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文張瑞/圖
那是個不見落日和霞光的灰色的黃昏。天地灰得純凈,再沒有別的顏色。
踏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我恍惚回到了失落了多年的一個夢境。幾十年來,我從來不會忘記,我是誕生在沙土上的。人們準(zhǔn)不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的第一首詩就是獻給從沒有看見過的沙漠。
無邊無沿的沙漠,仿佛天也是沙的,全身心激蕩著近乎重逢的狂喜。沒有模仿誰,我情不自禁地五體投地,伏在熱的沙漠上。我汗?jié)竦那邦~和手心,沾了一層細細的閃光的沙。
半個世紀(jì)以前,地處滹沱河上游苦寒的故鄉(xiāng),孩子都誕生在鋪著厚厚的綿綿土的炕上。我們那里把極細柔的沙土叫作綿綿土?!熬d綿”是我一生中覺得最溫柔的一個詞,辭典里查不到,即使查到也不是我說的意思。孩子必須誕生在綿綿土上的習(xí)俗是怎么形成的,祖祖輩輩的先人從沒有解釋過,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它是圣潔的領(lǐng)域,誰也不敢褻瀆。它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活的神話。我的祖先們或許在想:人,不生在土里沙里,還能生在哪里?就像谷子是從土地里長出來一樣的不可懷疑。
因此,我從母體降落到人間的那一瞬間,首先接觸到的是沙土,沙土在熱炕上焙得暖乎乎的。我的潤濕的小小的身軀因沾滿金黃的沙土而閃著晶亮的光芒,就像成熟的谷穗似的。我們那里的老人們都說,出世的嬰兒一經(jīng)觸到了與母體里相似的溫暖的綿綿土,生命就像又回到了母體里安生地睡去。我相信,老人們這些詩一樣美好的話,并沒有什么神秘。
我長到五六歲光景,成天在土里沙里廝混。有一天,祖母把我喊到身邊,小聲說:“限你兩天掃一罐子綿綿土回來!”“做什么用?”我真的不明白。“這事不該你問?!弊婺傅难凵窈吐曇舢惓Gf嚴(yán),就像除夕夜里迎神時那種虔誠的神情,“可不能掃粗的臟的?!彼撐乙欢ㄒ獟呔墼诖皺羯系木d綿土,“那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凈土,別處的不要?!?/p>
我當(dāng)然曉得。連麻雀都知道用窗欞上的綿綿土撲棱棱地清理它們的羽毛。
兩三天之后我母親生下了我的四弟。我看到他赤裸的身軀,紅潤潤的,是綿綿土擦洗成那么紅的。他的奶名就叫“紅漢”。
綿綿土是天上降下來的凈土。它是從遠遠的地方飄哇飛呀地落到我的故鄉(xiāng)的。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了綿綿土的發(fā)祥地。
我久久地伏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又厚又軟的沙上,百感交集,悠悠然夢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夢到了綿綿土。
我相信故鄉(xiāng)現(xiàn)在還有綿綿土,但孩子們多半不會再降生在綿綿土上了。我祝福他們。我寫的是半個多世紀(jì)前的事,它是一個遠古的夢。但是我這個有土性的人,忘不了對故鄉(xiāng)綿綿土的眷戀之情。原諒我這個癡愚的游子吧!
小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趣味閱讀)2022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