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宏濤
大谷光瑞(1876—1948年),法號鏡如,日本凈土真宗西本愿寺派第22任法主,宗教家、探險家,大正天皇連襟,是亞洲近代史上極為復雜的人物。1899年他首次來華游歷,并于同年末赴歐洲留學。1902—1914年,大谷組織三次亞洲“內(nèi)陸探險”,相關發(fā)掘促進近代日本“東洋學”的發(fā)展。1906—1907年,大谷再次攜門徒來華踏查,歷時半年有余。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組織門徒參與“革命”,并趁機結(jié)交孫中山等革命黨領導人。1914年,因為“疑獄事件”被迫辭去法主職位而退居幕后。此后,他長期在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各地活動,并開始以在野身份鼓吹對華強硬。九一八事變后,大谷連發(fā)多篇對華論稿,為日本侵華行為搖旗吶喊。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大谷由幕后走到臺前,開始以內(nèi)閣顧問、參議等身份與日本法西斯主義政客沆瀣一氣。大谷一生緊隨日本“開國進取”的步伐,被日本人譽為“亞洲的行者”“亞洲的智囊”“英雄僧”,甚至被歸為日本“現(xiàn)代先覺者”的行列。此外,近百年來,日本國內(nèi)關于大谷光瑞的各類長篇傳記、小說不下十部。由此亦可見他在近代日本“雄飛大陸”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乃至近代日本人精神塑造中所發(fā)揮的特殊作用。
著作方面,有《大谷光瑞全集》(13卷)、《大谷光瑞興亞計劃》(10卷),以及《臺灣島之現(xiàn)在》《滿洲國之未來》《中支地志》《印度地志》《印度尼西亞地志》《世間非世間》《光瑞縱橫談》等單行本著作約30本(部)。其中,涉華著作占據(jù)一半以上。大谷一生行跡遍及中國各地,其間更是往返上海數(shù)十次,將上海作為其在華活動的主要基地之一??梢哉f,大谷在上海的活動基本上是他在華活動的縮影。
近代日本佛教僧侶在上海的活動始于19世紀70年代,以凈土真宗東本愿寺派僧侶小栗棲香頂來華宣揚“三國聯(lián)盟”并在上海建立東本愿寺“上海別院”為序幕。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進一步加大在華擴張步伐。此時開始代替其父處理西本愿寺派教務的大谷光瑞,也欲調(diào)查中國宗教等各方面情況,從而借機在華建立傳教據(jù)點,以求與明治政府“開國進取”的舉措保持一致。1899年初,大谷光瑞在門徒的陪同下首次走出國門,他們先后歷時三個多月,足跡遍及半個中國。如果說大谷等人此行到北京拜訪李鴻章是出于政治考量,西行漢口有考察中國軍事、教育發(fā)展狀況的目的,南下香港看到了西方艦隊的強大,那么他在上海的活動似乎更側(cè)重于了解西方在華設立教會、開設教育機構(gòu)的情況。對此,《中國見聞錄集成》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加特利克教會大約百年前已經(jīng)開始在此布教,現(xiàn)在的建筑始建于1851年。除修道院外,還有男、女學校及幼兒園等機構(gòu),十多名法國傳教士常在此,其目的是培養(yǎng)中國傳教士。不過,他們的服裝、發(fā)辮完全是中國風,操熟練的中國語。我等一行巡覽了禮拜堂、教場、圖書館、孤兒院等處。圖書館最為完善,其中洋書與漢籍數(shù)量大體相當。教室到處貼有耶穌畫像。孤兒院有孤兒百余名,由中國牧師監(jiān)護。
