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磊
(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用間”的使用記載最早在夏朝(1)女艾被認為是有記載以來的第一位間諜?!?少康)使女艾諜澆,使季杼誘豷,遂滅過、戈,復禹之績。”(《左傳·哀公元年》),后逐漸成為一種常見的軍事手段?!秾O子兵法·用間篇》被認為是首次關(guān)于“用間”的系統(tǒng)性理論,后世的“用間”思想和實踐都受其影響。在《史記》中,司馬遷關(guān)于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用間”記載最多。學者在論及兩者關(guān)系時,多以具體戰(zhàn)爭為載體,以“反間”為核心[1-3],卻沒有從定義與分類標準的層面進行較為全面的考察。因此,本文將以《用間篇》為標尺對《史記》“用間”記載進行分類,希望能夠進一步考察戰(zhàn)國和秦漢時期戰(zhàn)爭中的“用間”情況,探討“用間”特別是“反間”在理論與實踐中的不同之處,并就后世學者將《史記》記載與孫子“反間”理論相等同的情況進行探討。
如果想要將《孫子兵法·用間篇》與《史記》記載的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用間”策略進行對照研究,必須先確定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首先,《孫子兵法》約成書于春秋末期,對后世影響深遠,被稱為“百代談兵之祖”。[4]戰(zhàn)國時期,幾乎所有的兵家典籍都受到了《孫子兵法》的影響,比如《吳子》《孫臏兵法》《尉繚子》《六韜》等。他們或直接引用《孫子兵法》的原文,或者在吸收孫子思想的基礎(chǔ)上,進行相關(guān)改動。[5]秦代短祚,對于《孫子兵法》的記載較少,因此無法確定其在秦朝的流傳情況。進入漢代之后,官方和民間對《孫子兵法》都十分重視。從漢高祖到漢武帝,再到漢孝成帝,《孫子兵法》一直存在于官方對兵書的三次整理中。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兵書略”部分,將其劃歸于“兵權(quán)謀”的首位。李零認為,“當時的兵書,恐怕是以‘三大兵書’為主”,而“三大兵書”就是“張良所學的《太公兵法》和韓信所學的《孫子兵法》和《司馬法》”。[6]383-385因此,從春秋戰(zhàn)國到漢朝,《孫子兵法》對當時的軍事斗爭一直有現(xiàn)實性的指導意義,并且在西漢之后逐漸開始形成一種兵學文化。
《用間篇》位于《孫子兵法》最后一篇,是兵家首次對“用間”進行的理論分析。孫子分析了“用間”的根本原因、分類、作用等,認為“故惟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表現(xiàn)出了對于“用間”策略的極大重視。這是兵家“用間”理論的發(fā)端。近年來,“用間”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作用也逐漸引起學者的關(guān)注。鄭玲童、孫家洲認為,“用間”是秦能成功統(tǒng)一六國的重要手段。[7-8]在漢朝立國前后,漢代君臣也都使用過“用間”策略,并且?guī)缀醵紤{借此計策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其中,關(guān)于以上“用間”分析的史料多出自《史記》,這與司馬遷對將軍事斗爭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guān)。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追溯祖上官職后,自稱兵家傳人,表達出對軍事戰(zhàn)爭的積極態(tài)度。在《律書》部分他將軍事手段稱之為“百王不易之道”[9]1239,又舉“晉用咎犯,而齊用王子,吳用孫子”的例子說明“誅伐不可偃于天下”[9]1241的道理。他還專門為孫子、司馬穰苴、吳起等兵家作傳,其中,孫子及著作《孫子兵法》與《史記》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知,司馬遷應(yīng)是為孫子作傳的第一人。司馬遷在《孫子吳起列傳》中評論道:“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shè)者?!盵9]2168這說明《孫子兵法》在司馬遷所處的時代確是較為流行的兵書。并且在《史記》中關(guān)于戰(zhàn)爭計策的多處描述及評論都帶有《孫子兵法》的痕跡?,F(xiàn)舉兩例進行說明。司馬遷對張良的評價是“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智名,無勇功”[9]3312,其中的“無智名,無勇功”就來源于《孫子兵法·形篇》“故善戰(zhàn)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10]74。在《田單列傳》中,司馬遷用“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奇正還相生,如環(huán)之無端”[9]2456來評價田單的用兵戰(zhàn)略,此句在《孫子兵法·勢篇》中有相似的語句:“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10]89-90由此可知,司馬遷應(yīng)讀過《孫子兵法》的原文,對“用間”的記載也應(yīng)受到孫子理論的影響。
