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我一直覺得“互相治愈”是一個很宏大的命題,一生那么長,會遇到大大小小、不計其數(shù)的困難。文中的男女主是幸運的,因為他們遇到了彼此,同時也是不幸的,他們縫合了彼此心里的傷口,卻沒有足夠的緣分一起走下去。祝愿現(xiàn)實里的大家都足夠幸運,如果還沒遇到合適的情感寄托者,那便做自己人生中的“自愈者”。
漂亮的、外表無損的小美人魚,奮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絲光明照進來的無底漩渦。
一
一小時前,氣象臺發(fā)布了大風(fēng)藍色預(yù)警信號。
實際上更早一些,臨近傍晚的時候,天就陰下來了,沙灘上幾乎沒有什么游人。平靜的海水漸漸涌起了波瀾,太陽沒入海平線前最后一線朦朧的亮光,照在起起伏伏的粼粼海面上,像小小的燭火在黑暗中飄搖不定的焰影。
許映西遲遲沒有走,直到第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額頭上,他才收起畫具和尚未完成的油畫,撐開傘,拎著折疊畫箱離開了海灘。風(fēng)大,雨沒有要停的跡象,等他從海濱棧道走回民宿,兩條褲腿已經(jīng)濕透。
他在廊下收起長柄傘,還沒推門進去,他就聽見自家民宿的前臺小姑娘正與人爭執(zhí)著什么。
前臺小姑娘看見他如同看見救星:“老板,我們的房間上上個月就被訂光了,現(xiàn)在哪來的空房間呢?而且這位小姐開口就要租兩個月,我勸她去島里的居民區(qū)找找,可她非要住在海邊的景區(qū)……”
那個背對著他趴在接待臺上的女孩,穿明黃色的連衣裙,栗色的長發(fā)從肩頭鋪瀉而下,垂至腰間。聽到前臺喊老板,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眼神懶洋洋的,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模樣。
許映西走到她面前:“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干什么?”她很警覺。
他實話實說:“看看是不是離家出走的未成年人?!?/p>
對照了下身份證照片和她本人,許映西打量著她的娃娃臉:“二十歲,還在讀大學(xué)吧?學(xué)校兩個月都沒課?”
“喂,你們是開民宿還是開派出所啊,怎么還管我們學(xué)校上不上課的。”
她說著就從他手里抽走那張薄薄的卡片,拉過自己的行李箱徑自往門口走,嘁了一聲:“不想做生意就算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p>
“誰說我們不留人?!彼凶∷?。外面風(fēng)雨交加,一個小女孩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能走幾步遠,況且他眼尖,早在她背對他時,便注意到了她腳上那雙涼鞋的系帶已把她的腳后跟磨出了血痕。
這回前臺小姑娘急了:“老板,我們是真沒空房了!”
“登記一下,讓她住三樓東邊那間?!蹦腥说恼Z氣輕描淡寫,說完也沒有再耽擱,提起腳邊的畫箱踏上了樓梯。
二
池霧里被前臺小姑娘領(lǐng)進他口中所說的那間房間,進門一開燈,饒是有點心理準備的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這是一間少女心滿滿的粉紅色臥室,從花苞型的吊燈到四面墻的壁紙,再到所有家居擺設(shè),皆是嬌嫩的粉色。如果不是前臺事先透露這是老板妹妹的房間,從不對外出租,她幾乎要以為這家民宿的老板有什么惡趣味的怪癖。
房間很干凈,應(yīng)該是天天都有人打掃。池霧里收拾完行李,走過去拉開了遮住一整面墻的雪尼爾窗簾,窗簾另一邊是整扇的落地窗和寬敞的開放式陽臺。
雨停了,烏云散去,露出淡白的月亮,她走上陽臺,深呼吸一大口雨后的空氣,聞到了海風(fēng)清淡的咸味。陽臺圍欄是大理石的,約一掌寬,池霧里兩手一撐,原地起跳,很輕巧地坐在了圍欄上,不遠處那片墨色洶涌翻滾的海水盡收眼底。
白鷺島是中國南端的一座島嶼,從衛(wèi)星地圖看,島的形狀似一只展翅的白鷺,由此得名。島上最出名的景點是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北延伸的粉紅沙灘,受當(dāng)?shù)靥赜械囊环N微生物影響,這里的沙礫呈現(xiàn)出罕見的粉色,因此也被稱為“玫瑰海岸”。
不過夜里也看不清楚什么,反倒襯得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格外震耳。池霧里晃著懸在半空中的兩條腿,閉著眼睛,張開雙臂,擁抱自海上呼嘯而來的大風(fēng)。
一個不留神,身后突然有人摟住她的腰把她從圍欄上抱了下來。
那人力氣極大,勒在她腰間的手臂像鐵打的。女孩吃痛,一落地就掙脫開,充滿敵意地瞪向背后的不速之客。
屋里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照出來,照亮他的眉目,男人唇角緊抿,臉色無端有些嚴肅。池霧里放下緊握的拳頭:“你屬貓的?走過來怎么都沒聲音?”
