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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農飯店

2022-11-21 16:25:16邵衛(wèi)
參花·青春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小芽師傅

家父發(fā)話由我去接班,子承父業(yè),但我橫豎不依。

姐姐噘著嘴唇,當夜執(zhí)意要回去,母親強攔不住,無奈朝著女兒一去不返的背影發(fā)癡。

此時,躺在安樂椅上的奶奶,眼睛卻瞇成了一條縫。

我不應允的原因很簡單,我正在讀書,按序也排不上我,姐姐成天泡在家里,希望接老父的班,于情于理,八竿子也打不著我。

消停數日,從軍入伍的哥哥拍來一封電報,內容很合我意,我仰頭,扯開嗓子讀:薦妹接,弟以學為要,父退和母靜養(yǎng),遙祝奶大安。

我想再念一遍,好讓家父聽懂、悟透、明理,冷不防,屁股被重重踹了一腳,我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

奶奶見狀,哎喲一聲叫了起來:“星他媽,我胸口疼?!蹦赣H趁機拉起我到奶奶跟前。

老父的眼睛瞪得像湯圓似的:“滿嘴里跑火車,顯擺你認字哩,電文念得人五人六,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前時我問你嗅字念啥,你張口就來,讀臭。嗅為臭,單位里的人全笑掉了牙,你爸的臉如同爐子里烤煳焦的燒餅沒地方擱,書都念狗肚子里去了。誰說也不中,明兒去理發(fā)店把你的長毛剪掉,下禮拜隨我去上班,就這樣?!憋@然,是父親對我下的黑腳。

事情是這樣的,家父有一道業(yè)務題,題目是酵子面饅頭操作識別有三:一是看,二是嗅,三是拍。怪我,明明是嗅呀,我竟念成臭。

我記得念時,奶奶還在旁邊插話:“天底下蒸饅頭沒有用臭的。太復雜了,拍拍面團,和拍肚子的聲音一樣就行?!?/p>

我不耐煩地應道:“這字是同音,白紙黑字,上面印得清清楚楚?!背墒虏蛔悖瑪∈掠杏?,我自認倒霉。老父丟了大面子。

在我們煙行街,勉勉強強稱得上人物的有仨,一個是人民電影院的詹伯,另一位是五交化公司的胡叔,其次就是家父了。

老父何許人也?說起來,嚇你半死,他是工農飯店盛胡辣湯的,生人去了,飯勺一顫一抖,啥概念?熟人去了,眼一瞇,裝不認識,揮起飯勺,又啥概念?

家父不識字,自幼跟著奶奶賣胡辣湯,后來,就進了公家飯店,城東城西,無人不知老喬家的胡辣湯。

我偏偏不愛老父這一行當,食堂、理發(fā)店、浴池、旅社、照相館,低人一級,處對象,人家女孩子都不愛搭理。

那幾日,覺得未來暗淡無光的我餓了吃,困了睡,奶奶搗著我腹部,勸說:“不圖別的,咱就圖個肚子圓?!?/p>

我們魏城有多大,吃飽肚子撐著說,城內公園的籠子里圈著幾只猴子,清一色全是公的。大馬路不少,交通崗亭只一個。值得炫耀的乃屬七一路,人煙稠密,商號林立,叫得上名的部門全扎堆于此。

工農飯店就坐落在七一路路南當中,三層大樓,五個連在一排的大門,氣派、漂亮,上面懸一個匾:工農飯店,落款:桂春。

周一,家父在前,領著我走進了工農飯店。餐廳十分寬敞,入口處的兩個窗口是售票處。東西兩邊是紅漆正方形餐桌,從這頭擺到那一頭,每張桌子設四條長凳子。東墻懸掛著衛(wèi)生宣傳畫,西墻工工整整寫著十個大字:主動、熱情、誠懇、耐心、周到。中央是一個玻璃房子,里面擺著各種涼菜及煙、啤酒等。玻璃房兩邊是大小不一的售飯窗口,后面就是生產操作間。木質樓梯躲在不顯眼的南墻根兒。登二樓,也是餐廳,雪白的墻,能映出人的地板。桌子是圓的,設八張椅子,餐桌臺布上印著飯店的名稱。兩盞巨型吊燈從天花板垂下,吊燈上有無數個玻璃圓燈。墻上還有裝飾華麗的壁燈,這情調分明是承包酒席的。

三樓樓梯口的對面是辦公室,四周掛滿了錦旗獎狀。飯店主人是個女的,姓向,五十歲上下,滿面紅光,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她笑嘻嘻地撫摸著我的小平頭,對父親說:“喬師傅,這就是臭兒?”

我發(fā)窘的臉上有些發(fā)熱了,頭一扭,橫道:“我叫喬衛(wèi)星,滿十六歲?!笔覂热硕脊笮ζ饋怼?/p>

向主任收了笑容:“這孩子,氣門挺足的。”接著,便做出一種嚴肅的樣子,遲疑了一兩秒,開始滔滔不絕地講大道理、規(guī)章制度和行業(yè)術語,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幾乎沒記住什么。

這次接班的有三個。一個是瘸子,叫勾勇剛,比我大幾歲。他爸是燒油茶的能手,可突發(fā)腦溢血,栽倒在了操作臺上。單位念及他是先進生產者,特批了他兒子接班。另外一位是個女孩,叫柳小芽,一雙大眼睛不停歇地眨,臉紅得像西紅柿,長長烏黑的頭發(fā)用紅色小手帕系著,上身穿合體半舊女軍裝,下身穿瘦瘦洗得泛白的工作褲,緊緊箍著一雙細腿,肩上挎著軍用書包,給人感覺似一盤兒下酒蓮菜,想撲上去咬上一口。剛才向主任說我是臭兒時,我瞥見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憋住笑。至于勾勇剛,沒吱聲,然而,我卻看出了浮現(xiàn)在他嘴角幸災樂禍的笑。

各自領了一套工作衣帽、圍裙、服務胸牌后,我們和向主任一起出了辦公室,開始認樓層、進班組、上崗位。此刻,我算坐實了當廚師的命。

工農飯店的前身是好喜來飯莊。好喜來飯莊由秦氏三兄弟悉心經營,三兄弟的私房菜因獨樹一幟的色、香、形得以扎根魏城。后來,好喜來飯莊被推倒重建,蓋成了如今的三層大樓,是集餐飲、住宿于一體的晝夜營業(yè)的綜合性飯店,字號也換成了工農飯店。秦家三兄弟有走有留,享有很高聲譽的私房菜隨著時代變遷,漸漸消失。

我盛湯的美夢落了空,被分配在二樓負責看籠,說白了,就是伙夫。勾勇剛他妄想去一樓水餃部,結果和我同班,被定在了刷碗部。小芽也和我倆一鍋燴,當了同層招待員,但她更想干售票員。

二樓拿事的是崔師傅。新生力量加入,他卻不屑地埋頭在砧墩上剁肉餡,渾身上下顫動,兩只招風耳后夾著煙卷,伴著節(jié)奏不停地在抖,但就是掉不下來。

這時,勾勇剛忙不迭地掏出一盒魏城產的“叉拉腿”香煙,恭敬放在桌上。

崔師傅斜了一眼,二話不說,先用手捂住煙,然后捋進了圍裙兜里。他正經敲打道:“光長個子不行,要長眼色,長腦子,知道勁兒朝哪兒使。干活兒去吧!”

對于崔師傅的裝腔作勢,我壓根兒不以為然,擺什么譜,不就是個廚子。勾勇剛至于嗎?送盒香煙,屁用沒有。小芽望著我莞爾一笑,立刻去了。

頭天就撞上了喜宴。喜主是詹伯,他兒子結婚,包了十八桌酒席。詹伯是人民電影院的檢票員,煙行街無人不曉。日日在街里遇見他,總是挺胸疊肚,好讓我羨慕。你想,人家天天和電影打交道,那是多么大的福氣啊。

記得有次我去看《戰(zhàn)斗的早晨》,擠了半天隊,書包帶都擠斷了,幸好,鞋沒踩丟,才買了一張第二排的座號。

離午時尚早,操作間已經忙了起來,刀切、油炸,排風扇、攪面機的聲音響成一片。

熱心的胖嬸囑咐我:“看籠,須記牢時間,要準時準點地起籠。否則,超時、差時均對食物質量有大影響。其次,我們的火爐和家用的正巧相反,它是倚煙囪取自來風,爐門一關,火就旺起來了?!?/p>

領悟了,我立馬投入其中,鍋里續(xù)水,爐里添煤,籠壁細擦,臺上清理。我聽旁邊有人喊了句:“上籠?!蔽艺彝斜P端碗裝籠,共八道:扒海三樣、四喜丸子、米粉肉、小酥肉、料子雞、紅羊肉、蒸全魚、八寶飯。

一切就緒后,崔師傅細察了一遍,虎起了臉,鍋里沒上氣。我趕緊往爐里加煤,不知怎的,煙囪就是不冒煙。崔師傅拿起火鉤,打開爐門,死死盯著我:“沒玩兒過?”我搖搖頭。

他說:“生瓜蛋子?!痹捯魟偮洌从聞倻愡^來逞能:“崔叔,我會,俺在姥娘家燒過煙炕?!苯舆^火鉤,他就開始掏爐底:“衛(wèi)星,煤層太厚,死渣和煤混在一起了,自來風爐,煤越薄,輕輕地鉤幾下,火就越旺。”勾勇剛說的一點不假。煙囪里果然冒起了濃濃黑煙。

崔師傅交代:“你倆記住,午時一點起籠。”勾勇剛問:“火要旺要微?”崔師傅聲音洪亮,直白:“要大火。”

“放心吧!”勾勇剛美美地答應。氣升上來了,從良心上說,勾勇剛挽回了我的面子,我對他產生了點好感。

大門外,鞭炮聲鳴響起來。喜宴準點開席。操作間的各項工作也告一段落。于是大家趁空兒瞧熱鬧。

魏城這地方有個風俗,就是誰家辦喜事,來賓都要爭先恐后地往主家臉上涂抹油彩,如鞋油、鍋底油污、廣告色等,以營造熱鬧喜慶的氣氛。

胖嬸把準備好的皮鞋油全擠在香巾上,勾勇剛又特意在上面涂了點兒芥末油。詹伯正八面玲瓏地向客人敬酒時,背后有人緊緊抱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被重重地涂上了油彩。

本來是個大喜日子,詹伯卻覺得受了委屈,刺鼻、灼眼,不停歇地打噴嚏。多么風光的人物,頓時變成了玩物、小丑、笑柄,餐廳響起一片歡呼聲。

“籠著火了!”

猛然間,只聽得操作間有人尖叫。我回轉身,眼見籠臺上是赤焰飛騰,火舌舔著熏黑的墻壁,立刻就要燃到屋頂來。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大家伙慌了,手忙腳亂地找物件滅火。

我想奔過去,但是我的兩只腳不聽我使喚,一動沒動地站在原地。倒是勾勇剛一瘸一拐的,比兔子還快,端起一盆水無畏地朝火苗潑。

“不能用水,快去打開爐門,多多加煤,壓死火頭?!迸謰鹑碌?。此刻,有一個人沖了過去,是崔師傅抱住厚厚的面布袋撲向了火籠,繼而有人高舉白案組的大棉被,把整個著火的籠蓋捂了個嚴實。眨眼工夫,吼著的火勢熄滅了,燒得焦黑的籠散發(fā)出刺鼻難聞的煳味。

火災被戰(zhàn)勝了,但崔師傅的臉成了金臉,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人民公園里的兩只猴屁股。

崔師傅驀地用雙手扼住勾勇剛的脖子,不讓他出氣,使勁兒地掐,叫著:“龜孫,真能燒火呀!你燒過煙坑,我看火焰山也是你小子點著的?!彪S即,他松開手,一個大耳光扇在了勾勇剛的臉上。勾勇剛像一頭小羔羊一樣聲嘶力竭地咩:“冤枉,你要打……”話沒說完,崔師傅又是一個大耳光。

胖嬸連忙拉開他們,打圓場道:“老崔,孩子家初來乍到,活兒干得有點過并不是惡意。再說,怪我們沒講清楚,鍋里須不間斷地續(xù)水?!?/p>

勾勇剛替我挨了耳光,我過意不去,我走近崔師傅,提高音調緊逼道:“還讓不讓人說話了?誰讓你強調燒旺火,你又沒說鍋里續(xù)水?!?/p>

我和勾勇剛一個鼻孔出氣,勾勇剛急赤白臉地朝我努努嘴,我懂他意思,準備和崔師傅打架。胖嬸快步沖過來,又拉又扯地把我拽了回來,敵不過她的堅持,我和勾勇剛只能作罷。

恰在這時,小芽來報:“主家催上熱菜?!比巳祟^都脹大了,眾目光齊聚在崔師傅一個人身上。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崔師傅獨自蹲在角落里,裝聾作啞般紋絲不動。晚了,一切都太遲了,沒有招數補救。

來賓聞到了焦煳味,籠著火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飯店。向主任在前廳給客人頻頻拱手作揖,又派人支援。熱菜換成了大雜燴、胡辣湯、油茶、鍋貼兒、炒米、鹵面、灌湯包子等。赴宴的人里有一個聲音這么喊:“我們來是吃酒席的,不是來品嘗大眾飯的,快上菜?!庇谑?,許多聲音叫了起來。一把年紀的反復說著四喜丸子,氣血方剛的起哄要海三樣,抱著孩子的喃喃念叨八寶飯。還有人跳出來罵:“退份子錢,老詹躲了?!?/p>

冤有頭債有主,詹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崔師傅。崔師傅真能沉住氣,照例蹲在老地方,蝸牛一樣不抬頭,耳朵上的煙卷還依然夾著。

詹伯不顧及自己的花臉,顫抖著手,指著他說:“崔老弟,我找你訂桌,你張口每桌低于十八元不接,我沒討價,出二十元。在場諸位聽好了,我出了二十元一桌。熱菜吶?你吹噓這,吹噓那,你的拿手菜是米粉肉!米粉肉在哪兒呢?呈上啊。老肉頭,就是個豬,也該哼一聲!”