據(jù)上文可知,《孫子兵法》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廣為流傳,對當時的軍事斗爭影響很大?!坝瞄g”作為其中一篇,自然也在影響范圍之內(nèi)。而《史記》中對于“用間”的記載也能夠反映出當時“用間”的實際發(fā)展情況。因此,如果想要進一步探究從春秋末期到秦漢時期“用間”理論與實踐發(fā)展的關(guān)系,將《史記》“用間”記載與《孫子兵法·用間篇》進行對照分析是一個很適合的方式。
在《孫子兵法·用間篇》中,孫子將“用間”分為五類并對各“用間”策略進行定義:“故用間有五:有因(鄉(xiāng))間,有內(nèi)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因間者,因其鄉(xiāng)人而用之。內(nèi)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盵10]291-296
孫子從間諜的身份以及生死角度出發(fā),將間分為“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死間、生間”。閱讀司馬遷對“用間”的記載可知,他未有意識地對“用間”進行具體分類,但在整體的語言描述上,對“用間”使用了“間”與“反間”兩種描述方式。由此出發(fā),筆者對《史記》中的“用間”事例依據(jù)《用間篇》進行分類。要注意的是,《史記》中的“間”具有多重意義,本文所說的“間”主要圍繞“間諜”展開。
在司馬遷筆下,用“間”形容的秦與六國的交鋒在“鄭國事件”上表現(xiàn)得最為激烈?!逗忧份d:“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匾詾槿?,卒使就渠。”[9]1408面對秦國東進的戰(zhàn)略傾向,韓國主動派遣鄭國入秦為間,游說秦王以興修水利,圖謀拖慢戰(zhàn)爭進程。在這次“用間”中,鄭國游說秦王是“吾間”以興修水利的游說之辭“誑事于外”的過程,因此,應(yīng)屬于“死間”。另外,如果按照李零將孫子筆下的五間分為“從敵方收買的間諜”(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和“從我方派出的間諜”(死間、生間)[11]371的思考方式來看,鄭國事件也應(yīng)歸于“死間”。
六國之中,齊國對晉國也采取過用“間”之策?!洱R太公世家》載:“莊公三年,晉大夫欒盈奔齊,莊公厚客待之。晏嬰、田文子諫,公弗聽。四年,齊莊公使欒盈間入晉曲沃為內(nèi)應(yīng),以兵隨之,上太行,入孟門。欒盈敗,齊兵還,取朝歌?!盵9]1500齊莊公在收留晉國大夫欒盈之后,采用“用間”計策,派欒盈潛入晉國為內(nèi)應(yīng),欲以進攻晉國。此處的“間”取偷偷潛入之意,“內(nèi)應(yīng)”才是判斷“用間”類型的關(guān)鍵。因此,應(yīng)歸于“內(nèi)間”,欒盈雖然主動降于齊國,但是仍屬于敵國官員。
漢與匈奴之間的斗爭中,也有用“間”之計。漢元光元年(前134),因漢與匈奴剛剛和親,對漢有一定的信任,于是大行王恢派遣聶翁壹假裝逃入匈奴地區(qū),以自己做內(nèi)應(yīng)攻破馬邑城為誘餌吸引匈奴攻打馬邑,匈奴果然相信并且將聶翁壹放回漢朝。此處,聶翁壹行間應(yīng)為“生間”,傳給敵方虛假的情報之后仍能全身而退。
《史記》中第一次提到“反間”應(yīng)在《燕召公世家》:“十年,燕君為王。蘇秦與燕文公夫人私通,懼誅,乃說王使齊為反間,欲以亂齊。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噲立。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9]1554-1555,司馬遷在此談到蘇秦入齊“反間”的事件。之后,他在《蘇秦列傳》中則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描述: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與蘇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蘇秦恐誅,乃說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齊則燕必重?!嗤踉唬骸ㄏ壬鶠椤!谑翘K秦詳為得罪于燕而亡走齊,齊宣王以為客卿”[9]2265-2266。
