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蓉
貞觀十六年(642),唐太宗以高昌故地置西州,又置安西都護府,留兵以鎮(zhèn)之①(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98《高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96頁。,吐魯番地區(qū)開始進入唐朝的管轄范圍之內。到德宗貞元七年(791)為吐蕃所陷,唐朝對西州的統(tǒng)治共計152年。在唐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背景之下,西州地區(qū)的經(jīng)濟在相對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中也有了長足的發(fā)展,期間雖有周邊民族干擾,但從整體上來看,西州的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總人口的發(fā)展趨勢均呈上升狀態(tài)②凍國棟:《中國人口史·隋唐五代時期》,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32-133頁、第450頁。,西州成為人多地少的狹鄉(xiāng),土地授田不足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這也為土地租佃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契機。尤其是土地制度方面,均田之下的授田不足和授田分散,農戶為保證日常的生活所需和便于勞作,便通過租佃的方式進行調節(jié),進一步推動了土地租佃的發(fā)展①關于吐魯番地區(qū)租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原因,可參考韓國磐:《根據(jù)敦煌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文件略談有關唐代田制的幾個問題》,《歷史研究》1962年第4期;孔祥星:《唐代前期的土地租佃關系——吐魯番文書研究》,《歷史教學》1980年第5期;趙文潤:《隋唐時期吐魯番地區(qū)租佃制發(fā)達的原因》,《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潘鏞:《論唐代租佃關系的積極意義》,《歷史研究》1989年第5期,等等。。受土地租佃關系的影響,其他日常生產(chǎn)生活資料的租賃也不斷發(fā)展,使得唐代以來租賃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社會各個領域,吐魯番出土的大量唐代契約是很好的例證。遺憾的是并未有契約樣文流傳下來,但從這些文書來看,唐代的租賃契約已經(jīng)趨于成熟,形成了基本固定的契約形式。
從契約出現(xiàn)開始,第一項內容就是記錄締結契約的具體時間,即立契日期。這是契約的生效時間,置于契首更加凸顯其重要性。首項為立契日期的書寫習慣不論是漢文還是西域其他民族文契約都是其基本格式之一,然而,這種慣例到唐時出現(xiàn)了兩方面的變化。
筆者所收集的一百多件租賃契約中,除去殘缺的文書外,均有立契日期的記載。麹氏高昌時期,立契日期以“年號+干支”的混合方式進行表述,如《高昌延昌二十四年(584)道人智賈夏田券》文書中立契日期為“延昌廿四年甲辰歲二月七日”,文書《高昌義和三年(616)氾馬兒夏田券》的立契日期為“義和三年丙子歲潤(閏)五月十九日”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4冊,編號72TAM151:13,第177-178頁。等等,而契約第二項內容均為租賃情況敘事。租賃契約中這種年號與干支混合表述現(xiàn)象集中于出現(xiàn)在公元6世紀中葉到7世紀上半葉的文書中。其中,最早的一件是《高昌道人真明夏廣禾田券》③《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3冊,編號66TAM48:22,第108頁。:“……歲五月竟日”,文書具體年代殘缺,同墓出土文書年代為公元541年—596年。最晚的一件是《高昌延壽九年(632)曹質漢、海富合夏麥田券》④《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5冊,編號69TAM117:5713,第240-241頁。:“□□□年壬辰歲十一月廿二日”。
這種以年號與干支混合來表述日期的方法在中原地區(qū)很早就出現(xiàn)了。最初,干支只是用于紀日紀時,張傳璽先生所輯錄的9 篇西周時期的契約銘文中多數(shù)存有立契日期,如《周恭王九年(前913)裘衛(wèi)易林地契約資料》⑤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8頁。載:“隹九年正月既死霸庚辰”,次項敘事。