詹伯怒沖沖,眼睛發(fā)綠,唾沫星子亂噴:“別家飯店都是抹鞋油,呸!你這也不知摻了啥玩意兒,嗆得我眼淚止不住地流。還找我看電影,成全你,起來呀,看吧。”眼看要動粗,旁人趕快勸阻拉開。

突然,席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瘋狂情況。屏風一字排開,躺在地上,筷子似箭,空中飛舞,盤子滑落,刺耳哐啷,椅子四腿朝天,湯汁、菜葉、粉條、海帶、豆筋直濺雪白墻壁。

一個醉鬼擲起酒瓶,不知砸著人沒有。新郎護著新娘藏進了洗手間,詹伯朝餐桌底下鉆。

小芽在人堆里嚷叫:“流氓,有人耍流氓!”于是吃客們大亂,躲的躲,散的散。

臨下班,店領導召集二樓員工開會。會上,向主任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崔師傅一頓,撤掉了這家伙負責人的職務,扣除當月工資和個別人的獎金。至于包桌主家,飯店將給予一定的補償。強調每位職工不僅要愛崗,且要更加敬業(yè)。最后,向主任做了自我批評,她說,新員工入列,應該進行崗前培訓。

不平靜的一天。我邀請勾勇剛到南門口喝魚湯,小芽爽快答應作陪。我要了點白酒,勾勇剛呷了一口酒,迫不及待地詢問小芽:“大庭廣眾叫喚啥?”小芽小口小口地喝著魚湯答:“有個家伙,假裝要調料,卻偷偷摸我大腿?!?/p>

勾勇剛眼睛不安分地死盯著小芽,魚刺也沒卡著他喉嚨眼,他說:“我哥們兒弄到一盤磁帶,你倆如果有興趣,可以跟我去他家。”小芽看著我。我膽小,怕生事,以太累為由推辭了。

家里已曉得籠著火的消息,媽媽拉著我的手,上下細細打量,生怕我身上少了什么部件。家父沒有責備我,默不作聲,扔了一地煙頭。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絮叨道:“你命里缺火,這下可好,都不怕了,將來的路就平坦?!?/p>

睡前,家父一反常態(tài)地把我叫到身邊坐下,語重心長地講了好多話,道出了為啥讓我提前接班的緣故。

家父自認為看透了形勢。希望我盡快掌握烹調技藝,并再三告訴我,做廚子不丟人。關于我姐姐的事,我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里早有了打算。

這一夜,我失眠了……

崗前培訓,實則就是做做樣子,既不能脫崗,又得和往常一樣,準點來,按時走。日日例會,向主任照本宣科地講些烹飪基礎理論。如菜肴源于火的發(fā)明,萬物皆由飲食而得,商代丞相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廚師。列舉精品原料有:山八珍、水八珍、菌八珍、草八珍。闡述了食材的鑒別、選擇、加工,一物各獻一性,一碗各成一味。

我漸漸懂了點皮毛,如如何辨別奶湯與清湯,八角也可叫大茴,吃過的橘子皮能變廢為寶炒兔肉,糖糕是燙面制作,饅頭是發(fā)面的,紅與白案的不同等。

輪到實踐操作,向主任苦笑一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各自能否手到、眼到、嘴到,全取決于你們的造化?!?/p>

與此同時,我的工種有變動,改為砧板幫廚了。勾勇剛繼續(xù)刷碗。砧板幫廚,顧名思義應定為紅案,更準確地講,是給師傅搗雜。二樓這副挑子,換新調進來的秦師傅擔。

據胖嬸說,秦師傅是黃河以北長桓人,響當當的人物,工農飯店前身好喜來飯莊的大掌柜,素有魏城第一刀的美譽。他排行老二,大哥早已去世,其弟務農,秦師傅曾調離飲食公司,在水利工程公司的食堂干主廚。向主任為了挖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托了大領導,總算讓他歸隊了。他是個年屆花甲的老者,眉毛似乎比胡子還長,消瘦但還算硬朗,臉色稱不上紅光滿面,卻泛著紅潤。

在秦師傅手下?lián)v雜,如果不是家父和他交情深,估計幫人家提鞋也不會相中俺。從跟上他那天起,秦師傅對我并沒有進行許多調教,每天只是讓我清掃、擇菜、宰雞、刮魚。沒歇息的空兒,擠點閑就得切馬蹄蔥、干辣椒角、姜米、蒜片。一連整月有余,都是這一套。

天長日久,我感到了膩煩、枯燥、失落,以致對秦師傅的廚技產生了疑問。我開始犯渾,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起初,隔三岔五地搞點小動作,人家沒搭理。一次兩次沒效果,我便我行我素,乘興掄刀向姜塊兒砍去。

秦師傅接招了,他右手舉了一下,又放下了,看樣子,本來是想打我一拳。接著,他腳底生風,奪過我手中的刀,示意我一邊待著去。他順手拿了個已削皮的土豆,上去一刀,切成兩半,然后切成均勻薄片,再用刀輕壓,平鋪排成了扇形,接著,案板上響起了輕微的“噔噔”聲。土豆成了土豆絲。

秦師傅任意取出一根在我面前晃,不溫不火地說:“小子瞧仔細,它如發(fā),可以穿針而過。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像沒頭蒼蠅,學廚如做事,要有章有節(jié),一步一步來。欲速則不達,切勿浮躁。精明不等于能干一番事業(yè),小精明會害了自己。”

我遲遲一言不發(fā),我完全被秦師傅行云流水的刀技給折服了。從那天起,出身廚師之家的我,對這一行有了新的認識。秦師傅的一言一行如一根皮鞭,輕輕打在我的身上,讓我變得收斂、務實、理智起來。

落黑,家父前腳走,我拎著沉甸甸的禮品在后跟。

秦師傅住在魏城的一條老街上,是不顯眼的獨門獨院,單從斑駁失修的墻壁,就能看出戶主的頹勢。

帶著濕味氣息的老屋里,沏上一壺茶,燃根香煙,兩人山南海北地噴空,正題只字未提。差不多了,雙方辭別,打道回府。

路上,我問家父:“恁倆正事沒說一句,是他不想教我嗎?”

父親怒罵:“缺心少肺。”

家父為了我學廚技,真是煞費苦心了。他托白鐵社啞巴,打造了一整套銅制雕具,尋廢舊門市部,撿了口銹蝕破炒鍋。

開弓沒有回頭箭,硬著頭皮學吧,上班依舊洗洗刷刷、竄竄刮刮,歸家操起破炒鍋,練翻冬瓜皮,簸砂子,轉蜂窩煤渣。累了就坐燈下雕刻蘿卜、紅薯、葫蘆。

奶奶躺在安樂椅上說:“鐵杵磨成針,水到渠成?!?/p>

周日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不知誰搞惡作劇,竟把崔師傅的炒鍋用抹布懸掛在操作間的吊扇下了。此舉看似沒造成什么損失,可廚師視刀鍋如命,吃飯的家伙被人刻意戲弄,分明是得罪了人。

老崔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子蹦了半米高,惱羞成怒地討說法。老東西蹦得再高,耳朵上夾著的煙卷依舊沒掉下來。弄得秦師傅左右寬慰承諾,保證徹查,絕不輕饒。

誰敢給老崔上眼藥,我遍查不出,暗想他這是報應,自作自受。

晚上客人稀少,所以下班早,勾勇剛張羅著聽歌,聲稱借到了一臺收錄機。這一陣子快憋屈瘋了,該放風了。小芽臉上也情不自禁地顯露出歡顏。

勾勇剛一人住在鐵路西側的一間破屋爛舍里。一進屋,小芽就催著打開窗戶,我朝四周踅摸,逼仄空間里,擺放著一張笨重的木床,幾把舊椅子歪三扭四,臭布鞋、爛涼鞋、空瓶子散落四處,連張像樣的飯桌都沒有。

找來破木箱當茶幾,勾勇剛變戲法似的端上了牛肉、蓮藕、包菜。來的路上沒見他買東西,我狐疑。他拿出一份叉拉腿煙卷,又爬到床底下摸出一瓶寶豐大曲。我更狐疑了,一個窮刷碗的,能吸叉拉腿,吃上牛肉?

酒煙菜齊全,不管三七二十一,喝吧、抽吧。小芽越喝越好看,臉上紅撲撲的,兩只眼睛水汪汪的,冒出了紅光,舔了舔嘴唇,瞅著我說:“煩死啦!天天擺臺疊紙、分花羹,強調要做到三輕,就是走路要輕盈,說話要輕柔細語,操作起來要敏捷輕聲。狗屁,本姑娘天生大大咧咧,不是阿慶嫂,更不是丫鬟侍女?!?/p>

勾勇剛用筷子夾了一片蓮藕獻殷勤:“小芽,你別愁,嘗嘗俺的窟窿藕”。小芽立刻像吃了反胃的東西一樣,吐了個“呸”字。勾勇剛不在意,又夾了一葉包菜:“小芽,你別賴,嘗嘗俺的包包菜?!辈桓食蕴澋男⊙孔テ鸩璞?,朝勾勇剛身上潑。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吸煙,招架不住,我臉直發(fā)燒,不能再喝了。

“聽歌吧!”

小芽贊同后,居然在椅子前放了一條長板凳,擱上腳,迷糊著等。

遠處有一趟列車轟鳴著朝這里沖來,夾帶著一股狂風,噴著尖石子打在窗玻璃上,撼天動地的轟鳴聲令我心驚肉跳,小芽恐懼得張大了嘴巴。

火車過后,一片寂靜,勾勇剛看了一眼小座鐘,慌里慌張地拉上我同他一起出去,讓小芽在家候著。

兩個人在鐵路西道口旁的一家小賣部門前停留,過往的行人稀稀拉拉。我犯嘀咕問:“既不買東西,又不逛街,傻站在電線桿下,讓人夸你桿順哩。”勾勇剛嬉皮笑臉地做個鬼樣,答道:“等人,等鳳凰,等飛鴿?!?/p>

“拉倒吧,等什么也得找個適當時候,回,別掃咱仨的興?!?/p>

勾勇剛拍著胸脯,道:“兄弟,稍等片刻,咱有梧桐樹,還怕招不來鳳凰?”

