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在軍
年逾七旬的韓石山先生寶刀不老,賃居京城、含飴弄孫之余,還在不斷地寫作出書。最近收到先生寄來一本《次第春風到草廬》,翻開第一篇《滬上文脈自不同》,居然是夸贊上海的。之所以說“居然”,因先生既沒有夸家鄉(xiāng)太原,也沒夸首都北京。不管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座城市,能讓韓先生夸贊,是頗不容易的。且看韓先生怎么夸上海的: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很早就引起了我的興趣。
那就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個作家要想成就一番事業(yè),光在北京拼打不行,還得在這上海灘一試身手。站住了才算是英雄好漢,站不住趁早另謀生計。最能說明這一點的,該是沈從文。早在二十年代初,這湘西的小伙子只身來到北京,執(zhí)意要闖出一片自家的天地。幾經(jīng)撲騰,一無所成,寒冬里躲在一個“霉而窄”(沈氏自命的齋名)的小屋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多虧了郁達夫前往看望,撰文揄揚,又多虧了徐志摩正辦《晨報副刊》,不惜版面,大力提攜,這才在北京文壇上嶄露頭角。然而,也不過是嶄露頭角而已。北京文學界很難認同這個除了寫得一手好字而外,一無文憑二無門第的文學青年。
但上海可就不一樣了。都是憑自個的本事拼打,誰也沒有祖上的蔭庇。可駭怪的是,某人真要有了祖上的蔭庇,不惟難以成為成功的助益,卻極有可能成為成功的累贅。最明顯的例子該是邵洵美,幫了多少人的忙,做了多少有益的事,可沒有人認這個賬,慷慨是你的應當,破落才是你的下場。像沈從文這樣的窮光蛋,反倒另眼相看。沒有根柢的本事才是大本事,文章寫得好誰也得認賬。幾年天氣,不惟譽滿神州,還當了大學教授,還攜得美人而歸。
這就是上海,這就是上海的奇妙。
噢,原來上海有這等奇妙之處。韓先生這么一說,想想也的確是這樣,不妨舉我家鄉(xiāng)的兩位文學前輩聶紺弩和吳奚如來佐證一下吧。
1933年6月,聶紺弩被日本警察驅(qū)逐回國,在上海匯山碼頭上岸,國直到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之后隨同救亡演劇一隊離開上海??鄢溟g短暫離滬入川去陜的兩三個月,聶紺弩在上海滿打滿算地生活工作了四年。
此前,二十年代在廣州、南京等地混過幾年,小打小鬧,未成氣候。到上海之后確實不一樣了。
在上海,聶紺弩主持《中華日報》(林柏生奉汪精衛(wèi)之命創(chuàng)辦)副刊《動向》,時間長達八個月(別小看這八個月,在當時環(huán)境下是頗不容易的)。1934年關于大眾語討論問題,發(fā)表文章最多的就是《中華日報·動向》,還影響到《申報》《大晚報》等報刊參與其中。《中華日報》發(fā)表的社論、專論,大都是“左聯(lián)”的人寫的?!秳酉颉芬矌缀醭闪恕白舐?lián)”刊物。魯迅在“動向”上發(fā)表了二十多篇雜文,包括有名的《拿來主義》《論舊形式的采用》等,后來大都收入《花邊文學》。
此后,聶紺弩還編輯出版《海燕》兩期、《現(xiàn)實文學》兩期、《熱風》兩期、《語文》月刊兩期。
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聶紺弩在上海四年寫了約一百三十余篇文章,以雜文、語言文字為主,還有少量譯文。出版了第一部個人文集——短篇小說集《邂逅》,以及語言文集《從白話文到新文字》和《語言·文字·思想》。令人痛心的是,書稿《瘸子的散步》(文藝論文和雜文集)和《兩條路》(小說集),在戰(zhàn)火中丟失。雜文集《起家集》發(fā)了預告,因故卻未能出版。但從側(cè)面證明,聶紺弩在上海寫了不少文章。
在上海,聶紺弩認識了魯迅、馮雪峰、邵荃麟、蕭軍、蕭紅等作家;還由吳奚如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1936年“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論爭中,聶紺弩堅定不移地站在魯迅、馮雪峰、胡風這一方。
可以說沒有上海的這幾年,就不太可能認識魯迅,就沒有后來被夏衍稱為“魯迅以后雜文第一人”的聶紺弩,起碼聶紺弩的文壇地位會大打折扣。
對聶紺弩自己來說,也是十分看重這段時光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他帶隊到江蘇一帶考察《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出生地,順便在上海停留做了一次舊地重游,是胡風夫人梅志陪同的。這在梅志回憶聶紺弩的文章中有記載:
這之前,胡風有信給我,要我一定好好招待老聶,因為在北京實在太打擾他家了。所以他來找我時,我就準備請他吃飯,但他不愿上飯館,只說要吃上海的普通飯,還說:“過去的老朋友,差不多都身居要職做官了,不敢去驚動他們。隔了十多年,現(xiàn)在我連路都不認識了,還是由你這個‘老上?!癁槲?guī)钒伞!边@在我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就陪他到他愿去的地方。
我們到了南京路的幾家大公司,這里是一般外地人都想去買東西的地方。我們走著看著,我問他想買點什么,他聳聳肩搖搖頭說不知道。
……
他告訴我,前天曾特意到他過去在《中華日報》工作時吃過夜宵的老正興菜館,想再嘗嘗那時認為是最好吃的菜,誰知蠻不是這么回事了,價錢貴且不說,菜燒得也不好,家鄉(xiāng)肉蒸得不爛,紅燒下水太腥氣,過去那里就是陽春面也好吃得很呢!
