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隱疾

2022-11-11 09:21張婧檉
核桃源 2022年2期

張婧檉

(一)

丁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就像個殘疾人。從頸椎到脊柱,再到腰椎,有一條頑強(qiáng)的鐵索把它們捆死了,最后加了一把鎖,把頭也箍緊。她總想擺脫這種異物感,脖子不自覺地向后仰,一次比一次重,直到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在別人看來,不知哪天起她多了這么個怪毛病。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猛地一仰脖,又迅速復(fù)原,像戲劇性的亮相,而主角卻渾然不知。上周,她抽空去公司附近的診所問過,碰了一鼻子灰。

“是心理壓力太大吧,去安定醫(yī)院掛個號看看,我們這兒是中醫(yī)?!蹦贻p的前臺接待瞥了她一眼,5個廉價亮甲片在桌子上嗒嗒地敲。

“我不吃西藥,我知道你們有理療和內(nèi)調(diào)?!倍≠∮行┎粷M。

“該去按摩就按摩,盲人按摩就不錯。都說了我們不看這種病?!鼻芭_壓低嗓門又補(bǔ)道:“你見了大夫也是白見,他們是主治失眠和那個的?!闭f著,她目光向下游移,停在丁佟的小腹上。

丁佟下意識地拿小坤包擋,她得過子宮內(nèi)壁肌瘤。一開始是經(jīng)期大出血,落進(jìn)馬桶里馬上變成猩紅的金魚。后來愈加嚴(yán)重,躺在床上起不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身下濕透了一層,干了就粘在大腿上,用手指搓搓能搓下來一堆鐵銹般的血?dú)ぷ印:髞碜鍪中g(shù)切了,雖說是最常見的婦科病,她卻很自卑。

“去對面那條街看看,去按一下說不定就好了。”前臺小姐好心提醒她。她又感到后背的鐵索一陣發(fā)緊,拽著頭皮,沉得生累。她忍住想狠狠仰脖的沖動,逃離了那診所。

自打有了這個毛病后,她總幻想自己是一條蛇,頭向后高高昂起,不受頸子控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通體舒暢地到達(dá)極限。沒有人會議論一條蛇的古怪或殘疾,徹頭徹尾地異于人類,倒也正常了。

真是奇怪,所有人說你有病的時候,你卻認(rèn)定自己比誰都健康;當(dāng)他們都說你健康的時候,你卻總能從蛛絲馬跡里提煉出自己不正常的證據(jù)。丁佟可以肯定的是,怪力使然,她已偏離正常軌道,進(jìn)入了另一個循環(huán)。她沒有任何欲望,越來越喜歡躺著,尤其在深夜。這能根治那壞毛病,她感受到自己的脊柱一次次貼合著大地向上延伸,肉體隨意變幻成蛇、水蛭或蚯蚓。再沒有骨頭咔咔作響,一個全新的自己正以躺平的姿態(tài),在夜色里匍匐前進(jìn)。

這讓楚偉既費(fèi)解又頭痛。丁佟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展展地鋪在床上,拒絕一切試探的撫摸。他曾象征性地幫她推拿過幾次,手總是在關(guān)鍵部位游移不定,吃不準(zhǔn)勁兒。

“是這兒酸痛吧?”楚偉按著她頸椎上凸起的兩塊骨頭說。

“好像是,好像有根繩子在那兒打了兩個結(jié),我說不準(zhǔn)?!倍≠『鼗貞?yīng)。

“那這兒呢?”手指又順著那段光膩的皮肉向下滑去,一直滑到尾巴骨。

“也不對。讓我躺著吧,躺著就舒坦了?!彼裏o可奈何道。

于是那雙手忿忿地收回來,她聽見啪的一聲,是楚偉壓著怒火按熄了床頭燈,他們陷入了黑暗。她的肉體其實(shí)不抵觸,甚至還有些期待,可后背那根看不見的鐵索很抵觸和他進(jìn)一步親密,是它拒絕了他。丁佟這樣想著,身旁的男人重重地翻了個身,床不堪重負(fù)似的吱吱叫,叫得她心慌。

清晨醒來時,楚偉已經(jīng)走了。丁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怪病在起床時最嚴(yán)重,整個后背的骨骼像要被重組,脖子就是起點(diǎn)。她得抬著沉重的腦袋洗漱、吃飯、化妝,全身上下最需要修飾的部位成了累贅。