不著邊的醉話,路燈下也不照照自己,身子都不全平,還找什么?我不理他,只管看熱鬧,只見勾勇剛唱了起來:“走路的小姐,你長得真美麗,瘦褲腿,緊秋衣,你長個小嘴翹翹的,你年齡不過十六七。走路的小姐,你長得真美麗,你長個臉蛋可可的。走路的小姐,你長得真美麗,大眼睛,小鼻子……”

勾勇剛正忘情地唱著,就聽西面?zhèn)鱽碜孕熊嚨拟徛?。這是魏城卷煙廠下前夜班的工人發(fā)出的,家住東城的,必須穿越此道口。我們處的位置恰好是咽喉部位,后面是女工。勾勇剛打著口哨。魚兒上鉤了,騎二六型鳳凰車的女工剎住了車。

這女工穿一身純藍色工作衣,頭上還戴頂工作帽。勾勇剛迎上去。沒有暗號,沒有勾肩搭背,勾勇剛從身上掏出一包東西遞與女工。

我看得非常清楚,是一塊牛肉,女工又從飯盒里取出一包東西塞與勾勇剛。交換完畢,女工轉身騎自行車過道口走人。

我跟著勾勇剛沿鐵路邊由煤渣墊的細道回去。小芽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勾勇剛打開鋪蓋卷,提出一臺日本三洋四喇叭收錄機。鄧麗君軟綿綿的歌聲使人心癢陶醉,使我不去想剛才的一幕了。唱到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時,我真有點想入非非了。

小芽好像冷不丁被人咯吱了一下,大笑起來。勾勇剛隨著曲調扭起了屁股。曲終人散,各回各家。勾勇剛執(zhí)意要送小芽,小芽在破損的鏡子前,隨意地用手捋了下頭發(fā),忍不住撲哧笑了:“頭大了,我讓臭兒送?!?/p>

臭字出于她口,我沒在意,畢竟男不跟女斗。一路上,也許是醉的情由,小芽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頭靠在我的背上,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派出所來人了。勾勇剛和我正在班上忙活,戴著大蓋帽的民警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來了,厲聲說:“勾勇剛、喬衛(wèi)星!跟我上所里一趟?!?/p>

我沒見過這架勢,脖子后面直冒涼氣。問:“啥事?”

“去了就知道了?!?/p>

勾勇剛想溜,向主任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角:“配合公安同志調查?!币惠v破摩托把我們拉進了派出所,兩個人被關進了沒窗戶的房子。

警察沉著臉,怒斥道:“老老實實待著!”

一待就是大半天,我是個守本分的人,沒經過事兒,前三后四,轉過來倒過去,都想炸了,也沒想出來自己犯了啥事兒。冤枉?。]惹過誰,更沒觸犯法律,憑啥抓我?就算勾勇剛有問題,他是他,我是我,我是清清白白的。又渴又餓,我蹲在地上,抱著頭想哭。終于,門開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沒想到,秦師傅來了,他當著派出所民警的面熊我:“賊了!”

我眼濕了,抱屈地說:“沒!”

站在旁邊的民警忙說:“還好,喬衛(wèi)星干凈。勾勇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全交代了,死咬定一人做事一人當,求我們放了喬衛(wèi)星?!?/p>

秦師傅面子大,名望高,民警滿臉堆笑地送我們出了所,臨分別時,民警說:“秦師傅,就等您的拿手菜呢?!?/p>

小芽在門口可憐巴巴地立著,人家不讓她進,她手里捧捂著兩個夾肉燒餅,含情脈脈地說:“打你了嗎?”我搖搖頭,真餓壞了,我不顧吃相,狼吞虎咽。勾勇剛沒有被放出來。

路燈亮了,秦師傅邊走邊說道:“我們是清白人家,公家一棵蔥,一滴油,一?;ㄉ?,一塊肉,都不要往眼里夾。年紀輕輕,要認準自己的方向,時間拖不起。有句老話,好男兒要做到上山能砍柴,下河能捉魚,扛槍能打獵。人只有這樣,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立得住?!鼻貛煾档脑捪褚粔K石頭擲到了我心里,我說不清分量有多重,但喚醒了在我生命里沉睡的什么東西,我開始感到緣分這東西的不可思議性。

勾勇剛膽大包天,趁工作之便,盜竊操作間的食物,如牛肉、雞、魚、豬蹄,甚至連味精也偷,用偷來的東西換叉拉腿香煙。此事壞在了鳳凰女工身上,女工被廠保衛(wèi)科逮個正著,人證物證確鑿,她咬出了勾勇剛。派出所把勾勇剛送進了審查站,按條例拘留了十五天。

我到家進門一看,發(fā)現(xiàn)姐姐回來了,正和家人一起吃晚飯。

“姐!”我聲音有些發(fā)顫,姐把碗撂在桌子上,三步兩步上來抓住我的手:“弟!”輕輕捏起我的鼻子:“小屁孩變成大人了?!?/p>

“姐,弟對不住你,搶了你的接班指標?!?/p>

“瞎說啥呢,你是我親弟弟,咱父親這樣做,起初我不理解,今兒他老人家到農村接我回來,途中說了好多話,都怪姐當初不理解他的苦衷?,F(xiàn)在想想,是姐太任性了?!?/p>

“姐,弟弟知道你疼俺,以后你咋辦?”

家父說:“你姐姐遠路才回,吃飯,快別再提了?!?/p>

姐笑道:“看來全家都瞞著我。弟,咱家要在卷煙廠對門租兩間房子,專賣胡辣湯、油饃。這步棋,是咱父親老早就擺好的,你就安心上班?!?/p>

家父解釋道:“南門口有家擺魚湯的攤,一晚上下來,不少于三張大團結?!?/p>

多嘴的奶奶又在幫腔:“生意做遍,不如賣飯。賣飯不如賣湯?!?/p>

家父退休,謝絕單位再聘,原來他葫蘆里賣的是這副藥。母親看看我,又看看姐姐,喜得眉開眼笑。

工農飯店的櫥窗里擺放了秦師傅的標準像。秦師傅的頭把火燒掉了店里一成不變的制度,重新擬定嚴格條例,對于其中的兩條,大家有不同怨言。如工作人員上崗不準吸煙。我基本是唯秦師傅馬首是瞻的,他不論說什么,我都附和。女同志也欣然應許,個別煙鬼圍著老崔,背地里起哄鼓噪,老崔心里格外不暢,炒菜時故意多敲了幾下飯鍋,顯然是唱對臺戲。再是不準員工使用為顧客專設的衛(wèi)生間,這一下子招惹了女同志,嘰嘰喳喳,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

向主任力排眾議,支持秦師傅的做法。她說:“早該辦這件事了,一直拖到現(xiàn)在,馬上給公司打報告,申請基建款?!?/p>

單位未收到基建款,臨時找一地,用石棉瓦搭建了簡易廁所。與其說是茅房,倒不如說是兩個蹲坑。男女有別,各占一個,沒有水電,黑咕隆咚的。向主任安慰職工,讓大家體諒店里難處,等基建款下來,就蓋帶坐便的衛(wèi)生間。

二把火燒掉了店里僵硬的服務程序??腿寺渥諉T要點煙、定臺、報菜名。我當時覺得秦師傅有點過,畢竟前廳服務員只要做到說話和氣,沏上茶,斟滿酒,端穩(wěn)菜即可。又不是舊時飯店的小二,更不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侍女,何必搞得這么嚴格緊張。小芽似乎有點不愿意,可初來乍到,只能認命。其他幾個女人紛紛表示反感,很不滿。但秦師傅鐵了心地堅持,不肯更改。

三把火燒掉了千篇一律的菜譜。推出了秦家的私房菜:白扒魚翅、芙蓉海參、扒蟹黃魚肚、熗魷魚卷、酥魚、清湯荷花蓮蓬雞、扎肉、蔥椒熗魚片、盤兔、醬汁鴿子、鯉魚焙面、煎雞餅、炸八塊、炸核桃腰、八寶布袋雞、春卷、鹵煮黃香管等。老崔按捺不住了,推出了金錢肉、粉蒸肉、元寶肉、米粉肉、紫酥肉、荔枝肉、壇子肉、桂花肉、云霧肉等。真應了詹伯的一句罵言,老崔就是個老肉頭。

三把火燒完,一切重來。的確,新菜譜圖文并茂,古色古香,封面印上了魏城的文峰塔,扉頁有秦師傅的照片,菜名用蠅頭小楷寫,底有灞陵橋做陪襯。

秦師傅不知勞累,給員工講解新推出的菜肴,講得非常細致,我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炒菜有這么大學問。

輪到崔師傅授菜,小芽脫口質問:“吊湯為啥用母雞?”

我感到老崔盯著小芽的目光很銳利,像一道白光:“當然母雞了!它肥、營養(yǎng)高!”

挺嚴肅的班前會,經小芽不著調的提問,成了嬉鬧的大雜燴現(xiàn)場。我恍然明白了,小芽這個女孩是一個伶牙俐齒的精靈鬼,繞了一大圈,把老崔繞進去了。

勾勇剛被放了出來。秦師傅可憐他殘疾,再說,店里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于是讓他繼續(xù)留在二樓刷碗。崔師傅屬豬的,死咬不放,認為瘸子是一粒老鼠屎,二樓絕不能容他。

秦師傅礙于共事的面子,放棄了留勾勇剛在二樓的決定,把他安排到了一樓的油條組。這是個沒人愿意干的差事,油條組設在臨時房里,緊挨著大煤堆,離簡易茅坑不遠,不僅臟,味道更難聞。日日起大早,活一下來,頭發(fā)里都是油膩味。

老秦重又掌勺的消息不脛而走,仿佛油熟辣椒的香味刺激著整條七一路。品吃的、白吃的、瞎吃的、包子嘴、櫻桃嘴、豁子嘴、真牙齒、假牙齒、無牙齒、朋友掏腰包、自家掏腰包,形形色色的顧客紛至沓來,好一番熱鬧景象。

胖嬸沒有吹牛。秦師傅操刀掌勺,在砧礅上、灶臺上,將自家私房菜烹制得精彩絕倫,讓人不忍下筷。 “唱戲的腔,廚師的湯?!鼻貛煾档囊痪淇陬^禪,道出了秦家菜的天機。湯分為“奶湯”“清湯”兩類,奶湯用于白扒、白煨、白燉?!扒鍦庇糜谇鍩?、清汆、清蒸。我過足了眼福,不顧水深水淺,小試牛刀,弄完雜活,像小豬搶食槽一樣往前拱。

前廳報來菜名,大菜我無資格配,但副菜我可以躍躍欲試去順,遇到不解的,就照著秦師傅的樣式葫蘆畫瓢。反正秦師傅每天東顧灶、西顧砧,忙得不可開交,配錯也能躲過他的眼。

沒幾日,一道菜卻讓我無地自容。

服務員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六號臺,回鍋肉一盤。我將七成熟的五花肉切成寬條,竹筍劃刀成片,豆瓣剁細,配菜大功即成。

菜到一號灶臺,崔師傅是頭灶。我馬不停蹄,繼續(xù)下道菜的工序,剛拿起刀,不料,頭被飛來物砸著了,疼得我哎喲一聲,接著,響起盤子落地的哐啷聲,脖子里滑進幾片柔軟的東西。頓時,灶臺上發(fā)出了哄笑,聲音壓過了排煙機的聲響。幸好!頭沒破皮,是老崔把我遞到灶臺上的一盤回鍋肉拽了過來。

老崔用勺子指著我:“成精了!濫竽充數,沒門兒,想蒙混過關,問問老子的炒鍋答應不答應?!蔽揖降脻M臉發(fā)熱。

秦師傅前來救場,他抓起掃帚,一邊掃,一邊從地上撿起幾片回鍋肉、玉蘭片:“衛(wèi)星,餐具由你賠,菜按成本價由你出。不服氣,要我說,砸得輕,該長點記性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是哪位師傅教你回鍋肉切這么厚的?玉蘭片改刀也錯了?!?/p>

秦師傅重新做了一盤回鍋肉,說:“肉切成四厘米寬、五厘米長、零點一五厘米厚的片??春?,玉蘭片劃刀成臺階形狀,如同女孩家的小梳子?!蔽覔崦^,心不在焉地瞧著秦師傅的動作,暗罵老崔。

崔師傅雞蛋里挑骨頭,故意找碴,顯而易見是和秦師傅較勁。占了他二樓的位置,又定了上班不準吸煙的鐵律,所以兩人有了等級、有了生分,互相之間處得不美。老崔想不出什么合適理由去發(fā)泄,逮著一道菜的失誤,小題大做,甩臉子讓秦師傅看。對于敲鍋摔盤,秦師傅基本上不招惹,不激化,不排斥,一直表示沉默。掀不起浪子,討沒趣,崔師傅蔫兒了。

我認為老崔要識相點,自己是棵蔥,還是一骨朵兒蒜,應該心知肚明。之后,我轉換角色,變?yōu)槔辖背隼系?,老成,老手。粗糧細作,易菜熟菜也要秦師傅過目,不怕麻煩,菜菜慢三拍,不懂就勤問,力求每道經我手的菜,須工序合格。

菜品沒毛病,老崔是油鍋里的螞蚱,不蹦了,學乖了。他踩著點,準時穿戴工作衣帽,系上圍裙,捅火,掏渣,貼煤,擱水鍋,撒把堿,放抹布。冒了熱氣就揩灶面,擋墻,窗格,頂口,盒臺,料架,樣樣潔凈了,開始備齊一天的調料,炸花椒油,煲清奶湯,一切就緒。崔師傅解下圍裙,沏溢紫砂壺,呷一口茶后,下一樓去。不用猜!我觀察他有段日子了,明是去蹲坑,實則是過煙癮。沒有兩根煙的時間,他是不會上樓的。

灶臺是否潔凈,內行能瞧出廚子的烹技是利落還是邋遢。按說,繁雜活兒理應由徒弟來干,崔師傅是大廚,并且還算是有一定的影響。但老崔獨往獨來,向主任介紹了好幾個,他都婉拒:“現(xiàn)在的徒弟屬爺字輩的。”因而不愿納新人。胖嬸常說:“干了一輩子,該傳宗接代了!”