西周時期,立契日期以君主紀年,以數(shù)字紀月,以月象干支紀日。以干支紀日的方法一直延續(xù)下來,兩漢時期的契約文書也采用了這種紀日的方法,如《西漢本始元年(前73)居延陳長子賣官绔券》⑥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2頁。載:“本始元年七月庚寅朔甲寅”,次項記事?!氨臼肌睘槲鳚h宣帝年號,“朔”為當月初一,七月朔日為庚寅⑦陳垣:《二十四史朔閏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8頁。,故甲寅日應該為二十五日,這件契約為本始元年七月二十五日所立。到東漢時,延續(xù)了這種方式,《東漢中平五年(188)召陵縣性侍郎買地鉛券》⑧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65頁。載:“東漢中平五年三月壬午朔七日戊午”,次項記事。此外,東漢也出現(xiàn)了數(shù)字紀日代替干支紀日的方法,如《東漢建初二年(77)侍廷里父老僤買田約束石券》①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72頁。載:“建初二年正月十五日”,次項記事,但這種紀年方式在現(xiàn)存東漢契約文書中較為少見。
魏晉南北朝時期,契約中立契日期的表述方式呈現(xiàn)出地域特色。在居于北方的曹魏的契券中,有關日期的記載延續(xù)了東漢后期的紀日方式,即僅使用年號紀年,《三國魏咸熙二年(265)海頭殘券》②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78頁。載:“咸熙二年四月”,后殘。之后,代魏而立的西晉王朝,甚至后來的北朝也延續(xù)了這種年號紀年的方式,如《前涼升平十一年(367)高昌王念賣駝券》③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85頁。載:“升平十一年四月十五日”,次項敘事?!侗蔽禾佣辏?36)茍頭赤魯買地瓦券》④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17頁。載:“大(太)延二年九月四日”,次項敘事。相反的是,南遷的東晉王朝作為西晉王朝的后裔,卻并未繼承西晉的這一紀日方法,而是吸收了吳國時期年號與干支混合的紀年紀日方式,如《三國吳赤烏八年(245)蕭整買地鉛券》⑤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的立契日期為“赤烏八年十二月丁未朔六日壬子”;《東晉咸康四年(338)丹徒縣朱曼妻買地石券》⑥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14頁。為“晉咸康四年二月壬子朔四日乙卯”立契。之后的南朝在此基礎上加入了星歲紀年,表述更為詳盡,如《南朝宋元嘉九年(432)仁義里王佛女買田磚券》⑦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15頁。立契日期表述為:“□元嘉九年,太歲壬申,十一月壬寅朔廿日辛酉”。這些紀年紀日的表述成為不同政權下各自所有的方式。
這一時期,政權更替頻繁,南北方對峙,分立割據(jù),這些時代特征使得各個政權統(tǒng)治下使用不同的紀年方式,民間契券受之影響導致立契日期的書寫方式出現(xiàn)差異。但從歷史發(fā)展的宏觀角度來看,各個政權、各個民族之間存在著相互繼承、吸收、融合的大趨勢。高昌國作為地方弱勢政權,受到西涼、北涼、北魏甚至柔然、高車等各個割據(jù)政權的影響,所奉行的紀年紀日方式也各有不同。如王素先生所言:“五胡十六國時期,國家與國家,政權與政權,弱肉強食,生存斗爭本甚激烈。一個國家、一個政權,奉用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政權的年號,說得嚴重是臣屬,說得輕松不過是外交手段?!雹嗤跛兀骸陡卟犯濉そy(tǒng)治篇》,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42頁。麹氏高昌國雖有自己的年號,但這種年號與干支混用的紀年方式也受到周邊政權的影響,吳震先生也提到“承平以前的文書紀年,于年號、年次之后接寫‘歲次××’”⑨吳震:《吐魯番文書中的若干年號及相關問題》,《文物》1983年第1期,收入《吳震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4頁。的書寫方式。高昌章和以后,干支紀年的形式漸見普遍,雖然還不能斷言,西涼建初二年(406)即是高昌地區(qū)使用干支紀年的最早年限,但這一組文書的確真實地記錄了以干支紀年這一從東漢以來流行于中原地區(qū)的紀年方式,西涼以來開始為高昌的官私文書所采用⑩宋曉梅:《論哈喇和卓88號墓、99號墓出土若干紀年文書》,《敦煌研究》1998年第1期。。麹氏高昌在使用自己年號的同時,繼承了星歲干支的紀年方式,并形成了具有其特色的紀年表述方式:××年號××年數(shù)××干支歲×月×日,流行于高昌地區(qū)。
貞觀十六年(642),唐朝武力統(tǒng)一高昌后,“捷書聞,天子大悅,宴群臣,班賜策功,赦高昌所部,披其地皆州縣之,號西昌州?!奈鞑菰晃髦荩冒参鞫甲o府。”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1《高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20頁。同年九月,太宗又下《慰撫高昌文武詔》《平高昌曲赦高昌部內詔》兩詔以撫慰高昌臣民②(唐)許敬宗,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664《詔·撫邊》,卷669《詔·赦宥》,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47頁、第364頁。。在642年頒布的《巡撫高昌詔》中稱:“高昌之地,雖居塞表,編戶之甿,咸出中國,自因隔絕,多歷年所。