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圣陶
我如果當中學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yè)叫做“教書”,猶如我決不將學生入學校的事情叫做“讀書”一樣。書中積蓄著古人和今人的經(jīng)驗,固然是學生所需要的;但是就學生方面說,重要的在于消化那些經(jīng)驗成為自身的經(jīng)驗,說成“讀書”,便把這個意思抹殺了,好像入學校只須做一些書本上的功夫。因此,說成“教書”,也便把我當教師的意義抹殺了,好像我與從前書房里的老先生并沒有什么分別。我與從前書房里的老先生其實是大有分別的:他們只需教學生把書讀通,能夠去應考試,取功名,此外沒有他們的事兒;而我呢,卻要使學生能做人,能做事,成為健全的公民。這里我不敢用一個“教”字。因為用了“教”字,便表示我有這么一套本領,雙手授與學生的意思;而我的做人做事的本領,能夠說已經(jīng)完整無缺了嗎?我能夠肯定地說我就是一個標準的健全的公民嗎?我比學生,不過年紀長一點兒,經(jīng)驗多一點兒罷了。他們要得到他們所需要的經(jīng)驗,我就憑年紀長一點兒、經(jīng)驗多一點兒的份兒,指示給他們一些方法,提供給他們一些實例,以免他們在迷茫之中摸索,或是走了許多冤枉道路才達到目的——不過如此而已。所以,若有人問我干什么,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jīng)驗”,我決不說“教書”。
我不想把“忠”“孝”“仁”“愛”等等抽象德目向?qū)W生的頭腦里死灌。我認為這種辦法毫無用處,與教授“蛋白質(zhì)”“脂肪”等名詞不會使身體得到營養(yǎng)一個樣。忠于國家忠于朋友忠于自己的人,他只是順著習慣之自然,存于內(nèi)心,發(fā)于外面,無不恰如分寸;他決不想到德目中有個“忠”字,才這樣存心,這樣表現(xiàn)。進一步說,想到了“忠”字而行“忠”,那不一定是“至忠”;因為那是“有所為”,并不是聽從良心的第一個命令。為了使學生存心和表現(xiàn)切合著某種德目,而且切合得純?nèi)巫匀?,毫不勉強,我的辦法是在一件一件事情上,使學生養(yǎng)成好習慣。譬如舉行掃除或籌備什么會之類,我自己奮力參加,同時使學生也要奮力參加;當社會上發(fā)生了什么問題的時候,我自己看作切身的事,竭知盡力地圖謀最好的解決,同時使學生也要看作切身的事,竭知盡力地圖謀最好的解決;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養(yǎng)成學生的好習慣,綜合起來,他們便實做了“忠”字。為什么我要和他們一樣去做呢?第一,我聽從良心的第一個命令,本應當“忠”;第二,這樣做才算是指示方法,提供實例,對于學生盡了幫助他們的責任。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自然要認清那門功課的目標,如國文科在于訓練思維,養(yǎng)成語言文字的好習慣,理化科在于懂得自然,進而操縱自然之類;同時我不忘記各種功課有個總目標,那就是“教育”造就健全的公民。每一種功課猶如車輪上的一根“輻”,許多的輻必須集中在“教育”的“軸”上,才能成為把國家民族推向前進的整個“輪子”。這個觀念雖然近乎抽象,可是至關重要。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貪圖省事,把功課教得太松太淺,或者過分要好,把功課教得太緊太深。做人做事原是不分科目的;譬如,一個學生是世代種莊稼的,他幫父兄種莊稼,你說該屬于公民科,生物科,還是數(shù)學科?又如,一個學生出外旅行,他接觸了許多的人,訪問了許多的古跡,游歷了許多的山川城鎮(zhèn),你說該屬于史地科,體育科,還是藝術科?學校里分科是由于不得已。要會開方小數(shù),不能不懂得加減乘除;知道了唐朝,不能不知道唐朝的前后是什么朝代;由于這種不得已,才有分科教學的辦法??墒?,學生現(xiàn)在和將來做人做事,還是與前面所舉的幫種莊稼和出外旅行一個樣,是綜合而不可分的。那么,我能只顧分科而不顧綜合,只認清自己那門功課的目標而忘記了造就健全的公民這個總的目標嗎?
我不怕多費學生的心力,我要他們試讀,試講,試作探討,試作實習,做許多的工作,比僅僅聽講多得多,我要教他們處于主動的地位。他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我決不滔滔汩汩地一口氣講給他們聽,他們嘗試過了,我才講,可是我并不逐句逐句地講書,我只給他們糾正,給他們補充,幫他們分析和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