,文喜拿了五張一百的,轉(zhuǎn)念又放回一張,走出門,看向遠處。
今年五風十雨,光照充足,到處綠油油的。收獲時,那些綠油油的地方會變得金燦燦。那些金燦燦的糧食,能釀出香醇的酒。想到酒,文喜心情大好,鎖上門,將鑰匙放在門頭上,朝師傅家那邊走。那邊有條小街,去縣城可以到那里坐車,不過四點多了,去縣城的面包車也許已經(jīng)走完。如果真走完了的話,得另想辦法,最壞無非是走路,反正不是沒走過。二十公里路而已。
思忖著,文喜順著公路朝一里外的響水河邊走。走到一半,風吹來銀杏樹下散場的聲音。此時太陽已沒之前辣,樹下的人得回去做飯了。吃了飯,趁涼快還要去干農(nóng)活。不過那些人一走,就只剩下銀杏樹。那棵銀杏樹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樹下面是一塊壩子。壩子大,視野好,以前是曬谷場,如今成了響水河兩邊人家休憩的地方。天熱時,吃過午飯,不睡午覺的人總是聚在銀杏樹下聊這說那,不過多數(shù)是老婦人,也有不少年輕一點的婦女,偶爾也會有三五個小孩和幾只趴著的狗。女人們邊聊天邊做手上活,有的納鞋底,有的打毛線,有的縫補衣服。有時她們也會攛掇起來,叫某人唱支曲子,講段戲文。有時某個女人講著講著自己的苦情,就哭了;有時她們又突然笑了,笑聲傳得很遠很遠,會令樹上的鳥兒高興得跳起來。
文喜知道,父親時常會到樹下給那些婦女講兩個葷段子,但今天卻看不見父親的身影。吳慶熙倒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家在公路上邊,有錢,單獨修了一條水泥路到自家門口,接口處還掛有一塊“吳家酒坊”的牌子。不知是文喜走得快還是吳慶熙故意等著,兩人在牌子下相遇了。想到吳慶熙覬覦自家酒方的事,文喜不想打招呼,可出于禮貌,還是喊了聲爺爺。
“喜子,”吳慶熙隨即問道,“聽說你不上學(xué)了,要跟你老子當端公嗎?若真是這樣,獻新那天你就可以顯顯身手了。”
文喜沒想到睡一覺起來,父親就將不讀書的事說給了吳慶熙,賭氣回道:
“誰說我不上學(xué)了,我這就去上學(xué)?!?/p>
說著文喜就走了。
文喜沒有順著公路繞道從上面的橋上過河,而是沿著小路直走到響水河邊。響水河寬,水淺,常年清澈,流水晝夜嘩嘩響。不過那天響水河的水很淺,并不怎么響,文喜連鞋都沒脫就借助水中省略號般的踏石過了河。
過河后來到街上,文喜遇到正準備回家的青婆。青婆有過兩次婚姻,膝下卻無尺兒寸女,四十多歲就獨自過活?,F(xiàn)在青婆八十往上了,人達觀,死也行,活也可以,好拉郎配女,曾促成過不少好事。師傅的婚事就是青婆促成的。如今青婆老了,可當紅娘的心思一點不減。就在去年,文喜高考落榜時,青婆還說:
“喜子,老天爺叫你考不上,是想叫你成家了???,買上酒品果饌,去給你提親?!?/p>
青婆胸有成竹。文喜本來覺得此事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可臨了還是有點擔心。師傅和父親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稱親家,差的時候就是冤家??蛇@次不是冤家可以形容的了,就眼下的情況看,是仇家。師傅已經(jīng)說了,就算把女兒配給瞎子瘸子叫花子,也不會踏他李家大門半步。
青婆是最了解情況的。此時見了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青婆,文喜的問好都帶著深深的沮喪。青婆卻拍了一下文喜,說:
“喪什么氣?放心,只要我沒死,你們的事就黃不了,安心去上學(xué)!”
“我不打算上了?!?/p>
“唔,那我得為你們的事抓點緊了!不過,你小子也要努力。去吧,碧芳在下面看田水?!?/p>
青婆似乎怕眼前的嫩小子因為沮喪而找跑錯方向,還特意指了指。其實文喜還不至于那么糊涂,如今得到消息,像風一趟跑了,留下青婆在原地假意罵他沒良心。
文喜聽不見。他眨眼跑開,遠遠看見下面那在田埂上走動的碧芳。以前,羊也會跟在她后面,現(xiàn)在羊被關(guān)進了圈,只見碧芳窈窕的倩影。南風吹拂,那倩影如柳條,如黃昏似斷實連的煙。好身段。碧芳時而彎腰,時而捋發(fā),時而拔草,俄頃,碧芳回到上面的溝渠,摘了一大張芭蕉葉放在溝渠上,坐下去,盯著西去的落日靜靜發(fā)呆。
文喜不知道這時的碧芳是想她的羊還是他。昨天回來,文喜并沒見著碧芳,因為當時碧芳沒在家。碧芳幫姐姐家看屋去了。姐姐已經(jīng)生了三個女兒,上月又生了個女兒,因為這緣故,姐姐和姐夫總是東躲西藏,互相推脫,誰也不去做絕育手術(shù)。已有三周沒見碧芳了,文喜像滾石朝碧芳奔去,快到了,又放慢腳步,像一朵云來到另一朵云的身旁,緊緊挨著碧芳坐下。
這是一條低矮的水泥溝渠,清水在溝渠里潺潺流淌,被清水灌溉的稻秧像竹筍一樣拔節(jié)生長。他們的背后是綠油油的麥田,麥子已經(jīng)灌漿,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收割沙沙響的麥子,而端午節(jié)那天,就可以吃上新麥做的包子和饅頭。不過民以食為天,按照行之已久的傳統(tǒng),收割麥子前,要行獻新之禮,敬獻天地。收割稻谷的時候,就不再行禮了。收割稻谷,不再行禮,并非因為稻谷不重要,或是種稻谷的人少,相反,這里不像以面食為主的北方,這里以水稻為主,麥子每家都種得極少,有的人家甚至不種,而稻谷家家都種。至于收割稻谷時不再獻新,那是因為麥子在稻谷之前收割,而收割麥子的時候,已經(jīng)敬獻了天地。事關(guān)天地,要神圣隆重,一年一次,不能多,多了就少了神圣之感。
如此神圣的事,大家都很積極,不過多年來,獻新一事都由吳慶熙負總責,他家出的也是大頭,但其他人家也不會落后,因為敬獻好了天地神祇,冥冥中自有恩賜。由于持有這種想法,每年獻新,大家都會聚在一起認真敬獻天地。敬獻天地的地點就在銀杏樹下的壩子里。獻新時,還需一對童男童女,童男童女不僅要長得好看,祭祀時還不能說話。文喜記得,他和碧芳小時候一直擔當童男童女的角色。但最近幾年他們大了,童男童女換成了別的孩子。而在文喜心里,碧芳永遠是童女最好的人選。哪怕做了母親也是。
不過明年這時節(jié),碧芳會不會做母親呢?
落日款款,秧葉搖曳。文喜坐在碧芳身旁,伸出食指指著碧芳家的田說:
“碧芳你看,你家的早稻長得好快,下月可能就會抽穗,而下月,就是獻新時節(jié)?!?/p>
碧芳的頭發(fā)編成兩條辮子,辮梢又收回來扎好,看上去像兩只蝴蝶。她不會說話,雙眸卻清亮有神,眨動時好似夜間閃閃的星星。她看朝文喜指尖的方向,那神情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這時,兩條小泥鰍追逐著嬉游到他們前面,文喜小聲說:
“碧芳你看,泥鰍?!?/p>
碧芳口不能言,眼睛卻能說話。
“在哪里?”碧芳用眼睛說。
文喜拿起碧芳的手,指給她看。曾經(jīng)的夜里,文喜也曾這樣拿起碧芳的手,指北斗七星給她看。現(xiàn)在指的是水中的一雙泥鰍。泥鰍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抽動身子,雙雙不見了。但文喜還攥著碧芳的手,親昵得好像還是一對孩子。
插秧時節(jié),秧還未插,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亮汪汪的田水,碧芳也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此處發(fā)呆。文喜和之前一樣,輕腳輕聲來到碧芳身旁坐下。由于碧芳的雙腳踩入柔軟的田里,文喜也脫掉鞋襪,把腳踩進田里,特別是靠近碧芳的那只腳,情不自禁,緊貼著碧芳白皙的小腿肚慢慢滑下,和碧芳踩入同一個暖和的泥窩里。此際,文喜同樣把靠近碧芳的那只腳滑入碧芳踩的泥窩,彼此的腳趾在下面打架,交纏,竊竊私語。他們的投影,雙雙落在背后的麥田,看上去,就像一對交頸而眠的鶴。兩只鶴攥緊手,握了好一會,碧芳凝視著文喜說:
“你這是要去讀書嗎?”
“是?!?/p>
“那你不要去讀書了?!?/p>
這話碧芳早就說過。文喜知道,碧芳擔心他去讀書,考上大學(xué)就不要她了,像那戲文里的負心漢陳世美。
“聽你的,不去讀了?!蔽南泊稹?/p>
“你也不能當端公?!?/p>
“聽你的,不當端公?!?/p>
這時,進城去送酒的吳作武在公路上朝下喊了起來:
“文喜,青婆說你不是要去讀書嗎?走了,免費搭你?!?/p>
吳作武是吳慶熙的兒子,不過比起他精明的父親,他倒更像一個農(nóng)民。他這一喊,嚇了碧芳一跳。碧芳趕快松開手,羞紅臉,轉(zhuǎn)而眼睛又看著文喜:
“你不是說不讀書了?”
“嗯,不讀了?!?/p>
“那你還去?”
“我只是去拿行李,明天就回來和你種糧食釀酒。等酒釀成,我們就用我們的酒請客擺宴。”
“真的明天就回來?”
