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楠
王士禛編選的《二家詩選》是一部重要的詩歌選本,作為王士禛早年的文獻材料,反映出來的“神韻”詩學(xué)思想一直貫穿王士禛的一生,為其后來詩學(xué)理論的大成奠定了基礎(chǔ)。本文以《二家詩選》為切入點,從《二家詩選》的編選情況、選詩標(biāo)準(zhǔn),以及與王士禛詩歌的聯(lián)系三個方面入手,探討其背后蘊含的“神韻”思想。
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清初詩人、文學(xué)家、詩詞理論家。其著作豐富,詩、文、詩話、詩歌選本等無所不包。他以“神韻”為宗,并將這一理念貫穿到其所有著作中?!抖以娺x》是王士禛以明代徐禎卿的《迪功集》、高叔嗣的《蘇門集》為范本,刪選二人詩歌而成的一部詩歌選本,《二家詩選·提要》云:“其詩亦上規(guī)陶、謝,下摹韋、柳,清微婉約,寄托遙深……士禛之詩實沿其派,故合二人所作,簡其菁華編為此集。禎卿詩多取《迪功集》,其少年之作見于外集別集者十不存一,叔嗣惟取其五言詩,其七言則闕焉。取所長而棄所短,二人佳什,亦約略備于是矣?!睆倪@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四庫館臣認為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與陶淵明、謝靈運、韋應(yīng)物、柳宗元的詩歌一脈而承,詩歌內(nèi)涵豐富,并且都追求清新淡遠的詩風(fēng),而王士禛又接續(xù)了這種詩風(fēng),故而刪錄二人集子,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編選成《二家詩選》。
一、《二家詩選》選錄概況
(一)《二家詩選》選錄緣起及過程
王士禛在《徐高二家詩選序》中云:“不佞束發(fā)則喜誦習(xí)二家之詩,弱歲官揚州,數(shù)于役大江南北,停驂輟棹,必以《迪功》《蘇門》二集自隨。順治辛丑,閏七夕,泊舟海陵,嘗取二集評次,錄為一通……于高主五言,而七言則姑舍是,此本貯篋中久矣??滴跻颐泳煟菤q復(fù)閏七夕,悼亡之余,夜彷徨不能寐……回思往事,忽忽已四十年,嗟乎!此四十年中,哀樂變遷之境,如夢如幻。而予且閱歷憂患,由少而壯,由壯而衰,頭童齒豁,久非故吾,唯此丹黃手跡,觸目如新,其情事有足感者。輒取舊本,略加刪補,鋟版京師,以申平生瓣香二公之志,亦以志予今昔之感云?!庇纱丝梢哉f明,王士禛年輕時十分喜愛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并且由于有“數(shù)役大江南北”的經(jīng)歷,他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詩歌審美傾向,這是《二家詩選》成書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二家詩選》的成書經(jīng)過兩次選錄的過程,順治十八年(1661),王士禛即取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進行評次、選錄,等到了康熙三十八年(1699),王士禛又將此集略加刪補,才進行刊刻。此書歷時三十八年,這個時間幾乎貫穿了王士禛一生的文學(xué)生涯,而且從少年到壯年再到老年,王士禛都對二人的“神韻”之作頗為用心。因此,從《二家詩選》中我們可以一探王士禛所倡導(dǎo)的“神韻”思想。
(二)《二家詩選》選錄情況