崔師傅駁道:“一輩子實在不敢當。”

論手藝,老崔這火上功夫相當不錯,遠處看,他炒菜形似戲曲演員在臺中央舞袖子,勁兒用得恰到好處,一翻、一簸、一轉,可以說爐火純青。不像其他灶臺廚子,鍋在手中,晃頭顛屁股的,生怕背后有人扎腚。

吃軟飯,吃硬飯,就是不吃淡飯。街坊胡叔是我們店里的???,下館子必須到工農飯店二樓,看食譜必點秦師傅的拿手菜,打招呼必碰我這做晚輩的面。

姑且表一表胡叔,中等身材,上衣兜插著鋼筆,他的臉色是通紅的,好像上了點糖色,隆起一根細長香腸似的鼻子,那張嘴大大的,跟鲇魚嘴完全一樣,門牙很齊,卻鑲了顆金牙。

求胡叔的人是里三層,外三層,層層不斷。結婚買輛永久牌自行車、蜜蜂牌縫紉機、紅燈牌收音機,托熟人,找后臺,轉來繞去都跳不出胡叔的手掌心??此茦O低調,又很一般,只不過是五交化公司的開票員。職務雖低,但能耐大得很。不僅突出在一支筆上,更顯露在舌尖上。天天吃香喝辣,就是有人排隊請客。

聽奶奶講,胡叔出生在城西沙河畔胡家集,是個下雨不踩泥的地方。胡叔的爹靠煙葉生意發(fā)跡,落腳魏城,成了煙葉行的大戶人家。他打小跟著老爹走南闖北,嘗遍天上飛、水里游、地上跑的稀罕物。

后來,胡叔的爹丟下他們孤兒寡母,攜小老婆竄到南邊去了。

胡叔的原配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他續(xù)弦找了個小自己好多歲的四川姑娘做老婆,左鄰右舍沒少嚼舌。但胡叔不怕,他們合理合法。洞房花燭夜,我結伴藏老貓在窗臺下聽。

胡叔說:“你沒職沒業(yè),一個農村戶口,家里窮得叮當響,我為啥偏娶你?”

新娘軟綿綿細語道:“我曉得,你是老牛想吃嫩草?!?/p>

“想歪了。我和媒人赴你老家,你挽袖系圍裙下灶房,操刀掌勺炒得麻婆豆腐真地道,既麻又辣,更香。”

“騙人?!?/p>

“我姓胡,但不胡說。第一眼我就瞧出你是個俏廚娘?!?/p>

“菜也吃了?,F(xiàn)在人也被你摟在懷里,我曉得你最想吃啥的?!?/p>

“你說?!?/p>

新娘好像被咯吱笑出了聲:“男人的心我曉得……”

我們實在憋不住,笑出聲,跑了。

胡叔頻繁光顧飯店,并且次次硬闖操作間,總愛拍著我的肩膀說:“孩子乖!別嫌棄老叔來得勤,你胡叔一生對穿戴不講究,但講究吃。今兒有七八個朋友聚喝閑酒,你看著安排,記住,扎肉不能少?!背H酉乱缓悬S金葉,大模大樣地朝前廳走去。

我感到大家都在注視我,尤其是崔師傅,不住地打量我。一盒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對于我這小字輩來說,頗有點受寵若驚。我因而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大方地把煙放進了秦師傅兜里。

班前會,崔師傅建議我上灶,理由是年輕人應該歷練。胖嬸瞪起了眼,秦師傅當即滿口答應。我不樂意,但去留由不得我。在崔師傅手下干活,估計頭上要起疙瘩,他耍什么花招,發(fā)善心收我學灶,我根本猜不透。站砧板久了,理應去灶臺施展,沒啥不對,可我心里還是有點怵。

為了盡快掌握灶技,不得不低頭。一上灶就變?yōu)榫`鬼,早早把雜活干完,讓老崔挑不出毛病,下班晚歸,不讓他沾水,活干得漂亮,他自然挑不出毛病。

崔師傅愛燒爆火,中午一上客,他放下愛不釋手的紫砂壺,登場忙碌。我在他左右,眼疾手快地打盒,步調一致,心領神會,否則就會掉鏈子。油溫的高低會影響菜肴的品質。偶然慢半拍,老崔拿勺子敲鍋示威,并沒有用勺子打我頭,更沒吼臟話。我納悶,這不是他一貫的做派,狐貍在沒露出尾巴前,我要時刻提防著。

凡秦師傅的菜,他不摸,叫我下手去做,分明認為我是秦師傅的得意門生,測試我到底學了多少。我也不在乎,該出手就出手。

比如扎肉是配酒冷菜,這是秦師傅的私房菜之一,其菜要經砧板、灶臺合一才能成菜。制作扎肉的關鍵在于生硝的用量,腌制的時間為冬腌六天,夏腌三天。刀切后皮肉相連,不散不碎,且紋理脈絡清晰可見。

崔師傅品嘗我制作的扎肉,沒有點頭贊譽,只簡單說:“還行。”這無異于夸獎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崔師傅沒使性子,基本上算能處,再說,我小心翼翼地做活,他沒道理使絆。難得有次閑,崔師傅端著紫砂壺美滋滋地主動和我搭訕:“崔叔眼里不摻沙子,讓你來灶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是個急性子,討厭跺三腳放不出屁的人。干灶臺就得找脾氣暴的人,敢燒旺火,你人小性子大,所以我相中。明兒我打盒,你來掂鍋。”我狐疑地看著他,想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因菜施火,制什么菜用什么火。崔師傅教得很細,如何準確把握制菜的火候,豬油和植物油烹制的方法特點,都是手把手教的。我偷著樂,問:“最難的是什么菜?”

“油爆蔬菜,必須是旺火快炒,連續(xù)操作,一氣呵成,這樣成菜才會掛汁均勻,菜盡盤光,吃到嘴里又脆又嫩,油而不膩。不過,這還不算是最難。最難是真煎丸子。此菜里七外十一,共十八個丸子,煎底又煎面,兩面的色煎出來要一樣,外焦里嫩,呈柿黃色,你要牢記,光有笨力不行,還要有巧勁兒。入了此行,砧板灶臺,遲早都是要會耍的,不然,落下單邊挑,會吃后悔藥的。好了,你崔叔身上的油榨取盡了。小子,你日后該怎么報答我?”

不得不承認,崔師傅不愧是行家里手,菜炒得武火、文火交替用,似長袖善舞。我不應該懷疑人家的初衷,在我面前,他沒藏著掖著,一招一式我都爛熟于心。錯怪他了,提出報答理當如此。崔師傅哈哈大笑:“不變蝎子不蜇人。老叔不求你報答,但,小子,有件事希望你能成全。”

他伸出沾滿油漬的手,拉著我的身子,像是擔心我從他身邊溜掉似的:“你和五交化公司的老胡啥關系?是親戚?”

“不是!在一條街上住著。”我實話實說。

“蒙我?”

怕他聽不明白,我又重復了一下剛才的話。

崔師傅很怪異地看著我的眼睛:“我想請老胡吃頓飯,不要緊張,沒其他事。只不過聚聚,彼此認識一下?!?/p>

我望著面前的老崔,他說這一切的時候,語言平淡,神情也平淡,我驚嘆,鬧了半天,老崔終于露出了尾巴。他是想讓我搭橋,好結識胡叔,這不是大不了的事,甲乙雙方交個朋友,利己利他都無害。

我把崔師傅的意思轉達給胡叔后,他打起了太極:“你小子好好上你的班,怎么摻和大人之間的事了,陌生人無緣無故請我,肯定里面有貓膩。你回他,在店里見面,有事就明說?!卑豚駠髡Z,陷我于兩難。如照實回復,顯得胡叔沒給我面子,干脆耍小聰明,來個雙面膠,兩頭粘。我假裝得勝回朝,對崔師傅說:“胡叔說了,他最愿和廚子打交道,他別的本事沒有,但吃的本事還是有的。只要你有拿手菜,老胡隨叫隨到。”

崔師傅聽了十分興奮,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簡單,對方沒架子,而且不講條件,爽快應約,他拍拍腦袋說:“吃的多了,自然嘴也叼了。你和他熟,老胡愛吃啥菜?”

我故弄玄虛,說:“恐怕菜譜上的菜別去想,他都吃膩了,搞點新菜,有創(chuàng)意的。至于愛吃啥……”

我靈機一動,撲哧笑了聲:“最好是腳一類的。”

崔師傅怔了怔,然后微微一笑:“腳一類。小菜一碟,無非動物蹄、爪、掌,容我想想再回他?!?/p>

翌日,老崔下了請?zhí)厦媪辛瞬嗣簳烆^轉向、霜打菠菜、老鱉扒河沿、小腳??春?,我笑得飆出兩行淚:“妙!絕了!”輪到我在胡叔面前添油加醋了:“胡叔,崔師傅說了,你是瞎吃,盲吃,死吃,你懂醫(yī)食同源嗎?會吃蟹的人,能把吃了的蟹骨擺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崩虾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僵住了。

我嚴肅遞上請?zhí)?。胡叔瀏覽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開口便結巴:“這,這,這四道菜真新鮮,扎眼。周末,我們相聚在工農飯店?!?/p>

大功告成。我變得有些恐慌,兩頭騙不太好,隱隱地覺得,應撇清與自己的關系。但又細想,不就一頓飯嗎?不至于觸犯道德底線,就算是犯了蹭吃蹭喝的小毛病。

周末,胡叔帶著自己的四川女人,跨進了工農飯店。小嬸來了,我像個跟屁蟲,跟隨其左右,死巴巴地瞅她的腳,沒瞧出腳的不同。她穿黑色圓口磨壓塑料底布鞋,綠色襪子,個子不高,人很白,風韻猶存,頭發(fā)齊耳,長得像小芽的姐姐。

我請他們到小芽的包間落座。胡叔倒一點兒也不見外,桌面上有煙就抽,桌面上有茶就喝,直接說:“孩子乖,老叔給足了你面子,以下節(jié)目就看你咋耍了。”

小嬸舉止得體,端莊坐在那里。

我興沖沖去操作間,崔師傅正換裝,我望著他,大腦一時轉不過彎來。不年不節(jié),身上的衣服鞋襪都換過了,裝扮一新過后,簡直人模人樣。

崔師傅提醒我:“干我們這行,行頭不能臟亂不整,出門在外,公共場所,不能有失我們做廚子的身份。”

崔師傅見了老胡就拜:“胡大哥,你到就是福到,不認識你,就是不認識福,你渾身上上下下都寫著福字。福有多種多樣,體壯如牛是福,兒孫滿堂是福,可你的福是口福,能吃能睡乃天大之福也。”

開場白稱不上到位。胡叔聽了,用舌尖舔那顆帶金的門牙:“啥福不福,我這是豆腐。喬家二少捎話想結識一下,多個朋友多條路,這不,你嫂子也來了。老弟,有事就言,我是看著星兒長大的?!?/p>

酥魚、扎肉、油炸花生米、百合拌水芹。禮貌煙燃著,客套酒下肚,菜隨和品嘗。

“老話說喝酒看朋友,我不認同。崔師傅,咱哥兒倆的福有天地之別,你深似海,我淺如灘。看相應看人的兩個部分。一是面,二是臀。你面部平常一般,但兩只耳朵與眾不同,它大而招風。運氣不是靠等,而是靠招,有風就有運氣。”

胡叔天花亂墜地夸崔師傅:“你臀部寬大厚實,俗語打江山易,坐江山難?!甭務哒ι?,招架不住。

坐在席位上的我,知道這一問一答是演給對方看的,這樣的對話不需要彩排,各自都是老手,而且臺詞可以現(xiàn)買現(xiàn)賣。

小嬸怕胡叔話多掃了大家的興,就往丈夫的碟里夾花生米,可夾了幾次都滑落。漲紅著臉,低下頭去。胡叔嫌費事,隨即拿起調羹,挖了滿滿一勺:“有席才有酒,千百年來,下酒菜無非就這幾個,一是五香牛肉,二是豬耳朵……”說到此時,正在倒酒的小芽立馬放下酒壺,轉過身,我注意到她在抿著嘴笑,崔師傅狠狠瞪了她一眼?!叭腔ㄉ?,它耐夾。四是蓮菜,爽口。”

崔師傅點頭肯定:“哥是行家。這四道菜之所以經久不衰,因為它下酒適口,找其他代替,或另辟蹊徑,變來改去都枉然?!?/p>

小嬸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面向崔師傅:“我們家鄉(xiāng)腌制的泡菜才地道哩。甜、酸、咸,復合味。貴店的扎肉,比不上我們的臘肉,扎肉需要保鮮,臘肉是一年四季想什么時候吃,就隨時可以上桌,不需要儲藏保鮮的?!彼龏A了條酥魚,小嘴輕吃慢咽:“骨酥肉爛,醋的用量適宜,魚骨酥不酥,關鍵在用醋上?!?/p>

胡叔以主人自居調侃道:“女人愛吃醋,談醋就眉飛色舞?!?/p>

他老婆很不自在地問 :“男人愛吃啥呢?”

