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朝林
給我開調(diào)令的陳股長一絲不茍的精神真讓人佩服。他把調(diào)令函先用鉛筆寫在稿紙上,反復(fù)修改后,才拿起筆來謄寫。謄寫好后,他站起身來,拿起公章,對著公章哈一口氣,再將公章輕輕壓到調(diào)令函上,用力一摁,然后沿著調(diào)令函的正副本分界線折疊,用小刀子裁得整整齊齊,最后才遞給我。
這時,他扭胳膊一看手表,唯一一趟去安康的班車過點了,愁云同時在我倆的臉上密布,怎么辦?我去報到的學(xué)校是紅陽小學(xué),乘班車到雙河口下車,還需再步行八公里的山路,才能到學(xué)校。我的行囊不多,一個箱子,一個鋪蓋卷。箱子里都是書,沉甸甸的,幾件換洗的衣服,裹在鋪蓋卷里。此刻,這些行囊躺在陳股長的辦公室里。我怎么去?誰來接我?這是個問題。
陳股長說,他提前聯(lián)絡(luò)好了,雙河口有人接應(yīng)的。聽到這,我放心了。他又幫忙聯(lián)絡(luò),看看有沒有去安康方向順路的貨車,他拿起手搖電話機,撥打了好一會,終于聯(lián)系到車輛。有一輛貨車十二點半從石砦河出發(fā),去曾家壩拉貨,讓我十二點整在鎮(zhèn)坪縣客運站門口等待。
在等車的過程中,我又一次看了看鎮(zhèn)坪縣石砦河四周的山,山皆有峰,陡峭,壁立,有棱有角,林覆蓋,云纏繞,細流瀉;看南江河水,清流簇擁,遇磐石激起浪花。數(shù)不清的小溪流,都向著南北流淌進南江河的懷抱。山和水滋潤出一個秀麗的山城。
十二點整,車啟動了,在山道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爬行,車上的人,成了撥浪鼓,前傾后仰、左右搖擺。左邊是懸崖,右邊是南江河,河流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在幽谷里爬行。車到雙河口,已是下午四點多鐘。
剛剛下車,我還沒來得及謝謝師傅,暈車的我再也忍不住,蹲下就吐,恨不得把五臟六腑嘔出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好一會,我才緩過來。
寂靜的雙河口,就我一人。接我的人在哪里?我對著河谷一聲長嘆。
雙河口是紅石河與南江河的交匯處,從西向東的紅石河,與從南向北的南江河在這里“握手”后,一路向北。雙河口有座水泥橋,紅石河的水,從橋下匆匆而過,清淺的紅石河,像一條銀色的綢帶飄向南江河。不遠處的南江河,河水深深,泛著碧綠的波濤,好像一塊嵌入幽谷的碧玉,等待著紅石河來纏繞。水泥橋的西面,有一座“人”字形的草屋,門虛掩著,草屋左邊拴著一只豬娃,右邊有輛破舊的人力車,落日的余暉下,豬的叫聲讓我感到親切,這聲音,驅(qū)散了我的寂寞。
太陽慢慢下山,山的影子一下子撲了過來,頓時蒙住了山谷。
一個背柴的老人順著西山下來,后面跟著一只黃狗。如山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
黃狗看見站在水泥橋東面的我,狂叫起來,狂吠聲在河谷回蕩。
老人抬頭看了看我,對著黃狗說道:“這是客人,亂叫啥?”狗不叫了,雙河口又是一片寂靜。
“你是不是去紅陽小學(xué)教書的張老師?”老人丟下柴,問我。
我詫異,還沒到校報到,他就知道我的姓氏了。我趕緊點頭:“是的!是的!”
我試探著走過橋去,黃狗又朝我撲過來。
“瞎眼了,這是貴人!娃們的師傅?!秉S狗又不叫了,圍著我搖尾巴,左右搖擺的幅度不一樣。
老人姓郭,我叫他郭叔,他說:“袁老師早上在雙河口等你,沒等來,回去了,中午又來等你,又沒等來,他交代我了,說是碰到有個拿行李的張老師,就讓我負責接送,我等到三點多,公路上沒過一輛車,就到后山弄柴火去了,咱們這就走?!?/p>
這一趟就是十五里路?。≡蠋熃裉炀妥吡肆锇?。
我跟在人力車后面,黃狗時不時蹭我的腿,搖著有點滑稽的尾巴。
天快黑了,盤山道順著南江河繞,繞到最低處,南江河中有一塊巨石,立在綠潭中,郭叔說:“這是蓮花石,也是這條河的鎮(zhèn)江石。你看這江水,多清亮?!?/p>
天黑了,山越繞越高。
起初,還能聽到南江河的波濤聲。漸漸地,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不甘寂寞的黃狗,偶爾亮幾嗓子,犬吠聲在南江河谷上空回蕩。眼前,除了灰白的山道,都是黑色的高山。
前方有座山,像一面黑旗子在飄。郭叔說:“這是簸箕梁,陡得很,從古到今,沒有人敢爬上去過,咱們走的路,就是從簸箕梁中間鑿開的?!?/p>