西方在上海如此活躍,而上?!俺莾?nèi)街衢狹窄,加之不潔污穢,充滿臭氣,幾乎難容他國之人下腳”。這樣的描寫,幾乎與1862年日本“千歲丸”到上海時的情景如出一轍:“上海街道的臟臭難以言表。特別是狹窄的街道和小路上糞便堆積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即使這樣也沒有人打掃”。大谷光瑞首次中國之行便打著探索“宗教之未來”與“國家之前途”的旗號,雖然相關活動也有促進兩國文化交流的成分,但本質(zhì)則是日本國內(nèi)當時盛行的“中國保全論”的宗教翻版與延伸。
以上海為代表,中國的衰敗與西方在上海租界的繁華景象以及傳教活動的盛行形成鮮明對比,這顯然帶給大谷光瑞不少刺激?!吨袊娐勪浖伞分袑ξ鞣浇虝扔涊d之細致,亦可見一斑。于是同年末,大谷就馬不停蹄地同多名門徒前往當時世界學術(shù)研究的主陣地歐洲,希望全面了解以英國為中心的歐洲在各領域的最新成果,當然包括他們在對華傳教方面的具體做法??梢哉f,首次中國之行與上海見聞,以及其后兩年的歐洲考察,使大谷光瑞初步形成東西方之間先進與落后、中心與邊緣、文明與非文明的二元意識。在此基礎上,他一方面在“東洋”與“西洋”的對比中認同日本屬于“東洋”;另一方面則在“東洋”與“日本”的辨異中,盡力發(fā)掘日本的優(yōu)越性,為日本爭當“東洋盟主”創(chuàng)造條件。
1911年,辛亥革命在武昌爆發(fā),大谷光瑞除了命門徒在漢口等地直接參與“革命”外,還在上海建立“臨時部”搜集各方信息,同時應對各類突發(fā)情況,收留從各地到上海的日本僑民。由于西本愿寺方面的“幫助”,包括孫中山在內(nèi),黃興、黎元洪等革命派領導人不久均致函大谷光瑞,對他及西本愿寺方面在辛亥革命期間給予的幫助表示感謝。次年1月23日,大谷光瑞之弟、“臨時部”部長大谷尊由經(jīng)神戶至南京,受到孫中山接見,然后還參加黃興主辦的宴會,緊接著又赴湖北,與黎元洪會談。1913年孫中山訪日,其間特意到京都西本愿寺與大谷光瑞會談。據(jù)《鏡如上人年譜》記載,后來在上海旅居期間,大谷光瑞與孫中山依然保持往來,甚至還曾擔任孫中山政府最高顧問。
1914年5月“疑獄事件”后,大谷光瑞被迫辭去西本愿寺本兼各職,開始長達三年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放浪”之旅。其間,他多次往返上海,以在野身份到處活動。對于當時的上海,大谷光瑞有自己的認識和判斷。在他看來,“將來要在中國樹立我國權(quán)利,使我國在中國處于優(yōu)勢地位,應重點求諸于上?!?。而且“長江下游,地利之便冠絕中國全境,土地富饒亦居中國之首”,所以說“國人應以上海為對華經(jīng)營的策源地,對其重點開發(fā)”。無論是從政治、地理,還是資源、交通考慮,大谷光瑞都極力肯定上海在日本未來對華擴張中的重要性。除此之外,他尤其對中日“二十一條”談判關注頗深,對所謂中國“國民性”問題談論最多。
大谷光瑞開啟“放浪”之旅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在歐洲打響,日本則趁歐洲列強無暇東顧之際占領德國在山東的勢力范圍。1915年初,日本對華提出“二十一條”要求。大谷在上海期間,中日之間的“二十一條”談判正在進行,他對此始終十分關注。比如,他還沒到上海,就聲言“現(xiàn)日支交涉未完,上海的愚人竟敢排日”。4月20日前后,他聽到“日支交涉梗塞,流言蜚語百出”。不過,他不知如何得知“進入五月以來,連日晴好,日支交涉即將終結(jié),天氣都似乎由空蒙轉(zhuǎn)為霽明”。緊接著,又言“日中交涉正處于千鈞一發(fā)之際”。到后來,“日中交涉告急,本日飛電警告遼東”。由上可見,關于“二十一條”每一步的談判進展情況,大谷光瑞幾乎都了如指掌,并隨時將相關信息發(fā)送給他的好友、法西斯主義御用文人德富蘇峰。關于相關消息來源,其一當然是他自己的耳聽或眼見,其二也很可能源于日本軍方、駐華機關或間諜機構(gòu)。
