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
關于孰為中國第一篇現(xiàn)代白話小說,仍然聚訟紛紜。而我們一般認為魯迅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開卷之作?!吨袊F(xiàn)代文學三十年》指出《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xiàn)代體式創(chuàng)作的白話短篇小說……成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偉大開端,開辟了我國文學(小說)發(fā)展的一個新的時代”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0頁。。但近來關于孰為第一篇中國白話小說,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是陳衡哲的小說《一日》,也有說是李劼人的小說《游園會》、劉韻琴的小說《大公子》。從發(fā)表時間來看,陳衡哲、李劼人的小說確實早于《狂人日記》,可從《中國新文學大系》開始,文學史界都默認《狂人日記》的“開端”地位。有研究者指出,魯迅在編纂《中國新文學大系》時或許沒有看到陳衡哲的小說作品,故而未將《一日》列入《中國新文學大系》。而在趙家璧關于魯迅編撰《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回憶中也曾談到,之所以會著手編纂《中國新文學大系》系列叢書,主要是為了留住“‘五四’時代許多重要作品和代表性刊物”②趙家璧:《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對審查會的斗爭》,《編輯生涯憶魯迅》,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2頁。;且在趙家璧看來,最先想到邀請魯迅執(zhí)掌小說卷“其他文學團體和作家”部分,原因之一是魯迅為“中國新文學奠基的豐碑《狂人日記》等短篇小說的作者”③趙家璧:《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對審查會的斗爭》,《編輯生涯憶魯迅》,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4頁。。換言之,《新文學大系》輯錄的是五四時期的作品,借以展現(xiàn)五四新文化思潮,所以沒把陳衡哲、李劼人和劉韻琴的小說視作白話小說的第一篇,也許與這些小說本身的“五四”感不強有關。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未將其視作開篇,大概是因為它們還算不上“現(xiàn)代體式”,也不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觀看”范圍。
談起《一日》的創(chuàng)作緣起,陳衡哲說這“是我最初的試作,是在一九一七年寫的。那時在留美學生界中,正當白話與文言之爭達到最激烈的時候。我因為自己在幼時所受的教育的經(jīng)驗,同情是趨向于白話的;不過因為兩方面都有朋友,便不愿加入那個有聲有色的戰(zhàn)爭了。這白話文的實際試用,乃是我用來表示我同情傾向的唯一風針”①陳衡哲:《改版自序》,《小雨點》,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頁。。這場文白之爭的當事人胡適也說陳衡哲“不曾積極地加入這個筆戰(zhàn);但她對于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②胡適:《胡序》,陳衡哲:《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6頁?!兑蝗铡钒l(fā)表于1917年《留美學生季報》,從時間上確實早于魯迅創(chuàng)作于1918年的《狂人日記》。這篇小說后來收錄于1928年新月書店出版的陳衡哲小說集《小雨點》,胡適、任鴻雋均為其作序,陳衡哲也寫了自序。陳、任在序言里都談到小說的形式問題。陳衡哲說,《一日》“既無結構,亦無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種白描,不能算為小說”③陳衡哲:《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17頁。。任鴻雋則說:“這篇東西,敘的是學校里一天的生活,不過略具輪廓,幾乎不能算是小說?!雹苋硒欕h:《任序》,陳衡哲:《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11頁。