按照前臺小姐姐所介紹的,三樓本不對外開放,三樓的三間房,一間是老板自己的臥室,隔壁是他的畫室,再隔壁就是她現(xiàn)下住的房間。三間房的陽臺是打通的,可以來去自如。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男人皺著眉,想到剛才令他心驚的一幕。坐在陽臺邊緣的女孩那么瘦,是已經(jīng)不能算作健康范疇里的瘦,簡直能被風(fēng)吹跑似的,海風(fēng)揚起了她的長發(fā)和明黃色裙擺,裙子蓬起來,像一只搖搖欲墜的降落傘。
“三樓而已,”她撇開臉,不甚在意,“摔不死人?!?/p>
“你……”
她揮揮手,打斷他即將說出口的說教,眸子里即刻泛上了倦意,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許老板,謝謝你今天愿意收留我?!?/p>
她轉(zhuǎn)身回房間,拉上玻璃門和窗簾,陽臺上的燈光隨之消失,只剩下稀薄到如透明水流的月光,潺潺地淌過寂靜的夏夜。借著月亮幽微瑩潔的光芒,他攤開手,掌心里是之前攔腰抱她下來時,手表不小心從她的裙腰上刮下來的一枚小小的桃木紐扣。
三
許映西經(jīng)營的這家叫“蔚萊”的民宿不算大,他雇了打掃的阿姨,還有伶俐能干的前臺小姑娘,自己則安心做甩手掌柜,每天提著油畫箱在島上各處寫生。
有一次顏料沒帶夠,他回來得早,剛巧在大堂聽見阿姨和前臺小趙聊天。阿姨正拖地,空氣里彌漫著清潔劑那種濃烈的檸檬香:“哎,三樓那個小姑娘,我每天去打掃,她都不讓我進門,就讓我順手把垃圾帶下樓。你說這么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成天悶在房間里不出門,怪不怪?”
前臺小趙一邊涂指甲油一邊說:“失戀了唄?!?/p>
“我見過的奇怪的客人多了?!毙≮w吹著自己手上剛涂完的紅色甲油,口吻篤定極了,“一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十有八九是以前跟男朋友一起來島上玩過,分手了,故地重游,來療情傷的。這個年紀的小女生嘛,把失戀看得比天還大?!?/p>
阿姨表示認同,繼續(xù)埋頭拖地,連一旁的許映西也覺得這個說法說得通。他去畫室找沒開封的新顏料,路過自己房間,隔著門聽見里面?zhèn)鞒瞿:乃暋?/p>
怎么會?他滿心疑問地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居然有人在他的浴室里洗澡。白蒙蒙的水汽凝結(jié)在浴室的磨砂玻璃上,映出毛毛的人影。里面的人是誰,他不用猜也知道。
落地窗沒鎖,她一定是從陽臺上偷偷溜過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水聲才停,裹著浴巾的池霧里從浴室里出來,冷不丁與他打個照面也絲毫沒有驚慌,她贏就贏在這種理不直氣也壯的坦然態(tài)度:“我房間的淋浴頭壞了,洗到一半不出水,借你的浴室用一下?!?/p>
男人靠在門框上低頭看她,看她堆在頸間的濕潤柔軟的長發(fā),發(fā)梢不斷滴下的水珠在鎖骨處積了小小的一汪,也滴到地板上。他從門后的鞋柜里拿了雙拖鞋,彎腰放在她腳邊:“別光著腳到處跑,容易著涼?!?/p>
許映西叫了師傅去修她的淋浴頭,修理師傅帶著一堆工具到處敲敲打打。池霧里嫌吵,合上玻璃門,把自己關(guān)在了陽臺上。他也沒有再出門去寫生,而是待在了畫室里。
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他聽見陽臺上的她“砰砰砰”拍打畫室的落地玻璃窗想吸引他的注意。他走過去拉開窗簾,看到她興奮得微微漲紅的臉,眉眼間是滿滿的孩子氣。女孩指著西邊的天空給他看:“看,好漂亮!”
