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河北)
土是他的命。
沾滿泥巴的兩只手,十指纏著春風,將坯體旋成塵世的模樣。
當窯火將大宋映得旖旎,他飲下半口暮色,短暫地成為神。
刻刀的尖,采自星星的芒。
刀走半寸,心中豢養(yǎng)的快馬已越過關(guān)隘。
刻出一線雨,將山河牽進缽里。
有一刀趁他不備,偷偷拐到驚蟄,盜來一枝杏花。
持刀鏤空一生,他的雙眉漸漸有了鶴的形狀。
咳出剩余的日子,他在瓶底鐫下“張記”“劉六郎”“陳家造”……
筆跡有如秋蟲。
收刀,半空鹿鳴。
歲月鼎沸。他的面孔漫漶進時光的霧靄中。
大地之苞?;鹧嬷?。
瓷窯,供養(yǎng)烈火的宗廟。
窯內(nèi)赤彤,一腔子熱騰騰的血。窯外青藍,天幕如汗?jié)竦纳馈?/p>
烈焰煌煌,映紅三個朝代,烤暖六百年唐宋。
覆燒的器皿,心口貼伏于大地,相互交換心跳。
少年的艾草之澀,在火的腌漬中涅槃。
窯之倉廩,九月初盈。
這火的城池,勝過被琴瑟泡軟的萬千樓閣。
梅瓶轉(zhuǎn)一下,便把惠風裹在身上。
瓶頸潤得像喉間的一口明前茶。
肌骨清如少年。胎色竊走北宋的蒼穹。
白瓷是初雪,黑陶是春泥。
花口盞面頰開滿桃李,提梁壺倒出鳥鳴,膽瓶插進一枝閑雅心事。
玉壺春瓶探出長頸,越過低伏的蓬蒿,與遠山對飲煙雨。
濯以水,鐫以刀,浴以火。
一只罐,就是一枚布衣的字,腹藏煙云,氤氳出村莊的族譜。
繁花絕唱,大地鋪開錦箋。
河水豐腴時,船隊相銜而來。
釉面映出的兩宋,吃水越來越深。
轱轆車飛轉(zhuǎn)。一抔陶泥,鼓起少年的肌肉。
當他刻上銘文,秋風亦在臉頰刻出紋路。
他犁著瓷胎,霜雪犁著他。
他將渾圓的日子,推進窯口。
一俟入火,便在險途。
身體的陳疴,投射隱痛,被大火啃出孔洞。
他開啟心內(nèi)的幽微之處,亮出暗疾,坦蕩地接受檢閱。
用薄釉遮蓋人間的冷。把皇天后土,淬煉出璀璨的骨骼。
云浮于額,河漢清淺。悟透了道與器,他把自己修煉成瓷。
化為大地上另一種圓滿。
水寬百步,取最像月光的那一泓。
一碗飲下,一碗釀酒,余下的,祭獻黏土。
再余下的,濯洗殘生。
太行東麓。三會河,通天河,澈亮似姐妹的歌聲。
對泥土保持恭慎。以槽碾細細研磨,命里的渣滓,碎為齏粉。
淘洗一遍,世事略去參差與坎坷。兩遍,濾走暗伏的心機。三遍,池中只余夜色。
直至水清,如干凈的魂。
這一刻,內(nèi)心與湖水互為鏡像。
他和瓷器,有相同的靜默之身。
十三座瓷片堆,錯落出險要的關(guān)山。
支圈、匣缽片……與泥土結(jié)縭,拼成蟄伏的斷翅。
一盞傾斜的銹燈,推開千百頃晨霧,向后世投寄光華。
瓷礫比詩文密集,仿若一代代百姓,在山里隱居。
王朝終化作一地碎瓷。
月光如席。陶片上,站著千古。
站成平民的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