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運動”的另一種軌跡*
——作為“白話小說”的《一日》

2022-12-07 07:30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錢玄同打油詩白話

李 揚

引言:被追認的“第一”

1928年4月,陳衡哲的小說集《小雨點》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胡適在為之撰寫的序言中,將作者發(fā)表于1917年6月的小說《一日》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提并論,隱約涉及“第一篇白話小說”的相關(guān)問題:“我們試回想那時期新文學運動的狀況,試想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是何時發(fā)表的,試想當時有意做白話文學的人怎樣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這幾篇小說在新文學運動史上的地位了?!雹俸m:《胡序》,陳衡哲:《小雨點》,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6頁。胡適以《狂人日記》為基準,將“第一”的刻度前移,于發(fā)表時間上為《一日》尋求歷史定位,主要包孕著將《一日》納入文學革命語言變革的環(huán)節(jié)并將其經(jīng)典化的意圖,不啻為對“運動”發(fā)端的一種建構(gòu)。事實上,無論“白話”還是“小說”之于《一日》而言,均非不言自明的預設(shè)物。這篇小說不僅沒有完全脫離文言的痕跡,而且陳衡哲日后也發(fā)覺,根據(jù)文學革命之后建立起來的標準,它亦無法完全納入“小說”的范疇。

現(xiàn)代白話小說作為一種全新的體式,經(jīng)由文學革命的發(fā)酵區(qū)別于傳統(tǒng)白話敘事文學,但它不存在天然的定義,而是通過不斷地辯駁與實踐,在“運動”中成型的。因此,被整合進文學革命的歷史敘事與參與“白話文學”的理論建構(gòu)之前,《一日》究竟表現(xiàn)為何種文體特征?我們又該如何審視其文學史意義?這些問題理應放回它所誕生的語境中加以闡明。

眾所周知,胡適的白話文學主張以進化論為基本依據(jù)。陳衡哲日后將《一日》追認為“同情”胡適在文學革命時期提出的白話文學主張①陳衡哲:《改版自序》,《小雨點》,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1頁。,這種說法遮蔽了以下事實:陳衡哲試圖通過白話小說處理個人的情感經(jīng)驗,而不是站在新/舊文學對立的角度,強調(diào)“白話”之于文學革命的工具屬性,因此胡適作白話詩“自古成功在嘗試”的抱負無法套用在陳衡哲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機之上②胡適:《嘗試篇有序》,《留美學生季報》1917年,第4卷第2號。。當我們跳出胡適對《一日》之于文學革命發(fā)生史意義的建構(gòu),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一誕生于異域的小說提供了考察文學革命發(fā)生史的獨特視角,其中許多無法糅雜進整飭歷史敘事的部分,有待我們進一步清理。

一、白話之“白”:“游戲”還是嚴正?

《一日》初刊于1917年6月《留美學生季報》第4卷第2期,內(nèi)容分別以“早晨”“課室中”“午刻”“下午”“晚上”等9個小標題統(tǒng)攝。小說以人物對話為主體,記敘了美國一女子大學學生一天的日常生活,各情節(jié)之間聯(lián)系不大,結(jié)構(gòu)松散。以文學革命以后逐漸建構(gòu)起來的標準評價,這篇小說的文學質(zhì)量不算上乘,學界在論及它時也大多一帶而過。《一日》之所以引人注目,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研究者將其與魯迅的《狂人日記》、李劼人的《兒時影》等作品并置,就孰為“中國現(xiàn)代第一篇白話小說”爭執(zhí)不休③較早指認《一日》為“第一”的學者是夏志清(見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tǒng)》,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79 年,第125 頁);隨后又有蔡輝振等學者持此觀點(見蔡輝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小說為誰》,《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萬平近、李西亭、文貴良等學者則否認這種觀點(萬平近:《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還是〈一日〉》,魯迅研究學會:《魯迅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235—254頁;李西亭:《中國新文學的第一篇小說〈大公子〉——從陳衡哲的〈一日〉談起》,《中國文化》2002年第19、20期;文貴良:《語言否定性與〈狂人日記〉的誕生》,《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8期)。。然而,無論結(jié)論如何,這些研究都未真正從語言層面關(guān)照該文本的“白話”特質(zhì)。