是很漂亮。民宿的地理位置好,在陽臺上能遠眺海岸邊的山崖,舉目望去,是茫茫無際的碧藍海水,浪花不斷沖刷著黑色的礁巖,崖壁下長著成片的狐尾椰,下垂的羽狀葉像極了蓬松的狐貍尾巴。太陽從西邊落下去,絢麗的晚霞像是油彩,一筆筆描繪在海藍色的絨幕上。
可是——
他有些費解:“天氣好的時候,每天傍晚都能看見這樣的景色。這么多天,你是第一次看到嗎?”
“我平時都拉著窗簾,看不到外面。”
“你拉著窗簾干什么?”
“睡覺?!彼D了頓,補充道,“有光的話睡不著?!?/p>
所以她這半個月里都足不出戶,躺在房間里就是為了睡覺。許映西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旁人沒有資格干涉。可看著她此刻天真快樂的臉,便忍不住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池小姐,人的一生是很長的,遇到困難或者什么自以為過不去的坎,放眼未來,打開眼界,其實都只是暫時的。
“凡事要想開一點,多出去走走,心里也不會那么壓抑……”
看他眉頭緊鎖,一本正經(jīng)說教的樣子,池霧里有心逗他:“你覺得我遇到什么困難了?”
“比如……”他盯著她微妙的神色變化,謹慎地探問,“失戀?”
她的唇角忽然微微抿起,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猜得真準。我遇到了一個超級無敵渣的渣男,不僅騙我的錢,還騙我的感情?!闭f到這里,她轉(zhuǎn)過身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彼此陷入沉默的幾分鐘。而后,背對著他的女孩很小聲地問了一句,“許老板,你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小而膽怯,如肥皂水剛浮起一個泡泡,還沒升空,就已經(jīng)破碎。
海島的黃昏很短暫,天空的顏色像浸了水一般漸漸變得深沉。在溫柔而黯淡的暮色里,許映西沒有回答,只是安撫性地將手輕輕覆在了她小幅度顫抖著的肩膀上。
四
那個傍晚發(fā)生在陽臺上的簡短對話,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
她仍然從早到晚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只有拿外賣和拜托阿姨丟垃圾時才開一下門。許映西撞見過她幾次,在深夜的陽臺上,女孩穿著一身睡衣,腳上趿著人字拖,沒梳理的長發(fā)有些凌亂,趴在圍欄上遠眺大海的方向,看背影就沒精打采的。
她完全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像某種離群索居的夜行動物,不過倒是再也沒有像入住的第一晚那般,做出讓人提心吊膽的危險舉動。
他悄悄合上自己臥室的玻璃門,打消了吹吹海風(fēng)的念頭,退回室內(nèi),刻意不去打擾她。
十月底,臺風(fēng)高發(fā)期已經(jīng)過去,白鷺島一周沒下過雨了,民宿院子里的花圃曝曬在熱帶強烈的紫外線下,草木萎靡。每天午后,許映西都會給走廊前的花圃澆一遍水,這天,他剛擰開園藝水槍的噴嘴,有個東西突然從天上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他面前的花叢里。
他還沒看清這個從天而降、差點砸得他腦袋開花的黑色不明物是什么,一道清脆的聲線在他的頭頂響起。