“明天就回來?!?/p>
文喜說的是明天,可直到周末他才回來?;氐綄W(xué)校,他告訴老師不讀書的事,老師叫他先冷靜冷靜。他稀里糊涂答應(yīng)了,冷靜了幾天,心還是靜不下來,便不再猶豫。老師準了,不過希望他還是能來參加考試,畢竟報考費都已經(jīng)交了。
“到時來碰碰運氣吧?!崩蠋焺竦馈?/p>
“不了。”
文喜回答得斬釘截鐵。
回到家,由于文喜說話不算數(shù),碧芳生氣了。文喜向碧芳道歉,碧芳躲著不理。文喜很急。碧芳去看田水,他就出現(xiàn)在秧叢里;碧芳去麥地,他就像狗出現(xiàn)在麥地;碧芳去麻地打麻,他就出現(xiàn)在茂密的麻叢里;碧芳回到家,他就躲在她家房屋周圍學(xué)蟲鳥叫:咯咯唧唧,吱吱喳喳??刹还芪南矊W(xué)鳥學(xué)豬還是學(xué)狗叫,碧芳就是不出來與之會面。
遭到碧芳的冷遇,文喜把氣撒在父親頭上。父親反而得意地把長柄月琴撥弄得嘶嘶啞啞響,唱一些害相思病的曲子,還似模似樣地說:“我給你們占了一卦,沒結(jié)局?!?/p>
父親確實會那么一點麻衣相法,可沒結(jié)局的話惹得文喜不高興,怪道:“要是沒結(jié)局,就怪你?!?/p>
這話自然有所指。一星期過去了,父親和師傅的關(guān)系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愈演愈烈,遠遠看見對方,彼此就繞開走,要是不小心在某個地方碰上了,父親翻白眼,師傅就露黑臉,父親的鼻孔哼,師傅的鼻孔就哈,氣焰比父親還盛。羊上了屋頂,師傅沒來粘花掛紅,見了面,架勢比父親還大。父親很是氣憤,提起就叫人評理,還指著師傅家叫嚷:
“好像是我喂的畜生上了他家的房頂。”
“什么他家你家,最后不都是你家李文喜的?!比藗?nèi)绱嘶卮稹?/p>
“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家那丫頭,早晚都要嫁過來的,叫他來粘花掛紅,也是為他這個當外公的好,可你們看他……”
父親想的是碧芳嫁過來,師傅想的是招贅一個女婿。其實,招贅上門女婿也不見得師傅就能安心,因為他曾說過:招贅的女婿好比借來的東西,不長久。現(xiàn)在,父親又說出這樣的話,文喜覺得,碧芳之所以不接受他的道歉,一方面是他本人食言了,另一方面礙于長輩間的矛盾。而后者為主因,畢竟父親當著師傅的面說碧芳是啞巴。除此之外,聽青婆說,在他回學(xué)校的那幾天,父親和師傅不小心碰上了,兩人又大吵起來。師傅說:
“要是那小子敢再來,捶斷狗腿?!?/p>
“看你捶?!备赣H說,“真以為你家那丫頭是朵花。話不會說,字不識幾個,除了我家那豬油蒙了心的傻瓜兒,誰會要?”
父親把碧芳說得如此不堪,文喜叫父親上門道歉。父親說:
“去道歉,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那啞巴會說話?!?/p>
父親不去道歉,碧芳又躲著不理,文喜找青婆想辦法。青婆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說:“船上人不努力,船下人掙斷腰?!北谭际谴先?。眼下船上人避而不見,青婆的槳又偏向碧芳那邊,文喜只得再次求父親去道歉。
“可以?!备赣H說,“我可以去給那老鰥夫道歉,但你得跟我當端公,還要叫那老家伙上門來粘花掛紅。”
這明顯是在為難人。文喜只得用苦肉計,將母親搬出來,說了不少酸人的話:像什么要是母親在的話,肯定會為他的婚事著急,肯定不會為難他,更不會讓他去當端公。作父親的邊喝酒邊聽兒子傾訴,臉上雖沒什么表情,心里卻不是滋味,畢竟好不容易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還指望他繼承父業(yè),可這個兒子非但不繼承,只要回來,就跑到師傅家去,幫師傅家干這干那。更可氣的是,父親說的話他不聽,喊他做的事他不做,而那啞巴只需在門口眨個眼睛,他屁股跑得飛快。甚至當父親的還不如一只羊,之前,只要那羊帶著啞巴的小紙條過來,兒子連人帶魂就去給啞巴當牛馬使去了。
兒子總是這樣獻殷勤,周圍的人見了就說:“李大端公,你給程木匠生了個好兒子?!边@話多掃人顏面,那木匠卻傲得像只公雞,以為他生的是女兒,不愁嫁,隨時擺出高高的架子,好像兒子除了他女兒就娶不到媳婦一樣,不僅使喚小的,還要吃定老的。如今,搞得兒子撂下書不說,竟然還想種糧食釀酒,還想用自己釀的酒辦酒席。父親嘆氣。文喜見父親落寞的表情,說:“算了,你不去道歉算了。我自己去。”文喜去道歉。門沒得進不說,還被師傅罵:“一片笨舌頭,還想當說客蘇秦張儀?!薄皫煾的紫喽抢锬軗未瑢④婎~上能跑馬,不值得跟我爸那樣的人動氣。”
“老鰥夫,以為有個兒子了不起,以為就他嘴皮子利索,全天下就他聰明,其他全是傻老二?!?/p>
“不,我爸才是傻老二?!?/p>
文喜將父親賣得很徹底,但還是被師傅用棍子打走。回來,文喜急如下雨前的螞蟻。父親說:
“急什么?男害相思兩三天,女害相思海望干。他家那丫頭比你還慌還急,不信我們試試看?”
文喜真的接連幾天都沒去找碧芳,也不去找青婆。定是碧芳急了,派來了青婆,剛到門口,青婆就嗔道:
“你這孫子是怎么回事?這么沒耐心,是不是你老子給你出了什么餿主意?”
沒想到真的見效了。文喜看看聽見聲音走出房間的父親,矢口否認,還裝模作樣地問:“什么主意?”
“幾天時間,就跟你老子學(xué)壞了?!鼻嗥胖钢南擦R道。
“您老人家凈冤枉好人?!备赣H接過話,“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兒子就像是幫別人生的,他幾時聽過我的話,叫他跟我當端公都不聽?!?/p>
青婆打住父親,說:
“喜子,青婆就要你一句話,想不想討碧芳作媳婦?”“想!”文喜真想大喊出來。
“想個屁?!备赣H接過話,“才十九,哪到說媳婦的年紀?!?/p>
“老話說: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兒子早享福?!鼻嗥耪f。
是有這么一句老話。以前,男女結(jié)婚早,有句俗語是這么說的:黃道吉日鬧婚房,十三爹來十四娘。文喜常想,有可能嗎?青婆已經(jīng)給過答案,說吳慶熙的父親當?shù)鶗r正好十三歲。此時青婆說到“早”的事,父親回道:
“早?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人家巴不得你早。早點結(jié)婚,早點生孩子,還生幾個,然后罰款,結(jié)扎,追得你藏來躲去?!?/p>
“可早晚都要結(jié)婚的吶?!?/p>
“那就晚點吧?!?/p>
父親與青婆談著談著,就談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最近,聽說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挨了訓(xùn),動真格了,該結(jié)扎的結(jié)扎,該安環(huán)的安環(huán),該絕育的絕育,每個村都給了任務(wù)。以前,他們時松時緊,睜只眼閉只眼,等人家生下孩子后,再上門開罰單?,F(xiàn)在出生的孩子多了,烏紗帽難保,他們不再雷聲大雨點小,這次雷聲大雨點更大。村子里,雞飛狗咬,緊張起來。
不過這跟沒結(jié)婚的小年輕人無關(guān)系,文喜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他只希望碧芳快點原諒他,希望師傅和父親早日握手言和,將他和碧芳的婚事真正定下來,而不是當成兒戲。但那天文喜并未立即去找碧芳,他聽取了父親的意見。父親說: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思春的姑娘最怕等。你應(yīng)該讓那老鰥夫的丫頭再熬幾天?!?/p>
父親左一句老鰥夫,右一句老鰥夫,搞得他好像不是老鰥夫一樣。不過文喜采納了父親的意見。可兩天后,三個賣蠶絲被的四川貨郎住進了師傅家,還幫師傅家干這干那,沒有要走的意思。這不能說明什么??刹艃扇眨腥藗餮?,說程木匠已經(jīng)決定招小的那個貨郎當上門女婿了。
文喜聽說后慌了,釀酒的心思全無。這幾天,文喜一直悶在家里研究釀酒的事。父親說秘方已賣,文喜不信,因為家里還有不少酒具,像什么酒提子、酒敞子、酒缸、酒桶、蒸餾器等。文喜把這些酒具清理出來后,要不到父親手上的秘方,就買來書自己琢磨酒粬。聽到傳言,釀酒的事不值一提了。文喜腳下生風,跑到青婆的門前。青婆是看著他和碧芳長大的,小時候,一年中他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青婆家,大人給錢,青婆總是不要,只希望他們能在她下葬的那天為她披麻戴孝?,F(xiàn)在,滿頭銀絲的青婆靠在藤椅上,聽不到呼吸。文喜躡足上前。青婆醒了。
“唷,喜子,來給我送葬嗎?”青婆睡眼惺忪。
“哎呀青婆,離那時還早,不要亂說,我來問你個事?!?/p>
“呵,急了吧?”
“急,十萬火急?!?/p>
文喜得到的答案和聽到的傳言一樣。他有一種上父親當?shù)母杏X,去找碧芳,碧芳不理睬。文喜失魂喪魄,來到和碧芳同坐的溝渠,盯住那個由他們的腳踩出的深深泥窩發(fā)呆。不過這只是個小插曲,沒幾天,四川貨郎賣完蠶絲被就離開了。文喜趕快求青婆,還將父親出的餿主意和盤托出。
“嗬,以為老太婆不知道!”青婆笑得很得意。
文喜有一種師傅招貨郎為婿的傳言就是青婆搞出來的感覺。不過不管怎樣,作為船下人,不能再讓青婆這支可以改變船兒風向的槳劃向別人了。后來,在青婆這支槳的助力下,文喜得到了碧芳的原諒,只是還不能像以前那樣大膽地在一起。至于納吉提親的事,青婆說:
“不急,醬油是熬出來的,再緩緩吧?!?/p>
“要緩到什么時候呢?”文喜焦急地問道。
“急著入洞房了?”青婆滿臉笑容,眼睛盯著碧芳,口里吐出的話叫人遐想,青婆說,“佳期定在二十八,八抬大轎抬進家。殺三個豬,宰四只羊,先拜天地,后拜爹娘。拜好爹娘,送入洞房。進了洞房,便上婚床。上了婚床,天搖地動,管它天上玉皇條文,還是人間將軍侯王?!?/p>
碧芳口不能言,卻眼明心亮,聽得臉頰通紅,低頭垂首,有意遮擋。即使青婆換了話題,她依然遮掩著,好像羞赧的神色會一直留在她臉上一樣。
末了,青婆說,不尋你們開心了,說點正事。青婆說:
“孫女,雖沒訂婚,不過八字已經(jīng)有一撇了,你可以做嫁妝了。”
下來,碧芳真的像以前那些待字閨中的姑娘開始做布鞋。這可是一舉兩得的事:既做了嫁妝,又試探了父親。作父親的見了雖不高興,卻沒阻止,畢竟他已經(jīng)開罪了大女兒,不能再苛責小女兒了。小女兒天生不會說話,已是不幸,再去苛責,心不忍。要做就隨她吧!