楚偉和幾個狐朋狗友合資在漕寶路租了一個面積不小的公寓當(dāng)辦公室,上下兩層。樓下是客廳,硬隔離出一個排練室和茶水間,大落地鏡和咖啡機(jī)都是充門面的。公寓門口掛了牌子:上海盛麗傳媒(有限)公司。

那天老曹領(lǐng)著一個姑娘進(jìn)來,圓寬的下巴托舉著五官:一字眉,小鹿眼,嘴唇涂出兩坨尖尖,鼻梁是根油亮筆直的小弓箭,隱在陰影里。她短胖的腳背被漆皮高跟鞋箍著,微微隆起一道小山巒,活像東施效顰的少女。

“林春蕊,20 歲,在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跳舞!”老曹朝楚偉和小楊擠眉弄眼。

“林小姐,喝意式拿鐵還是喝生普?”小楊長得斯文,說話也刻求文鄒鄒。茶水間那臺二手咖啡機(jī)就是他從閑魚上淘來的,每面試一個姑娘,他都要賣弄一下。

林春蕊倒不害羞,把茶水間、排練室和樓上的直播間轉(zhuǎn)了個遍,目光從楚偉的手表溜到墻上的大美人頭上。

“這都是我們公司的藝人,免費(fèi)包裝,拍大牌寫真?!背ルS口編著,他把美女寫真從網(wǎng)上下載打印出來,又去美術(shù)用品批發(fā)市場搬回來一摞相框,裱得人模狗樣。他手腕上那塊歐米茄和丁佟的是一對,不仔細(xì)看看不出和正品的區(qū)別。

“嗒嗒,嗒,嗒?!睆乃S潤又憔悴的腳后跟下落出拍子。

“你是跳舞的吧,我可是行家,看你腿型就能看出來,跳過拉???”楚偉打量著她的屁股,圓翹豐滿,像面倒扣的鼓。

“我跳現(xiàn)代舞?!绷执喝镙p描淡寫道。

方才她停在一面大落地窗前,淮海中路上有許多這樣的櫥窗,隱于一隅或聯(lián)排爭艷。她湊近玻璃,摸出一個塑料殼粉餅,仔細(xì)蓋了蓋鼻頭上散落的雀斑。

老曹正站在路邊拉人,他看見林春蕊時眼前一亮,她就像條肥美天真的大魚,剛剛將頭扎進(jìn)上海灘。老曹三言兩語就把人“拐”走了,他承諾自己的傳媒公司不僅免費(fèi)包裝簽約主播,還替她們解決住宿問題。楚偉對他一貫的套路嗤之以鼻,三分假七分熱,從不考慮善后。

她向公司的三位老板表明態(tài)度,她的舞蹈可不是什么野路子,是極具專業(yè)性的表演。如果不能解決租房問題,她就去旁邊的昕昕傳媒看看,這棟樓里可不缺傳媒公司。

“三個房間都是輪班倒著用,怎么讓她?。俊毙畎牙喜芾揭慌郧穆暱棺h。

“我有個朋友是租房中介的,就當(dāng)給他介紹單子嘛,他總有辦法。”老曹的朋友神龍不見首,永遠(yuǎn)萬能。

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那不過也是個群租房罷了,卻談攏了急租2500可拎包入住的高價。想都不用想,老曹照例抽走500塊傭金,招進(jìn)公司的主播,在正式入職前都先被他扒層皮。

100 多平的房子省去了客廳,黃金分割出4 個小房間和轉(zhuǎn)轉(zhuǎn)身就能屁股貼臉的廚房。老式大冰箱看著闊,里外幾層塞滿了罐頭、蔬果和外賣袋子,偶爾余下的空隙被4家租戶輪流著填。

“看這床和衣柜,純歐式!在靜安區(qū)不可能租到的,你是老曹的朋友嘛。”西裝男熱情地說著,伸手就要幫她拖箱子。他的襯衣皺巴巴地縮在外套里,袖口有一塊黃漬。

老曹沒接話,他點(diǎn)根紅塔山瞇著眼睛深吸一口,又分別遞給林春蕊和西裝男。走出門后和他低聲說:“這種女生都吸煙的,滿嘴瞎話,什么戲曲學(xué)院的舞蹈生,明明是在酒吧陪跳的小姐嘛。你是沒看見她跳那舞,我剛剛面試過她,假不了!”頓了頓又感慨:“媽的,屁股和腰長在一起扭,可帶勁。”