“是我的?!?/p>
許映西循聲望去,只見三樓東邊的陽臺上探出一只手:“是我的。”意思挺明顯,還要麻煩他跑一趟腿把東西物歸原主。
許映西丟下澆花的水槍,爬到三樓,敲開她的門。
門只打開了一條縫,門后的人說了謝謝,伸手便要從他手里拿走那臺遙控?zé)o人機。許映西個子高,手臂稍微一抬,就抬到了她夠不到的高度,讓她撲了個空:“池小姐,民宿畢竟是住戶的隱私空間,有些客人不喜歡拉窗簾,最好不要在這里使用航拍器?!?/p>
“更何況,如果我運氣再差一點,你這就是高空拋物殺人事件了。”他眉梢一挑。
“我是用它來拍海灘的,”她急忙解釋道,“沒有拍民宿周邊。不知道是不是放在行李箱里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磕壞了,現(xiàn)在操縱它降落不太靈敏,不好意思啊?!?/p>
許映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一臉倦容上,看著她一身頹廢的宅家打扮,活脫脫一個因失戀而一蹶不振的青春期小女生,他嘆了口氣,還是放不下心,旁敲側(cè)擊地引導(dǎo)她不要終日待在房間里:“那你為什么不干脆帶著設(shè)備去海邊調(diào)試呢?”
“懶?!?/p>
“……”
五
來到白鷺島的第三十七天,池霧里總算被住在民宿二樓的一個小女孩強行拖下了樓。
小女孩的小名叫寧寧,寧寧的爸爸媽媽對女兒的五周歲生日很上心,熱情邀請所有住戶參加寧寧的沙灘生日派對。
民宿在景區(qū)內(nèi),從這里沿著海濱棧道一路到沙灘,不過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夜幕降臨海岸,派對現(xiàn)場的布置很有氛圍感,到處是氣球裝飾物,霓虹燈串在鐵架上纏出“Happy?Birthday(生日快樂)”的明亮軌跡,海鮮燒烤的香氣四溢。穿著清涼的男男女女們來自五湖四海,熱絡(luò)地攀談著,池霧里則認真地坐在桌邊剝一盤烤好的海蝦,剝一只吃一只。
許映西握著兩瓶冰汽水走過來,跟她搭話:“我還以為你鐵了心不下樓,現(xiàn)……”
“別演?!彼^都不抬一下,波瀾不驚地打斷他正要施展的表演,“我知道是你讓寧寧把我拖過來的,今晚之前,我跟她連面都沒見過。”
男人笑笑,沒有否認,“砰”的一聲啟開汽水瓶蓋,插上吸管推到她手邊。他望著不遠處歡呼涌動的人群:“偶爾參加一下集體活動,也沒什么不好,不是嗎?”
大家圍著寧寧給她唱生日歌,小女孩飄揚的公主裙像粉紅色的花朵在海風(fēng)中綻放,稚嫩的臉上是無憂無慮的笑容。寧寧的媽媽在旁邊溫柔地注視著快樂的女兒,她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慶賀一條小生命降臨在這個世界第五年的同時,也充滿期待地孕育著新的生命。
這應(yīng)該是一個家庭最幸福美滿的模樣了。
她心里突然有種異樣的難受。
一群素不相識、叫不上姓名的陌生人,在月光薄涼的海岸邊,在海浪聲和激烈的鼓點中,將派對的氣氛推至高潮,陸續(xù)有人來邀請他們加入這場狂歡中。
池霧里一一婉拒。
“不下水,我不會游泳。”
“不唱歌,我五音不全。”
“不跳舞,我肢體不調(diào)?!?/p>
在許映西長久凝視、飽含深意的目光中,她起身端起那盤蝦殼,走到了燒烤架附近:“不過我可以幫忙燒烤,在學(xué)校里組織社團活動的時候,十幾個人的量都是我……”
“小心!”