四庫本《二家詩選》分為上下卷。上卷選錄徐禎卿《迪功集》中的詩歌一百一十一首,其中包括三十七首古體詩歌和七十四首近體詩歌。下卷選錄高叔嗣《蘇門集》中的詩歌六十六首,其中包括考功稿二十七首,讀書園稿二十一首,晉陽稿九首,入楚稿六首,軼稿三首。
考四庫本《迪功集》共收錄徐禎卿的詩歌一百九十首,其中包括樂府詩五十首,贈答詩十八首,游覽詩二十五首,送別詩四十首,寄懷詩十九首,詠懷詩十三首,題詠詩二十二首,哀挽詩三首。而四庫本《蘇門集》共收錄高叔嗣的詩歌三百二十九首,其中包括考功稿七十八首,讀書園稿六十九首,晉陽稿八十九首,入楚稿十四首,軼稿七十九首。由此可知,《二家詩選》選錄了《迪功集》中五分之三的詩歌以及《蘇門集》中五分之一的詩歌。因此,四庫館臣所謂“取所長而棄所短,二人佳什,亦約略備于是矣”的評價是極為恰當(dāng)?shù)摹?/p>
《二家詩選》所選《迪功集》中,如《江上》《憶升之》《朱叔英見訪》等二十七首詩未見四庫本《迪功集》。由此可知,王士禛看到的《迪功集》版本和四庫本《迪功集》是不同的版本。上海圖書館藏有王士禛批校本《徐昌谷全集》,集內(nèi)王士禛的墨跡分朱、墨二色,該本應(yīng)是王士禛所用《迪功集》的版本。《二家詩選》所選《蘇門集》的六十六首詩歌,均見于四庫本《蘇門集》,說明二者看到的是一個版本。
二、《二家詩選》選詩的標(biāo)準(zhǔn)
王士禛在早年選錄《二家詩選》時,還沒有對“神韻說”形成具體的一套理論,在創(chuàng)作方面追求的是“典、遠、諧、則”的原則。其在《丙申詩舊序》中說,“六經(jīng)、廿一史,其言有近于詩者,有遠于詩者,然皆詩之淵海也。節(jié)而取之十之四五,豗結(jié)謾諧之習(xí),吾知免矣。一曰典。畫瀟湘洞庭,不必蹙山結(jié)水,李龍眠作《陽關(guān)圖》,意不在渭城車馬,而設(shè)釣者于水濱,忘形塊坐,哀樂嗒然,此詩旨也。次曰遠?!对姟啡傥迤?,吾夫子皆嘗弦而歌之,故古無《樂經(jīng)》,而《由庚》《華黍》皆有聲無詞,土鼓、鞞鐸非所以被管弦、葉絲肉也。次曰諧音律。昔人云:《楚辭》《世說》,詩中佳料,為其風(fēng)藻神韻,去《風(fēng)》《雅》未遙,學(xué)者由此意而通之,搖蕩性情,暉麗萬有,皆是物也。次曰麗以則”?!暗洹本褪侵冈姼枰溲?,避流俗;“遠”則指詩歌要有清遠悠長的意興;“諧”即意味詩歌要符合韻律,具有音樂美;“則”就是指詩歌要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王士禛早年既在詩歌語言上追求典雅、清麗、諧律,又在詩境上崇尚含蓄雋永的韻味,可以說這四字原則是其“神韻說”理論的雛形。因此,盡管其選錄《二家詩選》時“神韻說”的理論還未成熟,但這種審美傾向卻一直伴隨其始終,為后來“神韻說”理論的成熟奠定了基礎(chǔ)。
結(jié)合以上的詩歌追求,王士禛在選詩中自然表現(xiàn)出以清遠為上,以“神韻”為美的特點。這不但在《二家詩選》所選的一百七十七首詩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且從王士禛未選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中,亦能看出其對“神韻”的追求。首先,王士禛對二人的許多應(yīng)和酬唱之作不選?!兜瞎放c《蘇門集》中有大量的應(yīng)酬之作,這些作品大都有特定的主題,缺少個人情感的浸染,詩味不足,故不入選。其次,太過悲切的詩歌不選,《蘇門集》中有許多送別詩就沒有入選,而《迪功集》中也只選了少量情感不低沉的送別詩。在王士禛看來,情感太悲切會將詩歌的高遠意境以及含蓄美破壞,故不選此類詩歌。再次,情感過于激越的詩歌不選,如徐禎卿的《游俠篇》、高叔嗣的《出自薊北門行》等詩,這些詩歌與王士禛追求的淡遠意興和含蓄婉轉(zhuǎn)不符,因此被王士禛棄之不選。