陳衡哲將其視作“白描”,而任鴻雋說其“略具輪廓”,《一日》能否視作小說,二人大體將其歸為類小說而又非小說。在《一日》中,陳衡哲以“早晨”“午刻”“下午”“晚上”“課室中”等時間和地點作為分界線,將場景和時空片段化地予以割裂并相互轉換。夏志清評論這種結構類似于“獨幕劇”,并認為,胡適在《留學日記》中提到過愛爾蘭劇作家約翰·辛的獨幕劇,且在《論短篇小說》中說“寫情短詩”“獨幕劇”“短篇小說”這三項可以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勢”。基于此,夏志清判斷胡適應對獨幕劇極為熟悉,而陳衡哲在美國留學期間所修的課程與胡適相仿,故而她也許也曾接觸過獨幕劇。甚至于,在夏志清看來,《一日》和魯迅的《狂人日記》在結構上代表了“兩種創(chuàng)新的短篇小說體裁”⑤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tǒng)》,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93—94頁。。其實夏志清的猜測不無道理,在陳衡哲留學期間確實有過較多的戲劇體驗,她在《記藩薩女子大學》中提到了不少戲劇社團??申惡庹苡羞^戲劇體驗不假,但能否就此斷定她的小說《一日》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同屬于“兩種創(chuàng)新的短篇小說體裁”?顯然,這在當時提倡白話文的“新青年”的眼中并不成立。
在提倡白話文的“新青年”看來,戲劇與小說本為獨立的兩種文體,故而,林紓將莎士比亞的戲劇翻譯成小說,劉半農(nóng)嘲諷他不通外語,文體不分。這些“新青年”接受的是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分法的文體分類,而深諳古典文學之道的林紓則無此明晰的概念。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小說、戲曲本就源出同宗,在傳統(tǒng)小說觀念中,戲曲和小說都可被劃歸為“說部”。嚴復、夏曾佑都曾把《三國演義》《長生殿》《西廂記》《水滸傳》《臨川四夢》歸于“小說”⑥嚴復、夏曾佑:《〈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梁啟超等著:《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12頁。,梁啟超也認為《西廂記》是小說的代表⑦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曾將小說視為改良國民性的利器,他列舉的小說包括《西廂記》。。而林紓不分文體也是事實,在他的眾多翻譯中,無論是《亨利第四》《雷差得紀》還是《群鬼》都被改譯成小說。以林紓的知識體系和接受范圍來說,西方的“戲劇”不是獨立的文體,他基本上將其等同于中國說部中的傳統(tǒng)戲曲。在他看來,西方的戲劇與小說并無二致,亦或由于他不通外語,在對助手翻譯的再“翻譯”中,隱藏了戲劇與小說體例二分的信息也未可知。而無論是哪種情況,戲劇與小說融合,甚至相互替代,本就是古已有之的嘗試。以此來看,陳衡哲的小說《一日》整體上近似于戲劇,雖然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章回體”形式,卻又陷落在“戲劇”與“小說”混淆的窠臼中,算不上具有新鮮感,且“有意識”突破傳統(tǒng)表達習慣的格式創(chuàng)造,甚至與林紓的邏輯有混為一談之嫌。
而與《一日》不同,魯迅的《狂人日記》采用的是“日記體”。陳平原指出“在接觸西洋小說以前,中國作家不曾以日記體、書信體創(chuàng)作小說”①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下)》,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55頁。。不過有趣的是,林紓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中就曾因加入了茶花女纏綿悱惻的“日記”而轟動一時②1901 年邱煒萲意識到《茶花女》“末附茶花女臨歿扶病日記數(shù)頁”。轉引自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下)》,第331頁;原載于邱煒萲:《揮塵拾遺·〈茶花女遺事〉》。,甚至有學者因此將其視作中國“日記體”小說的起點。夏志清也說自詡為“東方小仲馬”的徐枕亞的《玉梨魂》模仿了《巴黎茶花女遺事》的“日記體”。然而,林紓翻譯小說、徐枕亞《玉梨魂》中的日記、自述都與五四時期的“日記體”小說有著極大區(qū)別。