我無意間瞥見小嬸在偷偷擰胡叔的大腿,低語:“幾杯酒下肚就扯遠了,別忘了侄兒還在這兒的?!?/p>

胡叔不在乎,轉變話題:“秦家有道大菜,叫白扒魚翅。福建廚子善紅扒,秦師傅扒菜不勾芡,功到自然黏,可見老頭絕技在手?!?/p>

崔師傅補充道:“白扒魚翅是老秦的看家菜,火功是湯油完全融合,充分吸收,以至達到用油不見油的效果?!闭f完就起身去操作間唱獨角戲。

崔師傅一離席,小嬸就使性子埋怨:“難得跟你出趟門,說話注意點?!迸赃叺男⊙渴艿礁腥?,臉上泛紅,目光火辣辣地盯著我。我仿佛變成了一支正在燃燒的紅蠟燭。

操作間傳來敲鍋聲,小芽端上熱菜報:“霜打菠菜?!焙鍥]動筷:“霜打,能說得過去?!睅卓貌げ藪焖趾希挥湾佌ǔ山裹S色,撒上白糖即成菜,簡明扼要,緊扣主題。

二道菜:“老鱉扒河沿。”小芽報菜名時,故意多看了幾眼胡叔的頭。盤子里擺放了數張厚玉米餅。我以為弄錯了,這分明是一道面點。胡叔卻哈哈大笑:“虧廚子想得出,此菜只有我這上了年紀的人能識?!?/p>

我不解。胡叔繼續(xù)點評:“沒在農村待過,是不會做這種形似老鱉的餅子的,用地火地鍋炒雞子或燒魚,玉米餅貼鍋沿邊。”

小嬸反駁:“菜名不美,瞎編亂造,叫個黃金餅才好聽哩。如果再配點豆豉、辣椒圈,吃起來軟香不塞牙?!?/p>

“這是飲食的傳統(tǒng)文化,你吃鹽太少,反感字里有扒字,若叫老鱉臥河沿,你就安生了?!笔裁磥y七八糟,扒與臥的字意是相同的。小嬸不依不饒地踢胡叔。

小芽知道我不勝酒力,乘老胡兩口子互相斗嘴,把我的酒換成了白水?!皶烆^轉向”呈了上來。一條鯉魚為主料,魚頭對準了胡叔:“改頭換面又漏洞百出,早年我在汴京城吃過這道菜,應叫酒香煎魚,用黃河鯉魚煎燒,突出紹酒的香味,酒香魚香融為一體。老叔沒喝多,不會暈頭轉向?!?/p>

小嬸譏笑:“好好一條魚,讓人糟踐了。四川糖醋脆皮魚、豆瓣鮮魚、清蒸江團魚、酸菜魚、干燒巖魚,多種多樣,名不虛傳?!?/p>

壓軸大菜“小腳”閃亮登場。小芽笑得不能自已,險些把盤子抖落。我喝進嘴里的茶噴了出來。

小嬸倒顯得特矜持,天底下還有叫這菜名的,不看菜,怔忡地看腳上的鞋子,好像這菜跟自己鞋子里的腳有著什么千絲萬縷的關系,值得深思一下。

怕冷場,我趕緊敬酒敬茶。

胡叔不在意我和小芽的失態(tài),因菜名滑稽可笑,屬正常行為。再說,他的心思全在菜上,興奮得唾沫星子亂飛,敲著飯桌,道:“難為崔老弟,煞費苦心唱這場戲?!?/p>

“小腳”是一個會意象形菜。找一節(jié)完整彎曲的白蓮,切成厚片,厚片中間劃半刀,夾一層肉糊,掛蛋清過油輕炸,千萬不要上色,更不能破壞蓮藕的質白,五個腳趾頭用蓮尖裝扮,紅椒貼在指甲上,將蓮片疊壘成腳丫形,然后用奶湯調味澆汁。崔師傅用心良苦,來一個吃腳就見腳,以藕扮腳。

胡叔口水欲滴,一筷子就夾住了大腳指頭,到底是金牙,他團著舌頭贊嘆:“美!美死了!又白又脆,肉又嫩,我愛這口,不足之處就是菜名過于夸張?!痹捯粑绰?,他又哎呀呀地喊,是小嬸又搞小動作了。

恰在此刻,崔師傅親自端了一盤菜進來:“老兄,我獻丑了,敬嫂子個醬肘子,它滋補美容。”我們共同起立舉杯致謝。

胖嬸曾說過,醬肘子是老崔的代表菜,菜譜上沒有,他一般輕易不露,尤其是在同行面前,想讓他表演一次,比登天還難。

雖叫醬肘子,可沒有一點醬或醬油,肘子上的色那是糖色,肘子進鍋開始掐湯,隨時掌握火候,此外就是收汁出鍋,它的難度是出鍋要讓皮貼在肉上,提起來不碎不散。

小嬸子要了份米飯,津津有味地點評:“今晚的菜,數醬肘子燒得好,不華不艷,名副其實,改日麻煩崔師傅上家,勞您親手傳授?!崩洗逎M口答應,兩只耳朵不停抽動,他起身往小嬸碗里夾肘子。當他反過來朝胡叔碟里夾小腳時,手卻停在半空愣住了。

我順著他視線去尋,可不!不驚才怪!胡叔的那顆金門牙沒了。小嬸也發(fā)現(xiàn)了,她用筷子指著毫無覺察的男人。沒有了護門將軍,胡叔的舌頭在左右上下不住地舔找。

小芽蹦了句:“是不是粘在肘子上了?”一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幾雙眼睛盯著盤里的肘子,沒有啊,奇怪不奇怪。

金牙貴重,胡叔捂著寬嘴說:“藏老貓哩,以往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它是俺老爹留給我的念想?!?/p>

小嬸慍怒嘀咕:“我不來,你非要我來見見世面,這下好了,飯店還沒歇業(yè),門牙卻提前打烊了。”

崔師傅一頭霧水,所謂小事看大,在牙上捅了婁子,一切就會打水漂。他急嚷:“這包間就我們幾個,誰也不能離開,其他人不準進來,仔細找?!痹捓镉性挘瑢ξ液托⊙可?,客人的東西丟了,在場的人,誰也脫不了干系。

我也慌了,一聲不吭地鉆到桌子底下去找,可地上除了煙頭,沒有牙。

“哇!”小芽在叫,似乎已經找到牙了,我忙從桌底下鉆出。小芽在指桌上的菜,大家的目光都回到桌面,還是沒有金牙。

我用疑惑的目光詢問小芽,她眼神蕩漾著一股略帶野性的調皮勁兒:“花生米?!苯鹧啦卦诨ㄉ桌镩W閃發(fā)光。我和崔師傅對視一眼,松了口氣。

小嬸撿起金牙,用手絹包好,對小芽感激地說:“還是這女孩兒眼尖。丟臉丟大了,人家是笑掉牙,你是吃掉牙,自稱是美食家,連牙和花生米都識別不出,以后別吹菜了,改吹牛吧?!?/p>

胡叔雙手合十道:“崔老弟,你我雖然不同鄉(xiāng),但勝似老鄉(xiāng),俺胡家集產傻子,我就當一次大傻子,死認你這個好兄弟了?!绷粝铝撕糜∠螅?、小嬸從容而去。

閉店后,秦師傅聽了我的匯報,定論:“吃客是傻子,廚子是瘋子,炫耀斗吃,吃得疲勞,一直吃下去,終歸是要吃死的?!?/p>

飲食公司舉行烹飪大賽,所轄八個門市部可推薦一至兩名選手參加,地點就設在工農飯店。項目分紅案、白案、服務。動員會上,公司經理任老頭當著全體職工的面拍了桌子:“是騾子是馬,都給我拉出來遛遛?!?/p>

評委成員的組成,也別出心裁,既沒有達官顯貴,也沒有社會名流。聘請了過去的煙葉行老掌柜,棉花鋪老財主,茶葉莊老東家。任老頭認為他們見多識廣,吃過大盤荊芥,是人精,是財富。

向主任派了我一好差事——照相。她說:“這次刀勺起舞,非同小可,各門店參賽代表已經年過花甲,通過比武,讓他們的精湛絕技留于后人。”

那日,同行業(yè)的觀摩者早早齊聚二樓,廚子自帶食材、刀具,個個鉚足了勁兒要大顯身手。我有幸成為大會的工作人員,臂戴紅袖章,脖子上掛著一臺雙鏡頭海鷗照相機,咔嚓、咔嚓,用閃光燈留下了參賽選手的身影。

坐在主席臺正中央的任經理,掃視全場,室內鴉雀無聲,他聲音如銅鐘般宣布:“烹飪大賽現(xiàn)在開始?!?/p>

第一個上場的是廚界的老前輩——尚街食堂李彥斌師傅,他參賽的菜品是:活魚活吃。

一斤半左右的活鯉魚,被快速地刮、剁、破、涮,炒鍋添油置旺火上,用濕布從魚鰓處抱緊魚頭,露出魚嘴,保持正常呼吸,左手扣住魚眼,抓緊魚頭,右手掂起魚尾,迅速下鍋炸制。同時,用另一炒鍋制汁,把預先準備好的涼糖醋汁澆到出鍋魚身上,魚身熟了,魚鰓、魚嘴卻還在動。

拍照的我看得真真切切,佩服得五體投地。評委們無不為之嘆服,圍觀者驚呼:肉吃鮮殺,魚吃跳。

大十字酒樓張大昌師傅善爆菜,爆魚片、白丸子名揚魏城,白丸子又稱 “到不到三百六”,顧名思義是肉泥要在盆中用手攪打三百六十回,方可下水鍋。而今天參賽的是與“爆”不沾邊的菜:九轉大腸。評委們食后無不嘖嘖稱贊。大腸軟嫩,色澤紅潤,酸、甜、香、辣、咸五味合一。

任經理特意端起兩大杯滿滿的茅臺酒,敬李彥斌、張大昌師傅。老前輩互相碰杯,向觀摩者深深鞠躬后一飲而盡。頓時,場內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我早就仰慕許建發(fā)師傅,但從未見過其人,他是新市場飯莊制作甲魚的高手。打小奶奶就囑咐我,切勿吃甲魚,食了會長不高的。因而甲魚在本城廚界被一致認為是不宜燒制的。

許建發(fā)師傅報的菜名是“霸王別姬”,偏偏還是離不開甲魚。此菜的副主料是一只母雞。我宰過雞鴨鵝,刮過水里游的各種魚類,但對甲魚的初步加工一竅不通。觀摩者出于好奇,紛紛涌進操作間,菜還沒做,人聲嘈雜起來。評委席上竊竊私語。有的說:“大補?。∷俺陨蠋卓??!庇值溃骸俺越疱X肉,不如喝甲魚湯。”

許師傅從自帶的網兜里掏出甲魚,朝砧板上一扔,右手提刀,左手拿雙筷子往甲魚嘴里搗,甲魚猛地伸出頭頸,緊緊咬住筷子。許師傅眼疾手快,一刀剁掉頭部,出血后,刀從甲魚蓋邊處劃開,取出內臟。太簡單了,斬下首級,破蓋頂沿。我又學會一道霸王別姬。

