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平
感覺中,上海浦東圖書館是我閱讀體驗中最舒心的讀書場所,除了“高大上”的硬件設施,更有大學校園一樣的人文環(huán)境,不經意間還會有意外的遇見:一個展覽、一次講座、一部大書、一位名人……
一次去茶水間時,路過一個走廊,抬頭見一個門牌,上書“鮑鵬山工作室”,不由驚訝:我剛剛在讀的《彀中英雄》就是鮑鵬山所著。他筆下的先秦兩漢人物,多是我喜愛的,且文風機智風趣,語言犀利辛辣,膽識非同尋常。此書出版已近十年,還是很耐讀——史料之豐富,考證之扎實,想象之瑰麗,以愚之見,比之余秋雨的歷史文化散文,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出道稍遲半步,似乎有了跟風、模仿之嫌,失去了“一夜成名天下知”的可能性。然而,畢竟是源頭活水,雖出自一脈,卻又自成一家。原來創(chuàng)新和原創(chuàng)的魅力就在這里。
實話說,在余秋雨之后,我讀過不少歷史文化散文隨筆,鮑鵬山的作品是印象最好的。他沒有流行的“穿越時空、宣染史料、自由飛翔”這種“三級跳”式的套路,更無“臆想加囈語、議論加感嘆”“新瓶裝老酒”的公式化模板,也沒有好拿圣賢開道、賣弄學問、故作高深、文字生澀的學院派習慣;有的只是史學家的嚴慎和機智,更有哲人的視覺和詩人的激情,以及幽默風趣又不失深刻的個性化敘述。他后來由遙遠的青海調至繁華的上海,成為上海開放大學教授,沒有這些質地硬朗的作品墊底,應該是不可能的。
鮑鵬山是潛心研究先秦諸子的專家,出版《寂寞圣賢》《論語新讀》《天縱圣賢》《絕地生靈》《先秦諸子十二講》等著作,隨后以《新說水滸》在央視“百家講壇”走紅。作為滬上文化名人,早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了,浦東圖書館給他開工作室這種“雙贏”的好事是很自然的了。
我在那扇門前躊躇不前,確認不會有錯,沙發(fā)上坐著的那位看文稿的中年人,應該就是鮑鵬山了。另有兩位年輕人在電腦前忙碌著,應該是他帶的研究生也未可知。
“泰山”就在眼前,豈能有眼不識?敲門而入的沖動,在即將邁出腳步時戛然而止。我問自己:進去是要表達巧遇名人的崇敬和激動之情嗎?是想求教歷史隨筆寫作的秘訣嗎?或是要合影留念、在朋友圈炫耀一回?這些顯然與我的年齡和心境極不協調,所謂“游魚潛淥水,翔鳥薄天飛”。人應有自知之明,何況學有所長、術有專攻,尺短寸長都是有的。重要的是,“追星”除了滿足虛榮心,毫無實際意義,而虛榮心又是讀書人最忌諱的。說白了,讀書、思考、寫作都是個人的事,能否成名成家、史冊留痕,更是個人的天賦和命數。
在讀鮑氏《寂寞的圣哲》一書時,見有賈平凹寫的序,知道這些文章在屢投不中后,被賈主編的《美文》連續(xù)發(fā)表。賈當時倡導大散文,正需要這樣有歷史洞見的作品。讀者在認識《美文》的同時,也熟悉了鮑氏。賈、鮑之間,便有伯樂與千里馬之誼。序中有個細節(jié),說鮑第一次從青海去西安拜見賈時,送去一個古陶罐,應該是心儀的不凡之物,加上“人是黑黑的,言語不多,很憨誠的那一類”,很得賈氏喜愛。他把那個陶罐放在抬頭可見的書架上,遂寫下“罐者觀也官也,得大者能大觀,能大觀者則大官”一句。一言中的,十多年后,鮑氏雖未成為紫袍加身的官吏,但也是知名的歷史學家,一時名氣直追賈平凹,只是追求的方向不同而已。
這是常識,學問是做出來的,文章是寫出來的,半點虛假也會露怯。作家用作品說話是最有效、最牢靠的。靠傍名家、蹭權威、跑關系、資本炒作,也可得到虛名浮利,但結果一定是自取其辱。即使獲了某個級別大獎、當了什么主席,也是飛得高,跌得重,成為笑話,被世人輕看,這種例子已經很多。
賈平凹和鮑鵬山都是靠作品說話的榜樣。當年鮑若拿不出上等好作品,賈怎會投以青眼?以文章安身立命的書生,緣分和面子從來都是自己掙來的,而不是討來的。伯樂和千里馬的相遇是一種天緣,彼此都在尋找,走了很遠的路,在某個拐彎處突然碰面,一見如故,然后相互成就,彼此榮耀。這么說,《美文》之與這卷書,賈之于鮑,不好說是誰幫了誰,應該是互為伯仲,彼此有緣吧!