我揶揄說:“可能是因為你吃山珍海味太多了!”
他沒有做正面回答,而是說:“一個人對過去總有著許多好的印象,但又往往在現(xiàn)實面前碰壁。譬如我就常想吃家鄉(xiāng)的咸菜,但真叫我和過去一樣天天吃咸菜,一定會苦不堪言的。”
他要我陪他到淮海路(過去的霞飛路)去走走,我就帶了小兒子曉山一起去。他想找過去常去的俄國大菜館和咖啡館,卻一家都沒有了。在走過嵩山路時,有一處弄堂里掛了一些舊衣服在賣,他就走過去看。我覺得很奇怪,他身穿上等毛嗶嘰的制服,怎么會看上這些舊衣服呢?他還認真地問了價,一群商販以為來了大主顧,都擁過來搶生意。我只好幫他問價,問尺寸,最后說不合身,趕快領他走了。我怪他何必到那兒去白相呢。他說,想起過去在虬江路買舊西裝的事,那時是多么希望能買到又便宜又好的衣服?。。ā兜磕钪唷罚?/p>
懷念一個地方的美食不足奇,你我誰都可能,聶紺弩竟然還懷念跳蚤市場賣舊衣服的,這就不多見了。由此可見他對上海的感情之深。
說了聶紺弩,再說吳奚如。吳奚如比聶紺弩小幾歲,同為湖北京山人氏,同為黃埔軍校校友(聶是二期,吳是四期),但此前并無交集,他們是在上海認識的。
吳奚如比聶紺弩早兩個月到上海。那是1933年4月,由麗尼、呂冀介紹去的。不久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任“左聯(lián)”大眾工作委員會主席。聶紺弩同年6月被日本警察遣返回國,“回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認識了吳奚如,是在一個同鄉(xiāng)孫鐵人家里認識的。……吳奚如也是同一個城里的人,但以前不認識。只聽說他在大革命時代的武漢,曾活躍過。后來在河南坐了幾年牢,出來了,剛到上海不久”。(《歷史交代》)兩人熟識之后,“老早就從事創(chuàng)作活動”的紺弩鼓勵奚如:“把你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寫下來吧!”(《卑賤者的靈魂》序)于是,吳奚如就開始動筆來寫。
影響吳奚如寫作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魯迅。也是這一年的六七月間,吳奚如被“左聯(lián)”創(chuàng)作研究會通知出席一次會議,討論艾蕪的短篇小說《咆哮的許家屯》。場所是在上海租界一處咖啡店,出席者有魯迅、茅盾、周揚、胡風、周文和葉紫等。吳奚如晚年回憶說:“我是多么興奮而歡欣啊!我這個小人物,第一次見到了我所崇敬已久的偉大導師魯迅!我的心里涌起了激蕩的浪花!……說完后,先生發(fā)出摯愛、幽默、爽朗的大笑,我們也隨之大笑!先生像是有引力一樣,我們都被吸引為一個護抱的整體,多么忘我的同志愛??!”(《回憶偉大導師魯迅》)
這就是吳奚如與魯迅交往的起點。后來他像許多青年作家一樣受到魯迅指導、提攜。他的《卑賤者的靈魂》,是送魯迅審閱后才給《作家》雜志發(fā)表的。他的小說集《小巫集》,就是由魯迅介紹給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特別是1935年,吳奚如取代周揚成為黨中央與魯迅聯(lián)系的承轉(zhuǎn)人。
有一次,《太白》主編陳望道按魯迅開列的名單邀請一批左翼作家作客,有胡風、蕭軍、蕭紅、周文、歐陽山、聶紺弩、葉紫、冰山、丘東平和吳奚如。此后,凡是由魯迅領頭出席這類宴會時,左翼作家出席者大體就是上面這些人。以后,一個外界傳聞的所謂“魯迅派”就這樣出現(xiàn)了。在1936年的“兩個口號”論戰(zhàn)中,吳奚如和“魯迅派”作家們始終站在魯迅這一邊,還簽名于魯迅為首的《文藝工作者宣言》。
胡風也是影響吳奚如寫作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當初胡風被日本當局驅(qū)逐回國,吳奚如代表“左聯(lián)”在外灘碼頭迎接。晚年的吳奚如回憶說:“我在忙里偷閑地寫小說,饑寒迫使我這樣做。這時,胡風對我的寫作,給了十分有益的指引。他常對我的小說初稿加以分析,逐漸使我懂得了形象表現(xiàn)、典型塑造……的知識和手法。他對我的作品的評議是很嚴格的,如不經(jīng)過他的首肯,我即使挨餓,也不愿署名發(fā)出,換取稿費。舉一個例子:一九三五年秋,我寫了一篇小說《兩個拾煤核的孩子》,取材于監(jiān)獄生活的閱歷,我先把原稿拿給他看,幾天后他以責備的口氣說:‘你為什么又貪圖便宜呢?第一段平鋪直述,概念游戲,失去了你認真刻劃的本色!……’”“《兩個拾煤核的孩子》在巴金、靳以主編的《文學季刊》上發(fā)表后,得到不少讀者的好評,武漢的一個刊物還予以轉(zhuǎn)載了。我當時為此和胡風開玩笑,說:‘怎樣?理論家,天下事也還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著鼻子,回答我:‘讀者中也有不少人和你一樣,貪圖省事,不肯動腦子深入想一想嘛!’但胡風對我的另一篇小說:《活搖活動》(刊登在他主編的半公開發(fā)行的《木屑文叢》上),卻予以高度的熱情贊揚?!L既對這篇作品給予肯定,又指出所描寫的正面人物貧農(nóng)和雇農(nóng)的代表,比之富農(nóng)和中農(nóng)的形象大有遜色,有些概念化。在這次的評議中,使我對胡風的思想水平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保ā段宜J識的胡風》)