男人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把她的手拉回來,但還是慢了一步,她左手的虎口碰到了燒烤架上正在冒煙的鐵網(wǎng),燙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房間里,他拿來藥箱,半跪在沙發(fā)前幫她處理傷口。暖融融的光如溫柔的紗籠罩下來,他眼窩很深,鼻梁高挺,像美術(shù)室里那種供人臨摹的石膏像。他問她疼不疼,池霧里只顧望著他的臉出神。許映西沒聽到回答,抬起眼看她。
池霧里這才反應(yīng)過來,慌忙移開眼,狼狽地找了個新話題:“對了……你是怎么說動寧寧的?”
“一幅速寫肖像畫,當(dāng)作送她的生日禮物?!?/p>
聞言,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某處,沒說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幫她包扎好左手,許映西回屋整理藥箱,原以為今晚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一轉(zhuǎn)頭,走廊壁燈幽暗的光照下,女孩靠著門,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見他看過來,沖他揚了揚手中的無人機,雙眼彎成月牙,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走啊。派對還沒結(jié)束,既然答應(yīng)寧寧了,做人要說話算話?!?/p>
六
寧寧一家離開前,池霧里交給寧寧的媽媽一支視頻,說是補給寧寧的生日禮物。
視頻拍攝的是生日派對的后半夜,她從房間里取來無人機,將那一晚溫柔的景致——綿延曲折的海岸線、隨風(fēng)飄動的氣球、顏色繽紛的霓虹燈、沙灘上盡情舞動的人群,都封存在了不會隨著時間淡化的影像里。
“別這么驚訝,我的學(xué)傳媒的,學(xué)校的名字說出來嚇死你?!彼牧伺臏愒趯帉帇寢屖謾C前觀看視頻的許映西,說完,猛地低下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大概那一夜吹海風(fēng)受了涼,她回到民宿就開始發(fā)燒,還要熬夜剪視頻,導(dǎo)致感冒加重。對于她的感冒,許映西自覺有一份責(zé)任,不顧她的反對,把她塞進車里押去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他把車停在門口,自己卻不陪她進去:“你一個人可以的吧?”
她做完檢查,拿了醫(yī)生開的藥出來,看到明澈的日光下,他背靠車門,凝神想著什么的模樣,樹蔭的陰影在他英俊的面孔上分出明暗。池霧里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拉開副駕駛室的車門。
“醫(yī)生怎么說?”
“小感冒而已,我都說沒事了,就你大驚小怪的?!?/p>
他笑了笑,幫她打開車門:“現(xiàn)在想去哪里?回去繼續(xù)閉關(guān)睡覺,還是……”
當(dāng)池霧里坐在車里,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風(fēng)吹過來的濱海綠植的清香,她體會到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心臟狂跳,快要蹦出胸膛。來到島上一月有余,她幾乎哪兒都沒去,此刻風(fēng)馳電掣般地行駛在淡季無人的環(huán)島路上,藍天、白云、椰子樹,她張開雙臂,在空曠的道路上發(fā)泄似的吶喊,覺得自己抱住了滿懷的風(fēng),即將與萬里晴空融為一體。
海上呼嘯的大風(fēng),在這短暫如幻夢的午后,吹掉了世間的一切煩憂。
她最開始看到許映西把汽車頂篷降下來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輛敞篷跑車,嘖了一聲:“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富豪,開民宿這么賺錢?”
“旺季賺錢,淡季倒貼。”他神色淡淡,“幸虧還有老本可以啃。”
他載著她沿環(huán)島的高速路兜了一圈風(fēng),下車時,她的小腿還熱熱的,有些發(fā)麻,整個人沉浸在興奮中。他把她忘在車座上的藥拿給她:“怎么樣?有沒有開心一點?”