在陳平原看來,徐枕亞、包天笑等“新小說”家們雖傾向于用“日記體”或“書信體”來表達政見、講述故事,可沒有“坦率真誠地抒發(fā)情感”,“五四作家”用的得心應手的“日記體”和“書信體”,在這些“新小說”家手中總有些“別別扭扭”③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下)》,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31頁。。普遍意義上,我們認為“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④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郁達夫文集》第6 卷《文論》,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3 年,第261 頁。。而“日記體”小說的出現(xiàn)恰體現(xiàn)了“人”的發(fā)現(xiàn)?,F(xiàn)代日記將個體的生命體驗和情緒變化推向了顯性的表達層面,有其新穎性和日常感。五四作家們不是以“日記”來作小說,而是將其作為小說的一種“格式”,絕非只在小說中穿插“日記”而已,“日記體”的形式本身就有著明顯的五四標識和現(xiàn)代意義。
魯迅在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深受果戈里寫于1843年的同名小說《狂人日記》的影響。在果戈里的《狂人日記》中,時間是分裂的、跳躍的、混沌的,其開篇是主人公波普里希欽寫于十月三日的第一篇日記,接下來則是十月四日的日記,十月的日記結束之后,便是“十一月六日”“十一月八日”“九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六則日記;進入十二月后,也只有“三日”“五日”“八日”3篇日記,再后則是2000年的日記了,時間并不連貫。而魯迅《狂人日記》的時間意識也較為稀薄,甚至連日期都沒有標注,只用“月光”“晚上”“早上”表達一天的時間轉移。而當狂人發(fā)狂時,小說中的時間就旋轉進狂人的情緒宣泄和思維轉換中了??梢哉f,兩篇小說都是借助“日記”的“形”,以極度跨越的時間或“月亮”“太陽”等特定符號、意象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體現(xiàn)敘事的隱喻性和象征性。我們常說《狂人日記》有著“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格式的特別”是說它包含了新的形式,而這一新形式對“表現(xiàn)的深切”出力頗多?!叭沼洝弊尶袢说寞傃辕傉Z合情合理,以“格式的特別”喚起了“表現(xiàn)的深切”,很好地表達了五四的啟蒙主題。相比之下,陳衡哲的《一日》就少了這一份“格式的特別”,它的類“獨幕劇”結構在突破傳統(tǒng)文體方面沒有多大的進展,也沒有形成“有意味”的現(xiàn)代白話“小說體”。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第3章附錄將陳衡哲的小說《一日》列為“新文學第一個十年”小說年表的第一篇,而將魯迅的《狂人日記》視為“現(xiàn)代白話小說開山之作”⑤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第45頁。。后來的許多文學史也基本延續(xù)了這一觀點。“開山”意為新開新立,可“白話”早已有之,并非始于《狂人日記》。因此,這里的“開山”是強調(diào)現(xiàn)代語言的“開山”,即語言的“現(xiàn)代化”。
古代文學的文言與白話雖然是并立而存的,但沒有出現(xiàn)白話的自覺意識,也沒有人發(fā)出白話取代文言的“有意識的鼓吹”。但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注意到了民間的白話小說,并認為白話小說是影響力最廣的文學形式。但他也指出此種白話是無意識、不經(jīng)濟的白話,直到文學革命,白話才衍生出一種有意識的主張①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申報》第17828期,1922年10月10日。。胡適肯定白話的邏輯起點是它“易于教授”,因此他開始與一些留美學生構想新的語言系統(tǒng),陳衡哲便是其中的一位“同志”。陳衡哲的白話小說《一日》帶有留學生的語言表達習慣,使用的白話混雜著英語與文言。陳衡哲在《改版自序》中說她創(chuàng)作的10 篇小說,有9 篇是完全用白話寫的,“只有《一日》中仍時時有文言的痕跡存在”②陳衡哲:《小雨點》,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頁。。