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薇
托爾斯泰與屠格涅夫
情比金堅的友誼不代表毫無縫隙。莫逆之交歌德與席勒也會有分歧。婚戀觀傳統(tǒng)的席勒對歌德的風流就看不慣,曾指責歌德和一個未婚女子同居的行為“不要臉”。而歌德對席勒通宵熬夜打牌的習慣嗤之以鼻;另外,席勒聞著爛蘋果的味道才能文思泉涌,“對席勒有益的空氣對我卻像毒氣”……種種分歧并未真正影響他們的關(guān)系。也許友誼就是一種最大公約數(shù),需要求同存異的包容心。難做到這點,決裂有時不過是風起青萍之末。
俄羅斯文豪屠格涅夫與托爾斯泰,年齡同樣相差10 歲,屠格涅夫經(jīng)常扮演著父親的角色,自己也說懷著“一種奇怪的,像慈父般的感情”愛著托爾斯泰,他剛一讀到托爾斯泰的《童年》就擊節(jié)贊嘆,迫不及待要結(jié)識這位“新的天才”。當時年輕的托爾斯泰抵達圣彼得堡,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屠格涅夫。
青年時的托爾斯泰桀驁不馴,喜歡冒犯人。他與屠格涅夫的關(guān)系有點像現(xiàn)代物理學中的“量子糾纏”,時而吸引時而排斥。翻看托爾斯泰當時的日記,他常充滿矛盾地記述:“與屠格涅夫好好聊了一陣”“我非常愛他”,有時則斷言“我和他永遠也合不來”。
兩人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1861年,托爾斯泰去拜訪剛剛完成小說《父與子》的屠格涅夫。后者朗讀這部作品時,托爾斯泰覺得它枯燥乏味,竟睡著了,令屠格涅夫勃然大怒。幾天后,他們?yōu)橐患∈聫氐佐[掰。
屠格涅夫終身未婚,他有一個非婚生的女兒,兩人閑聊中提及女孩的教育問題。屠格涅夫認為他雇傭的英國女教師不錯,她會讓屠格涅夫給女兒一筆款項,供其用來做慈善,培養(yǎng)善良心性,最近又讓他女兒為窮人縫補衣服。托爾斯泰立即接了句:“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膝頭放著又臟又臭的破衣服,是一幕不真摯的表演?!蓖栏衲虮患づ?,表示要摑托爾斯泰的耳光……
托爾斯泰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當場提起決斗。所幸這場決斗最終沒有發(fā)生,但兩人的友誼就此決裂,長達17 年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
不僅是教育問題,他們第一次重大的沖突就因“婦女問題”而起。屠格涅夫非常尊崇獨立不羈的法國傳奇女作家喬治·桑,而托爾斯泰則對爭取女權(quán)的喬治·桑深惡痛絕,表示她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應(yīng)綁在囚車上,在彼得堡大街示眾。贊成解放農(nóng)奴的托爾斯泰,卻不贊成婦女的解放。
背叛,大概是友誼中最讓人難以接受、定要抽刀一訣的原因了。被稱為“美國戲劇的良心”的著名編劇阿瑟·米勒,1949 年因《推銷員之死》一鳴驚人。回顧他早期舞臺上的成功,都與伊利亞·卡贊這個名字密不可分,后者擔任過他多部戲劇的導演??ㄙ澰跇I(yè)內(nèi)享有盛名,拍過《欲望號街車》《碼頭風云》等名片,兩人合作時卡贊已頗有聲望,米勒尚名不見經(jīng)傳,兩人因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與政治觀念結(jié)為密友。米勒后來成為瑪麗蓮·夢露的第三任丈夫,說起來也是卡贊牽的頭。
20 世紀50 年代,麥卡錫主義籠罩美國,一切與左翼、共產(chǎn)主義沾邊的個人和團體都受到了迫害。右翼分子控制的非美活動調(diào)查委員會開始搜羅“好萊塢黑名單”,一向“左傾”的卡贊也在被傳訊之列。他起初拒絕指認,但后來妥協(xié)了??ㄙ澰?952 年供出八名曾參加過共產(chǎn)黨的電影人,以求自保,而米勒自己面對相似的場景就頂過重壓。雖然不是直接背叛了自己,但對于告密者,米勒唾棄的態(tài)度在他1953 年創(chuàng)作的名作《薩勒姆的女巫》中不言自明。兩人的友誼就此畫上句號。