她眼睛明亮,目光灼灼:“超級開心!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比這更開心的時刻了?!?/p>
“你才多大啊?!彼怪劭此?,笑了起來,“現(xiàn)在就說一輩子?!?/p>
七
池霧里的白鷺島之行,其實只有一個目的,為了親眼看一次“火星潮”。
“火星潮”是一種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據(jù)海洋生物學(xué)家的解釋,無數(shù)散發(fā)著幽藍光芒的浮游生物隨著浪花沖集在海灘上,當(dāng)受到海浪拍打等外力壓迫時,便會像螢火蟲一樣亮起成片的藍色光斑。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奇景,近年來只有白鷺島的玫瑰海岸出現(xiàn)過,并且被新聞報道過。
因此,她才選定了離海灘最近、地理位置最佳的蔚萊民宿,站在三樓陽臺上,一眼就能眺望到懸崖下壯闊的海灣。池霧里滿打滿算要在白鷺島住兩個月,可惜在此期間,“火星潮”現(xiàn)象一次都沒出現(xiàn)過。
直到她離開前的最后一晚,兩個人并肩坐在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池霧里百無聊賴地將一顆小石子投到海里,妄想看到閃閃發(fā)亮的熒光海灣,可黑色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她今天身上是第一天抵達白鷺島時穿的的那條明黃色連衣裙,裙擺上印滿了郁金香,胸前少了一枚裝飾的桃木紐扣。
許映西把第一天晚上抱她下陽臺時不小心拽下來的紐扣還給她。
她的手指摸過那處小小的空缺:“你有沒有聽說過衣服上第二顆紐扣的意義?”
他搖搖頭,虛心請教:“是什么?”
是離心臟最近的紐扣。在她讀高中時,學(xué)校里曾流行過一陣這樣的小游戲——互相有好感的男生女生會在畢業(yè)季來臨時,將校服襯衫上的第二顆紐扣送給對方,是屬于青春期孩子們幼稚而浪漫的小小儀式感。不過眼下她什么都沒說,大大咧咧地揮了下手:“算了,給我也沒用,我懶得把它縫回去。”
月光落在海天一線,非常恬淡而溫柔的光,籠罩著綿綿無盡的幽藍色海面,像藍墨水洇開在白宣紙上那般混沌的藍。
“今晚怎么不說話?都沒有點臨別祝福送給我?”她伸出手指頭戳了戳旁邊安靜的許映西。
他想了想,叮囑道:“回學(xué)校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動不動就請假跑出來玩,也別總是在宿舍里窩著睡覺。多吃一點,還有,我看你體質(zhì)太差,要多運動?!?/p>
她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就這些啊?我答應(yīng)你,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
“重新開始畫畫?!?/p>
什么?他以為自己聽錯,望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詫異。
“重新開始畫畫?!彼貜?fù)了一遍,“我說的重新開始不是你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老實說,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畫完一幅完整的油畫了吧。”
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發(fā)絲輕飄飄地拂到他的臉上,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柔軟。許映西沉默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澎湃浪聲中,聽她慢慢說出自己這些日子的推斷。
“你畫室的窗簾一直都拉得緊緊的,我浴室淋浴頭壞掉那天,在陽臺上叫你出來看夕陽,你出來的時候忘了把窗簾拉好,我看到了。你畫室里那么多的油畫,沒有一幅是完成的。
“那天你送我去醫(yī)院,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你好像……很排斥醫(yī)院的樣子。
“而且,我住的房間很干凈,是從來沒有人住過的那種干凈。我猜,蔚萊這個名字,是原本應(yīng)該住在那個房間的人的名字吧。”
池霧里停了幾秒,因為怕傷害到他,所以小心翼翼、輕聲細語:“你曾經(jīng)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但是許映西,你心里的坎,你跨過去了嗎?”