朕往歲出師,應時克定,所以置立諸縣,同之諸夏”。唐太宗通過律令制度將中原的政治經(jīng)濟各項體制在西州推行。對于這種漢化運動,高昌王麹伯雅在位期間就進行了“解辮削衽”的改革,但是因種種原因③(唐)魏征:《隋書》卷83《高昌傳》中認為這一改革失敗的原因是“然伯雅先臣鐵勒,而鐵勒恒遣重臣在高昌國,有商胡往來者,則稅之送于鐵勒。雖有此令取悅中華,然竟畏鐵勒而不敢改也。自是歲令使人貢其方物?!钡?848頁。對此,大谷勝真(《高昌麹氏王統(tǒng)考》,第33頁注30)和嶋崎昌(《〈隋書〉高昌傳解說》,第332-333頁)同意此觀點;吳震則認為是由于違反了人民的意愿而導致失?。ā饵L氏高昌國史索隱——從張雄夫婦墓志談起》,第43頁);姜伯勤否定了鐵勒干涉的觀點,認為“與繼處羅可汗繼位的西突順射匱可汗的崛起有關”(《高昌麹朝與東西突厥——吐魯番所出客館文書研究》,第40頁);王素認為改革失敗是由于高昌內部守舊勢力的反對(《高昌史稿》,第372頁)。,導致出現(xiàn)義和政變。在高昌最后一個王麹文泰執(zhí)政后,把這種改革由器物層面發(fā)展到制度層面,為唐代政令推行奠定了基礎。因而,這一時期高昌地區(qū)積極的接受了唐王朝的統(tǒng)治,“彼土黎庶,具識朕心,并變夷俗,服習王化,家慕禮讓之風,人事農桑之業(yè)。朕愛養(yǎng)蒼生,無隔新舊。引領西顧,嘉歡良深?!雹埽ㄌ疲┰S敬宗,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664《詔·撫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49頁。這種變化在租賃契約中也表現(xiàn)得很明顯,紀年表述方式在貞觀十四年(640)隨著高昌政權的更替出現(xiàn)了明顯的轉變。唐西州統(tǒng)治時期的租賃契約日期書寫方式很單一,均為唐代的年號紀年表述方式:××年號××年數(shù)×月×日,如編號64TAM15:16《唐貞觀十五年(641)西州高昌縣趙相□夏田契》的立契日期為“貞觀十五年正月三日”;編號73TAM506:0412《唐天寶七載(748)楊雅俗與某寺互佃田地契》為“□□七載十二月十三日”立契。
租賃契約中立契日期從麹氏高昌時期年號與干支混用的表述方式轉為唐西州時期單一的年號表述,是歷史上吐魯番地區(qū)政治傾向性不斷變化的體現(xiàn),也反映出唐朝開始了對西州地區(qū)的有效統(tǒng)治。唐西州的年號紀年方式延續(xù)到吐蕃占領時期,從敦煌文書來看,立契日期又經(jīng)歷了吐蕃時期的地支紀年和歸義軍時期的年號與干支混合紀年方式,因吐魯番文書中尚未見到相關文書,故此不作論述。
租賃契約文書中,立契日期的位置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上百件租賃契約來看,立契日期的位置出現(xiàn)有三種情況:一為文書首項,這是所占比重最大也是最為基本的一種書寫位置;其次,居于契約第二項;末次,位于契約尾部。筆者將立契日期所處位置特殊情況單獨輯出列于表1中。
表1 租賃契約中立契日期位置特殊情況統(tǒng)計表
在租賃契約中,立契日期位于契約首項仍然是吐魯番地區(qū)主流書寫格式,特殊情況的契約僅有12件(僅指尚存立契日期的契約)。麹氏高昌時期的兩件契約,立契日期雖位于契約第二項,但卻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格式變化,如編號73TAM116:56的文書《高昌延和十八年(619)夏田殘券》,第一行為另一件契券的末尾,是與本件寫于同一紙之上,因而立契日期仍為首項;編號60TAM338:14/4文書錄文如下:
(前缺)
2 □□株,到六月十五日,上夏樹償銀錢八文。不得斤府(斧)上株?!酢?/p>
3 □月。十錢上生錢一文。若前卻不上(償),聽抴家財,平為錢直。
4 □身 東[ ]券,々成之后,各不得反悔,々者
5 罰二入不悔者。民右(有)私要,(要)行二主,自署名為信。
6 倩書趙愿伯
7 時見張屯富
文書中立契日期雖為第二項,但因文書殘缺,無法判斷所缺之處的內容,因而并不能確定是契式上的變化。
立契日期位置在契約格式上的轉變出現(xiàn)于8世紀。由表1可知,10件唐代租契中有8件契約立契日期從首項的位置轉移到了第二項,取而代之的為所租土地的基本情況,包括租佃土地數(shù)量、位于何處、土地類型等,最值得關注的是增加了對土地四至的描述,如73TAM506:04/4《唐鄧光實轉租田畝契》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10冊,編號73TAM506:04/4,第309-310頁。:
這是百件契約中的首次見到立契日期位于第二項的情況,第一行殘存一“畝”字,據(jù)契約書寫習慣可知當為租賃人所租土地畝數(shù)。其后接土地四至,以小于全文的字號記錄,可見,是對租佃土地范圍進一步說明。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件契約內容并非單純的當事人雙方租賃,而是客戶鄧光實轉租契。鄧光實先于馬某處租佃土地,因“種不辨”,轉租與他人,依元契交納相應的租金,承擔各自相應的責任與義務。在轉租過程中,對所租土地在位置、數(shù)量的基礎上作更為準確的四至描述是非常有必要的。從表1中可以看出,立契日期居于第二項后,契約首項被租佃土地的位置、畝數(shù)和四至所代替。