《一日》未脫文言痕跡,呈現(xiàn)出漢語書寫轉(zhuǎn)型期的特質(zhì),但并不妨礙小說語言的透明性,導致很難從中讀出什么“深意”。對研究者而言,如果僅從語言的表層現(xiàn)象入手,作純粹語言學意義上的分析,似乎無法真正觸著“白話”背后潛藏的精神空間。但是,如果稍稍將視線打開,將其放置在陳衡哲所處留美學生圈文學革命的白話論域里,便會釋放出更多的歷史線索。

陳衡哲日后談及這篇小說時說道:“那時在留美學生中,正當白話與文言之爭達到最激烈的時候。我因自己在幼時所受教育的經(jīng)驗,同情是趨向于白話的;不過因為兩方面都有朋友,便不愿加入那個有聲有色的戰(zhàn)爭了。”④陳衡哲:《改版自序》,《小雨點》,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1頁。陳衡哲這里所謂“有聲有色的戰(zhàn)爭”起源于胡適、任鴻雋、楊杏佛、梅光迪、朱經(jīng)農(nóng)等人1915 年夏天開始的你來我往的打油詩。胡適在《逼上梁山》里這樣描述這場“戰(zhàn)爭”的文學史意義:“‘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我們亂談出來的。”⑤胡適:《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6頁。

盡管陳衡哲不曾公開發(fā)表打油詩,事后將自己置身事外,佯作旁觀,但事實上,她不僅在私下身體力行地參與了創(chuàng)作,而且《一日》誕生的語境和對話對象也離不開打油詩及其創(chuàng)作主體。回到《留美學生季報》第4卷第2號的文章編排上,與《一日》同時刊出的,不僅有胡適的打油詩《新大陸之筆墨官司》與“詩八首”,任鴻雋的《月》(二首),還有陳衡哲使用淺近文言書寫的《記某軍官之言》和兩首舊體詩《寒月》《西風》。此時,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業(yè)已在《新青年》上發(fā)表⑥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號。,而留美學界卻未感受到太大的波瀾,甚至《季報》后來遭遇小說“稿荒”,只好轉(zhuǎn)載《新青年》的稿件⑦[俄]泰來夏甫著,胡適譯:《決斗》,《留美學生季報》1917年,第4卷第3號。,《季報》的文學圖景仍“半新不舊”。此時胡適任《季報》總編,陳衡哲位列本期“編輯員”首位①自1916年第3卷第1號起,陳衡哲開始擔任《季報》編輯。,胡、任、陳“三個朋友”的文章同時刊出,并不令人意外。有趣的是,從作品的完成時間上看,以上篇目編織出的事件之網(wǎng)別具深意。其中,任鴻雋和陳衡哲的幾首有關(guān)“月”的詩公開發(fā)表,更類似于為未完事件匆匆畫上的句點。無法用新/舊、中/西、雅/俗等話語簡單地進行闡釋,更不能用“軼事”之類的說法勉強搪塞,而是應該看到,作者們的筆端之下掩映著語言觀念的較量。

關(guān)于這一事件,江淼的《陳衡哲傳》一書中有較為詳盡的梳理,在此僅作概述。“三個朋友”紙上建交后,任鴻雋對陳衡哲漸生情愫,1916 年11 月5 日作三首“月”詩,寄給胡適。胡適看破任鴻雋的相思之意,便用打油詩改任詩第三首末兩句“安得駕蟾蜍,東西只轉(zhuǎn)輪”為“可惜此時情,那人不知道”,并將此透露給陳衡哲,成為矛盾的激發(fā)點。其后楊杏佛、胡適又都圍繞“月”作詩,更升級了“月”這一意象曖昧不清的意味,成為一場“事件”②江淼:《陳衡哲傳》,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第44—59頁。。