至于文喜,想著學(xué)校里舍友們講的那些花花事,急不可耐,迫切想將釀酒的事落到實處,似乎只要酒一釀出來,他和碧芳就可以成婚入洞房,親自體驗?zāi)切┰朴?。可釀酒不像提著掃把掃地那么簡單,越想事越多,特別是還沒拿到父親手中的秘方,就算拿到了,也應(yīng)該找個地方先練練手。吳慶熙家那里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但精明的吳慶熙肯定不會答應(yīng)。他擔心別人偷師學(xué)藝,一直以來,很少請幫工。不過令文喜想不到的是,一天,他走在公路上,吳慶熙叫住他,說:“喜子,聽說你也要釀酒,可釀酒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眼下我正缺人手,要不來實習實習?”
又不是什么機關(guān)單位,吳慶熙竟用“實習”二字??扇思乙呀?jīng)主動提出來了,怎好拒絕?文喜能感覺到吳慶熙的用意,還是爽快答應(yīng)了,且真的像個實習生那樣按時去吳慶熙的酒坊上班。父親氣得直罵:“你這狗兒,跟人學(xué)木活學(xué)釀酒,就不跟你老子學(xué)端公,白養(yǎng)了你?!?/p>
釀酒才是正途。不管父親生不生氣,文喜就是要去吳慶熙的酒坊上班。干了兩天后,吳慶熙的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他說:“喜子,你老子說你家的酒方在你手里,轉(zhuǎn)給我吧,釀酒沒前途,你還是繼續(xù)讀書,今后做大事。再說,你們老師不是帶來口信,叫你去考試嗎?”口信是吳慶熙的孫子吳良同帶來的。作為同班同學(xué),文喜不喜歡那小子,因為他總是打他的小報告。此刻聽到口信的事,文喜回道:“讀書做大事,交給你家吳良同算了。我還是當農(nóng)老二,釀酒種地?!?/p>
父親沒賣秘方,文喜喜不自勝,但不能喜形于色,要學(xué)的還有很多,得繼續(xù)在吳家酒坊實習。吳家酒坊,最初只是一個賣煙酒茶的小賣部,后來吳慶熙辭去村主任的職務(wù),開始煮酒,幾年后,他家的酒遠近聞名。如今,他家的酒還賣到了外縣。據(jù)說,有人將他家的酒低價買去,裝入茅臺、五糧液之類的酒瓶里高價賣出,喝酒的非但嘗不出來,還拍著胸脯說是真品,而喝到真的茅臺、五糧液,反而覺得不對味了。文喜覺得,吳慶熙家的酒跟別家的酒比起來口感確實要好一點,至于像他吹的什么瓊漿玉液、口齒留香倒是過了點。不過吳慶熙很會來事,酒有酒文化,他就將他家的酒坊搞得處處有文化。比如院門上:對酒歌盛世,舉杯慶升平;影壁上: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廚房門上:開壇香十里,上桌醉千君。這些地方有對聯(lián)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家的豬圈和茅廁都會貼對聯(lián)。比如豬圈門上貼的是:天宮一醉落凡塵,吳酒入腸不想天;茅廁上的是:入廁攜樽酒,出恭做神仙。這些是文字上的功夫,吳慶熙嘴上的功夫也了得。過去,生意才起步時,要吆喝人進屋打酒喝,別人吆喝不到人,吳慶熙卻可以。他怎么說的呢?他說:進屋打杯酒吃,染染嘴;天熱,進屋吃杯酒打打口渴;新出的酒,過路吃一杯,走路不傷身。說是吃一杯,人們進去,喝得孔明就是諸葛亮都不知道。
這就是吳慶熙的本事,他藏著掖著,文喜一點一點慢慢領(lǐng)會。下了班,文喜就學(xué)鳥或是圈中的羊叫兩聲,碧芳隨即就借故出來,兩人常去河岸的那大片苧麻地。
苧麻葉子尖圓,遠遠高過人。碧芳做布鞋用的麻線,就是用麻竿的皮制成的。苧麻竿有中指粗,葉葉相連,散發(fā)出好聞的甜味,躲在里面,文喜盯著碧芳,身上有火,想提前體驗一次。碧芳捺住文喜的手,眼睛看著文喜,告訴文喜,躲在里面,人雖看不見,可鬼神能看見,就算鬼神看不見我們自己也能看見。這樣的想法使碧芳的眼神變得更為清澈了,這種清澈就像是姑娘一生最為珍視的貞潔。文喜扼住涌動的欲火,告訴自己不能做,做了那事會生孩子,沒結(jié)婚就生孩子,那就闖大禍了。不過等結(jié)婚生子后,要去結(jié)扎挨刀子的話,他一定不像碧芳的姐夫那樣推給碧芳,他一定主動去??梢院筮€會不會結(jié)扎呢?文喜打了一個冷噤,問碧芳:
“碧芳你說,以后還會不會結(jié)扎?”
“你說呢?”
“管他的,會的話,不用他們喊,我自己去?!薄半x那時還早,我們都還沒結(jié)婚?!?/p>
“等釀出酒后我們就結(jié)婚。”
“好?!?/p>
兩人拉著手躺在麻地里,風在上面吹。文喜感覺比舍友們說的更像愛情,手抓得更緊了。每當兩人像這么抓著手仰躺著看天空時,青婆總會來打擾?!皼]想到在這里捉到一對梁山伯與祝英臺?!鼻嗥抛哌M來,總這么說。一天下午,走進來的卻是師傅。
師傅大發(fā)雷霆,要打人。
這事之后的第三天,文喜下班后又去找碧芳,恰好在路上遇到碧芳去給姐姐家看屋。其實屋子沒什么好看的,碧芳主要是去給那三個侄女作伴。晚上,侄女們害怕,只要姐姐帶著最小的侄女出去藏躲,大侄女就會來請小姨前去作伴。
這天下午,東邊的天際暮色正從高處下落,西邊天際倒是還殘留著白天的光明。碧芳像以往那樣和侄女去作伴,文喜一路相送。第二天,程木匠家連婚都沒結(jié)的啞巴女兒被結(jié)扎的消息,便在銀杏樹下傳了開來。
消息被不同的口吞進吐出,有了多個版本。
有的說是在晚上三四點左右被結(jié)扎的,人都沒帶走,直接在她姐姐家的板凳上就結(jié)扎了,還說當時狗咬得很。有的說不到三四點,估計只有一二點,當時還聽見了孩子的哭聲。有的說人被帶走了,帶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結(jié)扎的,當時三個孩子還哭著追出去好遠。有的說不是在她姐姐家結(jié)扎的,也不是在村里的衛(wèi)生所結(jié)扎的,是到鄉(xiāng)里的計生站結(jié)扎的,同車的還有好幾人,男女都有,結(jié)扎后,給他們每人煮了六個糖水雞蛋吃。針對糖水雞蛋,也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確實給他們煮了糖水雞蛋,但不是每人六個,是每人四個;有的說每人三個;有的說按照規(guī)定確實要給結(jié)扎后的人煮糖水雞蛋吃,可不巧的是那天沒雞蛋了,所以煮的是糖水面條來代替,只是程木匠的女兒沒吃,因為她從不吃面條。有人說她沒吃并非因為她不吃面條,是因為她傷心,畢竟她還是一個連婚都沒結(jié)的姑娘。有人說其實什么都沒煮,結(jié)扎完后就叫他們各自回家了,程木匠的女兒身上沒帶錢,便走路回家,結(jié)果到半路就暈倒了,是趕去的程木匠背回來的……
真實情況到底怎樣,外人不知。因為不知,不同的說法便在銀杏樹下流傳,但不管男女老少,他們談?wù)摰慕裹c只有一個:那就是碧芳被結(jié)扎這事。
他們納悶,他們奇怪,他們嘆息,他們可憐。他們?yōu)楸谭伎蓱z也為自己可憐,于是落下淚。有個女人還淚水不止,失去了理智,她揩一把臉,好像受害的是她的女兒,哭著問道:
“為何碧芳那丫頭當時不告訴他們,她還是沒結(jié)婚的姑娘呢?”
“我說你真是哭昏了頭,不知道她不會說話嗎?甚至連哭都不會哭一聲?!?/p>
“是啊,要是芳丫頭會哭一聲的話,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p>
“老婆婆,這事怎能怪到芳身上,她不會哭有錯?要怪就怪結(jié)扎她的醫(yī)生啊?!?/p>
“對啊。他們結(jié)扎過多少人,難道看不出來芳丫頭還是姑娘嗎?”
“他們哪管什么姑娘婆娘,來一個扎一個。真要怪,該怪村里那幫人,人是他們帶走的,村子就這么大,誰家有幾只羊幾頭豬,他們十個指頭一清二楚。至于程木匠的丫頭結(jié)沒結(jié)婚,是不是姑娘,他們能不知道?”
“……”
頭頂銀杏的枝條長著它青澀的果實,樹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像磨光陰那般談?wù)撝谭嫉氖?。文喜?jīng)過時,聽得想要哭泣。不過以何身份哭泣呢?徒弟?女婿?