海明威發(fā)表于1936 年的名作《乞力馬扎羅的雪》,描寫了一個失敗的作家,臨死前往昔的經(jīng)歷與回憶歷歷閃現(xiàn)。少為人知的是,那個因傷口感染得了壞疽病、即將死去的主人公,最初的名字是菲茨杰拉德——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加上諸多可對號入座的細節(jié),令后者讀后深感受傷,措辭強硬地寫信給海明威和他們共同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表示抗議,在此后的版本中,主人公的名字才被替換成朱利安。
1925 年,菲茨杰拉德與海明威在巴黎相遇,前者是紅得發(fā)紫的文壇寵兒,《了不起的蓋茨比》剛完稿,意氣風發(fā),海明威則是平平無奇的新秀。正是菲茨杰拉德將他推薦給了珀金斯。次年,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便由珀金斯經(jīng)手推出,一舉成名。
菲茨杰拉德提出的創(chuàng)作建議對海明威影響深遠,他也曾花費不遜于自己寫作的心力為后者修改文稿;他在自以為病重絕望之時,首先是想到向海明威托孤。兩人交情至深時,互稱對方昵稱“菲茨”和“海姆”,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曾充滿嫉妒地形容:“哼,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對情侶!”
但就是這樣的友誼,隨時間的流逝逐漸消磨。進入20 世紀30年代,衣香鬢影的爵士時代已成昨日往事,深烙上這個時代印記的菲茨杰拉德無法再把握新的時代節(jié)奏,硬漢海明威崛起為文學英雄。兩人境遇天差地別:一個深陷酒精與捉襟見肘的窘迫,為雜志寫二流短篇、為好萊塢打工;一個文學事業(yè)蒸蒸日上,每出版一本代表作就換一個妻子,并且越來越富有。1936 年,菲茨杰拉德在重重壓力下,發(fā)表了他的一系列散文《崩潰》,后匯集成書,坦述自己從巔峰滑落的失敗及原因。海明威將這種向公眾的坦白視為博取同情的“懦弱”,于是有了那篇暗諷菲茨杰拉德對富人抱有不切實際敬畏之心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二人的罅隙終于公開,標志著這段美國文學史最著名的友誼漸行漸遠。
借用身邊人為原型,可能是作家們抵擋不住的誘惑。契訶夫?qū)⒑糜蚜芯S坦寫入《跳來跳去的女人》,直接惹惱對方與之絕交。他倆相識于微,十幾歲起就認識了,列維坦是契訶夫二哥的同窗,與他們一家都關(guān)系親密。兩個年輕人度過了很多徜徉同游的珍貴時光,列維坦喜歡契訶夫的小說,常隨身攜帶;當他在拂曉就外出寫生時,做伴的也總是契訶夫。在各種契訶夫的紀念館與故居中,你都能看到墻上掛著列維坦的畫。這位巡回畫派著名的風景畫家,筆下的俄羅斯風光詩意抒情,契訶夫也有文學家中“風景畫家”的美譽,兩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氣質(zhì)神韻,細品實有不少相通之處。
列維坦性情非常多情,戀愛從不斷檔,周旋于成熟女性之中。他曾向契訶夫唯一的妹妹瑪莎求愛?;趯ε笥训牧私?,契訶夫勸妹妹不要嫁給他,瑪莎于是拒絕了列維坦。列維坦的身影經(jīng)常閃現(xiàn)在契訶夫的小說之中,你能認出一些是外貌的刻畫,一些是生活細節(jié)的借用。而這次《跳來跳去的女人》中那個好色的藝術(shù)家里亞博夫斯基,一望便可知是列維坦,與一位跟自己學習藝術(shù)的有夫之婦偷情,女主人公同樣尷尬地認出了自己。于是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不過,兩人只絕交了三年,列維坦就忍不住去找契訶夫,兩人和好如初。五年后,列維坦就去世了,年僅39 歲,契訶夫比他多活了四年,他們都死于肺結(jié)核。