她一語中的。
在池霧里這個年紀時,許映西是摘獲美術(shù)專業(yè)國家級最高學(xué)術(shù)獎項的最年輕的新銳畫家,備受矚目,在他即將開辦第一場個人畫展的時候,妹妹許蔚萊被診斷出了急性白血病。
父母意外早逝,兄妹倆是彼此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為了逃避現(xiàn)實,他陷進了一個怪圈。蔚萊病情惡化的那段日子,身為哥哥的他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里,不分晝夜,一幅接一幅地畫畫。那個時候,他滿腦子只想著賺錢——再畫一幅,可以負擔(dān)高昂的治療費用;再畫一幅,可以送蔚萊去醫(yī)療水準頂尖的醫(yī)院;再畫一幅,可以請到國內(nèi)最專業(yè)的醫(yī)療團隊。
再畫一幅,再畫一幅就好了。
他沒有精力籌辦畫展,在那短短的一年里,他似乎透支了今生全部的靈感和才氣,賣出的油畫皆被炒至高價。彼時他的腦海被一種奇怪的思想牢牢占據(jù)——好像只要攢夠了錢,蔚萊的病就能好起來。
“等把病治好,無論你想去什么地方,想看什么樣的風(fēng)景,哥哥都會陪你去。”
年僅七歲的蔚萊不堪忍受一次次化療后因骨髓抑制引發(fā)的感染等副作用,哭著請求他:“哥哥,我疼,我不想再住在醫(yī)院里了,我想回家?!彼麖娖茸约河蚕滦哪c,安慰妹妹乖乖聽醫(yī)生的話,自她確診后,他一次,一次也沒有帶她回過家。
多年以后,他在池霧里身上看到了某種和當(dāng)初的自己很相像的氣質(zhì),一種不愿接受現(xiàn)實而極力逃避的膽怯,讓他想起了一直以來他試圖遮掩的創(chuàng)面,想起了對蔚萊永遠無法彌補的虧欠,想起最后那段時光,他年幼的妹妹該是多么孤獨而傷心地守著自己生命的沙漏,一點一點,漏到了盡頭。
在醫(yī)院整理遺物時,他從病床的枕頭下翻出了蔚萊的日記本。她還小,只會用畫的,小孩子的想象力天馬行空,筆觸稚嫩,畫面中有蔚藍色的大海、粉紅色的沙灘,還有用熒光筆涂得亮閃閃的海灘,岸邊是一座紅屋頂?shù)娜龑有⊙蠓浚瑬艡趪ㄆ?,有大大的陽臺和明亮的落地窗。
是只有童話書里才會出現(xiàn)的插畫一般的場景。
然而在那棟小房子旁邊空白的地方,有她寫下的小小的、歪歪扭扭一個字:家。
許映西把這幅畫收起來,他花了很長時間,終于在溫暖的南方海域,找到了一座有粉紅沙灘和夜光海灣的島嶼,他也終于不再流浪,定居在島上,開了一家名為“蔚萊”的民宿。
他們坐在海邊,從深夜到凌晨,看著寥寥幾顆晚星在夜空中淡去,黎明前的海上流轉(zhuǎn)著瀲滟的波光,浪花細細翻卷。等到太陽徹底升起來,金色的晨曦暖洋洋地灑在他們的身上。池霧里從一場長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肩上披著他的外套,她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他又維持這樣一個給她依靠的姿勢維持了多久。她動了動嘴唇,卻發(fā)不出聲音。
許映西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你不是下午的飛機嗎?看你睡得熟,就沒叫醒你?!?/p>
他率先跳下礁巖,因為半邊身體被她當(dāng)作枕頭枕了一個晚上,已然僵硬,身形晃了幾下才勉強穩(wěn)住。然后他向她伸出手,示意扶她下來,他把她臉上那種復(fù)雜難辨的神情誤認為是沒能看到“火星潮”的不甘心,微笑著寬慰道:“沒關(guān)系,還有下次。”
八
三樓走廊最東邊那間病房,住著一個奇怪的病人。
當(dāng)時我為了寫一本臨終關(guān)懷題材的小說一籌莫展,于是去醫(yī)院做義工,尋找素材和靈感。我遇見她時,惡性淋巴瘤將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持續(xù)的發(fā)熱令她蒼白的臉上泛起詭異的紅。
即便是這般不容樂觀的病況,她還是打起精神同我聊了一會兒天。她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居然會把患癌比喻成遇到渣男。難道不是嗎?她笑瞇瞇的,這狡猾的癌細胞,騙她一次次化療,甚至進行了自體造血干細胞移植,卻又在病情似乎有好轉(zhuǎn)的時候,急轉(zhuǎn)直下地惡化,給了一點希望又轉(zhuǎn)瞬奪走。
她住在價格不菲的單人病房,我卻從未見過有人來探視她。她說她的運氣一直不算好,和寧寧不一樣,她不是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母親生下她,前腳剛出院,后腳就和父親去民政局辦理了離婚,原因是“懷孕了才知道當(dāng)初嫁的是人是鬼”。