樹下談?wù)摰娜说共患m結(jié)這個問題,他們早就把文喜當成木匠的女婿了。以前,只要有其他村子的人向他們打探碧芳的虛實時,他們準會說:“別打探了,人家是有主的姑娘?!比缃瘢麄兛谥械墓媚锉唤Y(jié)扎了,只要文喜路過,喜好打聽的婦人就會問文喜具體情況,好像文喜真的已經(jīng)成了木匠的女婿。木匠家的事,他什么都知道。
面對她們的問長問短,文喜又羞又愧,因為他知道的似乎還不如她們多。當被問起時,只得搖頭。她們說他不好,故意瞞著不說。文喜不理,趕緊離開。不離開,能說什么呢?碧芳回到家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誰也不見。文喜本以為碧芳不見父親,不見侄女,應(yīng)該會見見他??杀谭汲鍪履翘?,文喜來來去去跑了好幾趟,碧芳始終把她埋進被子不見人,就像那只闖了禍被關(guān)進圈的羊。也許碧芳還不如羊,因為被關(guān)進圈的羊至少可以發(fā)出壓抑的叫聲,而生下來就沒有哭過一聲的碧芳連啜泣聲都發(fā)不出來。
夜里,蛙叫蟲吟,睡不著,文喜又借著淡淡的月光過河去看碧芳。碧芳還是不見。等徒弟離開時,師傅說:
“暫時就不要來了,你來她更傷心。”
師傅說得是。透過窗戶,坐在窗簾里的碧芳就像她往日的一抹余影,似乎一吹就會消散。文喜明白,此時他留下,不僅碧芳會更傷心,師父也會跟著傷心。
文喜黯然離開。
翌晨,文喜睜開眼就想去看碧芳,轉(zhuǎn)念想到師傅昨晚說的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文喜心不在焉,沒心思去吳家酒坊上班??刹蝗ド习嘤植恢酪墒裁?,家里空落落的,心里卻塞滿了石頭,堵得慌,連說句話的狗也沒有一條。至于父親,幾天前接到殯儀館那邊的電話,去超度亡靈去了。
超度亡靈是端公的本職。自殯改以來,修了火化場后,父親在那里的時間似乎多過家里。昨天去上班時,剛一見面,吳慶熙就問父親回來沒有。其實最近兩天,吳慶熙一再問起父親。文喜知道,吳慶熙如此急切,倒不是因為他有多關(guān)心父親。吳慶熙所關(guān)心的,是獻新的事。
獻新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卻不像端午中秋之類的節(jié)日有固定日子。遵舊俗,獻新往往選在端午前。之所以選在這個時間點,主要是因為麥子此時已經(jīng)黃熟,可以收割了;再者跟端午的“嘗新”也有關(guān)系。端午這天,不僅要包糯米粽子,還會做包子饅頭。由于新麥已熟,大家都會提前幾天收割麥子,以便能在端午那天嘗嘗今年的新麥。品嘗今年的新麥新米,被稱為嘗新。嘗新先得祭拜天地,這也是舉行獻新儀式的一個緣由。但吳慶熙如此關(guān)切獻新的事,倒不是因為端午那天要做包子饅頭嘗新,他家有酒坊,有糧食才有酒,他在意的是糧食,是來年的收成。所以,作為獻新的負責人,吳慶熙應(yīng)該急。昨日,他還給父親打電話,問父親獻新的日子選好沒有,還說他家的麥子再過兩天就要收割了。父親叫吳慶熙放心,日子早選好了,就芒種那日。
吳慶熙看看墻上的掛歷,略感吃驚:
“噫,怎么沒注意,今年這芒種和端午前腳趕后腳?!?/p>
“是啊,前腳趕后腳?!?/p>
“那不能嘗新了。”
“想要嘗新,可以提前收割嘛。那日紫微星降瑞,獻新祭天,可謂天時地利人和?!?/p>
芒種之后便是端午,中間只隔一個夜晚,種麥子的人家,如果不提前收割,是很難用新麥磨出面粉的。不過面對這樣的天時,電話這端的吳慶熙頻頻點頭。以前,要舉行了獻新儀式才收割,如今孰先孰后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在那期間舉行了獻新儀式即可安心。于是獻新的日子就這么定了下來。
眼下小滿已過,離芒種近了。遠處,吳慶熙家的麥子在晨光的照耀下金閃閃銀晃晃。像木樁那樣,文喜迷惘地覘望了好一會,才將視線從響水河那邊收回,茫然來到吳慶熙家的酒坊干活。剛鏟了幾鏟酒糟,吳慶熙就上前打探碧芳的事。文喜不說話,臉上卻火燒火燎,好像被結(jié)扎的碧芳真的已經(jīng)成了他的媳婦。可不是還沒成嗎?這陡然冒出的想法叫文喜耳熱臉紅,他把頭垂得很低。吳慶熙看出了文喜的窘迫,
換了問題,問文喜父親回來沒有。文喜搖頭。吳慶熙嚷道:
“怎么還沒回來,你老子昨天不是說今天回來嗎?”
“那您要問他才行?!?/p>
文喜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想立刻見到父親??筛赣H又食言了,并未按他電話里說的時間回來。父親過了幾天才回來。具體是幾天,文喜有點記不清了。這幾天,他渾渾噩噩的,一直為碧芳的事煩心,卻什么忙也幫不上。很多時候,想去師傅家看一眼,念頭起了,心又忐忑,好像缺乏足夠的勇氣,想想就罷了。有時一不留神,文喜竟真的恍惚到師傅家屋旁,卻只是偷聽上幾耳朵便走了,沒進屋。而碧芳被結(jié)扎的事,沒幾天工夫,鬧得遠近皆知,沒個收場。
這事得怪碧芳的姐夫。如果不是他,碧芳被結(jié)扎的事只是在附近小范圍流傳,沒那么多人知道,更沒那么多人打聽??蛇@個家伙,風頭緊時,害怕被捉去挨刀子,便以出門掙錢作借口,丟下妻兒,拍拍屁股趁夜走人。碧芳出事后,占了理,他大搖大擺趕回來,吹響枕頭風,左一聲岳父右一聲丈人,上躥下跳,連說帶比,不是出謀就是獻計,還張牙舞爪到村委會鬧了一場。
他這一鬧,得到不少人的贊許。之前大家還數(shù)落他丟家棄小,不講良心,有負木匠的女兒。這一鬧后,大家都說他鬧得好,畢竟好端端的一個黃花閨女,不分青紅皂白,不問個子丑寅卯,捉去就給結(jié)扎了,不鬧還真以為農(nóng)老二好欺負?!霸擊[,鬧得好!”大家都這么說。同時,他們還說這回他算是為木匠出了頭,木匠從此應(yīng)該會認他這個女婿了。之前,木匠是不認這個女婿的。當初,大女兒剛跟他談對象時,木匠就不答應(yīng)。理由很簡單,這人巧言令色,面相不好。“陳世美的面相倒好?!贝笈畠旱幕卮鹣窆髯印D窘硢】跓o言,把要說的話憋回去,他不知道一個油嘴滑舌且嬉皮笑臉的人,哪里好?可大女兒不聽老人言,三下五除二,竟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作為女兒家,還沒過門就挺著個肚子,這不是作踐嗎?“作踐就作踐?!边@是女兒的回答。當父親的莫其奈何:好吧,既然如此,風大隨風,雨大隨雨,隨她去,反正早晚都是要潑出去的水,只是以后不要再回娘家這個門。女兒也夠硬氣,盡管那人后來真如父親所料,吃喝玩賭,游手好閑,不當家理事,她也沒來娘家訴過半點苦。倒是木匠,見女兒拖兒帶女,手不得停,腳不得住,像個被鞭子打得滴溜轉(zhuǎn)的陀螺,實在不忍,便暗示小女兒從中遞話,加以接濟。于是父女間的矛盾有所緩和,開始有了走動。但都是女兒來看父親。至于父親,認了幾個外孫女,但提起那個女婿,準會罵:雷打狗不吃的東西。
如今一個連狗都不吃的東西反而成了這個家的主心骨,文喜不知道師傅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讓他為了賠償?shù)氖露活櫛谭嫉母惺?,到處講到處說到處鬧。鬧到村上不夠,還鬧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為了息事寧人,派人來說了一堆套話,還說他們愿意全權(quán)負責做吻合手術(shù)的事,另外還會給千兒八百的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作為補償。
“天,千兒八百?”碧芳姐夫的聲音大得要命。“罰的時候你們?nèi)f兒八千?,F(xiàn)在一個才十七歲的小姑娘,婚都沒結(jié)就被你們抓去結(jié)扎了,你們千兒八百就想打發(fā),是不是政府家的錢要大張一點?”
碧芳姐夫的聲音實在大得要命。拍巴掌打桌子的肯定也是他。文喜躲在屋后,攥緊拳頭,努力使勁祈禱他小點聲。又不是什么好事,值得這么大聲粗氣嗎?可碧芳的姐夫平時名堂就多,路子野,得理不饒人,遇到這樣的事,豈肯善罷甘休。他的聲音愈來愈大,巴掌拍得愈來愈響,似乎他已經(jīng)成了這個家的拿事人。
“哼,千兒八百。”碧芳的姐夫又提高嗓門,“一個婚都還沒結(jié)的黃花姑娘,抓去就挨了你們的刀子,別說千兒八百,就是萬兒八千也不能。告訴你們,沒個十萬八萬的,不要開口談這事。”
“說不上挨什么刀子。”說話的不知是誰,他的聲音勉強能夠聽見,他說,“結(jié)扎是很小的事,做個吻合手術(shù)就行了。至于補償,我們可以商量?!?/p>
“商量。左商量右商量,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說話的是碧芳的姐姐。她的話還未說完,她口中的賭鬼喝道:
“他們敢……”
賭鬼的話幾乎和那人的話同時說出口。那人說:
“不會得不到。既然你們擔心,那我們大著膽子自作主張,不請示匯報了,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再加一千,現(xiàn)在就把這事了掉,以后黑不提白不提。”
“再加一千?”賭鬼嚷道,“一個連婆家都還沒找的小姑娘,被你們結(jié)扎了,兩千塊錢就打發(fā)。你們自己想想,一個小姑娘,一個花骨朵,一個處女子,被人看了,被人動手動腳摸了,結(jié)扎了,她以后要怎樣嫁人?怎樣找婆家?”
“看不到,看不到。更沒摸,也沒動手動腳。結(jié)扎是很簡單的事,坐著扎一個小孔就行了??床坏?,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不信可以問問那些做過的。”
“早問過了,誰說看不到摸不到,都被看光摸光了……”
話很刺耳。文喜不知道師傅是耳朵聾了,還是嘴巴啞了。人就在場,身為一家之主,卻一句話也不說,還不如青婆。碧芳出事以來,青婆每天都會來開導(dǎo)。她叫他們不要再講了,要講就滾到別的地方去。爭執(zhí)卻并未停止。相反,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等你言語之后我再說話。他們針鋒相對,你爭我吵,幾個聲音吐出的字摩擦碰撞,就像電光火石。最后,針對碧芳姐夫要求的十萬八萬,對方表示這是在敲詐勒索。這話惹惱了碧芳的姐夫,他說:
“敲詐勒索?好,既然你們說是敲詐勒索,那我們經(jīng)公,法庭上見?!?/p>
“見就見?!?/p>
圍觀的人以為碧芳的姐夫只是在嚇唬嚇唬他們,而那些人也只是順口說說氣話,接下來,雙方肯定會各自讓步,叫這件事大事化小。誰料碧芳的姐夫主意挺大,沒跟岳父和妻子言語一聲,第二天就將碧芳的事告到法院,還請來了記者。眨眼,碧芳被結(jié)扎的事就上了報紙和電視,鬧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在談?wù)撨@事。不僅如此,還有律師愿意免費幫忙打官司,還親自上門了解情況。事情鬧到這步田地,縣里派出專人來調(diào)查此事。于是乎,律師、記者、工作人員、圍觀之人像烏云那般你來我往,日日不絕,嚇得往昔常來的鳥兒找不到棲處,嚇得碧芳喂的雞鴨鵝驚慌失措,找不到躲的地點。
文喜也不知道要怎樣躲。總是被人追問碧芳的事,有人甚至問起他和碧芳的婚事,這搞得文喜害怕見人。他不再到吳家酒坊上班,盡量待在自己家里,擦拭祖上留下的酒器,挖酒灶準備釀酒。可酒灶挖好后他又原封不動地將土填回去,壓實捶緊。然后又挖。他一鋤一鋤地挖,一鏟一鏟地填,反反復(fù)復(fù),喪魂失魄,忘我徒勞。那天下午,文喜正忘我地挖那個反復(fù)挖了很多次的酒灶,父親哼著小曲回來了。父親夠上前喊了兩聲兒子。文喜抬眼看著父親,放開鋤頭,帶著似乎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喊道:
“爸爸!”