這些文言基本上保留在一些零碎的用詞中,如亞娜與貝田貪睡差點誤了鐘點,寫成“貝田不答,反身向壁而睡”,又寫亞娜匆匆梳洗,“閃入”餐堂?!胺瓷硐虮诙薄伴W入”都留有古文的痕跡。小說中也多處出現(xiàn)“是……的”現(xiàn)代漢語結構,如“若是她向來很用功的”“中國的房子是怎么樣的”。亞娜問貝田時間寫為“亞娜在床上欠伸說,‘貝田,這是幾點鐘?’”“這是幾點鐘”也不是現(xiàn)代漢語,它脫胎于英文中的“what is time”。關于中文混雜英文的情況,《美洲問題六種》一文也有過說明:“有閩粵人焉,有江浙人焉,有燕齊人焉。我所以通情達意者,轉操外邦語言,否則視為同路人,情意隔絕,不相聞問?!雹壑爝M:《美國之歐教風俗:美洲問題六種》,《留美學生季報》1911年第1期。為了溝通方便,美東中國留學生每年的夏季年會規(guī)定使用英語,“英語這門外語反而可以超越地方差異”,“有助于留美學生形成對中國的民族認同”④季劍青:《留美學生圍繞語言改革的討論及實踐與文學革命的發(fā)生》,《文藝爭鳴》2020年第9期。,也間接影響了這些留美學生的白話文言說習慣,使得當時的一批留美學生使用白話時也夾雜著英語的痕跡。在陳衡哲應胡適之邀于夏季年會上所發(fā)表的一篇白話演講稿《平和與爭戰(zhàn)》中,每句話的語序結構都沒有擺脫古文的“之乎者也”,“衡哲曰平和問題者”“世界大同之先兆”“而二十世紀之表征也”⑤陳衡哲:《平和與爭戰(zhàn)》,《留美學生季刊》1917年第1期。之類的說法比比皆是。相較于這次演講,陳衡哲的《一日》所使用的“白話”更為“平易近人”“明白曉暢”,“之乎者也”等用語已被她悉數(shù)拋棄,相反借鑒了古代通俗文學中的“古白話”,且增添了不少英語的語法結構。
胡適在留學初期的日記中曾記錄他聆聽英文演講的事情。1911年7月19日的一則日記,胡適意識到“吾輩在今日,宜學中國演說,其用較英文演說尤大”⑥胡適:《胡適日記全集第一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4年,第166頁。。他提出建立中國演說會,訓練中國式演說的想法,并得到一些人的認同,遂成立了“演說會”。直至1915 年4 月25 日日記里胡適還說:“吾久決意不演說,此次不得已復為馮婦,今后決不再演說矣(此但指學生時代)?!雹吆m:《胡適日記全集第二冊》,第90頁。他在留學期間進行了多次演講,大多采用古文或英文。尤其是在演講初期,他尚未形成白話演講的自覺,而只是關注演講的“現(xiàn)場感”,如在演講中“每句話完時常作鼻音‘nn’聲”,認為此習慣“當改之”⑧胡適:《胡適日記全集第一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4年,第167頁。。事實上,用古文或英文演講,在1915—1916 年初的留美學生中流行甚廣,胡適的古文與英文并行的演講風格也絕非孤例,演講會中其他留學生同仁的中文演說也均是古文。1916 年7 月,在胡適說他決意不演說之后的兩個月,又于16 日的日記中寫道:“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語言?!雹岷m:《胡適日記全集第二冊》,第354—355頁。此則日記的內(nèi)容,基本上可以視作《文學改良芻議》的雛形。關于白話和文言的適用范圍,他也有了較為清晰的新認識。在演講一隅,他肯定白話演講“可讀又便于傳播”的重要性,而如何使用白話,則可“閱讀通俗文學”⑩胡適、席云舒:《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4期。。當然,胡適演講語言的從“古文”“英文”到“白話”也影響了他的一些好友們,任鴻雋、陳衡哲便是他的支持者。在1916 年9 月3 日的科學社年會上,任鴻雋進行了白話演講《外國科學社及本社之歷史》,而陳衡哲也在1916 年的夏季年會上完成了她的第一篇白話演講《平和與爭戰(zhàn)》。與陳衡哲的演講不同的是,任鴻雋的演講白話氣息更濃,語法結構基本擺脫了“曰”“之”“也”“焉”,已較為嫻熟地使用“是”“的”等現(xiàn)代漢語中的“系動詞”和“助詞”,“是……的”的表達結構也較為多見。與陳衡哲的《一日》類似,當這批留學生開始進行白話文的文學實踐時,他們的語言表達始終未能完全脫離已有的語言習慣,或沿襲已深,寫文章時經(jīng)常匍匐“古文傳統(tǒng)”,試圖以通俗文學中明白曉暢的“古白話”替代講究規(guī)則形式、端起架子死氣沉沉的“文言”;或受到正在學習和使用的英語的影響。