胡適談及打油詩的作用時說道:“打油詩何足記乎?曰,以記友朋之樂,一也,以寫吾輩性情之輕率一方面,二也。人生那能日日作莊語?其日日作莊語者,非大奸,則至愚耳。”③1916 年10 月23 日胡適日記,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 冊(1915—1917),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92頁。陳衡哲雖不曾以打油詩為實,直接參與白話文學的論爭,但與梅光迪等人的“刻板”面孔不同,她在與胡適的通信中,借助打油詩毫無忌憚地開玩笑,連口才甚佳的胡適也甘拜下風,在回信中的打油詩里寫道:“先生好辯才,駁我使我有口不能開”④1916年11月3日胡適日記,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冊(1915—1917),第499頁。。在信件來往中以白話袒露自我,直接承襲了陳衡哲幼年時期以白話寫家書的經(jīng)驗⑤陳衡哲:《陳衡哲早年自傳》,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2頁。,呼應了打油詩能寫“性情之輕率”的特征。然而,如果說胡適以不登大雅之堂的打油詩申稱自己的文學主張、進行詩歌“實驗”,引起梅光迪、任鴻雋等朋友的反對,還屬于文學觀念的探討,那么打油詩朝向日常生活或者釋放自我性情的一面,一旦被擺在公開的位置上,則可能更有爭議。它所處理的是書面白話如何公開表達現(xiàn)代人真實情感的問題??上У氖?,這一點并未在當事人公開發(fā)表的文字中得到充分討論,而是以系列“月”詩的發(fā)表作以了結(jié)。

打油詩半開玩笑的態(tài)度在胡適的朋友圈里本來心照不宣,然而這種“俚俗”滲透進私人情感領(lǐng)域⑥1916 年12 月21 日胡適日記,胡適引《升庵外集》,稱“詩之俚俗者曰‘打油詩’”(見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冊(1915—1917),第515頁)。,違背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顯得“越界”。胡適在任鴻雋和陳衡哲之間制造的曖昧氛圍令任鴻雋陷入窘迫,而陳衡哲對這種玩笑的態(tài)度也十分嚴肅,不僅向任鴻雋陳說了一大篇“莊重語”⑦1916 年11 月11 日任鴻雋致胡適,胡適著,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6 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第232頁。,并稱胡適是“胡鬧”⑧1916年11月25日任鴻雋致胡適,胡適著,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6冊,第244頁。。可以說,打油詩的語言之“白”缺乏蘊蓄的特征,即便在胡適的小圈子里也暴露了它的缺點。胡適改任詩本是玩笑,卻被任鴻雋稱作“vulgarity(猥褻、庸俗)”⑨1916年11月23日任鴻雋致胡適,胡適著,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6冊,第243頁。。任鴻雋一改對胡適的打油詩“文章革命標題大,白話功夫試驗精”的評語①任鴻雋為胡適擬出“白話之集”的題詩(見1916 年12 月20 日胡適日記,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冊(1915—1917),第515頁)。,也暫時偏離了“文言白話之爭”這一論爭中的矛盾焦點②“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就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保?916年11月24日任鴻雋致胡適信,胡適著,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6冊,第189頁。),引申出另一個重要問題。如果說借打油詩發(fā)表白話文學主張尚有可討論的余地,那么,打油詩這一體式天然的“游戲”特征如何與復雜的情感議題對接?白話文學實驗能否依托其他文體推進,倘若可行,該文體是否能更加妥帖地處理個人生活題材?倘若遭遇阻礙,那么究竟什么樣的白話能夠在“小圈子”以外,含蓄而順暢地書寫私人化的生活經(jīng)驗與情感?

回到《一日》的語言,它符合胡適“釋白話之義”中的主張,俗化、明白、干干凈凈,顯得頗為清爽③胡適、錢玄同:《通訊:論小說及白話韻文》,《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號。,從這一面講,確為聲援胡適之舉。但是,在歷史的現(xiàn)場中,《一日》與打油詩共時存在,應當考慮陳衡哲力圖以一種嚴正的書面白話與胡適的打油詩形成對話的可能。