在契約中記錄四至的做法多見于土地買賣契約中,東漢光和元年(178)《平陰縣曹仲成買田鉛券》中有載:“田東比胡奴,北比胡奴,西比胡奴,南盡松道”①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1頁。,當為四至的早期記載,但是這種現(xiàn)象并不多見。吐魯番文書中關于四至的記載也出現(xiàn)在買賣契約文書中,時間也較租賃契約中所見更早,如《高昌章和十一年(541)佐佛得賣田券》:“北詣渠,東與氾寺供(共)畔,南與白恭,西與供(共)曹令寺分畔”②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88頁。。但是,“四至”二字尚未出現(xiàn),多見有四判、四比、四在、四限、四域等詞;而對四至的描述一般位于契約中間部分,也未形成固定的格式,直到唐代時,“四至套語位置前挪名稱為買賣事宜敘述句的一部分”③劉戈:《回鶻文買賣契約文書初探》,臺北:五南出版社,2001年,第72頁。,這與我們所見租賃契約中的情形是一致的。
唐代中后期,租賃契約中出現(xiàn)記錄土地四至現(xiàn)象。在這一時期的唐代版圖中,無論是中原還是邊遠地區(qū)都有租賃關系存在。吐魯番地區(qū)租賃契約文書如此之多,也反映出5至8世紀時期,不論是麹氏高昌的統(tǒng)治之下還是唐代西州的管轄之下租賃經(jīng)濟都較為發(fā)達,契約租賃關系盛行。從文書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契約中的土地四至書寫形式已形成固定格式,即均書于文書第一項的租佃敘事句中,并以小字的形式列于句尾。唐代均田制授田時應當是以渠、道、壕、路等作為田地界限,因而四至多以“南渠”“北道”“南壕”“西路”等來作為固定語式,而且在四至中僅記錄東南西北四個界限,與敦煌地區(qū)條件類似的吐魯番地區(qū)田畝地段可能絕大多數(shù)都呈長方形。如此既有利于田地灌溉,又有利于政府授田①楊際平:《再論唐代敦煌戶籍中的田畝四至“自田”》,《中國社會史研究》1998年第3期。。從表1來看,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即立契日期后移,土地四至前移到首項位置的契約較多的是轉租、互佃或者租賃菜園的情況。如文書73TAM506:04/16(a)《張小承與某人互佃地契》首項為:
西官田 北蘇祀奴
(后略)
顯然,如此限制土地四至就是為了明確土地界限,避免在土地出佃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租金、承擔義務責任等方面的糾紛問題。將立契日期挪至第二項,土地位置和四至放在契首足見其在租佃過程中的重要性。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問題的認識程度會不斷加深。隨著經(jīng)驗的不斷積累,在租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過程中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唐代西州人們逐漸把租佃土地的四至作為訂立契約的首要內容而至于契首以凸顯其重要,并成為契約書寫的固定格式。劉戈指出四至套語用小字排兩行附于租佃土地位置之后,這種格式流行于9—10世紀②劉戈:《回鶻文買賣契約文書初探》,臺北:五南出版社,2001年,第72頁。。不過,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這種小字排兩行附于租佃土地位置之后的格式早在8世紀之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到8世紀以后,四至套語的位置有變化,但是套語的內容變化不大,土地四界詞中出現(xiàn)了“四至”一詞。
立契日期位于契尾的租佃契約目前僅見到一件,即表1中的文書73TAM506:04/10-2《唐天寶十三載(754)張元舉男方暉租田契》,現(xiàn)將原文轉錄如下:
1 張元舉男方暉,于楊晏邊領得沙堰渠部田
2 二畝,交領租價畝別二?其地要經(jīng)天十四載
3 佃種。如到種田之日不得地佃及改租與□人,
4 其麥一罰二入楊③編者注“入楊:佃人是張方暉。據(jù)上文此‘楊’字當是‘張’字之誤。”。天十三載□月廿八日張元舉男
5 方暉
見人 李□□
契文敘述了租佃雙方當事人,租佃的土地位置、畝數(shù),租金租期以及違約懲罰等內容。契尾書有立契日期和租佃人、證人的署名。文書整體保存較好,立契日期明確書于契約尾部。這種現(xiàn)象在租賃契約中僅出現(xiàn)一次,但是反映出隨著契式結構的發(fā)展完善,立契的時間逐步由契約前部向契約尾部移動的趨勢,到11世紀以后的契約文書中,立契日期一項書于契約尾部逐漸成為定式,如《會編》所錄《金大定二十八年(1188)修武縣馬用父子賣地契》《南宋嘉定八年(1215)祁門縣吳拱賣山地契》④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30頁、第532頁。等等。
西州時期的租賃契約文書還有一項明顯的格式變化,即契約尾部書的寫內容。租賃契約中,契尾一般書寫的是契約聲明套語和契約關系中相關人員的署名畫押,是增加契約有效性的一種做法。在麹氏高昌時期,在契尾署名的一般只有“倩書”和“時見”,即只有書寫人和證人署名,如67TAM364:6號《高昌二人合夏葡萄園券》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3冊,編號66TAM48:22,第201頁。:
(前缺)
2 渠破水謫,仰(耕)田人了。三主和同立卷(券),々成之后,各不