由此想到,古代的人才舉薦制要求很高,是對彼此眼力、學養(yǎng)、天賦、品德的雙向檢驗??上莻€任人唯賢的環(huán)境,早已被不堪的人心世相敗壞殆盡,千里馬和伯樂相遇的佳話,只能去歷史的殘卷里尋找了。以文壇來看,推薦文學新銳加入作協、進修學習、出版作品、獲大獎的伯樂也不少見,但這伯樂多是加引號的,細心盤點一下推薦和被推薦者都是什么人就一目了然了。誰能說背后絕無資源尋租的供需利益鏈?怕是各有所圖而已。至少也是認準了有回報價值的潛力股,不會做賠本買賣。
我在那扇門前徘徊著,糾結著進還是不進。若再年輕十多歲,能拿出讓人家刮目相看的“硬頭貨”,我會毫不猶豫地進門去拜師討教??扇缃窬筒槐亓?,一個奔六的老男人,既沒有成為大眾偶像的榮幸,也便失去了作別人粉絲的激情。人一生在什么年齡做什么事、見什么人,都是有特定時間和情境的,錯過的就永遠錯過了,勉強自己等于為難別人。想到自己年輕時拜訪名人被冷落,請人家簽名被拒絕,至今還有羞辱感。雖說是人生苦短,“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也不知以后是否還有機會相見,即使有,如果不合時宜,寧愿“有眼不識泰山”,還是不湊熱鬧,落個內心寧靜為好。
我這種“看客”心理,不少文人應該也會有的。內心總有一點阿Q式的小自信——別人行,我咋不行?與其仰望天空,不如自成風景;獅子的威武與小貓的可愛,小花的燦爛與大樹的挺拔,就生命本身而言,沒有本質區(qū)別。
后來的日子里,我多次路過那扇門,有時見鮑先生獨自坐在那里閱讀、思考、看手機,我卻再沒有敲門而入的閃念。我后來關注了鮑鵬山的公眾號,那些最新發(fā)表的文化隨筆,依然是風格獨具、“開卷有益”,偶爾看看,會有見字如面的感覺。盡管他不知道,我曾多次悄無聲息地路過他的門口,一廂情愿地見過他。
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誰都活得心累。不去打擾,對別人和自己都是一種尊敬,特別是對那些名人。對一個作家最好的尊敬,就是默默地讀他的作品。話說回來,作家“用作品說話”永遠是唯一的“王道”,也是贏得世人尊重的根本。
所謂的自尊,其實很簡單,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許多時候,賞景不如聽景,相見不如相望。英雄不問出處,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江湖大如野又小如籠,鷹擊長空,魚游江河,自有使命和宿命。是鷹是魚,總會在天空或河流相遇。即使弱小如蟻,也有屬于自己耕耘和棲息的一片沃土。
我抱上兩卷世界名著和幾本新出版的文學期刊,東張西望。像饑餓的小鳥,在亂花迷眼中匆匆尋覓到幾??墒车墓?,發(fā)現還有一個空位等著我,就悄悄走過去。兩個埋頭電腦的青年用眼的余光感到了我的來到,敏捷地讓開已經寬敞的空位。我用微笑報以謝謝,然后從背包里掏出電腦、水杯和手機。他們應該確認我也是資深“書蟲”,似乎在說:歡迎老朋友!多么難得啊,我們要擠在一起,度過愉快的一天了。
我這才敏感地發(fā)現,這群小弟小妹應該是00后了。他們邊看書邊敲電腦,還用筆作記錄,應該是備考、寫論文或做什么創(chuàng)意。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他們沒有離開座位,甚至沒見他們抬頭望望窗外的天空。我有些心疼,那些因久坐而引發(fā)的疑難雜癥,應該就是在這樣的年齡,在這樣的苦讀中醞釀的。我真想提醒一句:小伙伴們,抬頭望望天空,站起來走動一下吧!可又怎能說出口?
