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經有一段日子過得十分“離奇”。那年他在廣州,看得出來日子非常無趣,“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吧,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按魯迅的講法,當我們只能到回憶里去尋點滴的時候,可見日子已經非常無聊,但如果連可回憶的東西都已經沒有了,這叫什么日子呢?他只能用“離奇”一詞來形容。
我想,所謂連可回憶的東西都沒有了,意思并不是說失憶了,什么也想不起來;而是所想起來的一切看上去都仿佛無關緊要,一如伯恩哈德在他的自傳體小說《地下室》里講的:“這是對發(fā)生過的、正在發(fā)生的和將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都無所謂的意識。”近來我試圖做年終總結,回憶這一年來的點滴,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自己哪件事顯得特別。
當一個人對于他所經歷的事,覺得發(fā)生與未發(fā)生都已經毫無區(qū)別,那他的生涯“大概總算是”很離奇了吧。
為什么會這樣?我并不是一個太灑脫的人;以前,我總喜歡沒事兒就琢磨:幸虧當時怎么怎么樣啦!或者,要是當時怎么怎么樣就好啦!或者,那次可好玩啦,那次太可怕啦,等等。然而現(xiàn)在都沒有。
在福樓拜的短篇《一顆簡單的心》中有一段這樣的敘述:隨后許多年過去,一模一樣,沒有再出事,除非是節(jié)日去了又來:耶穌復活瞻禮、圣母升天瞻禮,諸圣瞻禮,家里有些事,過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兩個鑲玻璃的工人粉刷過堂;一八二七年,屋頂有一部分掉在院里,險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輪到太太獻祭餅;臨近這時期,不知道搗什么鬼,布賴他人不見了;舊日親友:居尤、李耶巴爾、勒沙坡杜瓦太太,羅伯蘭,早已癱了的長輩格洛芒維耳,都日漸疏遠了。
“隨后許多年過去,一模一樣,沒有再出事”,“家里有些事,過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這兩個句子有可能是我全部的閱讀經驗里曾見過的最悲傷的言辭。我現(xiàn)在格外感同身受了:一旦生活似乎每天一模一樣,日子無非就是這樣。工人刷過墻,屋頂壞了;發(fā)生了這些事或者沒有發(fā)生這些事沒有區(qū)別,無非只是“他日仰看流云時”眼前需要一個閃爍,才想到什么是什么罷了。
碰巧,今年是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周年。在有跡可查的曾經存在過的人類當中,這位最擅長回憶的大師,對他來說,“一個小時并不只是一個小時;它是一個容器,裝滿了香味、聲響、計劃和天候”。普魯斯特若是與今天的我生活在一起,他會怎么回憶過去的這一年呢?他會比福樓拜的回憶更多嗎?碰巧近來還有一件事,帕菲特的On What Matters的完整中譯本出版了:《論重要之事》;我買來一看——差不多兩千四百頁。
于是我想,對于生活的“重要之事”而言,兩千四百頁是厚還是薄?如果我不再好奇何為自己生活的重要之事……也許,對我的“年終總結”而言,重要之事不是追憶似水年華,而是思考何為重要之事。
我祈望,明年的此時,當我回看一年的生活,會發(fā)現(xiàn)就像那兩千四百頁一般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