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斌
瓦亭關在一堆舊詞里, 北風迎面吹來, 呈現(xiàn)一眼望不到頭的衰敗之美。
開城站、 鳴沙站、 靈州站……青蒿、 野麥草, 和一些我不知名的雜草, 舉著蒼老的漢字, 在風中獨自寫意。
瓦亭驛、 永寧驛、 三營驛、 李旺驛……云蒸霞蔚, 煙嵐輕妙,把絲綢一路寄往北地。
夕照光線的五指, 從六盤山東麓撫觸過來, 在它們上面鏨刻,反射的光沿起伏山嶺移動, 我看到一首首唐詩撐起的絲路榮光。
百里長路, 被時間埋葬的不止羌笛和思念, 奔騰的涇水, 養(yǎng)育了千折百回的大地。
高速動脈伴胡笳節(jié)拍, 途經(jīng)川流不息的夢境, 讓我一次次聽到史書寫就擲筆的聲響。
瓦亭驛在 《宣統(tǒng)固原州志》 白描圖里, 落日下, 蒼山待暮,長煙四合, 虛幻了絲路千年滄桑。
烽火臺在舊有的寧靜里, 胡楊傾斜的古道邊, 黃沙里漏出的半片馬蹄鐵, 深陷于六盤山巔半塊夕陽的回憶里。
瓦亭河水湯湯, 把一座土城反彈成琵琶的樣子, 大道昭彰,帶走了什么, 又留下什么構(gòu)成永恒。
塞馬、 疆雁、 唐詩、 宋詞、 胡笳、 經(jīng)卷, 延續(xù)時間的光芒,高速公路釋放北國豪邁, 一聲聲 “花兒”, 傳唱絕色的 “瓦亭煙嵐” 和盛世安寧。
在漢塞遺址上西望, 逶迤而去的是一條高凸的土脊梁, 一輛裝滿蒿草的驢車擠開時間空隙, 揳入了蒼涼。
黃白相間的河灘上, 覓草的羊兒是被放牧的 “花兒”, 空寂的灘涂給予它們遼闊和自由。 剛克爾雪峰如老翁在遠處沉默不語,雅丹地貌是時間遺落在大地的星辰, 大自然演繹的可怕變遷, 令我無措和失語。
夕陽蘸著祁連雪水, 在烽燧上寫下檄文, 疏勒淖爾, 把花草介紹給我們認領, 一條歷經(jīng)苦難的河水, 我用手中的素陶輕輕舀取。
尋著一首首邊塞詩而來, 風沙里的一張老照片和我相遇, 漫洇著時光。 一道洞開的歷史之門, 隱于史書的字里行間里, 攤在手心的黃沙, 是通關的牒文。
長風流年, 從云層漏下的一根光線, 在布滿詩意的城墻上移動, 逐漸顯露的是李白、 王之渙、 岑參、 高適……揮毫寫下千古絕唱的身影。
沙石覆蓋了多少腳印, 就掩沒了多少風塵往事, 遠去的胡馬、征雁、 羌笛、 孤煙, 留下多少千秋纏綿, 奔來眼底的 “一心兩軸四湖多節(jié)點” 綠化景觀體系建設, 度過關門的 “春風”, 正書寫鷹擊長空的畫卷。
斑竹遺跡, 是漢賦散韻遺留在唐詩中的隔行押韻。
迎面吹來的風沙, 是羌笛。
笳吟, 是長城的九曲柔腸。
胡沙塞塵, 由豎排到恣意到橫行。 總有針細的人影在遠方晃動, 在永恒的虛無里, 蒼鷹的影子牽引著漠風, 把沙漠編排成一曲悠揚的琵琶, 或一首遼闊的絕句。
時間加深的才是故人, 如帶回 《心經(jīng)》 的玄奘, 后人如風沙,只是吟唱者, 西出陽關, 已是一種象征。 一條黃沙堆積的絲路,被逐夢的目光托舉, 閃爍著不容拒絕的光芒。
落日的光暈, 層層涂抹在衰敗的雜草上。 堅硬的西風, 舞動金黃的碎片, 比昏鴉身影更大的是塔影, 讓人間煙火在灰蒙歲月里閃動光亮。
時間喑啞處, 敬香人點燃的清香, 有人世的清澈。 殘存的碑刻, 在黃沙啞默中, 等待一場大雪的再次降臨。
山道漫漫, 渡橋向北的石階, 滿是殘碑碎礫, 多少故事與磨難, 塵封在歷史的煙塵里。
殘存的碑刻還在風沙里, 延續(xù)著時間的光芒。
雪花, 在黃昏時加入, 坍塌的城墻在慢慢變白, 聽到的笳聲也在變白。
苦蒿, 野麥草, 馬莧草, 用淡淡的筆墨, 描繪一場幕天席地。瓦亭驛的屋檐下, 一盞馬燈像目光瞭望著遠方, 時光模糊里, 我記住了絲路依稀可辨的沉吟。