蘇秦假裝與燕王有隙即“誑事于外”,如若被發(fā)現(xiàn),蘇秦必然身死,符合孫子對“死間”的定義。有學者也同樣這樣認為:“蘇秦用的是《孫子兵法》中的死間,蘇秦為燕間諜而實施的破齊計劃?!盵12]但蘇秦入齊“死間”與孫子定義也有不同。首先,蘇秦出使齊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掩蓋與燕文公夫人私通的事實,其次才是為了燕國發(fā)展。另外,蘇秦的死亡也并不是為了實施“死間”而死,反而是因為“齊大夫多與蘇秦爭寵者,而使人刺蘇秦”,蘇秦因此身亡,這屬于行間過程中的意外事件。
在《史記》中被司馬遷用“反間”形容“用間”策略最多的是秦國?!短锞粗偻晔兰摇份d:“齊王聽相后勝計,不戰(zhàn),以兵降秦。……君王后死,后勝相齊,多受秦間金,多使賓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為反間,勸王去從朝秦,不脩攻戰(zhàn)之備,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盵9]1902-1903齊國相后勝和其他朝臣得到秦國重金賄賂之后,勸解齊王對秦國實行“不抵抗政策”,依附于秦國,對于其他五國的求援也置之不理,最終導致東方六國被分割擊敗,成就秦統(tǒng)一大業(yè)。秦國這一“用間”屬于重金賄賂敵方臣子的“內(nèi)間”范圍,齊國相后勝和賓客都屬于敵國官員。
秦國對趙國也有兩次被司馬遷稱為“反間”的戰(zhàn)爭。第一次發(fā)生在長平之戰(zhàn),廉頗面對秦國的進攻,采取堅守不出的戰(zhàn)術(shù)?!岸叵鄳?yīng)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趙為反間”[9]2333-2334,在趙國散布“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子趙括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的流言[9]2334,導致趙王臨時換將,以趙括代替了廉頗。之后,趙括被秦軍一舉擊敗,四十萬趙國士兵也被坑殺,趙國從此再無力抵抗秦國。第二次發(fā)生在趙王遷七年(前229),“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御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9]2451。秦國重金賄賂郭開后,讓其宣傳李牧、司馬尚想要謀反的流言,引起了趙王對李牧、司馬尚的不信任。最終,王翦擊破趙軍,趙國滅亡。這兩次“用間”計策極為相似,都是賄賂敵方人員之后再宣傳流言,使得敵軍臨陣換將,最終取得戰(zhàn)爭勝利。不過兩者也有不同,長平之戰(zhàn)中,司馬遷并未記載賄賂人員的身份,因此劃分歸類的話,應(yīng)歸于“鄉(xiāng)間”與“內(nèi)間”。而第二次趙國寵臣郭開宣傳流言,則明顯屬于“內(nèi)間”。
另外,楚漢爭霸中也有司馬遷對于“反間”的描述,主要是發(fā)生在陳平與項羽之間。這些在《高祖本紀》《陳丞相世家》《項羽本紀》中都有記載,其中以《陳丞相世家》記載最為詳細?!按笸跽\能出捐數(shù)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必內(nèi)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陳平既多以金縱反間于楚軍,宣言諸將鐘離眛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意不信鐘離眛等?!盵9]2055項羽實力強大,劉邦不得不采取陳平之計,通過賄賂楚軍人員的方式散播虛假消息,離間項羽和鐘離眛等人之間的關(guān)系。收受賄賂的楚軍屬于敵國官人,因此這一“用間”計策屬于“內(nèi)間”。
在司馬遷筆下的“用間”策略,并不是每一例都可以按照《孫子兵法》進行分類。在真實的戰(zhàn)爭場景中,“用間”也不像《孫子兵法》所描繪的那樣井然有序,具有規(guī)則性。
《史記》對秦國使用“用間”計策描述最早的應(yīng)在秦繆公時期,目的是為收服當時由晉入戎的臣子由余?!肚乇炯o》載:“內(nèi)史廖曰:‘戎王處辟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志,為由余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間,乃可虜也。且戎王好樂,必怠于政?!姽唬骸啤!盵9]193秦繆公的“用間”計策表現(xiàn)為影響戎王對于由余的信任,這主要通過拖延由余回國的時間來實現(xiàn)。之后“繆公又數(shù)使人間要由余”,再次加重戎王對于由余的不信任。最終,由余不得不歸降秦國。這一過程所包括的“用間”并不單單是通過間諜來實現(xiàn),而是一種政治手段,不符合孫子的分類標準。