胡適曾在《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里將近代取材于“留學生女學生”的小說歸入“下流”之列,與“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會”一類選材相提并論④胡適:《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4號。。針對“女學生”這一形象在晚清民初的小說中被臉譜化甚至負面化的現(xiàn)象⑤黃湘金:《史事與傳奇——清末民初小說內(nèi)外的女學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54頁。,《一日》某種程度上帶有重塑自我形象的目的。問題在于,如何通過白話展現(xiàn)真實校園生活,特別是女大學生的私人活動,使之擺脫“厭女”的符號?如何在公開發(fā)表中凸顯白話通俗平易的優(yōu)勢,規(guī)避它過于直露的缺點?如何協(xié)調(diào)口語與白話的不對稱性,使其不失口語的明白曉暢同時又不流于鄙俗?綜觀《一日》,可見陳衡哲對形式與內(nèi)容的思考糅雜在一起,以白話為女學生以及自我“正名”。這主要通過人物口語的書面化實現(xiàn):一方面,人物對話中出現(xiàn)“謝天謝地,一天又已過去了”“我要餓死了”“我的天呀”“幾乎把我嚇死”等一系列感嘆句,展現(xiàn)女學生鮮活天真的一面;另一方面,對話中又摻雜著“請”“謝謝”等敬詞,摹擬學生之間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⑥陳衡哲:《一日》,《留美學生季報》1917年,第4卷第2號。。用白話的好處之一在于“記實”,“適如其人之言有好處,是逼真”⑦張中行:《文言和白話》,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50頁。。這種以自我正名為目的的“逼真”,摒棄打油詩的“游戲”之義,走上了嚴正的道路。當然,相比打油詩的潑辣與“俗”,嚴正而重“文”的姿態(tài)也不失為精英知識分子的自我收束。1915年陳衡哲應任鴻雋之邀加入科學社??茖W社主辦的《科學》月刊使用文言書寫,趙元任將其稱之為“嚴肅的寫作”⑧趙元任:《趙元任早年自傳》,長沙:岳麓書社,2017年,第108頁。。1917 年6 月《科學》月刊第3 卷第7 期發(fā)表陳衡哲的《論行星軌道》一文⑨陳衡哲:《論行星軌道》,《科學》1917年,第3卷第7期。,幾乎與《一日》同時發(fā)表。陳衡哲以“嚴正”的白話對話“游戲詩”,亦可見“科學”精神對“文”的恣肆造成的壓力⑩參見袁一丹:《新大陸的舊文苑——重構(gòu)文學革命的前史》,《文學評論》2019年第6期。。

專家共識推薦:NMIBC患者行電切術(shù)后應常規(guī)行膀胱灌注化療或免疫治療,以減少腫瘤復發(fā)和進展的幾率。即刻灌注則僅能使用化療藥物,并在沒有膀胱穿孔或嚴重出血的前提下,術(shù)后盡早完成。

總之,“白話”并不是靜態(tài)的文本,它也連帶出一個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動態(tài)空間,一個對話的場所。它提示我們,落實在紙面上的觀點交鋒固然重要,更不能忽視語境的重要性。作者選取何種語言進行書寫,最終還要回到語言的對話、溝通本質(zhì)。過于強調(diào)打油詩之于白話詩發(fā)生的重要性,也消解了文學革命的白話實踐背后不同的發(fā)言姿態(tài)。

二、“一日”體的小說化

在1928 年出版的小說集《小雨點》中,陳衡哲自稱《一天》只是“白描”,“不能算小說”①陳衡哲:《自序》,《小雨點》,第17頁。,此一判斷也得到任鴻雋的認同②任鴻雋:《任序》,陳衡哲:《小雨點》,第11頁。。倪墨炎也有類似的說法:“整個作品沒有貫穿始終的情節(jié),也沒有較為集中描寫的人物。它顯然是一篇記事而不是小說?!雹勰吣祝骸冬F(xiàn)代文壇偶拾》,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年,第10頁?!兑蝗铡钒l(fā)表時標“記實小說”,那么,應當如何理解上述判斷與“記實小說”的分類方式?

事實上,以一天為時間單位,按照時序記錄見聞的方式在《中國留美學生月報》(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與《留美學生季報》等留美學生主辦的刊物上并不鮮見。這一體式類似新聞報道,在較短的篇幅內(nèi)勾勒事件的來龍去脈;但與以客觀立場為旨歸的通訊報道不同,它們常常夾帶著作者的個人情感與強烈的身份認同,姑且將其命名為“一日”體?!兑蝗铡返摹坝泴崱币蛩剡€需放在彼時留美學生刊物上流行的“一日”體中進行考察。