包括“二十一條”在內(nèi),由于日本對華侵略行為的加劇,中國各地爆發(fā)不同規(guī)模的“抗日”“排日”運動,上海尤為突出。對于中國人的上述愛國之舉,大谷光瑞站在日本國家主義、侵略主義的立場上,反誣他們以“中華”自居,“尊大倨傲”,而且“譎詐狡慢”,常使用“以夷制夷”之策。因此,他主張日本應對華強硬,即“此次若我執(zhí)干戈去很好地指導他們,然后破其謬見,此必奠定我百年之基礎。鄰家有騷亂,我既然不悅,那么就應如嚴父對待孩子一樣,教之以皇威”。正是因為這樣的意識和判斷,使得他在“放浪”之旅即將結(jié)束的1917年提出亞洲主義論,聲言日本應發(fā)揮“使命”來“指導”中國。這一時期他的著作如《慨世余言》(1917年)、《帝國的危機》(1919年)、《危險思想論》(1921年)、《支那論》(1923年)等,開始赤裸裸地表達出對華傲慢與偏見,并極力鼓動日本對華強硬,并且愈行愈“右”。此后到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約20年間,或往返,或居住,或交往,或旅游,或滲透,或竊密,大谷光瑞在上海的活動愈發(fā)頻繁。相關活動軌跡以上海為中心,總體上分為以下四大方向:
第一,上海—神戶方向:神戶是距京都西本愿寺總部最近的大港,該線路可以直接連通西本愿寺與上海,便于其調(diào)動兩地的資源和人脈,實現(xiàn)兩地之間的迅速往返。
第二,上?!獫h口方向:即以長江航運為依托,東起上海,西至漢口,便于其對長江沿線各地進行探查、滲透。然后再以漢口為出發(fā)點,西到巴蜀,北至北京。
第三,上?!筮B方向:由上海到大連,配合其與“滿鐵”、關東軍等侵華機構(gòu)、人員往來,協(xié)力日本經(jīng)略“滿蒙”。同時,也可延伸至整個東北和華北。
第四,上?!愀鄯较颍河缮虾5较愀郏缓笤俚綎|南亞、南亞等地區(qū),推進其熱帶農(nóng)業(yè)“興亞”計劃,實際上是便于其對亞洲農(nóng)業(yè)資源的全面滲透和掠奪。這一路線,堪稱日本“南進”論的前奏。
上述四條路線,是大谷光瑞以上海為圓心,在亞洲的主要活動方向,支撐其在各個方向達到不同目的。由此,更足見上海在其對外滲透中的重要位置。1939年前后,為更好地協(xié)力日本建立“東亞新秩序”和“大東亞共榮圈”的擴張國策,大谷光瑞撰寫煌煌十卷的《大谷光瑞興亞計劃》,這些計劃很大一部分在上海完成,其內(nèi)容包括政治、經(jīng)濟、水利交通、各省資源概況等,可謂包羅萬象。對于上海的殖民規(guī)劃,主要分為以下兩方面:
第一,上海海運與港口。1939年前后,中國國土半壁淪喪。對此,大谷光瑞聲稱“日滿支已經(jīng)渾然成為一個經(jīng)濟區(qū)域,政治上雖然獨立考慮,經(jīng)濟必須綜合”。于是,他“興亞”計劃中的海運線路,完全將日本海、渤海、東海作為日本的“內(nèi)?!眮硖幚?,并在此基礎上設計出“國內(nèi)”航路共30條。其中,以上海為核心的航路有6條,分別是神戶—上海(中國中部總線)、長崎—上海(上海輔助線)、小樽—上海(北海道到中國中部線)、仁川—青島—上海(黃海順環(huán)線)、上?!獜V東(中國中南連線)、上?!獜V東(上海廣東快線)。涉及上海的還有南北聯(lián)絡線和東海西岸線2條。兩類合計超過規(guī)劃總線路的四分之一。此外,他還建議日本應在中國本土建設三大港,分別是北部的大連港、南部的高雄港和中部的上海港。這三個地方,分別建有“浴日莊”與“關東別院”,“逍遙園”與“臺灣別院”,“無憂園”與“上海別院”,正好是他長期在華滲透的三大主要據(jù)點。對于上海港,他強調(diào)還需要開發(fā)連云港、三江營、南京、蕪湖、鎮(zhèn)海、三門、樂清、溫州等地為其輔助港。