文喜想告訴父親碧芳的事,卻不知該從哪里說起,再說父親肯定早就知道這事了。四處皆知的,父親能不知道?文喜不提碧芳的事,父親也不提。天傍黑時,青婆來了。青婆是為碧芳的事而來的。她罵了一通那些人后,直說:
“婚姻是大事,正式一點,你去一趟,把文喜和碧芳的婚事定了吧?!?/p>
文喜心一緊,偷瞟父親一眼。
“姻緣自有天定,世事豈容人謀?!备赣H端著架子。
“唷?!鼻嗥派鷼獾溃笆遣皇沁€嫌棄了?”
“您老怎么這么說,嫌棄哪樣???”
“什么根種,老的小的一副德性?!?/p>
青婆沒討到話,罵著回去了。
文喜不是滋味。碧芳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青婆就來談這事,叫他喊上父親快點去提親。文喜支支吾吾,不知該怎樣回答。青婆見狀,質(zhì)問文喜是不是因為碧芳被結(jié)扎了,怕人說嫌話。文喜還是支吾不清。青婆敲著文喜的腦袋說:
“嫩囝兒,腦瓜想哪里去了?結(jié)扎就相當于打針,有什么好介懷。結(jié)扎過的女人天多地多,你可千萬不要被碧芳姐夫那鬼家伙的話帶偏。看不到的!”
結(jié)扎和安環(huán)這樣的事聽了不少,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喜還真不知道,只知道女人結(jié)扎和安環(huán)后就不會生孩子了,除非取環(huán)或者做吻合手術(shù)。那么,究竟要結(jié)扎哪兒?環(huán)又要安在哪里?不會生孩子,是那里嗎?文喜一陣胡思亂想。
青婆使勁揪一下文喜的耳朵:沒良心的。瞪一眼走了。
眼下青婆又罵著走了,文喜一急,叫父親現(xiàn)在就去提親。
“提親?”父親一面倒他的酒,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說,“打破了的罐子,誰要喔?”
父親的話是刺,文喜軟軟地說:
“我 —— 要!”
“你要?行,自己去?!?/p>
父親抿一口酒,嘀咕道:
“兔崽子,三番五次央告你當端公,不聽,現(xiàn)在想找我?guī)兔Γ瑳]門兒?!?/p>
父親不去。文喜去了卻沒進屋,只是偷聽了一下動靜就回家了。
翌晨,青婆又來了,她說:
“我最后來幫碧芳討個究竟,這親你家還提不提?”
文喜正要開口,父親回答:
“老太太,這不是哪一家的事呀?!?/p>
“那邊一切都講好了,現(xiàn)在就等你一句話?!?/p>
父親被架上了,不好作答,借故道:
“老太太,就要獻新了。吳慶熙叫我去商量獻新的事,我先走,您老坐?!?/p>
父親一走,青婆也走了。文喜又挖起了酒灶。晌午過后,父親帶著一身酒氣回來?;貋頉]幾分鐘,父親搖搖晃晃,在壩子中央踏起禹步。禹步源自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俗稱踏七星。父親每年的今日都會踏禹步。父親踏禹步,并非是為了求神問卜,招福納祥,而是為了紀念母親。聽青婆說,母親是唱戲的,跟戲班子到這里唱戲就搭上了父親,隨后生下他。生下他后,母親就走了。文喜曾問父親有沒有找過母親。
“找什么?權(quán)當這人死了吧!”父親說。
母親就是那年的今日走的。每年今日,只要在家,文喜就會看父親踏禹步。父親也會在別的場合踏禹步,可只有今日踏禹步時,父親才像一個大端公。作為接替祖父之職的大端公,父親踏禹步,手輕如雁,臂張如鷹,足起如仙鶴,腳出如鴕鳥,內(nèi)如堅鋼,外如扶柳,行動如風如云,如雨如霧,如癡如醉,如幻如夢。
眼下微風拂柳,草葉搖動。父親為母親反復(fù)踏禹步。文喜看著看著,兀然來到壩子前,凝望遠處。此刻銀杏樹下沒人,麥地里倒是有人忙著收割麥子。師傅家里,肯定不缺少人。
文喜想過河看看,腳卻沒動。他就那么站著,望著,沒看背后的父親。小時候,當父親為母親踏禹步時,文喜不僅會在一旁觀看,還會跟著父親有樣學(xué)樣。禹步步法簡古,文喜記得,初學(xué)時,父親先教他觀看北斗七星,還叫他記住七顆星宿的名字以及它們所構(gòu)成的北斗圖。多年過去,禹步步法依然爛熟于心。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
搖光,開陽,玉衡,天權(quán),天璣,天璇,天樞……
父親的禹步來來回回,像在招魂。文喜凝望著碧芳的家,感覺父親每踏出的一步都踩在了自己的穴位上。父親說,人身上有七百二十個穴位。七百二十個穴位,小小的身體,真有那么多穴位嗎?若有,它們又分布在哪些部位呢?心上有嗎?指上有嗎?頭發(fā)上呢?父親在背后忘我地踏著禹步,往昔的疑問此刻似乎得到了回應(yīng),文喜感覺他的身體像一面浮滿氣泡的湖。
那滿湖的氣泡在碎裂,嗶啵碎裂,文喜凝望著,不多一會,眼前突然砸下幾顆大雨。抬起頭,陽光傾瀉,零散的雨滴從高天晶瑩落下。遠處有孩子喊:下雨了下雨了,還追趕著往家里跑。人們忙碌起來,有的收平房上的麥子,有的收晾衣繩上的衣物。麥地里勞作的人,沒有走的跡象。樹梢的鳥兒則啼叫著飛走。文喜轉(zhuǎn)身,父親如氣如風,如鶴如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不久,天穹狂風大作,幾聲炸雷響在頭頂,女媧補過的天好像再次漏了。嘩嘩啦啦,大雨傾盆。
大雨下了好一陣轉(zhuǎn)為小雨。小雨淅淅瀝瀝,一直下一直下,喊都喊不停。人們擔心這雨會下上三四天,不過第二天早晨,云收天碧,太陽出來,格外刺眼。
文喜心事重重,父親倒是有曲有調(diào),吳慶熙家進吳慶熙家出,還借口說是去商量獻新的事。下午四點,文喜悶待不住,來到師傅家屋后。師傅家里又有好幾個人。事情鬧到法院后,師傅家就沒消停過:今天說明天撤訴,雙方私下和解,到了明天,又要打官司了,聽說律師還希望碧芳能親自出庭,記者也希望碧芳能現(xiàn)身說法。此刻身在師傅家的這幾人是來調(diào)停和解的,他們極力斡旋,賠償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小氣??杀谭嫉慕惴虻么邕M尺,好像不打這場官司誓不罷休。他大吼大叫,又搬出之前說過的話,什么花骨朵,什么處女子,還問他們碧芳今后的人生大事。說了一通后,他大口大氣地說:
“三萬就想結(jié)事,什么年代了,誰家沒個三萬五萬的。經(jīng)公,法庭上見?!?/p>
“不要總是法庭上見法庭上見的?!睂Ψ秸f?!胺ㄍナ侵v公理的地方,上了法庭,也不可能全聽憑你一張嘴,是吧?”
這話刺激到了碧芳姐夫,他的嗓門更大:
“好。既然法庭是講公理的地方,那我們法庭上見。碧芳,我們明天就上法庭?!?/p>
話音未落,他又重復(fù)碧芳被看被摸的話。直到這時,師傅才硬著語氣,說了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
“這么大聲音,怕人家聽不到嗎?”
那些人走了。文喜惝恍著回家,父親也剛好回來。
“親提了?”父親打趣道。
文喜沒說話,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晚飯時,父親進來嗯哼兩聲,說:
“其實,結(jié)扎還當不得一個闌尾炎手術(shù)。只有那些掉進錢眼子里的人才舍臉舍皮?!?/p>
父親的后半句話明顯說的是師傅。作為當家人,師傅被碧芳姐夫牽著鼻子走,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而前半句話,應(yīng)該是對自己說的,畢竟前年才做過闌尾炎手術(shù),文喜來了精神,對父親說:
“我們?nèi)ヌ嵊H吧?!?/p>
“自己的事,還是該自己做?!?/p>
提親的事自己如何做呢?青婆帶話說了,提親是雙方大人的事,要正式,師傅要求一定要父親去才行?!疤貏e是這個時候,更要你老子去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庚有帖,耍不得賴?!鼻嗥湃绱藦娬{(diào)。話是這個話,理也是這個理,文喜卻不知道父親還要慪氣到何時。難道非要答應(yīng)去當端公,父親才會去提親?
夜深,窗外月亮泛黃,很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yù)兆。文喜心頭一陣發(fā)慌,卻沒多想。第二天早晨,文喜還在床上,父親推開門,喘著大氣說:
“還睡?碧芳已經(jīng)死了!”
枉死在外的人,好比孤魂野鬼,一般不能進屋。如果是家中長輩或是上了年紀的話,倒也無妨??赡窘车呐畠海昙o輕輕,按她的死法,是不該停放在屋里的。不過不停放在屋里要停放在哪里,停放在她溺水的河邊嗎?不行,響水河邊孩子來來往往的,會瘆著他們,叫他們做噩夢,晚上不好睡。也不可能像她姐夫說的那樣,人是他們害死的,送去村委會。
哪能這么做,妹子死了,不想著安埋的事,反而往外推朝外送,這不是人做的事。周圍的人感嘆連連,罵起木匠的女婿來。但他聽不到罵他的聲音了。碧芳死后,他嚷著要把碧芳送去村委會,叫他們負責,還想打電話叫記者來報道。但被丈人喝住了,同時還被媳婦纏著哭鬧揪打,他干脆找個借口一趟溜掉,再不露面。女婿可以跑,木匠卻不能。他將女兒停放在堂屋,兀自料理著女兒的后事。他進進出出,這里一趟,那里一趟,恍恍惚惚,晃晃蕩蕩。人們怕他出事,就叫文喜跟在他身后。
其實,文喜并不比師傅好多少。
早上,文喜奪門而出,來到師傅家,碧芳已被安放在木板上,白布蓋著。屋外,陽光明亮得叫人傷心。文喜走進門檻,卻不敢靠近。每當他前進一步,心就朝后退兩步。他越是靠近,內(nèi)心越是苛責。文喜知道,要是父親早點來向師傅提親的話,碧芳不會死??蛇@不能全怪父親。文喜不敢想下去。他甚至害怕別人知道師傅在等他家上門提親這事,更不敢回想他的猶疑。怎好有臉想呢?