創(chuàng)刊于1905 年的《中國留美學生月報》(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是留美學生發(fā)表議論的主要園地,以留學生身份關(guān)注中國時事與世界局勢,集中反映該學術(shù)群體中西交融的世界視野。其中當然不乏以“一日”為題材記錄事件、表達思想的文章。司徒月蘭的《博覽會上的中國學生日》可視作典型的“一日”體,此文按照早—中—晚的時間順序,記敘1915 年8 月4 日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的“中國學生日”。作者卒章顯志道:“像‘中國學生日’這樣的場合讓其他人知道了我們的目標和宗旨,我們的希望和恐懼。它不僅提升了我們自己的理想,也提升了我們對他人的評價?!雹躆iss Nettie Soo-Hoo,“Chinese Students'Day at the Exposition”,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 11(1),1915.這份刊物采用全英文印刷,以對內(nèi)團結(jié)、對外宣傳為宗旨,目標讀者顯然不僅面向留美學人圈,也面向西方世界,肩負著中美兩國交流及展示中國留學生形象的任務(wù)。因此,“我們”一詞的強烈代入感,回蕩著作者“學生和使者”的身份變奏。

與《月報》旨在引導留美學界輿論與增強留學生凝聚力有所不同,《留美學生季報》“非留美學生會機關(guān)報”⑤《本報凡例》,《留美學生季報》1914年,第1年春期。,因此既可丟掉英文這一“拐杖”,也無需拘泥于費盡心思展示留美學生的“共同體”面貌,反而更有益于思想爭鳴與抒發(fā)留學生的個體經(jīng)驗。盡管《月報》亦屬“公共言論機關(guān)”⑥《本報編輯部啟事》,《留美學生季報》1915年,第2年春季第1號。,但其中的“一日”體選取記敘的事件相對更“小”,更日常與瑣碎,甚至還出現(xiàn)了連載的個人“日記”⑦如唐慶詒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暑假游覽南美的足跡(見唐慶詒:《南游日記》,《留美學生季報》1918年第5卷第2號;唐慶詒:《南游日記》(續(xù)七年夏季本報),《留美學生季報》1919年第6卷第1號)。。署名“君毅”的《華爾街中之一日生活》,以第一人稱口吻記錄了華爾街一天的生活,試圖引發(fā)讀者思考種族主義問題:“人謂美國乃各種人類之洪爐,信然。然移民人口,獨排斥異視東亞人種,實非理之所宜出耳?!雹嗑悖骸度A爾街中之一日生活》,《留美學生季報》1918年,第5卷第2號。作者揭下中美“和平使者”的溫情面紗,帶出強烈的民族情感。我們發(fā)現(xiàn),在有限篇幅內(nèi)勾勒事件的來龍去脈并非難事,但作者的本意在于,通過“流水賬”式的記錄,以小見大地管窺宏大的社會與文化命題,繼而闡明自己的立場。由此可見,留美學生刊物上的“一日”體,其“記實”性與“說理”性相互滲透。在此意義上,陳衡哲發(fā)表于上的《記藩薩火災》,雖不以“一日”直接命名,但以某一具體事件為切入口反思本國問題,也可視作“一日”體的衍生品。文章亦以時間為軸,記敘她就讀的瓦沙(Vassar)大學的一次夜間火災事件。當晚火災發(fā)生后,學校的教學、生活在短短數(shù)小時內(nèi)便恢復如常,治校手段令人嘆服。陳衡哲此文以“告吾國之司教育者”①陳衡哲:《記藩薩火災》,《留美學生季報》1918年,第5卷第2號。,表明她有意介紹西方教育理念與方法,推進中國教育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

《一日》的“實”首先來源于取材的真實,將《一日》置于留美學生“記實”系列文章中加以考察,它們的共同特征在于:以“我”之眼捕捉當下日常生活片段,某種程度上帶有“新聞”“速寫”的特征。但這里之所以認為《一日》是“一日”體的文學變形,就在于它一方面存在“一日”體中普遍的“寫實”“說理”意圖,另一方面,又有意將其進行文學化處理。這些無法“坐實”或曰虛構(gòu)的成分中,勾連著作者對“小說”這一文體的設(shè)計與想象。

“你們在家吃些什么?有雞蛋么?”

“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姑母在中國傳教,你認得她嗎?”