其實,不僅是演講語言受到歐美書面語與口語的影響,留學生的一些詩歌也具有中英文混雜的跡象。留學生接觸到歐美等國較為新鮮且中文中未曾有的詞語時,往往會直譯為漢語、直接書寫英文,或者在白話與英文之間找到相近的語法予以形式互換。如趙元任的白話詩寫道:“才完就要做,忙似閻羅王?!辈⑶以凇懊λ崎惲_王”之后還補綴一句英文解釋:“元任自注:work like h——”“work”意旨“工作”,延伸為忙碌,“l(fā)ike”即是“似”,英文與中文相互對照,基本結構無異。而當下一句說到“picnic”①胡適之:《回憶明復》,《科學》第13卷第6期,1928年。時,由于沒有中文的對應翻譯,趙元任則直接音譯,以“辟克匿”代之。胡適的一些白話詩也常見這樣的“音譯”,白話俗語夾雜著英文或拉丁文的語音、語法習慣,并且,這變成他們書信往來,寫詩唱和時的語言“共識”。不過這樣的語言混雜在胡適歸國之后有所改變,在1917年6月9日至7月10日的歸國記中,胡適還保留著英文與中文夾雜的習慣,甚至還保留著古文的氣韻;可在1919年的雜記中,胡適的語言風貌不僅由古文演進為白話,且英文單詞也愈來愈少。對于此時的胡適來說,由留學時期廣泛的“語言的接觸”②戴慶夏:《社會語言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86頁。形成的古今中西語言混雜現(xiàn)象漸次消失了,脫離了歐美留學時的語言環(huán)境,他的語言逐漸與國語運動所構造的現(xiàn)代漢語體系趨同。
20 世紀初,地緣環(huán)境和語言接觸引發(fā)著中國語言體系的調(diào)整。以胡適為例,他在美國與趙元任等人從共商白話到歸國后參與文學革命,期間存在著兩個白話言說系統(tǒng)——留美群體的“白話”和歸國后與國語運動合流的“白話”。留美時期胡適和陳衡哲等人所說所寫的“白話”和來自國內(nèi)不同方言區(qū)的歐美留學群體使用的語言一樣,有其地域性和歸屬性。如粵語區(qū)的“白話”主要是指廣州話,即整個粵語方言區(qū)的“標準語言”,而吳語區(qū)的“白話”又不同于“粵語區(qū)”的白話,多指“很隨意狀態(tài)下所進行的‘談話’、‘聊天’、‘閑談’”③黃華:《語言革命的社會指向:對中國近代史的一種傳播學考察》,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119頁。。在馬西尼看來,“白話原來也是指一個方言群中被認為是有代表性的一種語言(這個方言群常常有著共同的文化和經(jīng)濟淵源)”④[意]馬西尼著,黃河清譯:《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第3頁。。諸如“粵語區(qū)”的“白話”和“吳語區(qū)”的“白話”。那時各地的留學生聚集于歐美的高校,為了言說的方便,又受到地方性的影響,“白話”在胡適、趙元任、任鴻雋等人的倡導和實踐中應運而生,倒可視為“歐美留學區(qū)”的“白話”。
其實早在胡適、趙元任、任鴻雋等人在美國進行白話實驗之前,晚清中國已經(jīng)有了“白話”的實踐。有學者統(tǒng)計,“‘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我們知道早在1897年,就出現(xiàn)了兩份白話報。到1900年以后,數(shù)量開始急遽增加。根據(jù)統(tǒng)計,從1900 年至1911 年間,共出版了111 種白話報’事實上,這份統(tǒng)計資料還不完全,我就在一些報紙的記載中另外輯出二十份在這個時期內(nèi)出版的白話報”⑤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7—18頁。。這些白話報刊也影響了胡適、李劼人等人的創(chuàng)作。胡適在談到《競業(yè)旬報》時說:“1906年,我在中國公學同學中,有幾位辦了一個定期刊物,名〈競業(yè)旬報〉——達爾文學說通行的又一例子——其主旨在以新思想灌輸于未受教育的民眾,系以白話刊行。”⑥胡適:《我的信仰》,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2—13頁。這份以白話刊行的報紙給了他“發(fā)表思想”和“整修思想”的機會,還給了他“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⑦胡適:《四十自述》,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第85頁。。在成都,李劼人也給當?shù)氐摹冻跨妶蟆贰秺书e錄》等報刊投稿白話小說《游園會》和《兒時影》。對胡適影響頗深的《競業(yè)旬報》“注重于振興教育,提倡民氣,改良社會,主張自治”,語言接近民間俚語。它以中國公學為核心,與胡適一起嘗試白話的任鴻雋曾是其中的一員。正是在中國公學和《競業(yè)旬報》的驅(qū)動下,任鴻雋和胡適在美國的白話實踐也多圍繞“教育”展開,演講內(nèi)容也多以提倡民氣、改良社會為己任。而身處四川的李劼人,其《兒時影》使用了很多四川方言俚語如“捱”“恁早”“歡喜過”“莫說那些虛話”“我道希奇”等。這說明,閱讀習慣和方言中孕育著生成白話的可能性,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白話有其內(nèi)在的發(fā)生邏輯和建構基礎。