林春蕊簡單收拾了下衣柜,拉開窗簾對著一面塑料殼鏡子給脖子以下沖了澡。群租房的構(gòu)造總能令人嘖嘖稱奇,馬桶和洗手池就長在陽臺,噴頭和晾衣桿平行吊在頭頂。她倒不挑,順手從桿子上扯下之前租客遺落的毛巾擦頭發(fā),那毛巾像幾近皴裂的老人皮,散發(fā)著污垢被烤干后留下的怪味兒。來上海之前,她去過東北、北京和深圳。夜店暖場需要一批“小蜜蜂”,兼賣酒水和陪跳,她就是在那兒學(xué)會了這種舞蹈:屁股先甩出去,牽著腰凌空畫出半個“8”;胸也順勢送出去,畫圓剩下的一半,足斤足兩,童叟無欺。

盛麗傳媒公司是她的新起點(diǎn)。兩個月前“小蜜蜂”升級換代,涌進(jìn)來一批自稱俄羅斯女模特的洋妞,實(shí)惠的陪跳不吃香了,相較下甚至有些傳統(tǒng)。然而在楚偉和小楊眼里,林春蕊無疑是一棵天生的、艷麗愚昧的搖錢樹。他們?yōu)樗可矶ㄖ屏诵氯嗽O(shè):盛麗傳媒簽約藝人,即將上映的院線電影《青蛇穿越之尋愛記》女主角。

(二)

丁佟這些天養(yǎng)成了佝僂的習(xí)慣,順便把胸前那兩顆果子縮進(jìn)骨架里。乍一看便看老了10 歲,她很滿意這個改變。她可以旁若無人地調(diào)整后背的那根鐵索,把頭和脖頸痛快舒展,在大開大合的折疊中,感到一陣快樂的眩暈。倘若在公眾場合,這一套動作組合會使人誤解,認(rèn)為她在大力點(diǎn)頭附和什么。

她掛了骨科主任的號,診室里沒有消毒液的氣味兒,白大褂的食指微微發(fā)黃。

“片子拍了嗎?不是在我們這兒拍的,不能就診?!彼蛄恐≠。€沒到冬天,她裹著棉服,脖子被圍巾七纏八繞地護(hù)著,頭愈發(fā)小了,仿佛要跳開這段器官直接埋進(jìn)胸腔。

丁佟抑制著向后仰脖的沖動,努力讓自己把腦袋穩(wěn)穩(wěn)架著,像頂著一碗水。得了這怪病后,她才明白端莊和端正是一碼事。

“上次拍過,我忘帶了?!彼岵坏没ㄥX讓機(jī)器照,謊話脫口而出。

白大褂倒沒再多說什么,站起身從背后捏了捏她的肩膀?!凹∪鉀]問題嘛,那就是骨頭的問題了。”他說。他一起身,消毒液的味道就彌散開了。那雙手像鷹爪一樣凌厲,順著頸椎一直探到脊柱,然后敲擊了兩下她頸椎凸起的幾節(jié),又說:“就是這兒了,還是要補(bǔ)個片子,看看具體問題出在哪兒。你不是本地的吧?”

“其實(shí)很多運(yùn)動都可以緩解,去游泳吧,仰泳、自由泳都不錯?!笨此龥]搭話,白大褂突然想到?,F(xiàn)在游泳也是要花錢的,和他故鄉(xiāng)沒法比,家門口就是河,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健身房的開銷比照一次機(jī)器貴多了。

他心生憐憫,又補(bǔ)道:“跳舞也不錯,隨時隨地在哪里都可以跳,很多女孩子都喜歡跳舞?!?/p>

丁佟想到了盛麗傳媒的排練室。最近排練室在6 點(diǎn)后燈火通明,新簽的藝人們都從做直播開始,統(tǒng)一進(jìn)行形體和舞蹈培訓(xùn),小楊的女朋友負(fù)責(zé)編舞、指導(dǎo)。

之前,她在老家某個機(jī)構(gòu)教過爵士舞,小楊和她說,他們談攏了一個大投資:“院線電影曉得伐?就是拍完能在電影院里放的電影。你干脆辭職吧,來我們公司,我按人頭利潤給你分紅,也算入了技術(shù)股。都是老鄉(xiāng)嘛?!彼麄z都是從大饒村出來的,來了上海以后,她明顯發(fā)覺自己比小楊鈍了一大截,以前無話不說,如今他說的很多話聽著是該高興的,可她高興不起來。不知不覺由“女朋友”降級為“老鄉(xiāng)”,她更是沒回過味兒來。