“我昨晚讀一本書,講的是中國的風俗,說中國人喜歡吃死老鼠??墒钦娴模俊?/p>

“中國的房子是怎樣的?也有桌子嗎?我聽見人說中國人吃飯、睡覺、讀書、寫字,都在地上的確嗎?”②陳衡哲:《一日》,《留美學生季報》1917年,第4卷第2號。

1914 年8 月,清華學校首派10 名女生作為庚款生留美。1915 年秋,陳衡哲與楊毓英二人正式進入瓦沙大學就讀,消息很快在留美學界傳播開來③《中國留美學生月報》公布了陳衡哲和楊毓英進入瓦沙大學的消息。Personal Note,The Chinese Writen Language and the Education of the Masses,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 11(2),1915.。1915 年11 月,楊毓英在一則英文通訊消息中寫到,入學后許多老師和同學時常向她投來“善良而好奇的目光”(good natured curiosity)④“Club news:Vassar”,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 11(1),1915.。寓意相反的“目光”則出現(xiàn)在陳衡哲的《致某女士書》中。陳衡哲觀察到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大多“半開化”“腦垂長尾”“卑陋無識”⑤陳衡哲:《致某女士書》,《留美學生季報》1915年,第2年春季第1號。,她對此表現(xiàn)出強烈的恥辱感。而在上述引文中,作為被同學審視的“他者”,“張女士”則表現(xiàn)得十分淡然,針對提問一一作答,反倒是美國同學密集的提問顯得荒誕、滑稽。

陳衡哲通過塑造“張女士”這一形象,將現(xiàn)實中觀看的主體與被觀看的客體的地位有意倒置。擇取、轉(zhuǎn)化時事為“小說”的做法可以上溯至晚清的“時評”體,但《一日》的目標讀者與之不同,后者已經(jīng)由廣大而同質(zhì)的讀者“共同體”⑥張麗華:《〈時報〉與清末“評”體短篇小說》,《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收縮為留美學生圈以及國內(nèi)精英知識分子群體。因此在小說中,如何文學地折射西方人的“中國想象”,并對此作出回應,才是作者的著眼之處。陳衡哲有關(guān)小說的思考正體現(xiàn)在《一日》中傳達的異域體驗以及“一日”體依托的讀寫“圈子”中,通過調(diào)試自己與目標讀者、對話對象的位置而體現(xiàn)出來。

此時胡適的小說觀一方面還建立在晚清“時評”小說的認識基礎(chǔ)上,主要關(guān)注小說主題與時事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閱讀經(jīng)驗扮演了胡適小說觀念形成的重要角色。就后者而言,胡適依循的是自晚清以來以題材為分類標準提煉小說類型的方法,比如將《紅樓夢》視作家庭小說、社會小說,將《七俠五義》視作偵探小說⑦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47頁。。那么,作為“記實小說”的《一日》則擺脫了晚清小說所提供給讀者的現(xiàn)成分類方式。這里的“記實”更貼合于一種現(xiàn)實之“感”的表達,在實踐的層面突破了胡適的小說觀。盡管如此,精英意識主導下的白話小說寫作,在單維度地擇取生活日常、表達政治理性的同時,如何承載人更復雜的情緒與情感,仍構(gòu)成一個重要問題。

三、從《一日》到《狂人日記》

事實上,作為一種現(xiàn)代文體,“小說”,尤其是白話小說,是在文學革命場域內(nèi)各種聲音的相互辯難中建構(gòu)起來的?!兑蝗铡冯m游離在辯難場之外,但是,將其置于一種“正在形成”的空間中,不失為一個重新進入這場“運動”的視角,以此考察現(xiàn)代白話小說成型的內(nèi)在脈絡(luò)與邏輯。

《一日》一再被后來的文學史視為胡適留美時期白話文實踐的“敲邊鼓”之作,但是實際上,以胡適為中心的留美學人群對白話/文言的探討,主要圍繞詩歌語言的合法性展開,白話小說并不獨立地作為一個“問題”被質(zhì)疑和討論。梅光迪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比硒欕h也說:“白話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①胡適:《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第18頁。而胡適則直接從吳趼人、李伯元、劉鶚等人的小說中尋求“活文學”的語言資源。②1916年4月5日胡適日記,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冊(1915—1917),第356頁。胡適等人對白話之于小說的可行性不加懷疑,是以明清小說以及晚清吳趼人等小說家的白話小說為參照系的,因此,《一日》之于“白話小說”的特殊性未曾得到討論。