需要說明的是,大谷光瑞開始撰寫“興亞”計劃的時候,日本國內(nèi)的“南進”論雖然開始占據(jù)上風,但“南進”與“北進”之爭尚未塵埃落定。對此,包括海運路線和港口設計在內(nèi),大谷光瑞都竭力批評日本國內(nèi)的“北主南從論”,反復主張以“南進”為主,“開發(fā)”廣大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南亞的資源,以實現(xiàn)“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目的。這樣,上海在他“興亞”計劃中的重要性當然不言自明。
第二、上海鐵路。鐵路是物資運輸?shù)闹饕?,?zhàn)時尤其如此。大谷光瑞認為“國民政府(汪偽政府——引者注)參戰(zhàn)以來,我帝國與中國一體同心,努力建設大東亞雖無需多言,但反觀中國的現(xiàn)狀,其最大的不足便是交通”。眾所周知,“滿鐵”作為日本侵占中國東北、覬覦中國的大本營,其創(chuàng)建之初就曾以控制鐵路為主。更何況大谷光瑞本就是“滿鐵”的大股東之一。因此,他深知鐵路在對華侵略中的作用?;谶@樣的判斷,他將鐵道計劃作為其“興亞”計劃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大谷光瑞的鐵道計劃共設計路線25條,其中以上海為起始的路線6條,分別是上?!涯暇€、上?!啥季€、上?!挼椤《染€、上?!鄭u線、上?!獫h中線、上?!獜B門線,約占總路線數(shù)的四分之一。不難看出,大谷光瑞的鐵路線依然以中國為中心,同時輻射亞洲多國,而上海又是這一中心的中心。
1922年落成的“無憂園”,是大谷光瑞在上海的豪華別墅,被日本人譽為他“經(jīng)綸的策源之地”和“思想的源泉之所”。無憂園占地面積三萬多平方米,園內(nèi)水池取名“滄浪池”,約占總面積的四分之一,住宅名叫“濯足堂”,書齋雅號“魏瓠齋”,均源于中國古詩或古籍。此外,園內(nèi)有櫻花、梅花、桃樹、樟樹、菊花、牡丹、玉蘭等鮮花異草。關于無憂園的基本狀況,同年3月11日參加落成儀式的宗方小太郎的記錄頗有代表性:午后四時半與天野大佐、北岡少佐同車至星加坡路十四號列席大谷光瑞師新建無憂園落成公開宴,來客有:吉田司令官、船津領事等五十人許,享受中國料理。園之境域一萬坪,繞池造丘,結(jié)構(gòu)壯大,室內(nèi)之陳設亦極完美,為上海邦人邸宅之巨擘也。
參加落成儀式者包括政界、軍方人士,也包括此前像宗方小太郎這樣長期在華從事間諜活動的“中國通”。大谷光瑞和宗方小太郎有過多次接觸,且主要集中在大正時期。此外,兩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過辛亥革命,都與孫中山有過交往。和宗方在華活動軌跡相近,大谷光瑞在無憂園內(nèi)一方面逍遙自適,組織日本人游園觀光;另一方面從事間諜活動、“興亞”人才培養(yǎng)和鼓吹對華侵略。關于前者,主要表現(xiàn)在漢詩創(chuàng)作、美食體驗方面。關于后者,則主要依靠園內(nèi)的“策進書院”和《大乘》雜志來實現(xiàn)。
大谷光瑞出身佛門,從小跟隨佛學前輩接觸佛教經(jīng)典,有扎實的中國文化功底,善作漢詩,且后來“住華尤久,深通漢文。自謂漢文程度較高于日文,”并常以此自夸自贊。在上海無憂園居住期間,大谷光瑞依然沿用這一習慣和傳統(tǒng)。此間《無憂園之記》一文中所作的三首長詩,其中第一首比較有代表性:
君不見漆園傲隸說逍遙,大鵬一舉摶扶搖。又不見箕山狂客賦潁水,洗耳自稱逃唐堯。空言賣名逐何益,堪笑清高比孤標。任他滄浪清泉水,可憐屈平賦大招。我來結(jié)廬松江畔,吳中自古魚稻饒。負郭二頃我事足,不愿珪組上春朝。繞池芙蓉東籬菊,荷鋤灌畦養(yǎng)花苗。耕讀欲學南陽士,時賦長嘯解無聊。請看禹域?qū)M潰,騶虞不到豺狼驕。深慚無獻濟時策,圣代何詢舍芻蕘。老驥猶想千里志,烈士暮年心未消。霜鬢如雪嘆明鏡,江湖浪跡老漁樵。