從次,詩歌內(nèi)容太淺白,近乎白話的不選,如徐禎卿的《石川子歌》、高叔嗣的《至日省中》等詩。這類詩歌內(nèi)容過于淺近,缺少清麗悠揚的詩味,不符合王士禛選詩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王士禛沒有將這類詩選入選本中。最后,太過坦露直率的詩歌不選,如徐禎卿的《猛虎行》、高叔嗣的《將赴京述懷》等詩。這類詩歌太過直率坦露,缺乏意境的點染,與王士禛追求的雅致含蓄風(fēng)格相違背,故也不入選。由此可以說明,王士禛所選的詩歌都帶有一種典雅清遠、含蓄雋永的意蘊,風(fēng)格與其倡導(dǎo)的“神韻”詩風(fēng)一致。特別強調(diào)的是,王士禛在選錄《二家詩選》的時候,并沒有正式提出“神韻說”的主張,但他已將“神韻”這一審美范疇樹立在心,所選之詩也追求“神韻”之旨,因此,《二家詩選》中自然帶有一種“神韻”之美。
三、“神韻”—《二家詩選》選詩與王士禛詩歌間的紐帶
《二家詩選》所選《迪功集》的詩歌種類繁多,贈答、游覽、寄懷、哀挽、送別等詩作都有所選錄,并且這些詩歌都帶有一種含蓄雋永的意味,表現(xiàn)出沖淡、雅致、清麗的藝術(shù)特色。例如,《月軒》一詩:“石室月色滿,春林人未眠。向月步溪水,白云遙在天?!贝嗽娤扔谩笆摇焙汀霸律珴M”透露出地點與時間,并給人營造出一種閑適、安靜的氛圍,而且點“月軒”之題。接著由于這種令人舒適的氛圍,未眠的詩人走出石室,望著天外的白云,給人一種愜意的享受,然而詩人面對如此情景,會有怎樣的思考與行動呢?詩歌到此即止,給人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此詩古樸、淡雅,又在含蓄之中蘊含著悠長的韻味。又如,《題扇》一詩:“渺渺洞庭秋水闊,扁舟搖動碧琉璃。松陵不隔東南望,楓落寒塘露酒旗。”“渺渺”一詞描寫秋水的寬闊,展現(xiàn)其靜態(tài)之美。此詩接著寫“扁舟搖動”,將靜止畫面打破,展現(xiàn)動態(tài)之美,一靜一動,神韻自成。而“碧琉璃”的比喻,則能讓我們感受到湖水的澄碧,舟中之人向東南望去看見了“楓葉”“寒塘”“酒旗”,這些意象的組成給人一種離愁蕭索之感,整幅畫面呈現(xiàn)出淡遠悠長的意境,可謂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王士禛所選的徐禎卿詩歌不少都是其學(xué)唐人這種“興象玲瓏、無跡可求”的詩作,詩人不是單純地描摹物象,而是融入自己的情思,在情景交融中達到圓融的境界。
《二家詩選》所選《蘇門集》的詩歌亦非常豐富,游覽、寄懷等詩作均有選錄,這些詩作同樣展現(xiàn)出一種清遠的意韻,表露出詩人的內(nèi)心情感。例如,《曉起》一詩:“惆悵空堂曉,蕭條秋氣陰。懸窗對疏雨,落葉滿重林。長往懷仙事,端居養(yǎng)道心。誰知歲復(fù)晚,高志莫能尋?!贝嗽娊杈笆闱?,清晨起床頗帶惆悵,見到“疏雨”與“落葉”,仍能養(yǎng)“道心”,寫出日常生活中的寂靜與空寧。又如,《寒食定興雪中》一詩:“二月鶯花少,千家雨雪霏??蓱z值寒食,猶未換春衣。積水生空霧,高城背落暉。忍看楊柳色,從此去王畿?!贝嗽娗榫敖蝗冢鑼懥撕彻?jié)時下雪的場景,在清冷、寂寥的景致中,流露出一種蕭然與惆悵。這兩首詩在表面的自然婉轉(zhuǎn)中,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孤獨,平淡的語言中蘊含了濃厚的詩歌韻味,頗有“王孟一派”詩作的意趣。王士禛所選的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都帶有一種怡情養(yǎng)性的情趣,詩歌風(fēng)格含蓄蘊藉,意境淡遠閑適,語言質(zhì)樸淡雅,描寫細致傳神,與王士禛自身所追求的“神韻”之美如出一轍。