可以說,由于方言的差異,清末民初各地均存有各自的“白話”體系。有學者認為,當語言雜多時,則標志著“向心力與離心力、中心話語和非中心話語同時共存,多元互生,而不是新的向心力和中心話語的獨白”①劉康:《全球化/民族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3頁。。不過,既然存在著“中心話語”和“非中心話語”之分,當眾聲喧嘩、多元互生的格局被打破,“中心話語”的向心力作用就能夠發(fā)揮較大的作用。換言之,一旦形成了“中心話語”,雖不至于只呈現(xiàn)“中心話語的獨白”,但其他聲音也會被“中心話語”推至邊緣。就此而言,陳衡哲的《一日》雖然屬于曾有過的白話文學先聲,可卻未能符合文學革命時期的“白話”標準,就自然不能將其視作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開山之作。同理,李劼人、劉韻琴的小說亦是如此。這些小說的語言多是來自創(chuàng)作者的地方生活語境,當以北京為中心的文學革命拉開序幕時,這些“地方的聲音”便被淹沒在以文學革命為軸心的“中心話語”之中了。
必須承認,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白話”并沒有成為文學語言的主流,這也是胡適所說的尚未有文學的自覺。相較于以文言為中心的中國語言版圖,“白話”還位于邊緣,僅被士大夫文人視為“可存”的語言載體。晚清追求“言文一致”,并非以“白話”取代“文言”。胡適歸國與陳獨秀、蔡元培、錢玄同等人推行白話文運動時使用的白話,也并非胡適在美國時留學群體通用的“白話”。胡適留美時講求的“白話”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從“文字”到“文學”,二是與教育形式相關的“留學生活”。可當他回國之后,他與陳獨秀等新青年試圖掀起一場文學革命時,則認為亟需創(chuàng)造出“一種不同的語言”工具,與“控制人的鎖鏈決裂”,與“控制人的語匯決裂”②[法]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審美之維》,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114—115頁。。在這場決裂中,他們不僅要與“古文”較量,也要整合四散各處的文化資源。
在蔡元培的推動下,“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合流。胡適說:“這時候,蔡元培先生介紹北京國語研究會的一班學者和我們北大的幾個文學革命論者會談。他們都是抱著‘統(tǒng)一國語’的弘愿的,所以他們主張要先建立一種‘標準國語’。我對他們說:標準國語不是靠國音字母或國音字典定出來的。凡標準國語必須是‘文學的國語’,就是那有文學價值的國語。國語的標準是偉大的文學家定出來的,決不是教育部的公務員得出來的?!雹酆m:《〈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導言》,王蒙、王元化總主編,郟宗培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第30集史料·索引卷2》,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6—37頁。國語研究會設想的“國語”更重國音,可重“國音”的“國語”在陳獨秀、胡適看來卻不能代表“國語的標準”。他們提倡的是“國語的文學”,“白話”“國語”不僅涉及字音、“語法”,更應該富于文學的意旨。換言之,“白話”是“文學”的白話,“白話”小說不在于是否使用了白話,而在于用“白話”寫了什么。
陳衡哲的《一日》寫的是留學生生活,李劼人的《游園會》寫的是少城公園的見聞,而劉韻琴的《大公子》則將焦點聚焦在袁世凱的大公子身上,以他的“本事”作為小說的內(nèi)容,揭露政治的腐朽與黑暗:“我于今想寫的事,既不能脫小說家的范圍,又安能使讀者不存著看變把戲兒似的心思來看呢?豈不辜負了我一片稗官紀實的苦心嗎……我這小說,不是捏造出來的,不是有營業(yè)性質(zhì)的,是要使我們中華民國的國民知道,于今政界的種種的黑暗事實,都是由這萬惡政府醞釀出來的;我絕對認為于人心世道上有絕大關系,絕非浪費筆墨,供人玩笑。本意已明,便敘實事?!雹賱㈨嵡伲骸俄嵡匐s著·小說》,上海:泰東圖書局,1916年,第3頁。劉韻琴所寫的故事內(nèi)容觸及眾人皆知的政治風云人物,隸屬于傳統(tǒng)的“王侯將相系列”,她關于小說緣何的目的是借小說爭取政治話語權,有以小說諫政的意味。而這一領域卻與廣大普通民眾所處的生活世界關聯(lián)不大,與他們的日常情緒也沒有太大關系,僅僅只能滿足他們對政治世家、豪門貴族的獵奇心理。同理,李劼人的《游園會》雖有廣闊的社會空間,但他發(fā)泄的依然是政治情緒。而且兩人都有新聞采編的經(jīng)歷,他們的小說也多脫胎于社會時聞,關注具有歷史意義的政情時事。