日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學樣式,如和歌、俳句等,追求“物哀”“侘寂”的審美風格。但當文人學者需要抒發(fā)壯志豪情和政治抱負時,則往往借助漢詩漢文。作為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中國通”,大谷光瑞自然也不例外。詩中“吳中”主要指上海及其周邊。該首詩總體上以七言為主,也有部分五言和十言句,這種體裁樣式與樂府風格近似。大谷光瑞在詩中引用大量漢籍古典,用中國古代歷史中的高潔之士,如莊子、屈原、陶淵明等圣賢自況,其實也是意欲表明自己因“疑獄事件”遭受不平待遇,一腔“雄飛大陸”的抱負難以施展,然后希望仿效中國古代圣賢看淡功名、追求逍遙的心境。詩中“請看禹域?qū)M潰,騶虞不到豺狼驕”,直接將日本比作仁獸“騶虞”,而將中國比作兇狠的“豺狼”,言下之意是說中國出現(xiàn)軍閥混戰(zhàn)局面,是由于沒有日本這個“騶虞”的“管理”??梢?,大谷光瑞此時雖然處江湖之遠,其實一直沒有忘記對政治的關注。
大谷漢詩中表達的不滿,當然也與日本當時的對華政策乃至國際局勢有密切關系。1918年原敬內(nèi)閣上臺以來,改變大隈內(nèi)閣和寺內(nèi)內(nèi)閣對華強硬姿態(tài),逐漸以相對柔和的方式推進日本對華策略。這種對華外交后來為多任內(nèi)閣所繼承,基本持續(xù)到大正末期。由于大谷光瑞與陸軍關系密切,堅持對華強硬,所以對日本政府當時的對華政策時常批評。如上面的“騶虞不到豺狼驕”,也是暗指日本柔和的對華外交致使中國肆無忌憚。
大谷光瑞一生足跡遍及亞歐多國,甚至到過北極,領略過世界風光,也品嘗過天下美食。被譽為“東方巴黎”的上海,當然也少不了各類美食佳肴。在他看來,中國料理可以分南北中三大區(qū)域,上海居中。有關大谷在上海期間的美食體驗,畫家石井柏亭曾提到:“我在法租界的一家店吃過雞絲沙面。該店是附近最好吃的一家,據(jù)說大谷光瑞伯爵來過……之前也有坐馬車前來的食客,而伯爵應該是最早坐汽車來的”。在無憂園內(nèi),大谷也經(jīng)常做中國菜。對此,他曾說:“我家的中國料理,并非盛宴。雖然都是中國家常菜,但住在上海無憂園七年多來,一直在做,周圍有中國人伴隨,然技藝仍未熟練,不過好在味道本真”
關于具體的食材,他也有所介紹和評價,比如“鱸魚產(chǎn)自長江,尤以上海南邊的松江為第一”,實為秋季之美味。螃蟹以長江下游的蕪湖最為有名,其次就是上海西邊的陽澄湖。至于醉蟹,那么則是“上海最佳,飯店自己做好,供給顧客”。此外,他還常常用醉蟹贈送友人。烤乳豬是上海的盛宴必備之菜,大谷多次品嘗,盛贊其“皮外酥內(nèi)軟,淡而不膩,實為美味”。當然,這里的美食并非沒有缺點。他認為上海固然是中國最大城市,物資來源于中國全境,匯集全國各地的菜品,但沒有十分特別的烹飪方法。此外,在他的散文《味》中,也提到世界各地美食,足見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食客。
“策進書院”比無憂園主體落成時間稍早。據(jù)武田圓治回憶,策進書院的學生主要“學習園藝、無線電信。幫助《大乘》雜志社干些雜物,為猊下(大谷光瑞——引者注)書齋上的萬卷書所驚訝。庭院有數(shù)百棵櫻花樹”。此外,他們還種植苜蓿,養(yǎng)蜂采蜜。與較早建立的旅順策進書院性質(zhì)一樣,上海策進書院所教授內(nèi)容也以實業(yè)為主,輔之以經(jīng)略亞洲的思想引導。這與大谷光瑞長期以來所堅持的實用主義,以及培養(yǎng)實業(yè)人才、應用人才為主的思想有密切關系。大谷光瑞雖然聲稱此舉是為解決國內(nèi)就業(yè)難問題,但實際上主要是服務于對亞洲各國的滲透和侵略。這些學生畢業(yè)之后,大都輸送到中國及南亞、東南亞乃至西亞各地,充當大谷光瑞的手足和耳目。包括策進書院在內(nèi),大谷光瑞在中國設立的教育機構(gòu)其實和“滿鐵”“上海同文書院”等具有相同的性質(zhì)。