別林斯基是當時俄國文壇首屈一指的批評家,他曾以七篇雄文奠定了普希金“民族大詩人”的地位。別林斯基力捧果戈理,對他的夸贊毫不遜于普希金,并將果戈理的《欽差大臣》《死魂靈》視為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
果戈理諷刺現(xiàn)實雖然犀利,但他本人其實生性溫和內(nèi)斂,自認自己的作品是“含淚的笑”,是善意的諷刺,他贊成溫和的改革,而不愿被架到斗士的位置上。他打算在《死魂靈》第二部中從正面來描寫俄羅斯,矯正人們對他認知的“偏差”,但寫作非常不順利。
所有人都等待著《死魂靈》的續(xù)篇,果戈理卻遲遲無法脫稿。1847 年他只好將自己的部分書信結(jié)集出版,展示當下思考的命題與真實的心境。就是這本《與友人書信選》,讓別林斯基認為是己方陣營中最杰出作家的倒戈,公開激烈地抨擊果戈理的“變節(jié)”。
別林斯基
在別林斯基看來,面對俄國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倡導恭順與寬容只能是臣服于奴役,宗教精神也不等同于教會的現(xiàn)實,而文學是社會良知的體現(xiàn),對此作家沒有退縮的權(quán)利。
在兩人一來二回的公開書信對答后,別林斯基寫下了著名的《致果戈理的信》,痛罵果戈理反民主、反自由,為農(nóng)奴制張目。至此,友誼的結(jié)局已無需多言。
文壇是非多,反目成仇的方式也千奇百怪。對友人口誅筆伐,大概是最常見的方式。薩特約稿弗朗西斯·讓松,在他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抨擊加繆剛出版的思想隨筆《反抗者》。后者根本不理會讓松,毫不留情寫了封“致尊敬的雜志社領(lǐng)導”的諷刺回信,引得薩特不得不親自下場:“親愛的加繆,雖說我們的友誼來之不易,可我還是要為此感到惋惜……”雙方的唇槍舌劍極盡辛辣之能事,讓這場友誼的分道揚鑣連續(xù)登上法國報紙的頭條。
美國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辛克萊·劉易斯,選擇在獲獎后的一次晚宴上,面對朋友德萊塞在內(nèi)的一眾名流宣稱,自己不屑于在一個剽竊過他妻子文章的同行(即德萊塞)面前發(fā)表演說,當場撕破臉皮。
辛克萊·劉易斯
還有的作家直接用行動表示憤怒。1967 年馬爾克斯與略薩在拉美最有名的文學獎頒獎現(xiàn)場相遇,一見如故。此前兩人已通信約一年,好像早就熟識一樣。馬爾克斯大略薩九歲,兩人的成長經(jīng)歷有太多相似之處,幾乎在同樣的年紀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故事,都喜歡??思{、加繆、聶魯達。兩人都以記者為業(yè)開始艱難謀生,都有年輕時到巴黎闖蕩、住旅店窮到付不起房租的經(jīng)歷,好心的店主同意他們緩交房租,不過得搬到陰暗小閣樓繼續(xù)寫稿——多年后,兩人發(fā)現(xiàn)當年的店主竟是同一對夫婦!1957 年的馬爾克斯在住所構(gòu)思著他的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罚?960年的略薩則在那里寫完了他的《城市與狗》。
略薩一次坐飛機,遇到一位讀者問能不能請他到經(jīng)濟艙給自己簽個名,他一口應(yīng)允,“您的《百年孤獨》是我這輩子讀過的最棒的小說”,略薩面不改色在書上簽了名,感謝了那位讀者的熱情。馬爾克斯也有同樣的經(jīng)歷,但沒有絲毫不快,只會覺得是和好友的有趣逸事。
今天有多感慨這段友誼動人,就有多惋惜決裂的突如其來。1976年2 月12 日,墨西哥城美術(shù)宮放映廳,一場私人放映會開場在即。馬爾克斯站起身,張開雙臂,向走過來的朋友略薩打招呼,后者毫無預警地用一記勾拳把他擊倒在地——略薩以前曾是業(yè)余拳擊手。朋友們驚呆了。
關(guān)于原因眾說紛紜。有種說法廣泛流傳:據(jù)傳與略薩第二任妻子帕特麗西婭有關(guān),她因略薩的外遇而向馬爾克斯求助,后者勸說過她離開略薩。但當事人雙方都三緘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