3 得反悔,々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々行二
4 主,各自署佲(名)為信。 時 見□□
契尾聲明為“民有私要,々行二主,各自署佲(名)為信”,由時見和倩書二人署名。這種書寫方式是高昌國契約格式的慣例。若證人或書寫人的身份特殊時也會增加相應的表述,如上述《高昌延昌二十八年(588)趙顯曹夏田券》中的書寫人為“道人道收”;《高昌價善賃舍殘券》的倩書為“道人酉海”,臨坐為“范師智海”。
到高昌國后期,在契尾署名之上增加了指節(jié)印,出現(xiàn)“指節(jié)為明”一語。指節(jié)印是畫押的一種形式,顧炎武《日知錄·押字》曰:“所謂署字者,皆草書其名,今俗謂之畫押,不知始于何代。”②(明)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28《押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30頁。當署名者不會寫字時可以一些符號代替,在公文、契約或供詞等文書中均有出現(xiàn)。按指節(jié)印是租賃契約中出現(xiàn)的畫押方式,以表示對文書內容的一種認可,在畫押的同時也就承擔了相應的責任。
西州時期的契約中,指節(jié)畫押的現(xiàn)象更加普遍。如69TAM117:57/10 號《唐貞觀十六年(642)某人夏田劵》雖有殘缺,但指節(jié)印卻很明顯(見圖一)。契尾的聲明套語也轉變?yōu)椤皟珊土⑷?兩主和可,獲/書指為信”。
圖一 《唐貞觀十六年(642)某人夏田券》69TAM117:57/10③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二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294頁。
除畫押外,契尾署名的人員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一方面,證人數(shù)量由初期的倩書與知見各一人,增加臨坐一人,到唐代時最多時可見到知見三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保人署名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唐律明確規(guī)定“如負債者逃,保人代償”①[日]仁井田陞著,栗勁、霍存福等編譯:《唐令拾遺》第33《雜令》“公私以財物出舉”條,長春: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789頁。。顯慶四年(659)《張君行租田契》②[日]小田義久:《大谷文書集成》第1卷,第2828號,東京:東京法藏館,1984年,第279頁。中首次在租賃契約中出現(xiàn)保人署名和畫押,與吐魯番所見借貸契約和買賣契約文書中所見時間相當③如:《唐顯慶五年(660)天山縣張利富舉錢契》:“若身東西不在,一仰妻兒及保人等代”;《唐總章元年(668)高昌張潘塠賣草契》:“如身東西不在者,一仰妻兒及保人只(知)當”。,其后,保人署名畫押成為契尾書寫內容的必要項。可見,唐代保人制度不僅在契約實踐之中,還是在國家法律層面都得到了制度化的體現(xiàn)④張姍姍:《唐宋時期買賣契約與借貸契約中的人保制度探析》,《當代法學》2011年第5期。。另一方面,租賃雙方當事人也要求在契尾署名畫押。如60TAM337:18(a)號《唐龍朔三年(663)西州高昌縣張海隆夏田契》載:
(前略)
8 與阿歡仁草玖園。契有兩本,各捉一本。兩
9 主和同立契,獲指□記。
10 田主趙阿歡仁│││(指節(jié)?。?/p>
11 舍佃人張海隆│││
12 知見人趙武隆│││
13 知見人趙石子│││
此件契約中武城鄉(xiāng)人張海隆于同鄉(xiāng)人趙阿歡仁處租取口分常田二畝,租期為三年,主佃雙方對半分成租,為保證舍佃人按時佃田和田主到時得佃食,雙方均在契尾署名畫押。這種現(xiàn)象并非個例。西州租佃關系更為普遍,出現(xiàn)轉租、互佃、定額、分成等多種方式,較高昌時期更為復雜,也更易出現(xiàn)糾紛。雙方當事人在契尾署名畫押在內容上更加強化了契約的法律效應。
除契首與契尾的明顯變化外,契約中的具體內容也在不斷地變化發(fā)展??傮w上來看,從高昌國到唐西州,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生活經(jīng)驗的豐富,租佃契約的書寫格式在不斷地完善和規(guī)范。不論是契首日期位置的后移,還是契尾署名套語的增加,都符合契約格式制度化的趨勢,“契有兩本,各捉一本”的聲明套語,也成為后世合同一式兩份的雛形。可以說,租賃契約到唐代已經(jīng)形成了固定格式,成為宋元明清租賃契約的藍本,是契約發(fā)展史上的進步。