我從眼鏡的浮光里,看到他們頭上都壓著一座山,他們掙扎著要爬出來,卻怎么也不能。好在已經露出腦袋,明亮的眼睛看到了黑夜里的星光。
恍惚間,大而無“擋”的閱讀空間,已幻化成一片鳥兒棲息的森林。各種各樣的鳥兒飛來飛去,有的忙著建巢,有的在哺育幼兒,有的在尋找伴侶。大家隨遇而安,各有所愛,各得其樂。
旁邊那個男生走了,很快就有一個女孩來了。她生的嬌小,明眸如月,向我點點頭,旋即打開電腦,埋頭書本,又畫又記,像是有意要讓我見證一株雪蓮在身邊靜靜綻放的奇觀!我看一眼她讀的書:《高等數字》《英漢對照實用手冊》。
從過道往返時,見大家讀的多是自然科學和現代科技、經濟、工業(yè)、生活類書籍,很少看到有人在讀文學書籍,當然也沒遇到懷揣詩人和作家夢的知音。
后來的日子里,我特別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發(fā)現文學書庫里的讀者要少很多,書架上琳瑯滿目的書籍,除了中外名著、二戰(zhàn)之后的外國小說、少數流行作家的作品,其他文學書籍的借閱率并不高,特別是當代文學,有許多書已經出版了五六年,還是嶄新的。
這里的文學期刊幾乎包括了全國公開出版發(fā)行的所有雜志,卻極少有人翻閱。我瀏覽那些大刊名刊的目錄,多是熟悉的老面孔和剛剛在文壇走紅的新星,少見陌生的名字。我細心閱讀了兩位文壇“大咖”的文化散文,洋洋萬余言,看似滿紙錦繡,卻是移花接木、東拼西湊,讓人讀得云山霧海,似乎想顯擺自己寶刀不老、才華橫溢,順便要檢驗讀者的智商和耐心。曾經對他們殘存的一點好感被消磨盡凈,取而代之的就是不屑。不禁想弱弱地問一聲:這是何苦呢?難道節(jié)制一下發(fā)表欲就吃虧了嗎?豈不知發(fā)表那種掉書袋的、華而不實的、自以為是的文章會自取其辱嗎?這和那些天天在網上刷存在感、曬幸福的人有啥兩樣?
舉目四顧,我在這里的文學閱讀無疑是孤獨的異數,甚至是尷尬、多余、不合時宜的。難怪有人說,“文學成了小圈子內的狂歡”,“文學成了一群既得利益者的盛宴”。更有難聽的:“文學已經死亡”,“當代文學沒有大家,也難出大師”。
失落的瞬間,感到了更多的欣慰:文學雖然關乎人類的精神世界,但一個“全民寫作”和作家詩人泛濫的社會畢竟是畸形的,如同“全民娛樂”和明星滿街跑的社會一樣不可思議。再說,文學的衰落雖有時代變化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作家們沒有奉獻出與時代同步的優(yōu)秀作品,讓讀者期待的熱情不斷降溫,終于失去耐心。相信讀者是聰明的,他們的選擇永遠是正確的。
飯點到了,我該去吃掉女兒特意準備的面包和奶茶,可又不見有人和我一樣帶著干糧。去樓下的餐廳,見還有一些空位。看到我的同桌們和那么多書友都不來吃飯,不知他們是忘記了吃還是真的不餓,我也就不覺得餓了。原來,讀書之于“書蟲”,真的是能充饑的。若有幸遇到一本好書,簡直就是一場“秀色可餐”的艷遇,精神的魅力就是這樣的萬能和神奇!
我喜歡莫言、張承志、閻連科、余華,不亞于喜歡張賢亮、陳忠實和路遙。他們都是有獨創(chuàng)特質的作家,而且和我一樣,有過餓肚子和受歧視的經歷,更懂得憐憫弱者,更透悟人性和人情。他們的文字里總有豪放之氣和凜然之風,至少做不出自取其辱的蠢事。我雖不能望其項背,卻也是氣息相通。比之科班出身的批評家,我就是個圍觀的“鄉(xiāng)下人”,除了喝彩,實在看不下去時,也會忘乎所以地吼幾聲,即使不合時宜,心里卻也篤定。
常提醒自己:你可以選擇寫什么和怎么寫,記得時間會給你畫像,作品會給你作證,讀者會給你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