《史記》中用“反間”形容六國之間戰(zhàn)爭的只有一例,主要圍繞燕、齊、趙三國展開。《樂毅列傳》載:“惠王自為太子時嘗不快于樂毅,及即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谑茄嗷萃豕桃岩蓸芬?,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趙封樂毅于觀津,號曰望諸君。尊寵樂毅以警動于燕、齊?!盵9]2429《田單列傳》載:“單又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為寒心?!嘬姳M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zhàn),怒自十倍?!盵9]2454
齊國田單得知燕惠王與燕將樂毅不和,于是實施“用間”計策,派間諜宣傳流言以致燕國臨陣換將。因宣傳流言的方式并沒有具體提到,無法分辨是派遣間諜進入還是收買地方官員進行宣傳,因此無法分類。而且,樂毅雖然是因為齊國采取的“反間”而不得不逃亡,但他并沒有為齊國所用,反而投降趙國。從這個角度看,這個案例也不符合孫子所謂“因其敵間而用之”,也就不屬于“反間”的范疇。
另外,《史記》對于某些“用間”計策描述的并不清晰,因此,不能按照《孫子兵法》進行分類。例如,上文中田單兩次宣傳留言以行間,但是無法分辨是派遣間諜進入還是收買地方官員進行宣傳,因此無法分類?!读H藺相如列傳》中將李牧備戰(zhàn)匈奴的戰(zhàn)略表述為“日擊數(shù)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zhàn)士”[9]2449。這一記載談到了間諜,但是并沒有說出詳細的間諜行為,因此也無法判斷所屬類別。
綜上,“用間”計策在《史記》中被多次記載,已經(jīng)被廣泛應(yīng)用于軍事戰(zhàn)爭中。司馬遷的描述主要集中在秦與六國爭霸,楚漢、漢匈之間的戰(zhàn)爭中,其中,以秦與六國爭霸為主,秦國“用間”的次數(shù)又多于六國。司馬遷對“用間”計策的描述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律。所有的“用間”策略,司馬遷都可以“間”來形容,“反間”只作為一種特殊的策略被單獨區(qū)分出來。而根據(jù)《孫子兵法·用間篇》的定義,《史記》中的“用間”策略以“內(nèi)間”為主,還有部分應(yīng)歸類于“死間”“反間”“生間”,當然也存在多個無法進行分類的案例。這既反映了司馬遷與孫子對于“用間”的認識不同,也說明戰(zhàn)爭的理論與具體實踐之間有所區(qū)別。
通過上文的分類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司馬遷筆下,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用間”實踐與《孫子兵法》的理論有所區(qū)別,其中則以“反間”最為特別。而司馬遷對“用間”的一些側(cè)面描寫也反映了他對于“用間”的態(tài)度。無論是“用間”理論還是“用間”記載都反映了自春秋時期開始的軍事理論的發(fā)展以及兵學文化的繁榮。
1.“反間”內(nèi)涵的擴大化根據(jù)上文分類,可以總結(jié)出司馬遷筆下的“反間”具有的兩個特點。首先,從實施的前提條件來看,司馬遷認為的“反間”需要派遣間諜進入敵國或者賄賂敵國官員。如蘇秦入齊為間、秦國賄賂齊國相后勝、秦國賄賂趙國寵臣郭開。其次,從實施角度來看,司馬遷認為的“反間”主要是通過宣傳流言以分化君主與臣子的關(guān)系。如秦國分別兩次派遣間諜入趙國宣傳李牧、司馬尚謀反和秦軍害怕馬服子、趙括而非廉頗的謠言,陳平派間諜到項羽軍中宣傳鐘離眛等人欲謀反的流言。換句話說,“反間”在《史記》中的實現(xiàn)方式需要主動向敵方行間。
在《孫子兵法》中,孫子將“反間”定義為“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10]293。其后,又進一步分析:“必索敵人之間來間我者,因而利之,導而舍之,故反間可得而用也。”[10]299根據(jù)這個定義,會發(fā)現(xiàn)司馬遷在《史記》的記載共有三例“用間”符合。第一例就是“鄭國事件”的后續(xù),在發(fā)現(xiàn)鄭國是韓國間諜之后,秦王并沒有直接處死,而是“因其敵間而用之”,利用鄭國的水利才能,成功解決關(guān)中水患問題,為之后攻伐六國打下基礎(chǔ)。第二例出自《廉頗藺相如列傳》,當時趙國與秦國交戰(zhàn),趙奢對秦軍使用“反間”計策?!