胡適用白話翻譯的都德的《割地》(即《最后一課》),發(fā)表在1915年3月《留美學生季報》上,標“短篇小說”,但其譯后記以文言寫成,形式更接近傳統(tǒng)的小說評點,內(nèi)容則觸及短篇小說的謀篇布局問題:

此篇佳處,在于設(shè)想之奇……全篇所寫,是一蒙學堂中瑣屑之事,計時不過半日……真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此短篇小說之上乘也。③[法]都德著,胡適譯:《割地》,《留美學生季報》1915年,第2年春季第1號。

而后,在譯作《百愁門》的“譯者識”中,胡適將短篇小說分為兩類:第一類以都德的《最后一課》和《柏林之圍》為代表,“以布局勝”;第二類則以《百愁門》為代表,“以狀物寫生勝”④[英]吉百齡著,胡適譯:《百愁門》,《留美學生季報》1915年,第2年第3號。。如此標準之下,《一日》雖未標“短篇小說”,但篇制短小,與《最后一課》一樣,將故事凝結(jié)在一天之內(nèi),敘事結(jié)構(gòu)具有胡適日后所說的“橫截面”特點⑤胡適:《論短篇小說》,《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號。,形式上更接近重視“布局”的短篇小說。但問題是,胡適譯后記所談到的“布局”,是否是西方小說意義上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呢?將都德小說的敘事效果比作“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其目的正為突出一個“奇”字?!捌妗笔侵袊鴤鹘y(tǒng)小說的重要審美范疇,從魏晉志怪小說開始,直至唐傳奇、明清白話小說,“奇”的表現(xiàn)對象逐漸從神怪下沉到日常生活。陳衡哲多借助西方戲劇技巧,在小說有限篇幅內(nèi)制造情節(jié)轉(zhuǎn)折⑥這一點夏志清、張麗華都有提及,但未展開說明。(見夏志清:《小論陳衡哲》,《新文學的傳統(tǒng)》,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93頁;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第248頁)。。無論數(shù)次使用“噹”這一擬聲詞,以起到類似戲劇中“轉(zhuǎn)場”的效果,還是在小說中插入“舞臺說明”,提示人物動作,都使小說帶有明顯的戲劇特征,以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說之“奇”。小說對美國女子大學生活祛魅式的書寫以及追求人物語言、神情的惟妙惟肖,也使得它與“說部”意義上的“奇”拉開了距離。

但有了戲劇、寫實等元素的引入,是否就意味著《一日》可以不假思索地歸入現(xiàn)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呢?這需要進一步的辨析。1928 年《小雨點》出版時,陳衡哲稱《一日》為自己“初次的人情描寫”⑦陳衡哲:《一日》,《小雨點》,第17頁。。此時陳衡哲對小說描寫的再定義,已經(jīng)受到新文化運動創(chuàng)制出的各種“話語”的規(guī)約,因此還需要進一步多方面的予以界定。