1919年,大谷光瑞在上海成立“光壽會”,自任總裁。1922年,又在無憂園創(chuàng)辦《大乘》雜志。該雜志先后持續(xù)20多年,直到1943年終刊。《大乘》創(chuàng)刊伊始,雖然聲稱以印度撰述的佛典為基礎,從根本上探究大法的幽賾,以將無量的法光普及全世界為宗旨,主要進行“(1)翻譯梵文經(jīng)典并將各種譯本進行比較研究;(2)研究并宣傳佛教;(3)收集梵本及諸翻譯文本”。但實際上并非那么簡單?!洞蟪恕冯s志的創(chuàng)刊及發(fā)行,多少受到西方佛學研究的啟發(fā),是大谷光瑞試圖通過直接接觸梵文、巴利文等佛學原典進行佛學研究的重要嘗試。但同時,他的不少政治思想、侵華言論,也都由此發(fā)出。其中影響較大且體系比較完善的就有《滿洲國的將來》《臺灣島之現(xiàn)在》《熱帶農(nóng)業(yè)》《印度尼西亞地志》等,都堪稱其“經(jīng)略亞洲”思想的代表。
日俄戰(zhàn)爭前后,大谷光瑞及西本愿寺方面緊隨日本對華擴張步伐,連續(xù)在華設立關東別院、奉天出張所、北京出張所、漢口出張所等機構(gòu),有效地配合日本在華活動和對華擴張需求。1906年,西本愿寺上海出張所在乍浦路成立,由中國開教總監(jiān)藤井尊正擔任負責人。1908年,上海出張所轉(zhuǎn)移至文監(jiān)師路(現(xiàn)塘沽路),所內(nèi)開設佛教婦女會、洗心講、青年會、周日學校等機構(gòu)。1913年增設上海女校,開展高中學制教育,課程包括英語、作文、茶道、刺繡、裁縫等12種。1931年5月,出張所升格為“上海別院”并進行重新擴建,正殿、會館及相關附屬設施一一落成。上海別院外觀主體采用印度樣式,內(nèi)部裝飾為日本風格,由大谷光瑞親自參與設計,著名建筑師岡野重久主持建造。
上海別院是大谷光瑞在上?;顒拥闹匾獔鏊?932年1月18日,日本間諜川島芳子(金碧輝)受命唆使日蓮宗僧人及信眾鬧事,引發(fā)沖突。十天后,日本海軍借機發(fā)動對華進攻,“上海事變”隨即爆發(fā)。十分巧合的是,與大谷光瑞的身份一樣,“上海事變”導火索就是日本僧人。由此看出,這一時期日本僧人在華不僅素行不良,而且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與間諜、軍方沆瀣一氣?!吧虾J伦儭鼻昂螅蠊裙馊鹁驮谏虾e院。對此,他立即設立總務部、吊慰部、情報部、通信部、交通部、配給部、遺骨部、送迎部、警備部和法要部十個部門,命小笠原彰真負責事變相關事宜。對事變后的相關活動,小笠原彰真的報告比較能夠說明問題:
各部隊的軍人看到我們都非常高興,笑臉相迎,因此贈送慰問品完全是一件快樂的事。上海別院的婦女會會員成為勇敢的護士,在各布教使的交代下,或為軍人購物、代寫書信,或在野戰(zhàn)醫(yī)院服務。居留民團時局委員會各聯(lián)合會與本派共同努力,民團對于我們行動贊賞不已。當前,正在盡力分配來自日本的慰問品。江灣鎮(zhèn)、廟行鎮(zhèn)等地發(fā)生戰(zhàn)爭時,布教使穿梭于戰(zhàn)壕之中,爬上土袋讀經(jīng),收拾遺骨然后安放在別院。以師團長為首,參拜者絡繹不絕,煙火不斷。