“我們的公司,是要搬去外灘的?!毙钛矍翱偸歉‖F(xiàn)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走上扶梯,雙手莊嚴(yán)地搭在兩邊,一路緩緩升往高處;高處是真正的夜上海,璀璨如明珠,他和她的心臟僅一江之隔,而外灘不過是塊幕布。他想象中的男人還有個最重要的特征,身旁沒有女人,至少在扶梯上升時的那段路上沒有,幕布下有千萬種可能性,他想不到男人下了扶梯會有怎樣的艷遇,但他愿將其稱之為愛情。

丁佟從醫(yī)院出來后攔了輛出租車,車子一路往漕寶路開去。到了盛麗傳媒,楚偉和小楊正在排練室給藝人們開會,老曹功臣似的嵌在轉(zhuǎn)椅里,幾個小姑娘圍坐在木地板上,盤著腿,露出斑駁纖瘦的膝蓋。

見丁佟進(jìn)來,楚偉擺擺手示意她找地方坐下,他正講得興起:“我們公司,規(guī)模在這棟樓里不是最大的,待遇卻是最好的,為什么?因?yàn)槲覀冇匈Y源!每個主播,不,藝人,做直播都是暫時的,直播是為了什么?引流!名氣就是你們的名片,而你們每一個人,就是盛麗傳媒的名片。我們會提供給大家最好的資源,參與院線電影拍攝、免費(fèi)包裝培訓(xùn),除了每月固定底薪,提成五五開……”

幾張年輕艷麗的臉同時看向他,又看向皮圈椅里的老曹。老曹正和林春蕊眉來眼去,他泡妞有一套,不露聲色,四面楚歌。

“等老曹下月把租金談下來,公司就搬去中山北路了。小林,你去過外灘嗎?”楚偉半瞇著眼,隔著煙把小林看細(xì)了,小林也正一臉飄飄然地暢想。老曹剛剛宣布,他已經(jīng)物色好了新場地,滿足他們的全部設(shè)想,最重要的是,距離外灘僅八公里,不是直線距離,他特意強(qiáng)調(diào)。

“到時候,你們都會有自己的演出室,大玻璃窗,一個人二十平的表演空間,背后就是大熒幕。盛麗傳媒要實(shí)現(xiàn)線上線下一體化,一體化明白嗎?”楚偉唾沫橫飛,眼眨都不眨一下沉浸在意淫里。這部分純屬臆想,臨場發(fā)揮,小林暗暗佩服楚偉的商業(yè)頭腦。

“我們會把場地打通,卡座、吧臺都會有,酒水餐飲一條龍,當(dāng)然也會有更多新人,大家公平競爭。小楊負(fù)責(zé)給你們排班,你們在演出間里播……”

“好了好了,”老曹拍拍手,示意楚偉停一停,“先動起來嘛!”他是告訴過楚偉有個黃金地段的地下一層要出租,靠他老曹朋友走硬關(guān)系,租金只比現(xiàn)在多兩千,只要一次性交齊一年租金就行。之前那兒是個小清吧,現(xiàn)在空著,別人快搶破頭了。但后面的一大堆設(shè)想,他可只字沒提。

“蛇美人”是林春蕊的保留節(jié)目,作為直播的高潮或收官,她對著鏡子練了一個多月,口中念念有詞,后腰和胯卻不踏實(shí),踩著節(jié)奏亂成一堆病態(tài)的曲線。小林女朋友,哦不,現(xiàn)在是老鄉(xiāng),在每次開跳前都要示范一次:“最忌諱腰是腰胯是胯了,各扭各的有什么看頭?”她大汗淋漓地講解,末了退到一旁當(dāng)監(jiān)工,她們個個都讓她頭疼,不是笨得出奇就是過分機(jī)靈,居然擅自篡改她設(shè)計好的動作,葷腥得要死。