唐代后期的契約文字逐步規(guī)范化,敦煌文書中也出現(xiàn)了多種契約樣文,契約樣式逐漸開始流傳,成為民間締結契約的主要參照模式。唐代與租賃相關的國家法并不健全,在社會生活領域尚未形成專門的律令條文,因此契約起到重要的作用,官府也遵循著“民有私契,官為不理”的原則。契約在社會各種生產(chǎn)關系中不僅可以保障締約雙方的合法權利,更有益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官府也給予契約更多的關注。為了將契約交易納入政府可控制的范圍之內,杜絕私約現(xiàn)象,保證契稅收入,從宋代開始政府不斷地推行官頒契紙以進行規(guī)范,并就契約交易尤其是田宅內容進行法律上的規(guī)定。北宋太平興國八年(983),由官府制定的契約樣文向地方州縣推廣。其時,國子監(jiān)丞、知開封府司錄參軍事趙孚上言:“莊宅多有爭訴,皆由衷私妄寫文契,說界至則全無丈尺,昧鄰里則不使聞知,欺罔肆行,獄訟增益。請下兩京及諸道州府商稅院,集莊宅行人,眾定割移典賣文各一本,立為榜樣,違者論如法?!雹伲ㄋ危├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4《太宗》太平興國八年三月乙酉條,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42頁。之后,契約樣文多見載于傳世文獻之中,如明代《尺牘雙魚》中的賃舍契約樣文,《世事通考》中所載的雇工契樣文,都載錄有各類契約樣文②參見[日]仁井田陞:《元明時代の村規(guī)約と小作證書など(一)——日用百科全書の類二十種の中から》,《元明時代の村規(guī)約と小作證書など(二)——新たに調査した日用百科全書の類二十余種によつて》,見氏著:《中國法制史研究(奴隸農奴法·家族村落法)》,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2年,第741-789頁,第790-829頁。郭建《中國財產(chǎn)法史》亦有相關契約樣文的記載,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47頁、第156頁。。典籍中關于租佃契約樣式的記載出現(xiàn)于元泰定元年(1342)《新編事文類要啟劄青錢》中,樣文如下:
厶里厶都姓 厶
右厶今得厶人保委,就厶處
厶人宅當何得田若干段,總計幾畝零幾步,坐落厶都土名厶處。東至、西至、南至、北至。前去耕作。候到冬收成了畢,備一色干凈園米若干石,送至厶處倉所交納,即不敢冒稱水旱,以熟作荒,故行坐欠。如有此色,且保人自用知當,甘伏代還不詞。謹約。
年月日 佃人姓厶號 約
保人姓 厶 號③《新編事文類要啟劄青錢·外集》卷11“公私必用”,元泰定元年(1324)建安劉氏日新書堂重刻本,日本德山毛利家藏,1963年日本古典研究會影印,1980年大化書局重刊,第748頁。
官版契紙的出現(xiàn)使契約這一出現(xiàn)于民間的制度形式有了“準法律”的意義。從其內容上來看,是吸取了民間私約的內容并將其格式化而成,反過來又推進了契約格式的標準化④仲偉民、王正華:《契約文書對中國歷史研究的重要意義——從契約文書看中國文化的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史學月刊》2018年第5期。。這一樣文記錄內容雖然較為簡單,但相對已經(jīng)成熟,具備契約中的一些基本要素,與吐魯番出土的晉唐租佃契約文書多有異曲同工之處,如要求交納“一色干凈園米”以保證租金質量,這與吐魯番租佃契約中“使凈好”的規(guī)定是共通的。
就目前所見大量的租賃契約文書而言,經(jīng)過高昌國時期的發(fā)展完善,到唐代租賃各類財物的契約已經(jīng)呈現(xiàn)模式化、固定化的特點,民間契約書寫也多有遵循。顯然,已經(jīng)形成社會生活中制度化、公式化的租賃契約樣文。遺憾的是,唐代作為租賃契約發(fā)展承上啟下的過渡時期,典籍中卻未見有樣文記載。為彌補這一憾事,筆者結合現(xiàn)存契約樣文,試對唐西州時期的92 件租賃契約樣文分類進行概括,試對全面認識租賃契約發(fā)展史有所裨益。
租佃制關系在兩晉隋唐時期逐步發(fā)展起來,其第一個基本特征是土地出租者與土地租佃者之間,采取了一種契約關系①漆俠:《宋代封建租佃制及其發(fā)展》,《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4期。關于土地租佃關系產(chǎn)生的時間,學界還有其他看法,蔣福亞認為西漢中期地主土地所有制確立,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時,租佃關系就相當明朗了(《略談漢唐間的租佃關系》,見氏著《魏晉南北朝經(jīng)濟史探》,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87-206頁,原載《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9年增刊);乜小紅也認為兩漢時期,在官田的經(jīng)營上,有固定租額的租田券,而在私有大土地所有制的土地上,也應有分成租田券的存在(《中國古代契券關系研究》,第154頁)。。在吐魯番出土租賃契約文書也證明了這一點,唐朝統(tǒng)治期間,土地租佃契約所占比重最大,同樣包括耕地租佃契約與經(jīng)濟用地租佃契約。從契約文書整體來看,涵蓋了租賃契約中立契日期、租賃雙方姓名、租賃敘事、租金及支付方式、違約懲罰條款、契尾套語以及署名畫押等基本內容,較高昌時期的租佃契約樣文內容更全面,形成了民間租佃土地時書寫契約的特定樣式。以下試舉三件較為典型的土地租佃契約。
64TAM24:26號《唐貞觀廿二年(648)索善奴佃田契》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5冊,編號64TAM24:26,第18-19頁。:
4 □々到五月內,償麥使畢;到十月內,償□□
5 畢。若不畢,一月麥秋壹百升 上生麥秋一□□
6 若延引不償,得抴家資平為麥秋直。若身□
7 西無者,一仰妻兒及收后者償了。取麥秋之
8 日,依高昌舊故平袁(圓)百升 中取。使凈好,若不好,聽
9 向風常取。田中租課,仰田主。若有渠破水謫,仰佃
11 □指為信。
12 田主趙
13 佃田人索善奴︱︱︱
14 知見人馮懷勖