爬完簸箕梁,拐個彎,我又聽見河水聲。郭叔又說:“這是陽溪河,從紅陽小學(xué)門前流過來的,在這里有條幾丈高的瀑布,瀑布下就是南江河,咱們聽到的就是瀑布聲,南江河在這里拐個彎,就到湖北了?!?/p>
前面有個打手電筒的人,走近一看,郭叔說這就是袁老師。袁老師摸著黑來接我了,這讓我有些感動。黃狗見了袁老師,直搖尾巴。
袁老師讓郭叔返回。郭叔說:“黃子,把袁老師和張老師送到紅陽學(xué)校去。”黃狗望了望郭叔,回頭就和我們走了。
我跟在袁老師身后,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望著望著,竟發(fā)覺他的身影有點像我的父親,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的我,偷偷地哭了。
袁老師肩上扛著我的箱子,左手提著鋪蓋卷,我走在他的后面,黃狗走在我的后面。手電筒的一束白光,透出他奇怪的影子,延伸到山道的盡頭。有時,我把手電筒往上揚,光線像一道亮劍刺進了松林。我朝下照,照到了悠悠的深谷,山谷里滿是濃濃的白霧。
突然,黃狗大聲狂吠起來,聲音在黑夜里回蕩,嚇得我不敢走了。袁老師說,對面山巖上有動靜。
袁老師介紹說:“別小看這只黃狗,它救過郭叔的命。一次郭叔上山砍柴,剛拐過山崖,就和‘黑瞎子’打了照面,‘黑瞎子’一爪撓過來,把郭叔的臉皮撓傷了,郭叔昏迷過去,黃狗咬著‘黑瞎子’的尾巴不放,‘黑瞎子’丟下郭叔,反身一巴掌拍在黃狗的尾巴上?!蓖ㄈ诵缘狞S狗似乎聽懂了袁老師在說它,滑稽的尾巴搖得更快。
袁老師還說,這只黃狗經(jīng)常護送從雙河口到紅陽小學(xué)讀書的學(xué)生,只要郭叔一聲令下—“去,把娃兒送上簸箕梁”。它就陪著孩子們出發(fā)了。
袁老師是學(xué)校的老會計,代教數(shù)學(xué)課,一米九的個頭,是縣籃球隊成員。我們拐了幾個彎,在一個峽谷處,突然有了明亮的燈光,這燈光,好似落在叢林里的一顆明珠,浮在峽谷的翠葉上,把白亮亮的散光射出來,給這四周的山涂上了淡淡的銀色。袁老師說,這是陽溪河小型水電站,遇到洪水期或者西干渠垮塌,學(xué)校經(jīng)常停電,晚上辦公就得靠煤油燈。
陽溪河流水聲漸漸高了八度,我們拐了一個彎,便聽到轟隆隆的水聲。袁老師說,這里有個大落差,形成一個天潭瀑布。我用手電筒一照,瀑布從一個磐石兩邊飛瀉下來,在潭里泛成翻滾的浪花。這時,我感覺到有一股股涼風吹過來。袁老師說,涼風是從左邊山洞里溢出來的,據(jù)說這個山洞,與紅巖寨相通。我朝左邊一照,是一個黑黢黢的深洞,一股股乳白色的水霧,在手電筒的光柱上翻騰,這時光柱顯得更加潔白了。我往里面投了一塊石頭,咕咚咕咚的聲音好久才消失。
紅陽小學(xué)坐落在一個山嘴上,陽溪河從校門口經(jīng)過。學(xué)校有七八位老師,今天是周末,除了覃校長不在,大多數(shù)老師都在等著我。學(xué)校操場不大,挨著操場邊的是石板鋪就的臺階,爬上臺階就到了一個四合院,四合院的左邊,是八間兩層木板教學(xué)樓,二樓樓梯正好連接著四合院。在會議室里,熱情的老師們一一與我握手,一一自我介紹,風風火火的廚師小張,他左手拿著菜刀,右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也和我握手,蔡老師忙把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遞給我,微弱的電燈光從四合院的窗戶射出熱情的光芒。汪老師是曾家壩人,接過袁老師手里的行李就走了。隔了一會,汪老師過來說,床給你鋪好了,讓我去看看。
我的住處在二樓的過道處,電燈亮著,辦公桌干干凈凈,擺放著書本、紅、藍墨水瓶,插入墨水瓶的蘸水筆,都是朝一個方向傾斜,床單鋪得平平整整,被子疊得四棱見線,四周的墻面用報紙裱糊了,還貼了一幅書法作品。一個溫馨的“家”就這樣“誕生”了。盛老師是民辦教師,坐在我的床頭噓寒問暖。據(jù)說我的辦公室就是他給收拾的。多好的老師啊,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出了山的忠厚。
這時,老師們將會議室改成了臨時“宴會廳”,擺滿了碟碟碗碗。查老師是大堰村人,專門拿了一壺自己釀的苞谷酒來招待我。好豐盛的菜呀!一盆蘑菇燉臘肉,冒著白煙,土豆燒土雞散著誘人的香氣,土魚炸得黃亮亮,一碟洋芋粑粑,摞成一座小山。我不勝酒力,卻無法推辭他們的熱情,推杯換盞。沒一小會,電燈下的幾位男老師,個個成了“紅臉大漢”。黃狗和它的好朋友大白狗,蹲在桌底下啃骨頭,那只白狗,瞪著眼睛骨碌碌打量了我好一會,才放心地接著啃骨頭去了。
看著這眼前的一幕幕,我的心在這座陌生的山里不由地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