不難看出,事變爆發(fā)后,西本愿寺上海別院的主要活動包括捐資捐物、分發(fā)物資、誦經(jīng)念佛、收拾尸體等,既有物質(zhì)協(xié)助,也有精神鼓動,已與日本軍方行動保持高度一致,儼然已成為日本侵華的幫兇。大谷光瑞本人一方面于同年2月15日從上海出發(fā)到長崎、京都、大阪等地頻繁活動,希望教團、政府方面為事變及相關人員提供糧食等物資,取得了實效;另一方面,事變發(fā)生不久,他即發(fā)表《支那的將來》一文,從所謂“歷史的因果律”出發(fā),污蔑中國是“惡魔集團”,中國軍隊是“魔軍”。與之相對,在他看來日本則繼承中國的“王道”,甚至日本自己本身就有“王道”,如今“王道”更成了日本的專利,因此日軍自然是“王者之師”,代表“諸天善神”賞善罰惡,他甚至將負責進攻上海的頭目植田謙吉美化為“毘沙天門”。此外,他還大量引用《大無量壽經(jīng)》《大涅槃經(jīng)》等佛法經(jīng)典,聲稱非武力不能維持正法,真正的大慈大悲、真正的菩薩行是“自利利他”,因此中國的未來在于發(fā)揮日本的使命。
與大谷一樣,事變發(fā)生期間,日本作家、《朝日新聞》臨時特派員村松梢風發(fā)表《話說上海事變》一文,宣稱:“中國的排日運動,其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場很厲害的戰(zhàn)爭了。雖然導致直接的交火是由中國方面對我陸軍警備區(qū)域出動進行開槍挑戰(zhàn)引起的,但事實上,上??谷站葒鴷男袨?,已經(jīng)超越了經(jīng)濟絕交的范圍,與公然對日本宣戰(zhàn)已沒什么兩樣”。正是如大谷光瑞、村松梢風這樣有影響力的文人學者,通過文章歌頌日本的“正義”和“勇敢”而不斷誤導日本民眾,更加劇兩國之間的矛盾,從而帶來極其負面的影響。
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不久,大谷光瑞先后擔任“中支宗教大同聯(lián)盟”副總裁、“興亞學院”名譽院長、近衛(wèi)內(nèi)閣參議、“大東亞建設審議會”委員、“大東亞佛教總會”名譽總裁、小磯內(nèi)閣顧問等職,其弟大谷尊由則擔任“拓務相”,上海別院隨之也成為日軍的軍事?lián)c。對此,1937年10月20日的《申報》就以“乍浦路本愿寺藏大批軍火及炮位,虹口總指揮部設施高塔路女學內(nèi)”為題進行報道:
據(jù)確息,虹口乍浦路本愿寺(日本佛教寺院)為敵軍重要軍事機關之一,寺內(nèi)大殿下辟有地道,儲藏大量軍火,駐炮兵三百名,置有重炮位兩門,屋頂架設高射炮兩尊,高射機關槍兩挺,又西華德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亦設有炮位。
此后一直到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日方政府高官、軍界要員、僑民領袖、佛教僧侶、間諜特務經(jīng)常來此參與各類相關活動??梢哉f,這一時期上海別院與西本愿寺乃至日本宗教界在華機構(gòu)一樣,與日本對華滲透、擴張互為表里,為禍甚深。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前夕,高約36.6米的九層佛塔在別院的正殿西側(cè)落成,主要用于安放侵華日軍戰(zhàn)死者遺骨,但不久就因日本的戰(zhàn)敗而被毀。日本戰(zhàn)敗之后,上海別院被我國接管,1999年被上海市政府認定為優(yōu)秀歷史建筑。
大谷光瑞一生繼承日本佛教“王佛一體”“鎮(zhèn)護國家”的傳統(tǒng)和凈土真宗“真俗二諦”的法門,始終追隨日本“開國進取”的步伐。他在上海的各類相關活動以西本愿寺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和遍布中國的傳教機構(gòu)為依托,然后憑借自己強大的人際交往能力,最終是服務于日本的海外擴張。因此,他在上海的各類活動以及其他相關規(guī)劃,大都以此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