如果將目光稍作偏離,便會發(fā)現(xiàn),同為晚清“新小說”忠實讀者的錢玄同⑧查錢玄同留日期間的日記,白話小說既不是摹寫對象,也不構(gòu)成白話資源,而是能排遣憂慮、陶冶性情的文學作品。,不僅對白話小說有著不同于胡適的見地,而且隨著他對小說中“人情”認識的深入,直接促成了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新局面。1917年1月,錢玄同在“美文”的意義上將吳趼人、李伯元的小說與吳汝綸的文章作比,同意陳獨秀認為吳、李二人小說的文學價值高于吳汝綸的觀點。他進一步以吳汝綸“搭起架子作無病呻吟之丑文”為對立面①1917 年1 月23 日錢玄同日記,錢玄同著,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04頁。,申說自己的白話文學觀。而在實踐層面,他認為胡適的《嘗試集》仍太“文”,并提出“寧失之俗,毋失之文”的建議②1917年10月22日錢玄同日記,錢玄同著,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第324頁。。但錢玄同顯然不滿足于此,他很快跳出了胡適語言工具論的視野,將吳趼人、李伯元等人的白話小說置于“現(xiàn)世紀新文學”的標準下,指出《紅樓夢》比李伯元、吳趼人、李涵秋等人的小說和《留東外史》,反而更“新”③1917年10月8日錢玄同日記,錢玄同著,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第321頁。。陳獨秀談及章太炎論《紅樓夢》擅寫“人情”,隨后錢玄同在日記中再提及“人情”之語④1917年4月14日錢玄同日記,錢玄同著,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第314頁。。在他看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小說因無法達到寫“人情”的高度,僅稱得上“描寫黑暗腐敗之社會”的作品⑤1917年1月27日錢玄同日記,錢玄同著,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第306頁。。因此,沿著這一思路,以下問題亟待解決:所謂“現(xiàn)世紀新文學”標準下的現(xiàn)代人的“人情”,如何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人情”?如何用白話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人情”?對于彼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者而言,僅僅把“白話”與“人情”捏合在一起,就真正構(gòu)成解決之道了嗎?綜合起來看,這里最終要解決的問題是,以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人情”為基本特征的“白話小說”,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才可被稱為“現(xiàn)代文學”。終于,在1918年2 月《新青年》的“通信”欄中,他徹底放棄了在舊有白話小說中找藥方的希望,指出中國的小說“沒有一部應該讀的”,并建議將對白話小說的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譯”與“新做”,亦即建立新的標準⑥胡適、錢玄同:《通訊:論小說及白話韻文》,《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號。。錢玄同在提出“新做”小說這一主張的同時,開始頻繁造訪周氏兄弟⑦參見陳子善:《錢玄同日記與魯迅的〈狂人日記〉》,《文匯報》2015年3月6日。,可見他急切地尋求建立一種適用于現(xiàn)代小說的白話規(guī)范。兩個月后,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新青年》上發(fā)表⑧魯迅:《狂人日記》,《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號。。

巧合的是,《狂人日記》正文的故事時間也被壓縮在“一日”內(nèi),但與《一日》的最大不同,也與“日記體”本身構(gòu)成悖論的是,整飭的時間秩序被徹底打破,有限的時間框架根本無法圈定“狂人”的思考空間。在這一意義上,《狂人日記》顛覆了《一日》所建構(gòu)的日常生活情境以及生活感受,也質(zhì)疑了形成這些感受的文化基礎(chǔ)。陳衡哲剪裁生活片段,以展現(xiàn)美國女校學生形象,實際上是作者在中西兩種身份認同之間尋求平衡的產(chǎn)物,這種以白話呈現(xiàn)出的精英化的“一日”,恰恰囊括在“狂人”疑懼的對象當中。《狂人日記》對整飭時間秩序的破除亦即對歷史、文化整體性的懷疑,它高度象征性地指向“吃人”這一主題。因此,與陳衡哲基于文化精英立場的“人情”描寫相比,魯迅對“人情”的把握來自他真實卻充滿虛妄的生命體驗,是反日常、反精英的?!犊袢巳沼洝返奈难孕⌒蚋宫F(xiàn)或曰加劇了這種生存的不穩(wěn)定性。在兩個割裂的文本世界中,我們看到白話與文言互相搏斗的痕跡,而這也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白話小說艱難誕生的過程。對比可見,只有“向內(nèi)”地探索形式與思想的統(tǒng)一,才能真正釋放隱藏在社會歷史深處“人”與“情”的因素,從而打開現(xiàn)代白話小說內(nèi)蘊的無限可能。

猜你喜歡
錢玄同打油詩白話
家鄉(xiāng)的土白話
白話寄生蟲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Kiss and Ride
錢玄同食言
打油詩里的秘密
打油詩事件
錢三強與父親錢玄同
錢玄同“認輸”
“吃”出來的“打油詩”
钦州市| 盐城市| 古丈县| 雅安市| 凌云县| 亳州市| 随州市| 中西区| 金昌市| 凤台县| 保亭| 宜兴市| 盐亭县| 姚安县| 隆林| 博湖县| 宁陕县| 蓬安县| 德江县| 定安县| 开化县| 晋中市| 南乐县| 会昌县| 梅河口市| 平顶山市| 二连浩特市| 福州市| 崇文区| 蕲春县| 阿克| 永春县| 新丰县| 玛曲县| 沧州市| 阿城市| 隆化县| 永康市| 西盟| 龙里县| 石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