應該說,吳奚如因為來到上海,得以認識聶紺弩、魯迅和胡風等人,從而在革命家的頭銜上又多了一個“左翼”作家的稱謂。屈指數(shù)來,吳奚如在上海三年多的時間,在從事地下革命工作之余,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據(jù)本人不完全統(tǒng)計,有小說《一個含笑的死》《兩個孩子》、散文《他鄉(xiāng)遇故親》及雜文等五十多篇,散見于《中華日報》《海燕》《夜鶯》《小說》等報刊。還在上海出版了《葉伯》《在塘沽》《懺悔》等四五種集子。
吳奚如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從上海起步的,也是在上海達到一個高峰期,之后到其他任何地方的創(chuàng)作,都未超越上海時期。所以聶紺弩晚年發(fā)出疑問:“究竟是革命家的奚如使他不愿終老文場,還是小說家的奚如,妨礙了他在政治上的宏圖大展呢?我不知道?!保ā丁磪寝扇缧≌f集〉序言》)
現(xiàn)在該說說《海上文學百家文庫》了。它是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和上海文學發(fā)展基金會共同發(fā)起編纂的,旨在“從上海文學的生成和發(fā)展過程來梳理開掘上海近二百年以來的歷史文脈和文學礦藏”。主編徐俊西先生在《前言》中寫道:
早在上個世紀初,上海作為一個面向世界的文化都會,對全國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種海納百川、兼收并蓄的態(tài)勢,從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親和力,有效地促進和推動了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發(fā)展,也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所謂“海派文學”的形成和發(fā)展,實際上是近百年來全國四面八方文學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參與的結果。正像魯迅先生當年所說的那樣,“所謂‘京派’與‘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貫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魯迅全集》第5卷,第352頁)。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共識,所以我們在編選這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時,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為界,而是視其是否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參與了上海文學事業(yè)的共建共榮,并獲得重要的文學成就為取舍。
文庫《凡例》第一條明確指出:“凡是從19世紀初期到20世紀中葉,曾經(jīng)在上海生活、工作并在文學史上取得重要成就或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的已故作家均可入選?!奔热蝗绱?,“規(guī)模宏大,卷帙浩繁”(一百三十一卷文本,約二百七十位作家)的《文庫》,理應有“魯迅派”的聶紺弩和吳奚如。但是我找來找去,硬是沒有找到。真的沒有。假如說吳奚如的名氣影響不夠,那么聶紺弩呢,難道也沒資格入選?或者是遺忘?殊不知,早在1985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其雜文卷主編就是聶紺弩。
無意中看到華東師大陳子善教授《瑣憶聶紺弩先生》說,“以他(按,指聶紺弩)的這些創(chuàng)作實績,十一年前上海作家協(xié)會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聶紺弩理應作為一家而入選,結果卻未能入選。這是一件憾事。聶先生如泉下有知,想必不會介意,但我作為編委之一,是應該檢討的。”(《傳記文學》2021年第4期)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聶紺弩“未能入選”,文章沒明說,我輩也不好妄自揣測。畢竟陳老能意識到這個“憾事”。至于吳奚如,恐怕數(shù)十位編委至今無人想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