實際上,在談到中西小說的不同時,陳獨秀認為:“中土小說出于稗官,意在善述故事;西洋小說起于神話,亦意在善述故事;這時候小說、歷史本沒有什么區(qū)別。但西洋近代小說受了實證科學的方法之影響,變?yōu)閷V厣茖懭饲橐环矫?,善述故事一方面遂完全劃歸歷史范圍,這也是學術界底分工作用。我們中國近代的小說,比起古代來自然是善寫人情的方面日漸發(fā)展,而善述故事的方面也同時發(fā)展;因此中國小說底內(nèi)容和西洋小說大不相同,這就是小說家和歷史家沒有分工底緣故。”②陳獨秀:《〈紅樓夢〉(我以為用〈石頭記〉好些)新敘》,林文光選編:《陳獨秀文選》,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在陳獨秀看來,中國小說的內(nèi)容本質(zhì)上與歷史并未分家,習慣于記錄歷史中的重要事件,將其演變?yōu)楣适拢蛘哒乒?;也寫人情,可寫的多是歷史中的“王侯將相”,關注的也是君臣父子關系。蔡元培則說得更明白,他曾將文學(小說)當作“民史”以補“正史”看待③蔡元培著,王世儒編:《蔡元培日記(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1頁。。在他們看來,近代小說雖并非帝王實錄,可卻迫近民史,其文學意趣則主要在于以個人的視角來記錄社會事件。而《大公子》和《游園會》實際上與歷史也并未完全區(qū)隔,袁世凱的大公子是政治事件中繞不過的歷史人物,《游園會》中所說的故事也是實際發(fā)生的事件,或多或少有些借小說評點時事的“民史”意味。與這兩者不同的是,陳衡哲的《一日》描寫的并非“大事”而是“小事”。其主人公是普通的學生群體,內(nèi)容是生活中的“碎語”和瑣碎的上課、下課等生活日常,可這份日常卻又有些過于“無意識”。
周作人曾在1919 年的《平民文學》中盛贊過“新青年”所推舉的“白話圣經(jīng)”《紅樓夢》,他認為《紅樓夢》寫出了“中國家庭中的喜劇悲劇,到了現(xiàn)在,情形依舊不改,所以耐人研究”④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1911年1月19日。?!靶虑嗄辍睆摹都t樓夢》中看出中國家庭的固有桎梏以及生存的種種遭際。他們推舉《紅樓夢》的不僅是其通俗的文學語言,而是《紅樓夢》潛藏的“平民意識”?!都t樓夢》深挖出的瑣碎日常及其情感譜系,與人休戚相關,具有普世價值。新文學提倡“平民”的文學與“人”的文學,很多作家突破了古典文學的邊界,將從前未曾關注到的,或者不能關涉的人和現(xiàn)象納入文學場域,形成了獨特的文學形象和意象。魯迅說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言語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⑤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幾乎無事的悲劇》,《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83頁。。這種極不容易被察覺、注視到的大多數(shù),他們的生命消耗在平淡往復的生活中,個人的“悲劇”鮮少被提及和關注,而新文學家們將其拾起,并引發(fā)他們對人生、人性的反思和追問。然而,這些“普通人”的離合悲歡卻在陳衡哲的《一日》中不曾產(chǎn)生多少情感上的漣漪。針對青年學生,陳衡哲不過呈現(xiàn)了她們上課、考試的煩惱,可“新青年”卻將青年學生視為“社會制度”建設的重要一環(huán)。
針對1918 年的“李超之死”事件,胡適、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發(fā)表了重要的演講,一舉將“李超”的個人悲劇推至公眾視野的前臺,“李超之死”演變?yōu)椤肮彩录?。蔡元培、胡適等人均從李超的“個人”身份出發(fā),表達個人在不合理社會制度下的生存隱憂。安德森指出“民族國家沒有清晰可辨的誕生日”,基本上是通過“記述烈士之死來為民族國家立傳”⑥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83/2003,p.205.譚桂林等:《從南京走向世界“魯迅與20 世紀中國”青年學術論壇》,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6年,第74頁。。