燈塔回民飯店陳廣義師傅表演的菜是:炙子骨頭。陳師傅將木炭爐點燃,放上烤架,待木炭不回煙時,把腌好的羊肋肉放在爐子上炙烤,并不停刷汁,至羊肋肉烤透,色澤紅潤,嫩香骨美,唇齒留香。陳師傅當場講解炙子骨頭的典故,說:“天寧節(jié),宋徽宗生日時,群臣祝壽,它是盛大御宴上的一道下酒菜,及至南宋,成為臨安市肆菜的名品,其后在中原一直盛傳不衰。”

工農飯店是大店,因而參賽選手多出一名,秦師傅先上,崔師傅做準備。老師表演何菜,做徒弟的無法知曉,根本沒資格去問,推猜無非是菜譜上的拿手私房菜。當主持人報秦師傅獻計的菜是“三套鴨”時,我如墜霧中。

三套鴨,有一種刀切破手指的感覺。老評委們離席相聚。何謂三套鴨,我不解其意,占著天時地利,外加照相優(yōu)勢,我目睹了秦師傅制作的全過程。家鴨一只,野鴨一只,鴿子一只,用刀從家鴨宰口處頸骨斬斷,在頸與翅膀相連處劃一刀,劃出鴨皮,抽出頸骨,用手翻開鴨皮,邊翻邊用刀割開,使骨肉分離,一直割到大腿末端,斬斷髖骨,去腿骨,切去鴨臊,再把鴨皮翻轉,恢復原狀,野鴨與鴿子也用上述方法整體出骨。將鴿子填入野鴨腹內,野鴨填入家鴨腹內,又在家鴨腹中填入冬菇、火腿片、筍片,把家鴨刀口合好成套鴨,套鴨腹朝下,放入有竹墊的砂鍋內。秦師傅交代后勤人員燉兩小時即可。

空檔,臨時由崔師傅唱,主持人連喊三聲,人沒動靜。我斷言崔師傅肯定在一樓蹲廁過煙癮,天天如此,照時照點,這是他的習慣。向主任說:“想打退堂鼓?!迸闪伺謰鹣聵侨ソ?。

今天場內場外,我特別起眼,登高下低地拍照,像個報社大記者。小芽用自己的紅手帕替我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我不領情,連眼皮也沒眨,氣得小芽俏罵:“真浪!浪里白條。”

片刻,胖嬸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不好了!老崔扎著屁股了?!?/p>

向主任愕然:“剛才還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怎么就一會……”

胖嬸道明了緣由:“就在秦師傅表演做菜時,他鉆到廁所吸煙,褲子半拉就去蹲,叫誰也不會想到,便池里豎立著一根長竹尖,大白屁股被狠狠扎了進去?!?/p>

旁聽的小芽不分場合地放聲大笑。向主任沒工夫理她:“大白天遇見鬼了,廁所里哪來的竹尖,人現(xiàn)在何處?”

胖嬸答道:“扎住屁股溝部了,血流不止,油條組的勾勇剛挺身助人,用采購員的三輪車把老崔送到附近的醫(yī)院了?!背隽诉@么大的事,向主任怕兄弟單位看笑話,立即板起面孔,讓胖嬸住口,并通知主持人取消崔師傅的比賽,隨即退場,奔去醫(yī)院。

胖嬸是話匣子:“算幸運,離肉頭偏差一點點。人要是晦氣來了,喝涼水都塞牙。前幾日才買了輛飛鴿自行車,哼著小曲來,暈著小酒走,光愛惜車,沒保護好腚,嶄新的飛鴿車也騎不成了。他表演的菜是燒驢鞭,廚技沒展現(xiàn),自己卻在醫(yī)院暴露無遺。”

歇晌,任經理招手叫我:“小兔崽子,我和你爸交情不薄,前時我還到你家開得小鋪喝胡辣湯,好好干,將來會有出息的?!闭f了,朝我頭上拍了一巴掌,老頭打醒了我,發(fā)現(xiàn)有戴大蓋帽的民警,面熟,原來還是派出所的那位警察同志,推理準是沖著老崔被扎的事來的。

小芽端上了秦師傅的三套鴨,“老掌柜”放筷子:“家鴨肥嫩?!薄袄县斨鳌鞭酆殻骸耙傍喯銤?。”“老東家”品口茶:“鴿肉細膩。”

小芽裝斯文:“三鴨戲水。”

我回敬她:“真浪!浪里小蝦?!?/p>

下午是面點和服務比賽,西關飯店李師傅計時手擠綠豆面丸子,甜食店女同志制作湯圓、糖糕、麻花,車站飯店安師傅現(xiàn)場打發(fā)面火燒,小搟杖敲得鏗鏘有力。

看服務技能是一種美,一種情趣,一種藝術。小芽參加酒席擺臺?!袄险乒瘛备袊@:“如果調教好是個丫頭命。”“老財主”不認同:“再調教也比不上俺府的小菊丫頭。”“老東家”搖搖頭:“她像西廂記的紅娘?!备黜椖勘荣愅戤叄w選手、公司領導及評委合照留念。

來賓散了,向主任對本店員工開了一個簡短的會,她宣布了一件事:“今天,我單位發(fā)生了一起惡性事件,職工勾勇剛利用夾油條竹竿,偷偷削尖了插在廁所里,有預謀地制造針對崔師傅的報復行為。性質惡劣,手段殘忍,公安部門根據確鑿證據拘留了勾勇剛。紙包不住火,操作間用抹布吊炒鍋的事也是勾勇剛干的,他招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同志們,工作之間有矛盾,有隔閡,有摩擦,實屬正常,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長,但不能下此狠手。我希望大家要引以為戒,做一個守本分的好工人。另外,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任經理已經批準我們建水沖廁所的計劃了。”

喜訊來的太遲了,是以勾勇剛觸犯法律為代價所換來的。我為他的行為感到羞愧,同事之間不能玩過火了,惡作劇也要有個度。勾勇剛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工農飯店被評為市財貿戰(zhàn)線紅旗單位。向主任自然升遷了。歡送會上炸了鍋,大家七嘴八舌,當面鼓,對面鑼地敲起來,有豎大拇指的,有說你走我也要寫申請退休的。秦師傅聽著,沒有插嘴,大的變故即將到來,只有沉默。

都說得差不多了,向主任朝我點點頭,示意我也講幾句。我反應遲鈍,愣站著。向主任笑笑:“臭兒,你從實習學徒轉入正式全民工,我們相處了兩年有余,談談對我有何看法?!?/p>

自打我進店,向主任就沒叫過我正名,在她眼里,我還是毛頭小伙子,她叫慣了,我也聽順了。本能地想說一個學生娃被改造成廚子,對向主任這位人生中的頭位領導,有千言萬語要講,剛要開口,秦師傅卻說話了:“嘴上沒毛,你以為能說個子丑寅卯?!蔽冶磺貛煾禂r住了。

向主任把辦公室收拾清理完畢,哽咽著做最后道別:“謝謝同志們多年來對我工作的支持,工農飯店給了我榮譽,我愛工農飯店,更愛這里……”到此,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幾位女師傅撲上去,圍抱成一團,放聲大哭。

隔了兩天,來了新領導,姓康,從平級單位的食品廠調來當工農飯店主任,干了半輩子點心,據說會炸梅豆角,基本算內行。康與向行事作風有區(qū)別,向不愛泡辦公室,愛下班組走動,哪個飯菜窗口都有她的身影??刀Y節(jié)性地和全體職工照面后就未見其動靜,周末總結會也被取消了,生產情況概不過問,飯菜服務質量出現(xiàn)異常,他推給下面負責人自行處理解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好是把他遺忘了。

員工私下議論:康主任辦公室墻壁上掛著的錦旗獎狀換成了一張大地圖,圖上的不同地域被貼上了紅、黃、綠的小旗,整日耗在辦公室里,一門心思地盯著地圖看。

他們說他們的,我和小芽暗喜,不開煩人的會了,下了班就可以走人了。

勾勇剛被除名了,店里對他沒有網開一面。有一天在街上遇見了他,為了生計,獨自在西關農貿市場混,起早就從城鄉(xiāng)接合部倒賣進城農民手里的雞子,再倒賣給卷煙廠家屬院的職工。曾經朋友一場,我問:“這能賺幾個錢?”勾勇剛賣關子說:“這話不應從你嘴里出,忘了咱們是干啥行當的,朝雞大腿打水啊。新來一批上海人,嘴饞,愛吃活物,當面過秤,一個愿打,一個愿吃?!?/p>

勾勇剛善鉆營,厚著臉皮轉移話題:“康主任和我沾親帶故,按輩分,我該叫他小舅。”

我不客氣地打消勾勇剛的念頭:“別惦記了,就是大舅爺也幫不上忙?!?/p>

他低頭說:“知道,回店是不可能了。老崔現(xiàn)在怎么樣?”

還好意思問,我如實報告:“臉面掛不住,跳槽了,調到南關輪胎廠干伙房。咳,又不是扎著臉。你下手忒黑,挨了兩耳光,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勸你找個正當營生?!?/p>

勾勇剛悲嘆:“現(xiàn)實擺在面前?!?/p>

菜販子的吆喝聲提醒了他:“衛(wèi)星,我想在鐵東支個胡辣湯攤,離你家遠遠的,不影響咱兩家生意,你回去央你奶奶把配方給我?!辈还茉趺凑f,勾勇剛是因為幫我燒火才挨的耳光,導火索因我而燃,理當為他排憂解難。

奶奶溺愛我,我和她老人家老沒老相,少沒少樣。我常喚她:“小妮子!”奶奶樂開花兒地應。她也叫我:“喬老爺!”我響亮答,“到!”家父沒少罵我,但奶奶覺得入耳。其實,我逗她玩,找回童趣,是怕她患腦萎縮、癡呆癥,所以玩差輩游戲。年紀大,本應學乖躺在安樂椅上享清福,她偏不,東竄西跳,手腳閑不住。

我嚇唬她:“跌一跤就得勁兒了?!?/p>

她氣你:“俺就是不跌,動彈不得,變成蝴蝶飛來飛去煩死你。”真皮實。管教小孩容易,聽話。管教奶奶太難,費心。

趁奶奶高興,我把勾勇剛想要胡辣湯配方的事告訴了奶奶,她眼睛瞇成一條縫:“磕一萬個響頭我也不說?!?/p>

康主任在辦公室憋了多日,這一天突然召集全體職工去他辦公室開會??的駚辛⒂诘貓D前,辦公室氣氛很沉悶,全體員工屏息靜候梅豆角大師的發(fā)言??抵魅伍_口:“工農飯店向何處去?我是來掃清路障的。我們要敢為天下先。從古到今,民以食為天,衣衫可將就穿,房屋荒矮能擋風雨,飯一頓不吃餓得慌。一樓各班組,窗口要打破條條框框,放開手腳走分片承包,單獨核算,多種經營,優(yōu)化組合的承包模式。二樓一旦時機成熟,也要施行目標管理責任制。主業(yè)理順了,下一步,我們搞點副業(yè)。魏城的土特產粉條、腐竹、玉米、大蒜,過長江渡黃河,銷往東西南北,換取祖國邊陲的黑木耳、葵花油、海參、魷魚……”

會散,大家打了興奮劑似的,個個如雄雞伸著脖子叫喚,胖嬸抖著翅膀唱歌司晨:“霹靂一聲震天響啊,康主任和俺一條心……”但秦師傅似乎蒼老了許多。

沸騰了,用“群廚亂舞”形容工農飯店一點兒也不為過。

首當其沖要數機制水餃組,唱對臺戲的是油條組,從大后方移到嘴前沿,支起案板、水鍋,不炸油條,改賣起手工水餃。機制水餃皮厚、餡少、肥膩,實在是又難看又難吃,手搟餃子有韭菜、芹菜餡的,皮薄味鮮,顧客愛吃。一下子,餃子組人人成了氣鍋雞,不愿坐以待斃,破例高薪聘請了異地廚子,經營牛肉拉面。

蒸饃組也不甘示弱,饅頭不蒸了,私自湊錢添置了一臺大烤箱,專賣法式面包。

燒餅組換位思考,找掙錢快的品種,賣盒飯,大米兩角,雜燴菜三角,不找零錢,不收糧票,一切為了便利顧客。

餛飩組、小吃部、包子班、甜食窗口、豆腐湯柜、鍋貼間、面條鋪,紛紛響應,瓜分燃料,獨霸炊具,可以這樣說,各行其是。

二樓卻依然如故,秦依然按老皇歷辦差,不允許手下人撼動固有菜譜、核計、采購、驗收、服務體制的底線。人心騷動,但上客率時起時伏,收入基本能與一樓持平,且大小廚子及隨員有一定烹技,所以還算穩(wěn)定。

康主任把任務給各個班組落實清楚,責任細化到每一個人頭上,自己一身輕,悠哉!勝似閑庭信步。初戰(zhàn)告捷,于是康騰出手,擼起袖子搞副業(yè)。他一點不糊涂,做生意必須靠能人,只有求賢,買賣才會興隆。飯桶里挑肥揀瘦,終于撈出一塊兒可口的。此人姓鄺,名光,小四十,是挖過來的,貨郎出身,脖子奇長,屬燒雞派。

康主任夸鄺光吃鹽多,人稱草帽王。鄺光不會做草帽,因會賣草帽出了名,同行貨郎麥收前賣草帽走莊趕集老賠錢,鄺光賣草帽總捎帶一把椅子,人山人海的地方不去,找離集市接近的空場,鋪上塑料布,卸下車上的草帽。爾后,戴頂草帽站在椅子上叫賣。不管跟前聚攏多少買草帽的人,眼睛觀著一個一個拿草帽走開的人,買主是否給錢盡收眼底,這就是鄺光吃鹽多的精明之處。

鄺光伸著長長鵝脖走進了工農飯店,我和大家異口同聲吶喊:我們不需要草帽,我們要錢包鼓起來!