扒亻g來入,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盵9]2445面對秦國派入趙軍中的間諜,趙奢并沒有揭穿,而是傳遞給間諜錯誤的行軍信息,最終“秦兵后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之,大破秦軍”[9]2445。通過反間計策成功瓦解秦國的進攻。第三例則是出自陳平之計。《陳丞相世家》載:“項王既疑之,使使至漢。漢王為太牢具,舉進。見楚使,即詳驚曰:‘吾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進楚使。楚使歸,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盵9]2055-2056漢王先故意將項羽所派使者視為范增所派的使者,以厚禮款待,之后又因確定他們是項羽的使者降低待遇。最終導致項羽最信任的謀士范增主動辭官,為劉邦贏得楚漢之爭埋下伏筆。
綜上,《史記》中“反間”的內(nèi)涵較之《孫子兵法》有所擴展。從行間的主動性來說,孫子認為反間計實現(xiàn)的首要條件在于發(fā)現(xiàn)敵國在本國的間諜,之后才能實現(xiàn)杜牧所說“或厚賂誘之,反為我用,或佯為不覺,示以偽情而縱之,則敵人之間,反為我用也”[10]293-294的后續(xù)手段。本國是在被動條件下順勢行間。司馬遷所講“反間”首要在于主動向敵方行間。從行間的目的來看,孫子認為“反間”主要在于得知敵方情報后,再進行下一步部署。司馬遷筆下的“反間”人員通常直接進行流言宣傳等活動,這都不是孫子認為實現(xiàn)“反間”所需要的條件。司馬遷筆下的“反間”更像是孫子所言“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的結(jié)合體。
2.后世理解出現(xiàn)的“偏差”長期以來,司馬遷對“反間”的記載事件和記載內(nèi)容“影響了后世學者對‘反間’的認識?!盵13]但是,也有學者意識到《史記》中的“反間”與孫子的“反間”是不同的。
桓寬在《鹽鐵論》中引用了秦間齊相后勝的例子,“王建聽流說,信反間,用后勝之計,不與諸侯從親,以亡國”[14]113,他用“反間”來形容這一策略。陳直、侯外廬等人考證桓寬應(yīng)讀過《史記》并受到了一定影響??梢灾?,桓寬對于“反間”的認識受到了司馬遷的影響。何氏(2)傳世文獻《何氏注孫子》共三卷,可以確定作者有兩人,即五代何延錫和宋代何氏,但是具體內(nèi)容由誰書寫難以分辨,因此此處稱為何氏。在對“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做注時直接引用了《史記》中的三個例子,即田單行間于燕國、趙奢行間于秦國、范雎行間于趙國。其中,田單與范雎這兩個例子都屬于司馬遷筆下的“反間”,而非孫子所認為的。在《三十六計》中對“反間”的描述是“疑中之疑。比之自內(nèi),不自失也”[15]211。張小梅認為,這句話引用了《易經(jīng)》內(nèi)容,其內(nèi)容應(yīng)解釋為“在疑陣中再布置一層疑陣,利用自己內(nèi)部暗藏的敵人間諜來誤傳假情報,這樣就不會因有內(nèi)奸而遭受損失”[15]211。從這個解釋來看,《三十六計》對“反間”的描述更符合孫子原意。但是,在張小梅進一步舉例論證時,卻采用了《史記》中“田單反間樂毅”的故事。[15]211無獨有偶,王健民在《三十六計》中也是如此解釋與舉例。[16]667無論是何氏還是張小梅、王健民,他們都沒有進一步分析“田單反間樂毅”究竟是否符合孫子所說的“反間”,而只是根據(jù)司馬遷的“反間”描述就將其與《孫子兵法》相聯(lián)系起來。因此,在研究《史記》“反間”記載過程中,如果想要引《孫子兵法》為之作說明的話,就需要謹慎考慮,思考兩者是否確為同一個意義下的“反間”。
但也有部分學者意識到孫子與司馬遷對“反間”的認識是有區(qū)別的。裴默農(nóng)提出,對“反間”的認識不應(yīng)拘泥于孫子的定義,應(yīng)該將政治理論與軍事思想結(jié)合起來。[17]武洋也在借鑒西方軍事思想和現(xiàn)代情報理論后,對“反間”做出了新的定義:“‘反間’是一種積極的反情報措施,利用對方的情報渠道來傳遞假情報,以達到欺騙對方的目的”[13]。因此,應(yīng)充分認識司馬遷與孫子在“反間”認識上的不同,同時,也應(yīng)該意識到在新時代,“反間”思想已經(jīng)擁有了新的內(nèi)涵。
從孫子對于“用間”的首次理論闡發(fā)到《史記》記載的戰(zhàn)國至漢時期的多次“用間”實踐,說明了當時軍事理論的發(fā)展十分迅速,反映了當時軍事上重視“詭詐權(quán)謀”的時代特點。司馬遷對“用間”態(tài)度也與西漢兵學文化有一定的聯(lián)系。