所以晚清的秋瑾等雖是女烈士,可“一旦升上民族主義的祭壇后,道德約束似乎益發(fā)嚴格,女烈士之‘女’全無任何身體特征或顛覆性的潛能,而僅僅意味著烈士添加了一點色彩和多樣化”①胡纓:《性別與現(xiàn)代殉身史:作為烈女、烈士或女烈士的秋瑾》,游鑒明等主編:《重讀中國女性生命故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2頁。,甚至當秋瑾等人被“神圣化”“英雄化”之后,他們?yōu)椤芭源浴钡囊幻婊旧媳煌耆芭艿暮狼椤北划斪觥坝⑿蹥飧艁斫庾x”,“新的女性時間也只有在與男性時間交匯時才能感覺得到”②[美]季家珍著,楊可譯:《歷史寶筏:過去、西方與中國婦女問題》,蘇州: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55頁。??墒窃凇袄畛馈笔录臄⑹鲋?,顛覆了秋瑾等女英雄的敘事模式,她的身份特征十分明顯,李超是“個體”,是“女性”,是“弱幼”。在追悼儀式中,胡適、蔡元培等人有意識地將追悼會“神圣化”,可并未將李超敘述為“英雄”。他們始終強調(diào)李超作為青年個體的悲慘,將其看作普通人生存際遇的縮影。不過,對于“普通人”的強調(diào)并非邏輯的終點,胡適將其看作“無量數(shù)中國女子的寫照,可以用做中國家庭制度研究的資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國女子問題的起點,可以算做中國女權史上的一個重要犧牲者”。而研究李超的一生,“可以聯(lián)想到許多問題,比如家長族長的專制,女子教育問題,女子承襲財產(chǎn)的權力,有女不為后的問題等等”③胡適:《李超傳》,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2》,第591頁。。陳獨秀也將李超之死歸結為社會制度問題,社會上存在專制壓迫,才使諸如李超等女性喪失了生命。胡適、蔡元培、陳獨秀不僅將“李超之死”當作個人悲劇來看,也將其上升為社會問題、青年問題、全體女性的生存問題。
可以說,胡適、陳獨秀等書寫的不僅是“普通人”,也要表現(xiàn)“大情懷”。他們?yōu)槠胀ㄈ肆?,是要通過普通人的行跡與遭遇建構人的普遍價值。這既是“新青年”構建啟蒙思想的方式與旨歸,也是他們從人的普遍價值出發(fā),構建民族國家的愿景。比較之下,雖然陳衡哲明確表示其小說描寫了“人類情感的共同與至誠”④陳衡哲:《自序》,《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17頁。,可與“新青年”文學所欲追求的情感內(nèi)涵顯然不在同一維度。難怪陳衡哲會發(fā)出這樣的自嘲:“我既不是文學家,更不是什么小說家,我的小說不過是一種內(nèi)心沖動的產(chǎn)品。他們既沒有師承,也沒有派別,他們是不中文學家的規(guī)矩繩墨的?!雹蓐惡庹埽骸蹲孕颉?,《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17頁?!安恢形膶W家的規(guī)矩繩墨”,或許也正體現(xiàn)她的小說不夠現(xiàn)代,不夠五四。
在白話尚未自覺的時代,胡適、陳衡哲的白話文學實踐其實位居邊緣。這“邊緣”不僅是話語權力的“邊緣”,更是地理位置的“邊緣”。但胡適的歸國讓他從雖然多元但是邊緣的歐美留學文化圈進入正在建構和確立的中心文化圈,屬于歐美留學文化圈的《一日》、四川地方文化圈的《游園會》等小說則成為中心之外的聲音。在以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視野中,關于“現(xiàn)代性”的討論大多圍繞“啟蒙精神”“現(xiàn)代民族國家”等方面展開,陳衡哲的《一日》、劉韻琴的《大公子》、李劼人的《游園會》由于形式不“現(xiàn)代”、語言不“現(xiàn)代”與情感不“現(xiàn)代”,很難融入研究的視野。與其說陳衡哲、李劼人、劉韻琴等人的白話小說與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語言風貌及“新青年”提倡的普通人的“大意義”格格不入,毋寧說是它們無法適應社會文學圈的中心—邊緣之變。換言之,文學話語中心的形成,使之退回到邊緣。隨著以“新青年”為核心的文學中心的出現(xiàn),這些曾有過的白話嘗試極容易被中心話語折疊封存。因此,研究孰為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一篇,并非糾結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而在于引出更為重要的問題——在以往認為的新文化以北京為中心向外輻射的文學圈層之外,可能還存在著更為復雜的文化圈層,亟待我們打撈更多元的“現(xiàn)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