鄺光領著內人和康山南海北地亂竄,洽談一筆生意,鄺光留在原地催發(fā)貨,自己女人則陪康回來接單。

鄺光的老婆叫小軟,賣友誼牌雪花膏出身,兩人在同一個單位,是一起調進來的。胖嬸嘲諷他們仨為三套鴨。

趕鴨子上架,老鄺的第一樁生意是無頭魚??嫡仪貛煾?,要把菜譜上的酥魚劃掉,換成干炸無頭魚。秦紅了臉,不買康的賬:“砸牌子的事,趁早罷手,別想在我這兒過。”康碰了一鼻子灰,顧及秦是老人,就忍氣吞聲地下了二樓。

接連幾天,大眾飯店班組窗口瘋賣無頭魚,雖然炸魚壞了一鍋油,但畢竟魚沒頭、沒脖子、沒扔的,香了整條路,所以顧客樂意吃。

耳聞勾勇剛發(fā)了點小財,一見面果然令人刮目相看,穿衣打扮像店里的采買,他來尋康舅。我和小芽被康叫到辦公室,保管員也在。

勾勇剛帶來了兩種樣品,一袋是干虎皮參,另一袋是干魷魚。我細驗后,說是真貨。

康主任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丑話說前頭,親戚和生意是兩碼事,衛(wèi)星瞧仔細點,此業(yè)務能不能做?!?/p>

按理應該由秦師傅來檢驗,還輪不上我,自從無頭魚之事后,康與秦顯然有了矛盾。繞秦由我來拍板,我說:“干貨發(fā)制要一比三,就是一斤參發(fā)制不得低于三斤方可。為了穩(wěn)妥起見,不如先發(fā)制再定?!笨岛捅9軉T同意了我的建議。臨了,康對勾勇剛講:“具體接貨事宜,你和他們倆商量。”

勾勇剛的破屋爛舍里添了一個大沙發(fā),一個咖啡色玻璃茶幾,一個繡有金魚的枕頭。小芽直努嘴,示意我往屋頂的晾衣繩上看,那里搭掛著女人的衣物。

勾勇剛不害臊地解釋:“賣煙女的。她和我同病相憐,也被卷煙廠開除了。沒了職業(yè)就跑到我這里,幫襯我在農貿市場收雞子。聽說你倆要來,這不,剛出去買酒菜了?!笨磥砉从聞們深^都沒閑著。

未喝酒,他說了正事。魏城的土雞通過列車的行李廂販運到漢口,回城再親自攜帶當地特產武昌魚、干食材等。

為了降低托運費用,不走行李房過道,直接貨跟人上了車。我和小芽的任務就是接貨,不在站臺接,而是在離車站約一公里南的小樹林接貨。沒有接頭信號,火車到達小樹林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鐘。

我蹬三輪車,小芽坐在上面,郊外的田野是活躍而美麗的。不覺間,已到柳樹和楊樹雜生的樹林,它恰位于鐵道邊上。

小芽破壞了樹林里的安靜:“衛(wèi)星,靠近一點,我身上又沒蒺藜?!?/p>

我挪了幾步,她甜蜜地笑:“緊挨著我?!?/p>

我不移,她吹了一口氣:“真是塊臭豆腐。”

說實話,一旦愛的力量降臨,拿菜刀轟都轟不走。她伸開雙臂撲向我,我迷迷糊糊迎接她,倆人好像不是佇立在靜悄悄的樹林里,而是置身在火樹銀花的懷抱之中。屏住了呼吸,心里充滿了醉意,這時候根本無暇思考接貨的事兒。

遠處響起尖銳的汽笛聲,那綠色長龍奔馳過來了。小芽罵了句:“挨千刀的瘸子勾?!?/p>

一夜之間,魏城的飯館多如牛毛,略有上百家。有工礦的,有農村的,有學校的,有事業(yè)的,有街道的,總之,各個階層都涌入了餐飲行業(yè),匯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這對專業(yè)門店來說,簡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輪胎廠在老崔的蠱惑煽動下,幾十號人不安心修補內外胎,卻歇業(yè)改行,開起了迎賓餐廳,經營正宗豫菜。老崔為了拉生意,率先推出紅白事包桌一律享有雙雞雙魚的優(yōu)惠,他不守禮數,打破常規(guī),讓招待員不僅微笑服務,還要全方位放開陪酒、陪吃。客人呼啦呼啦地登破了門檻。

康主任坐不住了,每日一二樓來回跑,人氣不旺,營業(yè)額下滑,售票窗口排長隊的現(xiàn)象沒了,職工怨聲載道。幸虧,大眾菜撒手得早,自主經營,掙多掙少,怪不得領導。他所擔心的是二樓,面對市場無情的黑旋風,秦師傅還冷眼抱著陳舊的觀念紋絲不動。

康主任讓秦師傅到迎賓餐廳取一下經,秦不尿他的壺:“一桌酒席上兩條大魚,兩只整雞,這不是品菜,而是餓漢搶食。出如此損招,離關門日子沒多遠了?!?/p>

“可是……秦師傅,顧客不認菜精,只認盤大、量足、份多?!?/p>

“坑蒙拐騙,我姓秦,天生不會做,凡經我手賣出的每道菜,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在做,天在看。”

“我們要創(chuàng)新,不能一條道走到黑。比如扎肉,換成老鄺發(fā)回來的牛肉罐頭,變變花樣,別成天老一套?!?/p>

談到這兒,秦氣惱地將刀一扔:“姓康的,你是真懂還是假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沒有天然食材怎么去創(chuàng)新。拿罐頭上桌,這是商店營業(yè)員干的,我們廚子絕不會用買來的成品食物,再轉手賣給顧客?!?/p>

康主任搖搖頭,兩人不歡而散。我忙遞上秦師傅的茶缸,讓老人家消消氣。

康主任不能容忍自己的權威被挑戰(zhàn),他要對二樓動真格的了,即刻實行整層樓全包,下發(fā)了目標責任書。這招太陰,逼秦卷鋪蓋滾蛋。

康主任在會上笑里藏刀,勸秦:“您老德高望重,我思來想去,這二樓挑子還是由您擔為好。您承包了,我在后臺當您的勤雜工,保準您老沒有后顧之憂?!?/p>

秦預料到康會來這一手,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退休申請書。康假惺惺地擠了幾滴貓尿。

過了幾日,康主任借了輛破解放,委托我送光榮退休的秦師傅。

秦師傅胸戴大紅花,樂手們吹吹打打,汽車繞城一圈后,秦下車謝幕。就這樣,魏城一把刀離開了廚界。

秦師傅一走,康主任推舉鄺光的老婆當了二樓的管事。生意不但沒有起色,而且更加蕭條。老主顧嗅到菜肴變了味道,馬上投向其他門店,胡叔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小軟的脖子沒有丈夫那么長,但她是地地道道的白脖。不懂烹飪,頤指氣使,還與康主任穿一條褲子。

康主任吧唧著嘴說:“僧多粥少。”她就盲目地快刀斬亂麻,裁人。先削減面點師,菜譜上的主食由月餅、梅豆角代替。

康主任旁敲側擊:“利潤偏低。”她就毫不留情面,瘋狗一樣咬廚子用油超標,要節(jié)約調料。

康主任內火攻心,嘴角起了泡,說:“管理混亂。”她就讓職工死背條例,其中有一項是便后要洗手。

有位刺頭也許是故意念成便后要用手。免不了大家哄堂大笑。胖嬸續(xù)接道:“沒有紙用瓦塊呀?”

平心而論,小軟玩不轉這飯店,她生不逢時,錯登了舞臺,沒有找準自己的定位。瞎指揮,遭殃的是養(yǎng)家糊口的工人。

每況愈下,像雪球越滾越大,工資與效益掛鉤,員工失望透頂,更別提樓下,一盤散沙,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互相較勁、使拌、拆臺,已經完全失控。

鄺光的副業(yè)也是三分錢豆芽——一撮。草帽王發(fā)往新疆一節(jié)車的粉條,人家開包檢驗,查出粉條摻了沙子。貨到地頭死,乙方撕破臉皮,按合同要求索賠,扣留了貨和人。傳言對方動了手,還掐著鄺光的長脖子吼:“萬金油唬字牌?!?/p>

四面楚歌,康主任愁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沒有人愿意和他同舟共濟。小軟哭得一噎一噎的,對他說:“你是挑軟柿子吃,我要毀約。”工農飯店陷入了破產倒閉的絕境。

勾勇剛來了。康主任把勾勇剛當成了救命稻草。聽人勸,吃飽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勾勇剛獻上了一計,開錄像廳。

一語未了,康主任左眼跳了,茅塞頓開。魏城的火車站、商場、郵局、醫(yī)院、銀行、汽車站、書店、茶社均坐落在七一路上,工農飯店的優(yōu)勢,正好地處此路繁華、客流量大的中心位置。

勾勇剛是有企圖的。他約康舅和我在地攤兒上開會,小芽也在。由勾勇剛投資,康主任提供二樓場所,雙方共同開辦錄像廳,利潤稅后平分。

康主任生意場上一敗涂地,談判席上硬不起來。不管怎么說,只要能保住職工的基本工資,不讓單位再往外出錢,提什么條件,一概應允。不用唇槍舌劍,兩人一拍即合。

餐飲轉娛樂行業(yè),必須將屋子打掃干凈再請客,租賃制,一樓按平方計價出租,二樓公私合營,三樓旅社依然歸屬店領導。還好,三樓保留了建制,若也出租,康主任就只是工農飯店的一個門童而已。

胖嬸不再唱了,撒潑罵街:“靠房租收錢,這樣的店領導,俺孫子傻乖乖也會當?!?/p>

我對權力不動心,只求學出點名堂。目前,想繼續(xù)干廚房是不切實際的。廚子走的走,散的散,調的調,改的改。

康主任拍著我肩膀,寄厚望:“衛(wèi)星,千斤重擔落在你肩上。我們工農飯店沒有退路了,我決定由你當二樓負責人。”我的志向是能到人民電影院當一個檢票員,陰差陽錯,家父讓我頂班做了廚子。在秦師傅手下干了這么長時間,我愛上了烹調,它博大精深,從人工火的發(fā)明到農耕文化的出現(xiàn),從茹毛飲血到煎炒烹炸,深深迷戀不舍。我為自己是一名廚子感到驕傲和自豪。

十字路口向何處去?我徘徊、茫然,醉醺醺回到家。奶奶的眼睛睜開了:“此處不留喬老爺,自有留爺處,這個錄像廳差事,打死也不能干?!?/p>

我昏頭昏腦地在奶奶耳邊嚷:“大人的事,小妮子莫要摻和?!?/p>

勾勇剛就是挖墻腳的蛀蟲,他揚言要投資,但二樓的椅子、燈光、吊扇、窗簾、排煙口、洗手間都是現(xiàn)成的,飯桌一撤就齊備了。不過,投影機、電視是他買的。忘了,手電筒、紅袖章也是他大方添置的。

小軟在樓梯口拐角設了個柜臺,賣瓜子、糖果、汽水、花生、紙煙。胖嬸升到三樓洗衣房,當了洗衣工。小芽也干了稱心如意的售票員。但不是在室內,而是在門外賣錄像票。我沾了負責人的光,可以拿著手電筒照來照去,像巡邏觀察敵情一樣。

生意火爆。錄像廳里擠滿了魏城的時髦人物,個個都興奮若狂,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調情飛眼,有新寵舊愛,有親嘴手抓,烏煙瘴氣。過道上,窗戶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二十四小時不散場,兩臺機器輪流放映。觀眾眼不眨,死盯著大屏幕,有南拳北腿,有太極武當,有鬼吹燈,有神仙救美,有談情說愛,五花八門,刺激、過癮。

勾勇剛沾沾自喜,康主任笑得合不攏嘴。

特殊行業(yè)有兩怕,一怕火災,二怕打架斗毆。康主任曉得分量,時時刻刻防患于未然,那根神經繃得緊緊的,絕不敢掉以輕心。他每個環(huán)節(jié)皆細查,力求安全。我大部分的工作時間是夜場,康主任夜夜坐鎮(zhèn)監(jiān)督,俺倆碰面,他叮囑一番。然后,處處轉悠,乏了,就到小軟的柜臺位里。說實話,康主任為錄像廳操碎了心,真應老話:天下莫如掙錢難。

這天,我剛要歇班,康主任派人叫我到辦公室。書法家桂春同志陪著一位貴賓來吃飯,貴賓是海外華僑,原籍魏城人,家住鐵路西煙行街,姓胡。我記起來了,貴賓就是奶奶講的胡叔他爹。

老先生八十多歲了,穿黃澄澄的西服,拄著一根手杖。很顯然,老先生一踏上故土,沒急認家門,想到的是家鄉(xiāng)菜。

康主任非常抱歉:“好喜來飯莊已經換了招牌,現(xiàn)在叫工農飯店?!?/p>

老先生帶著疑問:“為啥要換匾?秦氏三兄弟還是否健在?”