“丁姐也來試試,當(dāng)鍛煉了?!毙×掷相l(xiāng)鼓勵丁佟過去一起跳。

兩個女人在落地鏡里相遇了,二十七的丁佟和二十出頭的林春蕊,彼此打量著對方。丁佟覺得那雙隱在濃墨重彩后的小鹿眼很熟悉,熟悉到?jīng)]有眼皮上那兩道刀疤,她會馬上辨認(rèn)出出處。老曹和林春蕊不知什么時候悄悄熟絡(luò)了,曖昧得如火如荼。他的手追著林春蕊的屁股跑,林春蕊也不惱。丁佟看見那手想到了泥鰍。泥鰍在林春蕊圓翹的臀部畫了條弧,首尾相連,就像曾風(fēng)靡一時的小游戲——貪吃蛇。她脖子后面那根繩索越發(fā)緊起來,要把她連根拔起,她正對著排練室的大落地鏡,姑娘們賣力地數(shù)拍子,一派祥和,除了屁股和屁股相互打架。能左右逢源的不光是口舌,可以是每一個器官,一邊追逐節(jié)奏,一邊欲拒還迎。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沒心沒肺的笑,誰不笑就是誰當(dāng)真了,當(dāng)真才虧了。

她默默退到后排。

“跟著他們跳跳,舒坦多了吧?”晚上,楚偉照例洗完澡,一雙手輕車熟路地往她身上探。她終于感到一陣惡心,久違的惡心,像是要把排練室攢的那一口惡氣嘔出來。沒人真正關(guān)注她究竟得了什么怪病,“病”久了,病就成了習(xí)慣,淪為身上某個器官。也許大家都得了大同小異的病,只是她的怪病不聽使喚,敢擅自呈現(xiàn)在肉體上。

“什么排練室、一體化,妓院一樣?!倍≠⊥蝗焕淅涞?。楚偉手僵在那兒,猛地一翻身將她壓在下面,他研究著黑暗里的那張臉,以前她明明俗艷得發(fā)燙,卻總從眼皮下探出不合時宜的嬌羞,讓他生厭。現(xiàn)在她把俗艷也剝奪了,他反倒想找回令他生厭的部分。

(三)

盛麗傳媒公司沒有如期迎來搬遷的日子。月底前的那個禮拜三,楚偉和小楊才從外灘夢中驚醒,老曹的手機(jī)號變成了空號,他們給那位出租場地的楊總打電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對方?jīng)]收到房租,被拖了半個月,一口一個騙子老曹。

“老曹是你的朋友,你在哪兒認(rèn)識他的?”

“滾蛋,你和他才是朋友,一口一個曹哥叫,賤巴嗖嗖的?,F(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楚偉和小楊捶胸頓足。挨千刀的老曹,卷走了公司新籌的房租,那錢一半是從藝人身上搜刮來的油水,一半是他倆的小金庫。當(dāng)初圖省事只去看了場地見了人,別的全是老曹鞍前馬后地跑。誰都習(xí)慣把麻煩活兒堆給老曹,老曹有人脈、能吃苦,老曹不計較嘛,就讓老曹去受。公司剛成立時,也是老曹去街上拉人,三月春寒料峭,他和小楊窩在公寓里喝茶,老曹裹著那件大衣遛街。他好像只有一件體面衣服,早化成身上的另一層皮,冷空氣爬滿化纖呢子被扎破的水珠。小楊笑他寒磣,他也不惱,理解大家似的自嘲:“我可是北方長大的泥坯子,比你們抗凍!”

他倆回憶著老曹,慣會被人使喚、“利用”的老曹喲。假如沒有人間蒸發(fā),他該是個多好的人,三教九流的人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平衡點(diǎn),任何上不得臺面的詞在他身上都上得了:猥瑣、愚昧、低俗……大家互相安慰著,再次還能次過老曹?想破頭他倆也想不懂,老曹究竟是個什么物種,自甘爛在最底層供你欺凌,讓你相信心無大志就是他的愿望,臨了了又像每個算計過他的人一樣齷齪,讓你分不清是預(yù)謀還是報復(fù),讓你恨不起來。

盛麗傳媒只能向藝人們公示,騙子老曹才是大股東,他們是幫他打雜兼背鍋的受害者,現(xiàn)在老曹跑了,他們無能為力。但公司決定給每人補(bǔ)發(fā)一千塊補(bǔ)償費(fèi),好聚好散。姑娘們紛紛朝林春蕊看,林春蕊又朝老曹坐過的皮圈椅看。

男男女女之間的事兒多奇怪,說來道去也就那么回事,卻總不像那么回事。別人眼里她和老曹不過是孤男寡女的露水情,她不怕。她只信實(shí)打?qū)嵉膶?shí)惠,老曹好就好在他也深知這點(diǎn)。

林春蕊記得下班后他經(jīng)常提著一個小電磁爐來找她,上次他打趣道:“這可不是公司福利,就當(dāng)提前過圣誕節(jié)吧?!崩喜艽曛?,把大包小包的菜放在墻角。他永遠(yuǎn)直不起腰,小老頭般佝僂著,專注于地上那些瑣碎事物。