15 知見人劉海愿︱︱︱
此件耕地租佃契約文書基本繼承了高昌國時期的內容和套語契約,內容較為全面,依次包括立契日期、土地租佃人、土地出租人(田主)、土地位置數(shù)量、租期、租金、交租日期、違約懲罰、租金質量保證、責任劃分、聲明套語、當事人署名畫押。長期以來形成契約固定格式套語在文中也多有體現(xiàn),是晉唐租佃契約的典型代表。另73TAM506:04/11號《唐鄧光□佃田契》③《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10冊,編號73TAM506:04/11,第307-308頁。是730年至772年的文書,在上件文書的基礎上,隨著租佃內容的變化,契約要項也有所變化:
10 □寺
12 保人妻張年廿五
此件耕地租佃契約與前舉《唐鄧光實轉租田畝契》當為相關租佃事件。佃地人鄧光實與馬寺處租取四至為“東道/西佛堂/南壕/北道”的土地,后因“佃種不辨”轉租與他人,租金依照“元契”交納,此件契約即為元契。據(jù)租佃契約的一般格式,可以推斷本件契約內容依次為租佃土地位置數(shù)量及四至、租佃人、出租人、租期、交租日期、租金、違約懲罰、責任劃分、聲明套語、當事人署名畫押。與《索善奴佃田契》相較,本件契約延續(xù)了固定的格式套語,也增加了四至、保人以及對當事人身份、年齡的描述。
同樣,經(jīng)濟園地租佃契約的內容也包含上述要素。如64TAM4:33《唐總章三年(670)左憧憙夏菜園契》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6冊,編號64TAM4:33,第428-429頁。:
1 總章三年二月十三日,左憧憙于張善
2 憙邊夏取張渠菜園一所,在白赤舉
3 北分墻。其園三年中與夏價大麥十
4 六百升(斛)秋十六百升百升。更四年,與銀錢三十文。
5 若到佃時不得者,一罰二入左。祖(租)殊(輸)
6 伯(佰)役,仰園主;渠破水謫,仰佃人當。為
7 人無信,故立私契為驗。
8 錢主 左
9 園主 張善憙│││
10 保人 男君洛
11 保人 女如資
12 知見人 王父師│││
13 知見人 曹感
可以看出,經(jīng)濟園地的租佃契約中,內容要素與耕地租佃契約基本一致,固定格式套語也相同。但是,經(jīng)濟園地有果園和菜園,因果樹與蔬菜的種植較糧食作物來說在肥水和管理上要求更高,故在違約懲罰方面的規(guī)定相對更多。結合上述分析與契約中的習慣套語,可以得出唐代土地租佃契約文書的基本樣式如下:
1 [立契日期]某年某月某日,
2 [租佃敘事](某鄉(xiāng)人)租佃人甲與(某鄉(xiāng)人)田主乙邊夏某處地數(shù)畝,東至 西至南至 北至
3 [租期租金]其田要經(jīng)幾年佃種,畝與夏價麥/粟/糜數(shù)?/斛(或銀錢數(shù)文)。
4 [交租日期]到五月內償麥使畢;到十月內,償(償)粟/糜使畢(錢即日相付了/來年某月畢)
5 [租金保證]使干凈好;若不好,聽向風常取。
6 [違約懲罰]若過期不畢,一月一斛上生一斗(銀錢一月十文生錢一文);若延引不償,得抴家資平為麥直(前卻不償,聽抴家資,平為錢直);若身東西無者,一仰妻兒償了(一仰保等知當)。二主和同立契,契成之后,各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
7 [責任劃分]渠破水謫,仰佃人了;租輸百役,仰田主了。
8 [契尾聲明]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契有兩本,各執(zhí)一本),兩和立契(兩家平和/兩共平章/兩主言和),獲/畫指為記。
9 [署名畫押] 佃田人 甲某(年齡) 指節(jié)印田主 乙某 指節(jié)印知見 數(shù)人 指節(jié)印保人 數(shù)人(身份、年齡) 指節(jié)印
顯然,唐代租賃契約不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不斷地豐富和完善。上述樣文雖不能涵蓋所有吐魯番出土租佃契約文書的內容,但是唐代西州地區(qū)的人民在租佃土地時約定俗成的契約書寫格式基本遵循這一順序格式,其中一些慣用的契約套語也與此無二。需要聲明的是,這一樣文是從整個租佃契約中提取而來,并非每件契約均依照此格式,在具體的契約內容中會隨著租佃標的物的不同而有所增減變化,尤其是違約懲罰方面,雙方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考慮得越來越全面,如佃田人要求田主按時交田,“如到夏(下)子之日,不得田佃”,田主也會受到一罰二的懲罰;而田主為了保證其租金收益,甚至會規(guī)定糧食交納所用量具是官斛斗、寺斗還是高昌舊斛。土地租佃契約是吐魯番出土租佃契約文書的大宗,它的樣文基本上可以代表唐代租賃契約的書寫范式,楊國楨先生也指出宋代以前的租佃契格式,在明中葉以后肯定是繼續(xù)使用的①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5頁。。
目前見到關于房屋租賃契較少且殘缺嚴重,吐魯番文書中存有9件,敦煌文書中存有2件房屋還換契約,共計11 件與房屋租賃相關的契約,雖不足以反映當時房屋租賃契約的全貌,但也可以一窺其書寫樣文格式。