她的父母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她自小就在兩個家庭的夾縫中安靜長大,哪邊都不是她的歸宿,她的存在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隱秘的裂紋,時時刻刻提醒著兩個家庭的不圓滿。
她努力念書,考上國內(nèi)最好的高校,是為了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結(jié)果入學(xué)一年,她在體檢中便查出了惡性淋巴瘤。
她說,她是想過破罐子破摔的,申請休學(xué),放棄治療,買了飛往白鷺島的機票。
她沒能在白鷺島等來火星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都還沒塵埃落定以前,她也曾像無數(shù)普通的少女一樣,幻想過要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要豁出全部心力、無所顧忌地去愛一個人。我問她有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她沒回答,眼睛里卻分明閃動著甜蜜的光芒,看來是有的,只不過她的愛情,在還沒來得及開始的時候,就過早地被宣判了死刑。
她沒能在白鷺島目睹到火星潮,也沒能將自己的心意訴之于口。
在即將離開他的那個清晨,她是想過要不管不顧地說出一切真相的——關(guān)于她為什么要來白鷺島,以及離開這里之后她慘淡無望的未來。
彼時晨光熹微,男人的眉眼蒙上了淡淡的金色,他笑得那么溫柔又好看,那個笑容里,似乎世間的一切傷痕都蕩然無存。
池霧里在那一瞬清醒了過來。
她知道,有些話她再也不會說出口了。他已經(jīng)體會過一次眼睜睜看著失去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她不忍心在他那正在緩慢愈合的傷口上再劃一刀??傆幸惶焖麜浰缤浢袼蘩餆o數(shù)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過客一般,如果今后他在度過自己漫長而順遂的人生時,偶爾還能想起她這個人,她希望他記憶中的池霧里一直是那個張揚恣意、無所畏懼的池霧里。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六月份初夏的天氣。
她抱著膝蓋坐在窗前,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香樟樹,她的淡藍條紋的病號服上落上了樹葉的影子,斑斑駁駁的。她一頭秀麗的長發(fā)早已在一次接一次的化療中掉光,可是日光如金色綢緞般覆在她身上,莫名令我想到了小美人魚。漂亮的、外表無損的小美人魚,奮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絲光明照進來的無底漩渦。
兩年后,我受邀出席一場畫展。
這兩年經(jīng)歷的人和事太多,我忘性也大,遲遲沒有把畫展的舉辦地“白鷺島”和我認識的那個女孩關(guān)聯(lián)起來。直到看見那幅作為主展品的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
畫作是一個年輕女孩側(cè)面的肖像畫,閃爍的陽光和微妙的陰影在她潔白的臉龐上交疊,她如瀑的栗色長發(fā)有著沙礫般的顆粒感。她的背后是一片波瀾壯闊、星潮輝映的熒光海灣,整幅畫色彩濃烈,旖旎無限,畫中的海,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純凈模樣。
或許是我在這幅畫前站了太久,畫展主辦人來同我打招呼。我問及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只是神秘地微笑,說來自他的繆斯。天氣炎熱,男人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被解開,露出脖頸間一根細細的紅繩,紅繩穿過了一枚小小的桃木紐扣中間的孔洞。
在這紛紛擾擾的世間,我想他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錯判了對方,一個篤定另一個會遺忘,一個堅信另一個會回來。
他們之間的結(jié)局,我已能預(yù)見。
小美人魚化作了海上的泡沫,而他一直在等,等一個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人。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