林春蕊盯著他看,愣是瞅出來一個活活被生活糟蹋出模樣的人殼兒,她不是不懂,正如他也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打探對方底細(xì)也不深究來龍去脈,一天、一周、一個月,一切都心安理得又陰暗脆弱。他小心翼翼地獨(dú)占著,生怕她懂又怕她不懂,獨(dú)占里有最寬宏大量的心疼,就是這份不見光的疼,讓倆人都活了一遍——有一搭沒一搭地靠這溫存過著,有今天不要明天地靠這溫存活著。慢慢地竟在渾渾噩噩里,過活出了那個叫“日子”的玩意兒。這世上原是有這么個人,可以和你在湊合活里活出花兒的。至少林春蕊是這樣想。

靜安區(qū)的老群租房愛跳閘,跳了就斷電斷水,電磁爐便成了擺件兒。死守著十幾平的小隔間,不必和隔壁爭灶臺、冰箱的地盤兒,方便了四目相對。

老曹低頭嚼一團(tuán)快冷掉的米飯,把肉渣細(xì)細(xì)翻出來揀去她碗里,又補(bǔ)道:“趁熱,放開吃。”

她噗嗤一聲就樂了,他知道她受用他的“窮大方”,她也知道窮大方里藏著“真大方”。十個捉襟見肘的時刻,才能提煉出一味真大方。

那晚她躺在他身下,窗框上早有了銹跡,像是即將過季的爬山虎的腳印,一個接著一個,前仆后繼、生生不息。她把臉轉(zhuǎn)過去望向窗外,目光浮進(jìn)夜色,順著男人的節(jié)奏涌動。

感官的歡愉是一把匕首,將肉從骨架上一片片剔下來奉獻(xiàn)給他,他寄生在她身體的每一條縫隙。最后的剎那,她睜大了眼,將他抱緊在胸口,那一瞬間他們是同一具靈肉。天地間再沒有比他們更下賤的交纏了,天地間再沒有比情欲更無私的交換了。她那時才意識到,女人們不過是不同脂粉殼子里嵌著的同一種虛弱。虛榮也是因?yàn)樘撊?。在這點(diǎn)上,男人也一樣。

林春蕊在回家的路上也回憶著老曹。多好的老曹,她心想,隨他們編排去吧,活生生編排出一個藏污納垢的老曹,可唯有老曹沒真利用過她。

她用鑰匙擰開門,三家鄰居各忙各的,像同一個表盤里上足發(fā)條的指針,總擦肩而過。房間門半掩著,地上隱約露出一道拖痕,她沿著拖痕走進(jìn)去,行李箱被大卸八塊,衣柜大敞著嗷嗷待哺的嘴,一切就像她入住時那么空曠,空得她心緊起來。租房合同和身份證也失蹤了,整個房間只有她和洶涌的惡意。

“你是短租的吧?上午陳姐過來收東西,他們都在?!备舯诜块g的姑娘和她差不多大,遺憾地通知她,能給她留下箱子就不錯了,陳姐是二房東。

“上一個跑去派出所鬧,拿不出身份證,只能現(xiàn)場補(bǔ)辦,沒合同根本立不了案?!惫媚锟恐T框,翻了個白眼,腳趾生病似的地蜷縮在拖鞋里。

“憑什么收了錢還踢我出去?”

“我可不知道,只有鬼知道了。你一個人租這么闊的屋,干偏門的?看你也不像白領(lǐng)嘛。”

林春蕊這才注意到,她是唯一一個獨(dú)居的,別人都是仨倆搭伴。對面兩個屋里陸續(xù)走動著人影,都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誰也沒有開門。昏黃的燈烤著過道,人影浮在灰塵上,更顯得冷漠渺小了。

“是陳姐自己來搬的?”她想了想,又問。

“還有一個男人,上次來找你的那個?!?/p>

林春蕊收拾箱子的手停了,心口緊得喘不過氣。她年輕秀麗的腦瓜里,對好壞還沒有如此多變的定義,說到底她也只知道他叫“老曹”,七零八碎的“老曹”拼湊出缺斤少兩的“曹某某”,惡是隱隱作痛的殘疾。她也困惑了,她自認(rèn)為熟悉的又是哪個“老曹”?她又一次徘徊在淮海中路,這次沒穿高跟鞋,還有件事沒干,一件正事。

盛麗傳媒里一片狼藉,音響、幕布支棱在角落,丁佟和小楊老鄉(xiāng)正踩著皮圈椅把墻上的大美人頭清下來。

楚偉抬頭看看來拿錢的林春蕊,說:“他也卷了我們的錢跑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你們不是很熟嗎?”