碧芳近在眼前。文喜駐足,不敢邁步。陽光則不然,照入堂屋后,明亮的舌頭摸上木板,照得白布反光。屋外,太陽越來越大。這樣的氣候,沒有冰可不行。父親經(jīng)歷得多,叫文喜趕快坐車進城去買冰塊。師傅也要去。此時,師傅好像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才算對得起女兒。拗不過,只有讓他去。
買回冰塊。師傅像昏了頭一樣,來到曾經(jīng)的壽材鋪??蓧鄄匿佋缇完P(guān)門了。殯改,人要火化,有公募,誰還會在這樣的小街上賣壽材。文喜看著師傅。師傅像等人前來開門那樣站在曾經(jīng)的壽材鋪前。呆望了幾分鐘,師傅好像才明白過來壽材鋪早已改頭換面。沒買到現(xiàn)成的壽材,師傅回到家,來到他做木活的房子,盯著被布蓋住的壽材。那壽材是師傅為自己打的,材質(zhì)上等,做工一流,只是還沒漆。
師傅拉開積了不少灰塵的絨布。在日光的照耀下,百年老樹打的壽材發(fā)出木香味。前來詢問師傅要怎樣安排法事的父親見了,問道:
“木匠,你這是要拿給碧芳嗎?”
師傅不說話。父親說:
“你想拿給她也用不上啊。殯改?!?/p>
“你說用不上就用不上?”師傅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了,近乎怒吼。
“行行行,你愛怎樣就怎樣,女兒是你的,你是親爹,我干爹一個,沒資格問,算我多事,算我多嘴?!?/p>
父親咕噥著出去了。文喜的目光跟著父親出去,停在堂屋門口。此刻,碧芳正躺在里面的木板上。木板鐵硬,無遮無蓋,怎能讓碧芳一直躺在上面呢?現(xiàn)在,雖不能連著壽材一起下葬,至少讓她在火化前好睡一點吧。文喜看著還未漆過的壽材,向師傅請求道:
“讓我為碧芳做點事吧!”
師傅不語,但他答應(yīng)了。
晌午時分,準備好一切后,文喜正要漆壽材,父親進來指著遠處說:“你師傅鬼鬼祟祟的,朝那邊山上去了。你跟在后面瞧瞧吧?!?/p>
文喜跟在師傅身后。師傅弓著身子來到他家的地里,取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文喜看清楚了,師傅的手里是雞蛋。雞蛋是用來找壙的。師傅不是端公,卻像端公那樣手心向下,將手放平,由手心的雞蛋自由落下。如果脫落的雞蛋就此摔碎,那里就是亡靈為自己選的壙冢;如果沒摔碎,就表示亡者并不接受那里作為壙冢,得撿起雞蛋繼續(xù)尋找。
關(guān)于用雞蛋找壙這事,文喜和父親曾有過爭辯。文喜不信人死后會有什么亡靈,更不信亡靈會給自己找墓穴。至于用雞蛋找壙冢那一套,完全出自端公之手,畢竟要讓一個雞蛋落地碎去還不簡單?
“簡單?那你來試試?!币淮斡腥巳ナ?,父親把雞蛋拿給文喜,叫文喜不能使力,由雞蛋自己脫落,看是不是如他說的那樣,想要雞蛋在哪里碎就可以在哪里碎。
“試就試。”
文喜按照要求,多次讓雞蛋從手心落下,竟沒摔碎。文喜說是父親使了古怪。父親不承認,還天南地北講起了“天地未開,混沌如雞子”之類的古經(jīng)。
師傅是木匠,不會尋壙覓穴那一套??蔀榱苏业奖谭嫉耐鲮`為自己尋的壙冢,師傅像著了魔一樣,走走停停,反反復(fù)復(fù),時而落下雞蛋,時而撿起雞蛋,可雞蛋就是不碎。估計碧芳的亡靈并不在這片地吧,若是在的話,看到師傅汗流浹背,曲背彎腰,碧芳一定會以她的方式召喚師傅。比如:喊師傅一聲,碰師傅一下,或是叫風兒撒下幾片樹葉,或是搖動某處的蒿草,或是請鳥請蛾請蛇帶個路。但碧芳什么都沒做,師傅只得趕著影子,從這片地找到那片地。
地與地相連,地上百花競妍,花花綠綠。師傅迷失其間,像個游魂。文喜明白,就算真的找到了壙冢,也不可能葬在那里,但他還是請父親幫忙,這樣至少可以了師傅一個心愿。
“算了,不要打擾他,隨他去瘋?!边@是父親的回答。
于是人們看著木匠,納悶他為何不到河邊去看看。因為碧芳是溺死在響水河里的。
“真是怪,響水河的水才沒過人的腳背,怎就把那么大個人給淹亡了?”之前,有好幾個女人都這么說。
“唉,人要求死的話,一個牛腳印窩也能把人溺死,更不要說一條河?!?/p>
“真是,也不知道把人看好一點?!?/p>
“怎么看?腿在她身上,再說誰知道她要走這條路,也不知是幾時起的這個心?”
說這些話的人都是知道體恤人的人,當著喪家的面她們絕口不談。早上,倒是有幾個鄰居數(shù)落木匠心有貪圖,說他要是不聽女婿的話,女兒就不會走這條路?,F(xiàn)在,他們不再說木匠的不是,作為鄰居,他們盡量來幫忙。由于人是溺亡的,且還是未出閣的姑娘,來幫忙的人不多,來的也是上了一定年紀的。年輕人心怵,怕來,至于小孩子,想來父母也不準來,所以顯得冷清。不過來幫忙的人也沒什么事可做,來,無非是做點飯吃,添點人氣。當然,要是開鑼搭臺做法事的話,有響器的聲音,會熱鬧一點。
“誰說不是呢。做法事肯定要熱鬧一點,卻不做,難道只是火化前念幾句?”有人納悶。
“估計一句都不會念了,聽說村委不答應(yīng)木匠女兒土葬的要求,他干脆連法事都懶得做。在和村委斗氣呢?!?/p>
“那他拿著雞蛋找什么壙冢?”
原因可能只有師傅知道,也許連師傅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拿著雞蛋找,找到河邊,找到水里,找到河對面,似乎要把碧芳生前走過的地方都找遍找完。
文喜踏過河,立在銀杏樹下,由著師傅在河的這面尋找。遠處,有人忙著收割麥子。以前,不管是割麥還是割稻,總是談笑風生,熱鬧不斷。今天,有人夭去,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大聲講段子,唱歌斗謠,鬧得多遠的人都聽得見。今天他們很安靜,沒唱曲,說話平易。換作以前,這么好的天氣,他們早就姐呀妹呀郎呀妾呀斗起來。他們?nèi)寄艹獣f,聲音亮,內(nèi)容火辣,碧芳總是聽得臉紅心跳。今天沒人唱,就算唱碧芳也聽不到了。若是能聽到,碧芳定會給師傅一個信號的。可凌晨才走的,碧芳現(xiàn)在會去哪里呢?沒在這片地了嗎?曾經(jīng),就在這塊壩子,他們圍著銀杏樹轉(zhuǎn)圈,追趕同一只螢火蟲,放同一個風箏,聽青婆她們這樣的老太太憶苦思甜。同樣在這塊壩子,獻新祭祀時,他們一個當童男,一個當童女,給天老爺下跪磕頭,向天老爺默默禱告,祈求天老爺保佑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涩F(xiàn)在什么都化為泡影了,什么都沒意義了,盡管明天就是獻新的日子,可有什么意義。
師傅的尋找也沒意義,那不過是徒勞。文喜看著幻影般的師傅,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一花,沒有了其他色彩,看什么都是黑白的。黑白的天空,黑白的大地,黑白的房子,黑白的鳥雀,黑白的聲音,黑白的氣味,黑白的陽光,黑白的師傅。一切都是黑白的。
這種黑白持續(xù)了一夜,連夢都是黑白的。第二天一早,文喜的眼睛才慢慢有了色彩,不過身子很乏力,走路虛飄,想睡??蓧鄄倪€沒漆,文喜要出門。從沙發(fā)上醒來的父親見狀,說:
“人無氣則弱,無神則惑??茨銢]神沒氣的,干脆跟我當兩天端公,把獻新的事了了,也好交差?!?/p>
今天就是獻新的日子。到了下午,周圍的人就會把自家種的糧食和蔬菜瓜果擺放在壩子里的案桌上,太陽落坡時,就是獻新祭祀的辰光??色I新跟自己有關(guān)嗎?文喜沒回答父親,走了。他很急,他怕師傅已經(jīng)漆好壽材。不過等他到時,師傅不在家,壽材也沒漆。
文喜走進師傅做木活的房子。青婆已經(jīng)轉(zhuǎn)達了師傅的意思:人明早就要送去火化,不用漆了,用墨汁刷黑就行。文喜很麻木,別人說什么就聽什么。他倒出濃稠的墨汁,用從師傅那里學(xué)來的手藝,將壽材刷得跟木漆漆的一樣光可鑒人??傻汝柟庖崎_后,壽材是那么黯淡。這不是文喜想看到的樣子,畢竟師父給那些老壽星打壽材時,還會按照他們的要求在壽材上面雕刻圖案,像什么駕鶴西游、乘鶴仙去、天外遨游、羽化飛仙等。雕刻好后,壽材上的仙鶴和云絲輕盈飄逸,活靈活現(xiàn)。老壽星們贊不絕口,認為自己死后真的會騎鶴升天??涩F(xiàn)在來不及雕刻了,就給碧芳畫只飛舞的仙鶴吧。
文喜擠出各色顏料,在柏木壽材上信筆彩繪圖案。彩繪之后的壽材出乎意料:壽材的頭那端是云紋蓮臺,尾那端是香草蘭花。壽材的前后二面,有魚蝦河流,瓜果蔬菜,玉米稻谷,花朵蜻蜓,鳥雀鷗鴉,星辰月亮,云氣瓊樓。但沒畫仙鶴。仙鶴代表長壽,碧芳才十七歲。
這樣的圖案,幫忙的人見了,說像幼兒園的圍墻。父親見了,罵文喜胡來。師傅倒是什么也沒說,盯著壽材發(fā)愣。青婆告訴他,該入殮了,已經(jīng)拖了那么長時間。木匠似乎不想女兒這么早就被送進壽材,沒吭聲,離開了。但在大女兒的點頭下,還是入了殮。
入殮后,時間不早了,還要獻新,幫忙的人陸續(xù)走了。他們走時,沒到木匠做木活的屋子叫他節(jié)哀順變,也沒人去安慰他。此時,叫他節(jié)哀順變,或是別的安慰,都不恰當。所以他們干干脆脆來,干干脆脆走。
幫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請來主持喪事的總管吳慶熙也走了。走時,他還尖聲怪氣地催道:“走了,大端公?!蔽南惭暱聪蚋赣H,父親悻然離去。文喜知道父親的失落,從昨天到今天,他向師傅說過好幾次要給碧芳超度的事??蓭煾刀紱]應(yīng)允。
“算了,不答應(yīng)就算了?!毕聛?,父親不止一次唉聲嘆氣?!芭畠菏侨思业模蛔鼍退懔恕7凑谭寄呛⒆诱也坏酵猩穆?,也怪不得我了?!?/p>
父親已走出去很遠,話卻縈繞在文喜心頭。文喜來到堂屋,碧芳此時已睡在壽材里。那里面就像明麗的銀河:入殮時,青婆嘀嘀咕咕,按照以前的喪葬習俗,在壽材底部放谷草,枕頭里裝五谷。碧芳平躺其上,兩只手放在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交合在一起。不僅如此,青婆還像打扮一個出嫁的姑娘那樣給碧芳梳頭化妝,還用金銀紙剪成的太陽、月亮、星星貼在壽材內(nèi)部,還在碧芳身上撒滿紙花。星星、月亮、紙花你閃我亮,碧芳好似一位待嫁的新娘。
恍惚中,文喜有一種置身洞房的感覺。但很快就被從外面進來的青婆打斷了。青婆說:“明早就要火化了,法事沒做一場,好歹也該咕嚕咕嚕念幾句經(jīng)超度,畢竟不是自然走的。哎!”青婆更像是在為自己哀嘆。接著,青婆問文喜怎么還不去參加祭祀,還感嘆自己時日無多,有可能這是她最后一次參加獻新。青婆嘴上這么說,并沒去獻新的壩子。文喜是后來才去的。獻新時,壩子里人影幢幢,鳥雀停在高枝。祭祀的案板上則擺滿了各種瓜果蔬菜,麥穗糧食。文喜沒去看。若是碧芳在的話,他倒會去,因為碧芳是不會不去的。碧芳怕人多,不喜歡熱鬧,可獻新祭祀的規(guī)矩她忠實持守。當童女時,獻新的頭三天要吃素,不當童女了,她還像當童女時那樣吃三天素,認真參加完獻新的所有活動。現(xiàn)在碧芳不能參加祭祀了,文喜也不參加,他悵然來到和碧芳并排坐過的溝渠。
落日閃閃,四下凄迷。溝渠里的水小聲嗚咽,前面沒有一絲雜草的水田澄亮。文喜動也不動,仿佛碧芳就在身旁那般,眼睛直直盯著由他和碧芳的腳踩出的那個深深水窩。
盯著某樣事物看,看得越久,就越是看不清楚。有那么一瞬間,碧芳的投影似乎出現(xiàn)在眼前的水窩里。難道這就是碧芳為自己選的地點?轉(zhuǎn)瞬,水中的余像不在了。文喜趕快將手伸進眼前的空氣里,想感知碧芳的魂靈,可手指卻沒絲毫反應(yīng)。難道要腳趾才能感受到?文喜想脫掉鞋襪,挽起褲腳,像曾經(jīng)的某個黃昏那樣把腳伸進眼前的泥窩,和碧芳的腳趾在下面打架,糾纏??赡喔C才顯現(xiàn)過碧芳甜盈盈的臉,怎能把腳伸進去?