與孫子在《用間篇》中對“用間”的明確推崇不同,司馬遷對于“用間”的態(tài)度沒有直接的表達,只可以通過一些側(cè)面描寫進行推測。在《蘇秦列傳》結(jié)尾處,司馬遷評論道:“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shù)長于權(quán)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shù)”[9]2277。時人只因為蘇秦“反間”而死就恥笑他,卻忽略了蘇秦“其智過人”的優(yōu)點,因此司馬遷才“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9]2277,不愿蘇秦在死后徒留惡名。司馬遷對于蘇秦才智的推崇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他對“反間”策略并不反感。而孫子則將“用間”放在戰(zhàn)爭的核心位置,認為國家“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以至于“相守數(shù)年”,付出如巨大代價只是“以爭一日之勝”[10]289。因此,從戰(zhàn)爭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與其結(jié)果來看,“用間”是必然的。
司馬遷對“用間”的態(tài)度與西漢建立至武帝時期的兵學思想密切相關(guān)。從整個西漢王朝來看,“西漢是我國歷史上繼秦之后第一個長期穩(wěn)定、統(tǒng)一、富強的封建王朝,曾經(jīng)歷極其豐富的戰(zhàn)爭實踐……從而把秦漢兵學推進到了一個全面發(fā)展的鼎盛階段”。[18]246在西漢建立之前,漢朝與秦朝、項羽展開長期戰(zhàn)爭,在西漢建立初期和漢武帝時期,漢王朝也與匈奴展開了長時間的戰(zhàn)爭。因此“當時朝廷對兵學理論的學習和普及是予以充分重視的”[18]267。例如,楚漢之爭中,韓信就多次使用《孫子兵法》的計策;到漢武帝時期,武帝就希望霍去病能夠?qū)W習孫吳兵法以對抗匈奴;東方朔也說過他已經(jīng)系統(tǒng)學習了孫吳兵法。但是受到時代因素的影響,實際在戰(zhàn)國時期,兵學體系已經(jīng)成熟,在進入漢代之后,“漢代將其系統(tǒng)化分類,形成體系,并使之經(jīng)典化,在以后兩千年間基本沒有變化”[19]62。在《漢書·藝文志·兵書略》中,班固就記錄了漢成帝時期步兵校尉任宏對秦漢兵書第三次整理的結(jié)果。根據(jù)任宏的整理,先秦兵書應(yīng)該分為四類:權(quán)謀、形勢、陰陽、技巧,《孫子兵法》屬于權(quán)謀類。這類兵書也被視為當時兵學流派中最主要的一派。
班固說:“權(quán)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20]1758孫子的“用間”等思想就是“權(quán)謀兵法”的典范。根據(jù)秦漢時期的兵學傳統(tǒng)也可以看出司馬遷對“用間”的態(tài)度應(yīng)是支持的。
總之,《史記》中記載的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用間”以“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為主,基本符合《孫子兵法》對“用間”的分類,但也存在無法歸類的部分。這說明孫子對于“用間”的分類有其局限性。司馬遷與孫子在“反間”上認識的不同說明軍事理論一直在發(fā)展的過程中,而對兩者進行的區(qū)分則更有利于明晰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的各種軍事斗爭。更重要的是,在比較中可以發(fā)現(xiàn),孫子對于“用間”原因、作用等理論的闡述對于以后“用間”思想具有啟發(fā)作用,影響極為深遠。《史記》記載的所有“用間”實踐都被孫子關(guān)于“用間”的基礎(chǔ)理論所包括。“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盵10]362孫子關(guān)于戰(zhàn)爭需要“先知”的論斷,已經(jīng)成為在他之后幾乎所有“用間”理論的基礎(chǔ),即便軍事理論發(fā)展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一直以來,學者們出于對“用間之法,《孫子》所言之五間,最為精微詳盡”[21]50的判斷,選擇將更多的目光集中在“用間篇”的分類上,反而忽略了其中的其他理論。實際上,相比具體分類,“功在五間之外”可能更值得學界關(guān)注。[22]如今,“用間”多被看作情報分析的一部分,伴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幻莫測,“用間”的方式和種類與孫子、司馬遷時期已經(jīng)有了更多的變化。因此,應(yīng)該抓住孫子的“用間”的根本理論和《史記》“用間”記載的有益部分,從理論和實踐的角度深化我國實施“用間”與應(yīng)對別國“用間”策略的能力,進一步完善國防安全建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