“沒得錢拿,要錢就去找老曹,他連我的伯爵紅茶都順走啦,狗日的?!毙钸吜R邊清點(diǎn)抽屜。

林春蕊身子沒動,和空氣僵持:“你們承諾每個人都有底薪,兩個月八千,你們欠我八千塊?!?/p>

“八千!當(dāng)你是什么矜貴玩意兒?后臺引流、免費(fèi)培訓(xùn)都是成本,是我們在投資你,沒算錢就夠意思了。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海了去了,想一步登天,想當(dāng)明星!”楚偉高蹺著一只人造皮鞋,這會兒“啪”地敲在地上。

“合同呢?你有合同嗎?哪個能證明我們欠你八千塊?”小楊也如夢初醒般大叫。

他們都在榨干她,以偏見、以高尚、以道德。假如有這么個機(jī)會,她會這么寬慰自己:她慷慨又自私,她比一部分男人更像男人,也比所有寄生于男性那片土壤的女人更像女人。這像是一段墓志銘。也只有她知道,她時不時就要分裂出那個低下、示弱、多情的自己供人觀賞,它沒有性別。是她先褻瀆了那些不干不凈的初衷。原本也是不干凈,不凈才要爭,爭才不知足,吳音細(xì)軟,都是伎倆罷了。

她的手比思維更快,率先一步去扯楚偉的領(lǐng)子。小楊眼尖,一把將她推開,“狗日的,先動手,誒,你怎么不講理,抓人臉!”丁佟和小楊老鄉(xiāng)趕緊上去拉架,發(fā)現(xiàn)她半個指甲劈開了,正朝小楊和楚偉的臉招呼。

林春蕊的毛衣在拉扯中被拽脫了一大截,廉價馬海毛爛出花兒蕩在左肩上,白肉若隱若現(xiàn)。丁佟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顆黑色疣子,她太熟悉它了,它同時釘在兩個女人的恥辱柱上。幾年前在杭州,一個叫丁香的外來妹出賣過自己的肉體,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她不得不賣。一幫混子騙她拍了裸體視頻,他們本想訛錢,其中一個把視頻泄出去了,又引來另一批混子,混子們輪番欣賞視頻里的女人,質(zhì)疑視頻的真假?;熳觽凅@嘆,原來真有這么蠢的女人,說拍哪兒就拍哪兒,蠢成這樣就是隨便了,沒人會善待隨便。丁香哀求混子把視頻刪掉,他們反問她,既然不給看為什么答應(yīng)拍?丁香百口莫辯,不該蠢勝過不該賣。把視頻泄出去的混子環(huán)著一個女孩,女孩后肩有顆疣子,她倆不知道對方姓名,丁香知道她和她是同一類人。

她像是一顆桃核,之前不過是被看似飽滿多汁的肉殼裹著,那快溢出來的飽滿只是為了保護(hù)這顆蒼涼無味的核。生活和愛情輪番把她抽絲剝繭,肉殼越來越單薄,那顆核卻一天天兀自豐滿起來。世上原本有一種圓潤是靠棱角才豐盈起來的:那種源于女性本身的堅強(qiáng)。

于是她撫摸著它,像撫摸從自己肉體深處分娩出的另一個自己。它貪婪地吸吮著她的精血,它與她才真正血肉交融。她遇見過的男人像烏漆漆的河水從她身上淌過,可他們看不見她的核。她卻在那河水里隱隱看見了它的倒影,漸漸長成數(shù)十年后的人形。她在狹小的房間里鋪展了床單,鋪開了自己的身子像鋪開一塊肥沃過的土壤,肉體無限延展著,變成一片寬容的海,迎接著一個又一個男人,他們互相開墾又互相淹沒。然后她轉(zhuǎn)身松懈出一個疲憊的側(cè)影,她在鏡子里哭了,哭的樣子就像不認(rèn)命的蚯蚓。

她期待有一天可以被拯救,或者說被寬容,就像寬容那些來路不明的男人一樣。總有一天,她也會寬容了自己。

幾年后的丁香,怔怔地看著那顆疣子。

(四)