碧芳的余像似乎又出現(xiàn)了,若隱若現(xiàn)那般。文喜想起青婆說的超度的事,抬腿去找父親。天上掛了一天的太陽掛夠了,落了下去。風吹來牛角和海螺的聲音。文喜來到壩子。奪人眼目的是壩子中央那山堆似的柴垛。人已散場回家吃晚飯去了。案桌上和往年一樣,擺滿了香花異草,蔬果糧食,酒饌肴品。獻新,祭獻天地,家家戶戶都不愿落下,都想把最好的敬獻出來,向天老爺表明他家有吃不瞞天,希望天老爺記住他家的好,保佑來年豐裕,人畜平安。但獻新真正熱鬧的是晚上。晚上要娛神,大火熊熊,端公們踏禹步,跳面具舞,唱曲行散花令。整個壩子人聲喧鬧,會鬧到很晚。不過現(xiàn)在外出謀生的人太多,遠不如從前熱鬧了。
碧芳曾說:“獻新要是大家都不說話,光聽光看,那就好了!”
想到碧芳,文喜趕快去找父親。他要向父親“請職”當大端公。當了大端公,他就可以給碧芳超度,讓碧芳少吃苦頭,畢竟碧芳是自溺的。文喜向父親請職。做父親的見兒子突然要當端公,而且要當大端公,反而有點無措。盡管端公的一切操持,兒子從小就耳聽目睹,且還在幾壇正經(jīng)法事上下過水,但以兒子的資歷,要當大端公還需時日。可此時不答應(yīng)兒子,把擔子交給他,要待何時。過時不候可不是鬧著玩的。當父親的抓住機會:
“可要想好,沒人迫你,過法當上大端公后,要負的擔子你可是知道的?!?/p>
“話多。給當不給當?”
作父親的當即把其他幾個端公請來,立即“頒職”。頒職要搭“三清臺”“天橋”“地橋”。三清臺怎么搭?容易,三張桌子一字排開,中間那張桌子上再疊一張桌子,如此便是三清臺。天橋只需一匹白布搭過屋頂。地橋用幾條長板凳連起來,上面搭橋單,橋單是黃紙畫的,上面繪有各路神靈菩薩,天王統(tǒng)領(lǐng)……
搭好三清臺,三清臺上來。搭好天地橋,天兵天橋過,地橋地兵行。父親說得好聽,卻一時找不到白布和橋單,便說:“時間緊,心誠就行?!闭f著,父親從匣子里取出一方木刻的四方印。文喜知道,父親早就想把這方印交給他,因為這方印就是為他準備的。父親說過,每個大端公都有自己的一方法印,法印是身份的象征,上面刻有他本人的本命神獸。端公不同于常人,本命神獸不是兇獸就是惡煞,像什么混沌、梼杌、饕餮、窮奇、睚眥、狻猊、狴犴之類的。
文喜知道自己的本命神獸是梼杌。梼杌又名天狗,桀驁難馴?,F(xiàn)在,父親頭戴冠帽,身穿大端公特有的法袍,將梼杌法印放在桌子中央,手拿黃符,面向三清臺。其他幾個端公拿上各自的法器,分別站兩邊。文喜跪在橋尾。開天鼓響后,其他端公唱頌。父親金光咒一念,中指一掐,指尖燃起火焰,將黃符一燒,然后秉承上天,下知地府,誰誰誰,今日承三清道統(tǒng),祖師法令,入得此行……簡單念畢,父親拿來梼杌法印,文喜按照規(guī)矩,咬破中指,以自己的血開光。
頒職儀式剛結(jié)束,父親還未脫下法袍,文喜急不可待,拿上法印就去師傅家請求超度碧芳。但還是被師傅拒絕了。師傅說:“超度作何?她命根淺,只有這點壽歲。去了,就不要再回來找苦頭吃。”
師傅的神情叫人不忍多看。文喜黯然離開。走時,盡管不想,文喜還是扭頭看了一眼堂屋。此時堂屋里只有青婆一人,她累了,靠在椅子上打盹,發(fā)絲灰白,毫無生氣。至于壽材下面的那盞燭燈,應(yīng)該是青婆點的?,F(xiàn)在,燭燈在壽材下面靜靜燃燒,好像在訴說著某人的死去,又好像在預(yù)示著青婆無多的時日。
這樣的想法促使文喜離開。他恍恍惚惚,剛走上壩子,父親上前便說:
“沒得到好臉吧??齑┥?,你是大端公,今晚你得掌壇?!?/p>
父親遞過來一個布袋。里面是大端公的行頭,父親脫下他的行頭交給自己,意思不言而喻??纱藭r的文喜麻木,眼睛迷茫,眼神呆滯,什么心思也沒有。父親喊他,良久,他好像才找到回答:
“下次吧,才頒職,有點怕?!?/p>
“大姑娘上轎,總有頭一回。怕哪樣,有當?shù)慕o你壓陣。”
父親的“大姑娘上轎”,引得文喜眼眶婆娑,淚滴快滾出來。
“算了算了,這次還是我來吧。”父親說著,把身上的端公服脫下來遞給兒子,穿上大端公的法袍,戴上冠帽,走向人群圍住的柴垛。
主宰這個季節(jié)的是炎帝,神官是祝融。大家興頭足,等著開鼓起火,看端公們的把戲。文喜卻偷偷來到銀杏樹下,躲在樹干后面,時不時看兩眼。娛神,壩子里的氣氛很好,開鼓起火后,在火光的助力下,端公們吹笙鳴螺、敲鑼弄餃,禱祝之音時起時伏。
眼前的景象,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其實早淡了。文喜記得父親說過,祖父的時候,獻新娛神很是隆重。最隆重的一次,吳慶熙的祖上召集了一百二十個端公斗舞娛神,特別是酒后跳面具舞時,十幾二十種響器共奏齊鳴,鋪天蓋地,一百多張面具形貌各異,變化多端。那是怎樣一種景象,是可以想見的:松煙繚繞,花草芳香,一百多個端公,十幾二十種樂器,二三十人的響器班子,通通圍著一座塔狀的篝火轉(zhuǎn)。人轉(zhuǎn)山轉(zhuǎn),山轉(zhuǎn)風起,風起火聲呼嘯,火焰翻花浪卷,拊鼓擊槌,合奏起響器,五音齊鳴,眾聲吟哦,喧嘩引得天門開。天上的神靈像光降臨大地,翩然與民共舞。娛祭的民眾,不知身是誰,盡情舞蹈,盡情喝酒歌吟,直到天亮。
那是怎樣的一種景況!