雪線以上的六盤山, 把天空撐得高遠寥廓, 一行還未停歇的駝鈴, 注釋在一冊漢語經(jīng)卷的腳頁。
通往山頂?shù)拿鼐忱铮?殘月臥雪, 我懷疑是蒼老山巒的一道傷口, 也或是一聲唇語, 在時差里傳來圣諭。
一道關上, 不停的是風, 在述說往事, 嵯峨的山勢, 掩映峽谷絕景, 聽不清那聲蟲鳴, 出自哪座墩臺, 垛口上的雜草, 在清冷的縫隙間制造溫暖。
二道關靜默, 沙礫上的腳窩, 是時光的沉淀, 殘碎的瓦礫,在月光下泛著千年光影, 它們是時空的歷歷變幻, 在沙土中保持從容靜穆的氣度。
三道關, 長城的石頭散布庭戶, 獨享清閑, 橫豎的野麥草,是時光過往的傷痕, 穿越峽谷的飛鷹, 在一闋心碎的詞里扇動暮色, 聲聲啼叫, 寫下征途滄桑。
涇水東流, 湍流縈回, 擊壁彈奏清音, 鑄就黃河支流千曲百折的秉性。 彈箏湖飲漫山風月, 鋪展的藍是告別六盤山前, 深情的回眸。
鐵騎、 烽煙、 使節(jié)、 商賈……已如時間深埋在塵沙里。
夯土殘敗, 像陳舊的史書在峽谷野地, 反芻一個個王朝的繁華與破碎。
隱隱回聲, 是一條河流對時間的穿透, 弦外之音, 風搖曳紅葉, 收藏落日的鋒芒。 古道滄桑, 在一片紅葉上記起, 又在它的飄零里遺忘。
石與石, 制造落差。
弧形的車轍, 是時間劃痕的碎片, 寄存著孤與冷。 郵差、 車馬、 商隊、 士卒……在歷史煙云中, 過往為塵埃。
山道蜿蜒, 掩映眾多殘敗的土建筑和灰坑, 在我們游離的目光里, 復活一個個朝代的隱秘, 比如征戰(zhàn)討伐中的鐵蹄和狼煙,比如青銅、 陶瓷、 經(jīng)卷、 詩書、 神話及咒語。
碑刻上的漢字, 安撫時光的遠去, 讓出了持久的寧靜。
雁陣, 在長空來來回回。
歌謠, 在山巒上放牧不絕的花香和暖陽。
路過坍塌破損的古城, 如同路過了邊塞詩人, 遺忘在這里的一首絕句。
干旱得要命的火燈莎草、 火媒草、 狼毒花、 苜?!老〉木G, 在四野舉目無親, 無法掩飾幽靜里的古老荒蕪。
破損的拱門, 在殘存的瓦石與骨片中, 彌漫的寂靜讓人卻步,遍布的青花瓷片, 是歷史曾經(jīng)光潔的一頁。
出一步便是關外。
幾次進退中, 經(jīng)過的一塵輕騎, 馱走了毛烏素沙丘上的紅日,隱遁于時間之后。
朔風依舊鶴鳴, 吹散墻體上的黃土。
夾雜著我的一聲嘆息。
雪的玉帶, 纏在云端之上。
靜默成一首粗獷的邊塞詩。
翻山而過的甘新公路上, 我讀到車轍三兩行, 鷹嘯四五聲;讀到張騫西去, 含苦膽換來大漠蒼生百年安定; 昭君出塞, 千載琵琶作胡語, 寫下漢匈兩族60 多年的和平史。 我只是遠遠看見他們的身影, 哪怕隔了數(shù)千年的蒼茫。
烏鞘嶺此時, 動的是雪, 漫天席地堆積, 不知還有多少風塵往事需要掩埋。
靜的也是雪, 落在僅存一座烽燧上的那一片, 是融化在我眼窩里去向不明的憂傷。
懸在空中的壁畫上, 落日挨著拱門, 一縷斜射的光, 往背風洼地里牧羊人的煙袋上移動, 一張風沙粗獷的臉抬了抬, 和我交換一下眼神。
過往最多的是風, 把土垛墻、 墩臺、 烽燧……安放成泥古不化的風景, 渲染出 “有日云長慘, 無風沙自驚” 的塞外意境。
雪山的融泉, 給沙棘、 胡楊和沙柳正容、 梳妝, 像收斂沙場殞命的將士, 給這片荒蕪之地, 留下了些許的念想。
那匹飲水的黑馬, 無視 “懸壁長城” 在身后, 舉起的天高云淡, 它一邊飲水, 一邊注視著身影的變幻, 它已習慣在茫然中尋找一種光的慰藉, 融入生生不息的歷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