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燕
俑最初由泥捏而成,在上古神話的記載中, 人的起源亦是如此。天地初開, 未有人類,女媧仿照自己的樣子摶土造人。不料造了幾日,她累了, 就用繩子蘸著泥水甩, 甩出的泥點也能變成人。這樣輕省多了,只不過工藝和質(zhì)量不同,原來女神做事也難免虎頭蛇尾。
造俑的工匠堪稱另一種神,他們傳承了女媧的手藝, 仿照世間人的樣子, 企圖造出另一世界的人。他們造出的泥身,在時間的侵蝕中,比墓主人的肉身更有抵御的力量。當俑再次回到人間, 后人從他們身上,得以看到?jīng)]有攝影術的時代人的樣子。
有時, 在茫茫俑海中, 我會邂逅似曾相識的面孔。一個東漢俑詭秘的神情和機靈的小眼睛, 讓我眼前瞬時浮現(xiàn)出某位友人的樣子;而一個歪著腦袋背著手的唐朝女俑, 怎么看都是我那個胖閨密的前世;還有一位憨厚剛毅的兄長, 每次見他都會想起北魏的一個儀仗俑。我因而思忖,既然大多數(shù)俑都有人物原型, 一個現(xiàn)代人和一個俑相像, 其實是和古代的一個人相像, 也許, 這兩人真有久遠的血緣, 他恰巧是他輾轉(zhuǎn)留存在世間的后代。
可我沒想到世上竟會有和濤濤一樣的俑。濤濤患有唐氏綜合征, 我們認識時,他大約十歲, 長著唐氏綜合征患兒特有的面容, 身高和智力與年齡不符。他家離我單位不遠, 他的爸媽都是淳樸的人, 兩人擺修自行車的小攤,每次見我經(jīng)過, 都連聲說:“濤濤, 快叫阿姨?!睗凉谛“宓噬希?抬起扁平的臉, 斜著眼睛看我, 咧嘴笑笑, 說:“席?!?/p>
一旦離開爸爸媽媽身邊,濤濤便會遭到閑人的惡意戲弄,或被脫衣褲, 或讓他跪下磕頭,他毫不反抗, 欣然接受。我碰見一回這樣的場景, 氣憤又無計可施。后來他長大了, 變得高胖了些,能幫爸爸給顧客的車打氣了, 繼而又有了一份工作。每日, 他慢悠悠地推著三輪車在附近運送垃圾桶,與我迎頭遇上時, 我大聲叫“濤濤”, 他仍咧嘴笑笑, 叫我一聲“席”。
若干年后, 我在某個私人博物館游覽, 忽見一石俑孤零零地站在展廳角落里, 于是走過去端詳, 心中不由驚異, 那是一張與濤濤一模一樣的臉。
他是個武士, 身披甲胄,雙手交握于腹部。我記得以前冬天時,濤濤將手揣在棉襖的袖筒里, 也是這般樣子。只是石俑手中還有一把豎握著的劍,扁平的臉上沒有濤濤神態(tài)中的障礙和遲滯, 有的是風霜過后開悟式的平靜。彼時展廳里沒有別的游客, 他平靜地注視著我,仿佛早就在等我到來。
自單位搬遷, 多年沒有濤濤的音訊, 與這石俑照面的瞬間, 真如同故人重逢。我太想知道他的來歷, 但說明牌上只寫著他是明朝人。我為他拍了一張照,想著日后若是能再見到濤濤, 拿給他看, 告訴他,明朝也有個濤濤, 明朝的濤濤很威武。
和石俑告別后, 有所體悟。起初, 我看俑單是看俑, 看其意趣。之后, 看俑是看人, 看到古人也看到今人。再后, 看俑是看史, 因為俑是歷史留下的插圖, 或者說, 俑就是人形的歷史書。而當我看俑看到極其用心時, 從中更會生長出許多新奇深遠的枝蔓。
這些年, 每到達一個城市,行程中有一站一定是博物館, 博物館里總有一些俑, 在我必經(jīng)之處等候。面對他們, 我慣常品頭論足, 指指點點。俑們雖不語, 心里想必對我有些不以為然。因為每當我轉(zhuǎn)身離去時,便能察覺到身后的異樣, 我猜,是俑們在沖著我的背影擠眉弄眼。我暗自笑了。
(摘自《天涯》2022 年第3 期,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