今夜,只請來八個端公,而且有兩三個還是新手,做什么好像都不成行。有些人覺得沒看頭,娛祭不久,就開始喊走了。這對端公來說是一種恥辱。
父親在那邊喊起了文喜,有兩個年輕的端公還跑了過來。文喜只得過去。過去后,父親小聲說:“我們也來跳一場面具舞吧。”父親像在說酒話。其實請端公的時候,父親給他們提過跳面具舞的事,但好幾個端公都說不跳了,隨便意思一下就行,因此大家都沒戴面具,再者新手也不會跳。那要干什么呢,有的人已經(jīng)走了。往年娛祭,不管怎樣,端公們總得搞點花樣敷衍一下,慣用的伎倆是鼓動大家唱曲子戲文,像什么《天仙配》《花木蘭替父從軍》《梁山伯與祝英臺》等。今晚大端公鼓動了一番,沒人唱也沒人講。倒是有人提出來,叫端公們耍耍硬功夫,比如上刀山下火海。
有人見文喜也套上了端公服,就喊文喜露兩手。父親趕快解圍:
“還沒傳還沒傳,傳了再說?!?/p>
獻新祭祀,這些年一年比一年偷懶,幾乎只是走過場,連形式都快搞不下去了。作為負責人,吳慶熙曾向父親抱怨過多次。父親說:“牛鬼蛇神,搞不下去就不搞了?!逼鋵崒τ讷I新祭祀,父親還是認真的。無奈端公越來越少,本事也不過關(guān),有的甚至連經(jīng)文都記不住。不過父親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文喜感到尷尬,不知接下來要如何。忽然父親提議:干脆給大家伙踏一場禹步吧。
那就踏吧。
河水淌流,五月草香花馥,柴火噼啪響,火焰翻上騰下。九個端公和一個大端公齊上陣,在火光里踏起禹步。踏禹步娛神并非第一次,人們在其他場合也見過,見端公們比手踏腳,忘乎所以,其他人也跟著踏了起來,甚至連孩子都跟著手舞足蹈。而那些練太極健身的老爺子,踏著踏著,就打起了他們的招式。
第一次見這么多人一起踏禹步,文喜發(fā)覺穴位在涌動。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看到九天的天門開了,神靈忽而來到人的身邊,和大家一起踏禹步。有神靈的加入,大家來來回回,踏了很多遍。踏累了,就吃酒。酒是吳慶熙免費提供的,他說:“吃了酒,沒有散花令,神靈不高興?!庇谑情_始行散花令娛神。其中一個端公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神農(nóng)皇帝治五谷,軒轅皇帝治衣襟?!辈耪f到這里,另一個端公醉醺醺地說:“陳詞濫調(diào),聽得耳朵起老繭?!?/p>
“你有肚才,那你來一段開天辟地的?!蹦俏皇茏I的端公說。
這位端公喝下一碗酒,道:
“天不同來地不同,樓下屋檐掛燈籠。風吹燈籠團團轉(zhuǎn),火燒燈籠滿江紅。紅 —— ”
“哪八百年的順口溜子,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p>
受譏的端公一臉不屑。也沒說出什么名堂的端公酒卻喝上頭了。接下來沒有端公主動散花,千呼萬喚后,一個端公開了口:“夫此花者,不說此花來歷,諸君齊啞靜,聽我且散花文:說花文來散花文,散散花文度亡魂。度得亡魂西天去,逍遙快樂在天庭……”
“獻新,叫你散娛神的頌文,你卻散度魂的悼曲,打嘴?!眳菓c熙打斷了端公。接下來散花的端公換了路子,他道:“人人散花我散子,我散對門那家兩口子。天亮各人找路子,無人偷懶裝呆子。做事爭著挑擔子,吃穿想到全家子。男怕女干活逞能子,女怕男坡上餓肚子。肥多水足好稻子,滿樓滿倉玉米子。雞豬鵝鴨滿院子,賣出多余有票子。男勸女人縫袍子,打扮成個美女子。前花未盡,花又春來,再有好花,盼君道來?!?/p>
此花文雖不怎么恭敬雅正,倒還湊合。接下來這個端公的花文倒是沒得到好果子吃,他的花文是這樣的:“看上去嬌嬌滴滴,摸起來肉肉粉粉。生在悠悠靜靜中,長在偏偏巖巖下?;ㄖ簭潖澢ㄈ~兒端端正正。雨過后新新鮮鮮,風吹時搖搖曳曳。惹得蝶兒片片飛飛,逗得蜂兒往往來來……”
不是花兒枝兒的,就是蝶兒蜂兒的,還肉兒粉兒的,像什么樣子。娛神雖有一個“娛”字,但絕不是愚弄戲謔。中國乃禮儀之邦,自古以來,廟宇宗祠,婚喪嫁娶,各樣風俗都有其文化涵義,豈能胡來?吳慶熙的臉色有點復(fù)雜。其他幾個太爺輩的也很不滿,說現(xiàn)在的端公不成體統(tǒng)了,這樣的場合,花文應(yīng)該歷數(shù)來龍去脈,頌贊盤古女媧,三皇五帝,仙神地靈,仁王圣賢,人間忠臣孝子。不過他們的話非但沒起到正面作用,反叫那兩三個年輕的端公對著干,他們來了一個大連串,可每一段都是悼文。他們嗓子亮,悼詞涼,似乎端公的事業(yè)今晚就要終結(jié),而他們作為最后的端公,在做最后的哀鳴。
他們拊鼓擊槌,你住我起,聲音時而哀戚時而激亢,惹得大家靜氣聆聽。當那個端公唱念到“好好來,好好去,好好開花好好謝”時,大端公起身上前,道:“前花不滅,后花不開。既然說到花,我也散一段嘆花十字令吧?!蔽南部粗赣H。父親站到火堆前,表情肅穆。其他幾個端公瞬間打起了精神,準備好各自的響器。父親開口:“看百花,開滿山,萬萬千千;赤黃綠,青藍紫,各競顏色;刺梨花,身是刺,刀槍劍戟;木通花,吼三聲,驚天動地;喇叭花,前吹號,動馬興兵;芭蕉花,揚大旗,英風獵獵;陽雀花,當斥候,速報軍情;紫薇花,能謀斷,坐帳中軍;架豆花,年歲去,無人照管;水仙花,似金蓮,獨力難支;桐子花,尚年幼,等待成人;白楊花,守營寨,安定軍心;牽?;?,馱薪柴,壘鍋造飯;雞冠花,三更起,叫到天明;狀元花,掛帥印,英武不凡;皂角花,作先鋒,撒豆成兵;泡桐花,三聲響,人馬齊發(fā)。殺得他,金桂花,魂飄心去;殺得他,銀桂花,魄散無歸;殺得他,牡丹花,頭落血地;殺得他,映山紅,滿山鼠竄;殺得他,月月紅,鮮血淋染;殺得他,芍藥花,東搖西擺;殺得他,繡球花,連爬帶滾;殺得他,芙蓉花,膽寒心驚;殺得他,富貴花,衣衫不整;殺得他,苞谷花,披頭散發(fā);殺得他,金銀花,不生不死。琉璃花,見情勢,招安獻計;粉團花,藏禍心,暗藏殺機;含笑花,來講和,舌頭抹蜜;少年花,不更事,一意孤行;水蓮花,夜擔憂,海棠變心。柳絮花,作浮萍,肝腸斷盡;看百花,嘆四季,千千萬萬;萬般花,散不盡,唯有花名?;ǚ腔?,花魂去,休提萬事;花非花,花名棄,珠兒滾滾?!?/p>
大端公的十字令抑揚頓挫,唱到中途,其他端公也加入進來。于是乎,有了魂的嗓子,有了靈的響器,交相輝映,與火焰潮起共生。圍成圈的人,像古老的夜晚那樣圍著旺盛的篝火,眼睛眨也不眨,不知是在看行令的端公,還是看嗶啵響的火,還是看火光里面的他們。他們圍著火,不出聲也不動。在火光的照耀下,河水緩緩流淌,青蛙在四周的田野交配繁殖,蟈蟈蟋蟀探出草叢鳴叫,涼風吹來桑樹嫩甜的香氣。
這樣靜謐的夜里,狗也會失去警覺。文喜茫然環(huán)顧,竟看到了人群中的師傅。師徒目光交接,師傅沒有閃避,文喜也沒閃避。同樣,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失去女兒的喪主,但沒有誰意外,也沒有誰盯著他。今夜是娛神的良宵,大家沉浸在娛神的氛圍里,看端公表演,起火祭光明,唱曲給神靈,喝酒慰勞自己。最好一直到天亮??傻却蠖斯氖至罱Y(jié)束沒多久,除去一些還在喝酒的,人散了。
那么一大堆火,文喜沒走,他來到銀杏樹下,渾然坐著,似乎很累。下半夜,落了幾顆雨。只是幾顆,連星星都沒嚇跑,只是天上的星星比之前更像一只只盈滿淚水的眼睛。文喜靠著樹干,風把葉子一片片掀起,就像掀起母雞兩只大腿上的羽毛。他聽著樹葉的沙沙響聲睡去。
醒來,月光流盡,夜晚失去光明。這是自然現(xiàn)象,黎明到來之前總要黑一段時間的。這正是天亮前黑的那一小段時間。冷意襲身,文喜朝火堆看去,有幾個醉酒的人躺在地上。文喜沒叫他們,眼睛盯著師傅家那邊。
遵照說的,天亮后殯儀館自會派車來接人。已經(jīng)保證過,燒今日的第一爐。既然是燒第一爐,他們會來得很早,但師傅昨天就交代過,只是送去火化,用不著幫忙,有專門的司儀。
“這倒省事了。”青婆說。
昨晚,沒有看到青婆。她可能是在師傅家睡的,有可能睡的還是碧芳的床?,F(xiàn)在她應(yīng)該醒了,因為雞已經(jīng)開始叫第三遍了。雞叫三遍后,人們的窗戶會漸次亮起燈,天會慢慢放亮,而碧芳則會被接走。一個前幾天還活在眼前的人,馬上就要被送去火化,從自己的生命里消失,文喜第一次害怕光明到來,害怕白天到來。他閉上眼。少頃,晨曦帶來微芒的世界,昨天和今天有了界限。
天地初開時可能就是這番景象吧。文喜看著遠處,懷想那時的光肯定跟此刻一樣,是慢慢蘇醒,慢慢照向大地的。而大地上的黑,慢慢讓位給黎明,就像此刻一樣。此刻,太陽還在地下,黑已經(jīng)在不斷退讓。黑退下遠處的山,黑退到壩子里的人家,退到稻田,退到碧芳坐過的溝渠。溝渠里的水緩緩淌流,溝渠邊的草露水叮咚,溝渠前的稻田回到初春時的模樣,亮汪汪的。那亮汪汪的田里,有太陽升起。
天亮了,近處遠處,傳來人語聲,腳步聲。
有個腳步聲近了,更近了。文喜已經(jīng)感覺到,他扭頭。是師傅。
“去讀書吧?!睅煾嫡f畢,弓著身過河去了。
文喜想跟上去,腿腳發(fā)麻。緊接著,吳慶熙來了。他說:
“文喜,還坐在這里作何?你老子不是說你要去考試嗎?后天就要高考了,正好,良同他媽要去陪考,等一下你作武叔要送她進城。你老子說了,叫你搭車一起去考試?!?/p>
文喜的頭很重,日期早亂了。
“你作武叔要走了。”吳慶熙拍拍文喜的肩,“有田不耕倉廩空,有書不讀子孫愚。還穿著端公服作何?回去收拾呀?!?/p>
吳慶熙也過河去了。
不多時,背后又響起腳步聲。來的是父親。
“去讀書吧?!备赣H打個呵欠?!盁銈儼嘀魅斡执螂娫拋?,說你報考費都交了,叫你去考試。”
文喜看著酒意還未醒完的父親,想哭。
“看我沒用,得看你。”父親說,“等一下吳作武要進城,搭他的車吧。已經(jīng)跟他說過了?!?/p>
父親打著呵欠過河去了。師傅家那里不時傳來羊的咩叫聲。文喜看著那邊,看著看著,他看得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熱。不一會,吳作武在遠處的公路上按響了喇叭,還大聲地朝這面喊。聽到喊聲,文喜用手揩了一下臉頰,直到這時,文喜才發(fā)覺自己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