一聽老先生問秦氏三兄弟,康主任忙說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就改了。秦家老二才光榮退休,他賦閑在家享清福呢。”

“干部同志,好喜來是過去的老字號,秦家菜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名片。雞絲餛飩,小籠包,春卷,我海外生活幾十年,就是不忘這里的秦家菜和他的風味小吃?!?/p>

“干餐飲太麻煩,廚師素質普遍低下,不便于管理?!?/p>

老先生拄著手杖朝地搗了幾下:“糊涂呀,用家鄉(xiāng)話,胳肢窩里思維。應該把飲食文化一脈傳承下去?!?/p>

康主任不認同:“老先生,你是做煙葉生意的,隔行如隔山,飲食行業(yè)的水深得很。”

老先生長嘆一口氣:“一蟹不如一蟹?!崩舷壬Ю锾鎏鰪暮M鈿w來,念念不忘家鄉(xiāng)菜,沒料想,是這樣的局面。

康主任悟不出貴賓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我翻譯道:“這是洋話,土語是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p>

怕事,卻偏偏來了事。勾勇剛耍小聰明,執(zhí)意要在子夜放映少兒不宜的錄影帶。我認為不妥,拒絕采納。他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搬來康舅:“合同上一是一,二是二。硬件甲方負責,軟件由我提供,出了問題,我乙方擔當。做生意要走一步看三步,娛樂場所不這樣,能長久嗎?”

勾勇剛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你們過去賣飯,就因為膽小沒翻新花樣,結果如何……要吸取教訓??翠浵袢缤凡穗?,菜里不多添加味精,能有味嗎?”

畢竟同事一場,牙和舌頭也有碰撞,我不想為這么點破事鬧僵,再說,我不過是在這兒過渡。康主任不打算堅持原則,他甚至有點嗔怪:“勾勇剛同志,語氣重了,我們離了你,地球就停止運轉了嗎?衛(wèi)星是你的好友,沒有解不開的疙瘩。行了,你愛咋的就咋的?!甭劼牬嗽?,我心生厭惡,覺得康主任目的不純。這么一來,夜場更鬧了。

我有一事不明,康主任是有家室的人,卻夜夜不回家盡責任。我計算了一下,他已經有兩個半月沒有回家了。我好奇,不放過蛛絲馬跡。

康主任人模狗樣地踅至工作臺,還不無擔憂地說:“盯緊點,多長個心眼,天知道會出啥事。”

我沉下聲:“門關得嚴嚴的,不再售票了,天不亮,一個也不許出?!彼姆哦呛?,打個哈欠,照往常一樣進了操作間。

康主任的值班室設在廢棄伙房的面點房里,里面放了一張床,擺了一個辦公桌,簡簡單單,讓他夜間解解困。場內觀眾全神貫注地盯著銀屏,我躲在一處死角,觀察一個人。

她動了,她尋到了這里,朝廳內扭了臉,站了一會兒,趁屏幕暗下來,溜進了操作間。我繞了過去,見門虛掩著,對了,操作間的大門是沒有鐵鎖的。我順著記憶中的黑道慢慢前行。這時,面點房里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鼠嚙的聲音。我躡手躡腳地貼門縫上聽。

“老鄺何時回來?”

“急什么,勾勇剛前日發(fā)了一節(jié)車的粉條過去,省得他在家礙手礙腳。”

“你壞,俺倆中了你的計謀?!?/p>

“開燈!”前廳傳來男人的吼聲。一個大漢在席間繼續(xù)喊叫:“快開燈!”我察覺事情不妙,推上閘刀,大廳立刻燈火通明,看這架勢,來頭不小。

有人叫喊:“查夜的,竄呀。”一大群人擁到樓梯口,互相推搡,一會兒,觀眾跑光了。

康主任出來了。我用手勢示意同事回避,于是他們相繼起身,也馬上離開了。剩下我和康主任,大漢做了一個手勢:“跟我走?!蔽铱纯纯抵魅?,康主任看看我。大漢不耐煩地說道:“到所里去!”他身后的另一名同事拎著手銬要來銬我,被康主任制止了,他大聲說:“走!我也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p>

還是那兩間沒窗戶的房子,因擺設簡陋,燈光刺眼,給人一種異常空曠的感覺。稀罕!俺街詹伯也在。不知何故,他抱著頭蹲在角落里。

我快癱軟了。康主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走進屋,見長凳就去坐。大漢突然喝道:“不準坐!抱頭蹲下?!?/p>

康主任一時難以適應,故意做出鎮(zhèn)定樣子,“文明點,我是工農飯店主任?!?/p>

空闊的屋子里只有我們仨,詹伯安慰道:“兄弟,你命算好???!風水輪流轉,要在往常,我老詹走街逛巷,人人敬著,都給俺打招呼的?!?/p>

康主任用舊報紙捻成小卷塞住出血的鼻子,夾雜著中低音:“老哥你……”

詹伯沒有絲毫隱瞞,說:“誰還看電影,找米下鍋,放了點別的?!?/p>

至此,我才明白詹伯為什么被帶到派出所,那個大漢也在人民電影院放了眼線??涤植嫜⒆×藟Ρ?,這里不是他的辦公室,沒有地圖,唯有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終于等到派出所上白班,還是那位戴大蓋帽的警察,一進屋,態(tài)度挺好地向康、詹賠禮:“太不像話,二位受驚了?!?/p>

康、詹生氣也罷,發(fā)怒也罷,警察直道歉。

康、詹實在氣不過,同聲問:“大漢原是哪個單位的?”

“是東關石棉瓦廠看水塔的臨時工?!?/p>

認倒霉吧!他倆又齊聲罵:“嘿!這個龜孫,充孫大圣耍起老猴來了?!?/p>

警察客氣地說:“我們有責任。至于你們,要停業(yè)整頓?!?/p>

我在自家胡辣湯攤打下手,遇見了來吃早點的胡嬸。一只腳搭在另一只上面,她的腳在透明的絲襪下露出閃亮的肉色。她都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

我問起胡叔近況,她苦笑一下:“沒有你家過得滋潤。他病了,患上一種很奇怪的疾病,住進了醫(yī)院。醫(yī)院的機器設備檢測不出病因,老虛脫,拿起筷子手就抖。醫(yī)生不許他吃硬菜,勸他多吃軟飯,最好是頓頓見稀。唉!他老爹帶回好多錢,錢再多也白搭,治不住病。請了個老中醫(yī),人家號脈看舌苔,說你胡叔營養(yǎng)不良,需吃雞鴨魚蝦,好好補補。有一次,他讓我去殯儀館餐廳打一碗雜燴菜,說那里的雜燴菜地道,想吃。打死我也不去。我騙了他,在家里簡單做了一碗,你猜咋樣?他吃了一口就把碗摔了,破口大罵殯儀館的領導,說不該換廚子。往日,你胡叔風光得很,走進城內的每家飯館,總愛在廚師面前指手畫腳,說三道四??扇缃?,誰都不待見他,待在一間病房里,罩上白帽,套上白衣,躺上白床,蓋上白被,讓護士小姐摸摸上頭,敲敲下頭,指揮起臥,一個挨宰的樣兒,學乖了,也懂事多了。用你們的話,軟不溜秋的,像根隔夜油條?!?/p>

哥哥從部隊來了電話,說他離開團部,升到軍區(qū)后勤處了,當了招待所所長。所里聘請了粵菜師傅,意思是讓我到他那兒學習一下廣東菜。家父聽了,連贊三個好。他默默地說:“走之前,提點東西看看你秦伯伯。”

秦師傅正在聽京劇,我放下禮品,靜靜地陪著他。此時此刻,我想起了自己在秦師傅手下的日子,覺得秦師傅為人是何等正派,十分感激他,虔誠祝愿他老人家長壽。

那一段戲完了,秦師傅揚聲說:“出去走走是應該,多掌握一門菜系,將來可堪當大任。衛(wèi)星,千萬要牢記,廚德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廚技。學有成就,徒兒徒孫多了,切勿翹尾巴,更不要捧稱自己是大師,中國的大師只有一個,那就是梅蘭芳先生。要學到老,干到老,絕不棄案、棄鍋?!?/p>

小芽找上門,全家樂開了花。家父上街買糖、瓜子、水果,母親在灶屋里打雞蛋茶,姐姐指認墻上我百天的照片,奶奶也不問生辰八字,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大方取出壓箱底的傳家寶——一雙銀筷子交付給小芽。

我即將遠行,也不知誰告訴她的。走出家門,她挽著我的胳膊:“可不要拈花惹草,人家等著你回來?!?/p>

我氣她:“說不準,遇見櫻桃肉,我還是要吃上一口。”

她咬牙切齒地擰我,但一點不疼:“你就是飛到天邊,我也不怕。如果有了賊心,我就用你奶奶的一雙銀筷子把你夾回來?!?/p>

“我變成一塊東坡肉,藏在鹵湯里。”

“你變我變……”小芽似乎詞窮了。

“哦,對了,我來時,在街中瞧見崔師傅了,他黑影里勾著頭,身子一閃,拐進前面帶門樓的房子里去了?!?/p>

煙行街除了老喬家,沒有老崔的熟人,他來找誰?哎呀!胡叔住在醫(yī)院,他跟胡嬸……

“聽胖嬸講,老崔在迎賓餐廳吃采購回扣,被輪胎廠給開了?!?/p>

我隨口說:“他這人知道勁兒往哪兒使?!?/p>

“臭兒!”

多么親切熟悉的聲音。我身邊是來來往往的旅客,人聲、車聲、廣播聲,但這個聲音格外熟悉。我扭頭,是向主任。

她徑直朝我走來。她愣愣地望著我:“你這大包小包的,上哪兒去?”

我回答道:“上南方,去哥哥那邊學習粵菜?!?/p>

她聽了一驚:“天大的好事。一南一北,你學烹調,我到北方任丘、房山參觀取經。這兩個地方的飲食承包責任制搞得很紅火,使個人真正得到了實惠。我要把他們的先進經驗學回來,準備在全市推廣應用。工農飯店的牌子要換掉,重新恢復百年老店好喜來飯莊的名字。另外,公司研究決定撤銷康的主任職務,文件過一兩天就下達各門店了。黨委成員一致認為,新領導由我全權指定?!?/p>

“你別看走眼呀?!蔽液鋈徽f出這么一句話。

向主任爽朗大笑:“將我的軍。臭兒,不,喬衛(wèi)星,現(xiàn)在呼喚敢想、敢干、敢拼的年輕人,你是秦師傅的嫡傳弟子,好喜來的明天,歸根結底是你們的?!?/p>

向主任揮揮手,登上她要上的列車。

我拾級而上,凝視直溜溜的七一路,工農飯店的三層大樓在眼前展現(xiàn),我不由思緒飛揚,仿佛看到了它昔日的氣勢和榮光……

作者簡介:邵衛(wèi),男,60歲,許昌市人,廚師,目前仍在烹飪行業(yè)一線掌勺。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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