后來老曹被找到了,不是在高鐵站和機(jī)場,是在松江區(qū)派出所,再遠(yuǎn)點(diǎn)兒就直接到了杭州。他原本就沒打算走出上海,料定小楊和楚偉不敢報警。他和陳姐才是一對兒,陳姐是冒牌二房東,掛著某地產(chǎn)中介的名替人出租房,專抓剛來外地的軟柿子下手,房東毫不知情。老曹去松江后,在一家叫流金歲月的夜總會當(dāng)經(jīng)理,干的還是忽悠拉人那一套。陳姐重操舊業(yè),租房網(wǎng)上簡歷依舊是“XX 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陳小姐”。陳姐在松江區(qū)有未出租的現(xiàn)房,她把那些收來的身份證轉(zhuǎn)手賣了。好巧不巧,倒賣林春蕊的身份證時被抓了包,或許是來交易的人早被盯上了,兩人雙雙落網(wǎng)。和她同住的老曹也逃不了被審,一查才發(fā)現(xiàn)兩人是姘居,老曹早在老家結(jié)過婚,連搭伙幾年的陳姐也瞞了。

“那林春蕊呢?”丁佟不關(guān)心老曹。

“別提了,她也不是什么好鳥。身份證是找到了,自己也折進(jìn)去了。那身份證根本就是假的,她一直拿假身份證工作,真身份證流竄。唉,這年頭啊,真也真不到哪兒去,假也假不徹底?!背ラL嘆一口氣,也嘆自己蠢。如果不是林春蕊在派出所把盛麗傳媒捅出來,他也沒機(jī)會知道這么多。真是一報還一報,可到最后,他也沒算清楚這筆賬,到底是誰害了誰,誰利用了誰。

“睡覺吧,別想了。”丁佟起身把臺燈關(guān)了。

過了很長一會兒,耳旁傳來楚偉的鼾聲,一呼一吸都讓人擔(dān)憂。長鼾打上去,懸在半空,猛地跌下來敲回腹腔,彈出回音。

在越黑的地方她覺得自己越亮,越想把自己縮緊。好像是從交叉在胸前的手指間漏出了光,攥得越緊它就越清晰。

臥室陳設(shè)一切從簡,慘白發(fā)暗的墻同時迎合著水泥地、鈦合金窗框和鋼絲床。深夜看倒順眼許多,月光能毫不費(fèi)力地順著空隙從窗臺淌上床。看不到月光的時候,丁佟感覺自己就是最亮的。光就住在她空蕩蕩的脊柱中,填滿了骨縫,逶迤如蛇。

鼾聲里,丁佟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她只是今夜突然特別想去空無一人的地方,真正變成一條蛇,或是別的爬行動物也罷。只要能讓她和地面重合,和泥土重合。土是最干凈的溫床,它寬宥了所有曾和它親密交融過的俗物——眾生皆苦因而平等,它比有血有肉的牲靈們更早領(lǐng)悟,才更寬容。

她向小花園靠近,昨天剛下過雨,空氣里混合著青草和昆蟲尸體的味道。樓下的老嫗正將酒瓶裝進(jìn)麻袋,像收集起人們的殘肢斷臂,葬進(jìn)荒墳。

終于如愿。丁佟找了一塊空地躺下,泥土在她身下溫潤如玉,矮樹叢里跳躍著幾團(tuán)模糊的光,仿佛即將要完成一個古老的儀式,她是獻(xiàn)祭品也是造物主。風(fēng)從她兩腿之間滑過,穿過那片沼澤,像男人的手,又和男人的手不一樣——它沒有欲望。這種不帶有任何肉欲的快感,卻讓她想叫出聲。出生時剪斷臍帶的哭泣,樹叢里不知名蟲類的哭泣,穿過她肉體時風(fēng)的哭泣。她環(huán)抱住四面八方的哭聲,體內(nèi)傳來嗡嗡共鳴。

她覺得后背上那根鐵索被解開了。

绥滨县| 钟祥市| 平罗县| 莫力| 监利县| 衡水市| 泸州市| 丰台区| 肥西县| 云梦县| 财经| 迁安市| 大安市| 新丰县| 平罗县| 枣强县| 天祝| 洛川县| 武功县| 都兰县| 丰顺县| 绥棱县| 金塔县| 河南省| 罗城| 洪江市| 涿鹿县| 日照市| 太保市| 夏津县| 望谟县| 高淳县| 凤山县| 富蕴县| 莆田市| 黄梅县| 海丰县| 衡阳市| 铜陵市| 抚顺市| 桃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