王士禛早年間的創(chuàng)作也能展現(xiàn)出與徐禎卿、高叔嗣同樣的創(chuàng)作旨趣,亦與他當(dāng)時所追求的審美傾向相符?!抖以娺x》選錄于順治十八年(1661),而其順治十七年(1660)所作的《江上》,順治十八年(1661)所作的《秦淮雜詩》,康熙元年(1662)所作的《亡名氏畫》等詩,都顯示出含蓄雋永、意蘊悠長的特征。先看《江上》:“吳頭楚尾路如何?煙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暮色茫茫,詩人乘舟渡江,又值煙雨天氣,營造了蕭疏的氛圍,黃葉和大雁的意象更增添了幾分凄清的情緒。這首詩以問句起,富有禪意,意在言外,頗具王維入禪詩的特色,平淡中自有無限情感,不知其所以神而自有神韻。《秦淮雜詩》所作時間與詩人選錄《二家詩選》是同一年,《漁洋山人自撰年譜》稱:“順治十八年辛丑,二十八歲,在揚州……三月,有事金陵,居秦淮邀笛步,賦《秦淮雜詩》。”金陵城乃是明初與南明的都城,而且南明弘光政權(quán)覆滅不久,詩人到此詠懷古跡,心中難免懷有一股割舍不斷的故國情懷,情緒也是低沉哀傷的,所作之詩自然帶有幾分欲說還休的無奈與悲愁,但礙于身份和時局,只能婉轉(zhuǎn)道來,因此詩歌的主題就顯得比較朦朧。例如,第一首:“年來腸斷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十日雨絲風(fēng)片里,濃春艷景似殘秋。”此詩表面是在描繪景物,敘寫自己的遭遇,但真正想抒發(fā)的卻是故國之思。這種朦朧含蓄的詩歌正與王士禛所倡導(dǎo)的“神韻”思想暗合。另如,康熙元年(1662)所作的《亡名氏畫》:“蘆荻蕭蕭山氣陰,橫笛吹作蒼龍吟。一聲入破鐵皆裂,舉世無人知我心?!边@首詩是王士禛的一首賞畫之作。從詩中可知,此畫的畫面是風(fēng)吹蘆荻,山氣陰沉,一人吹笛,盡管笛聲非常激越嘹亮,卻無人欣賞,孤獨之情溢于言表。詩人因畫有感,并將現(xiàn)實中知音難覓的惆悵情緒融入詩中,突出時代的哀傷。王士禛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心世界,而不太執(zhí)著于描摹現(xiàn)實,追求的是“羚羊掛角”的“清空”之境,而這也十分符合其倡導(dǎo)的“神韻”思想。
綜上所述,從與《二家詩選》同時間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看,盡管此時王士禛并未具體提出“神韻說”的主張,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已透出“神韻”詩歌的某些特征,這也為他系統(tǒng)提出“神韻說”的理論奠定了實踐基礎(chǔ)。
《二家詩選》是王士禛選錄的一個重要詩歌選本,它既表露了徐禎卿、高叔嗣的詩歌意趣,又體現(xiàn)了王士禛的詩歌審美傾向。更為重要的是,以往對王士禛“神韻說”的研究,人們大都從其具體創(chuàng)作和詩話入手,而研究詩歌選本,則為研究王士禛的詩學(xué)思想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能更加全面地揭示其“神韻說”的內(nèi)涵。
本文得到西南民族大學(xué)研究生創(chuàng)新型科研項目“從《二家詩選》看王士禛的‘神韻說”(項目編號:YB2022388)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