唐以前的房屋租賃契約內容較為簡單,如文書《北涼玄始十年(421)馬雒賃舍券》②王素:《略談香港新見吐魯番契券的意義》,《文物》2003年第10期。中除立契日期、雙方當事人和違約套語等租賃的基本要素外,僅書寫了“以城東舍參(叁)內,交與賈(價)毯十仵(伍)張”一語,對賃舍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甚至對出租房屋的基本信息都未有涉及。顯然,在魏晉十六國時期,房屋租賃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并不普遍,人們對賃舍這一經(jīng)濟活動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缺乏有效的預計,契約中對宅舍租賃的違約規(guī)定相對簡單。而麹氏高昌時期的賃舍券中關于出租房屋的介紹和違約規(guī)定則有較大發(fā)展,如67TAM364:9-2《高昌卯歲尼高參等二人賃舍券》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3冊,編號67TAM364:9-2,第199頁。:
1 □□□□□□卯歲五月十二日,女□□尼高參二人從索寺主
2 □□□賃。二人各賃舍一堅(間),□□□賃價錢二文,高
7 □要,々行三主,各自署名為信。
8 倩書 索善□
這件契約是賃舍契中保存較完善的一件,大約在586年至588年間,內容依次為立契日期、租賃雙方當事人、租賃標的物數(shù)量、租金、租期、違約懲罰規(guī)定、契尾套語、書寫人和證人署名,租賃契約的各項要素均已具備,可以看出房屋租賃樣文的基本形式。隨著房屋租賃生活的普遍和人們賃舍經(jīng)驗的豐富,唐代的賃舍契書寫內容不斷完善,如契尾署名方面也增加了賃舍雙方當事人和保人的署名畫押,65TAM42:92《唐杜定歡賃舍契》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6冊,編號65TAM42:92,第273頁。本契同墓出土文書為663年。即為一例:
(前缺)
2 為信。 舍主郭海柱
3 賃舍人杜定歡││
4 保人郭白々│
5 知見人周海愿
6 知見人寧歡保
與此件文書同墓出土有龍朔三年(663)的遺物,也當為這一時間上下??梢?,人保制度在唐代的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署名畫押已是契約有效實施的重要保障措施。租賃雙方當事人與證人、保人等第三方共同署名成為契約格式的基本內容。筆者結合其他賃舍契中殘存內容,將房屋租賃契約的樣文歸納如下:
1 [立契日期]某年某月某日,
2 [租賃敘事]租方(賃舍人)甲某從出租方(舍主)乙某邊賃?。ê畏N類型)宅舍數(shù)間,
3 [租金]賃價銀錢數(shù)文。
4 [標的物說明]舍內有門幾具;合得戶內屋木、廡舍子、草廷子等物幾處。
5 [違約懲罰規(guī)定]不得余人入來;不得賃與余人;得病,不得廳上坐;不得病死,若病死者,罰錢數(shù)文與舍主;舍不得買;(租金)不畢,一月十錢上生錢一文。
6 [契約聲明]二主和同立契,契成之后不得反悔,悔者一罰二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為信(兩和立契,畫指為驗)。
7 [署名畫押] 舍主 乙某(身份)
賃舍人 甲某(身份) 指節(jié)印
保人 某 指節(jié)印
時見(臨坐) 某
可以看出,不論是在土地租佃還是在房屋租賃中,吐魯番地區(qū)的民間社會已然形成了固定的契約套語格式,其所具備的各項要素皆是現(xiàn)代契約中的必備內容。這些特點不僅在土地租佃契約和房屋租賃契約中具備,吐魯番出土的一些日常生產(chǎn)生活物資的租賃契約中也同樣遵循了這種契約格式。這些契約有租賃馬匹、車牛等交通用具的,也有租用油梁、水硙等生產(chǎn)工具的,甚至還有租糞肥和燃料的。從樣式上來看,立契日期、租賃雙方當事人、租賃標的物敘事、租量租金、交租日期、責任義務、違約懲罰以及契約聲明套語等諸項要素內容均已具備。當?shù)厝嗣裨谌粘W赓U生活的具體運用中,根據(jù)租賃標的物的不同,調整相應的責任義務和違約懲罰規(guī)定。如租賃車牛等交通工具時,規(guī)定“□具有失脫,一仰□□知當。若車牛到赤亭,□依價仰”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5 冊,編號60TAM338:32/2《唐龍朔四年(664)西州高昌縣武城鄉(xiāng)運海等六人賃車牛契》,第145-146頁。。文書雖有殘缺,但不影響我們對其的理解。這一句是車牛主張貴児對6位賃車牛人責任做出的規(guī)定,要求在使用過程中車牛有丟失的情況,由賃車牛人負責;如果要到赤亭驛那么遠的地方,則賃價要“依鄉(xiāng)價上”,并由賃車牛人承擔??梢?,對交通工具的租賃使用中,會針對路程遠近和路途中的一些意外情況進行規(guī)定。人們可以根據(jù)不同的租賃物書寫具體的契約內容,靈活應用租賃契約的基本格式。
無論如何,大量租賃契約的出現(xiàn)證明,在5—8世紀的吐魯番地區(qū),租賃關系頻繁發(fā)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租賃經(jīng)濟也不斷發(fā)展。雖然這一時期國家尚未形成相應的律令法規(guī),但是民間已經(jīng)可以利用契約規(guī)定調節(jié)租賃經(jīng)濟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糾紛,并且針對不同類型物資的租賃靈活使用契約格式,這些現(xiàn)象不僅代表著吐魯番地區(qū),也是晉唐時期的西北地區(qū)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的具體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