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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兩千年前的一樁懸案

2022-12-25 05:04:33羅偉章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12期
關鍵詞:劉安劉備

羅偉章

劉備兵敗于呂布,慌不擇路,投宿在獵戶劉安家里。劉安家貧,無奈之下殺妻款待劉備。這個故事在《三國演義》中只有短短幾行字,但卻留下諸多疑點。小說中,與案子相關的鄰居徐春陽、殺人者劉安、被害人孫巧兒、閻王爺、土地爺?shù)?,都各?zhí)一詞,于是“劉安殺妻饋劉”事件,變成了“羅生門”般的懸案。

徐春陽回憶錄

剛出北門,碰到劉安。我把這當成一個事件。

它預示著我今天運氣不好。

劉安伸出手來,我沒跟他握,我說對不起,我手是濕的。他冷笑一聲,表明他知道我在說謊。知道也無所謂,他是我鄙視的人。這樣說話確實不是我的風格,任何人的存在都只是一種事實,說鄙視誰,過于當真,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但我就是鄙視他,這沒有辦法。你問原因,難道還需要問嗎?你不知道劉安是誰嗎?當年,劉備兵敗,匹馬逃難,無處可投,便去投曹操,取道趕往許都途中,餓得不行,就去村中求食,一日走到劉安家中——對,我說的就是這個劉安。

劉安是個獵戶,見了劉備,想打些野味款待。可那些曠野上的性命偏偏不講良心,逃得無影無蹤。劉安挎著弓箭,登上褐色土丘,厲聲怒罵:“你們這些雜種,竟不知來人是誰?此乃漢室宗親,當世英雄,德布四方,仁及萬物,世之黃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所到之處,百姓爭相進食,他能吃你們幾塊肉,愿喝你們幾口血,這是雜種們?nèi)f萬年修來的福分!”罵了,又哄,說誰第一個出來,他就放過誰。哄不見效,又嚇,說膽敢拖延,踏平三親,誅滅九族!

遺憾的是,“雜種們”既不怕罵,也不惜福,把哄和嚇也只當耳旁風。其時秋風正緊,曠野上深草沒膝,風過處,百草倒伏,劉安趁勢放眼搜索,憑他鷹隼般的目力,百米外一只兔子也逃不過。

但啥也沒有,唯見殘陽如血。

怕劉備挨餓,更怕劉備離開,劉安只得踏上歸程。

劉備餓著,這從他坐的姿勢能看出來。再是英雄,餓了,胃都會成為中心,腹部都會窩起來,唯有這樣,才能容納朝那里匯聚的心思?;蛟S正因為餓,劉備沒有離開的意思。劉安生上火,請劉備向火。

天氣還說不上冷,向火不是暖身,是告訴胃:主人家要做吃的了。劉安家窮,打不到獵物,就沒吃的,前些日打到一只獾,骨頭都敲碎熬過了幾回,再也熬不出半滴油來。但劉安做出家道殷實的樣子,不僅生了火,還往灶上的鐵鍋里摻了兩瓢水?;饎萃?,水安靜片刻,就從沉睡中醒來,嘰嘰咕咕地說著話。水說的話劉安都聽懂了,是說:安兄怎么回事?生這么大的火,卻愁眉苦臉。

那時候,劉安站著,水看見了他,看不見劉備,待水變成蒸汽,升到高處,終于看見劉備了:呀,兩耳垂肩,面如冠玉,雙臂奇長,分明就是個蓋世豪杰!嚇得身子一頓,撒腿就跑。劉安家是土坯房,火塘的外墻上,開了格子窗,與柴門相距咫尺,但水蒸氣不敢走大門,都從窗口跑了。

這景象讓劉安憤恨。

劉豫州駕到,當是祖墳冒青煙,可野味跑了,水跑了,老婆晌午時分就出門挖野菜,至今未歸,未必也跑了?

一時間,他顧不得許多,只顧著眼前。眼前成群結隊逃竄的蒸汽,讓他憤恨之余,心慌意亂,再這么下去,水就跑盡了,而鍋里啥也沒煮,莫非請劉豫州吃水鍋巴?水鍋巴制作起來倒也不難,摻幾瓢水,燒干,再摻幾瓢水,再燒干,如此反復,水垢越積越厚,貼于鍋底,色澤銹黃。揭起來嚼,能嚼出鐵味兒,還有泥土味兒,更多的,是日子的絕望氣息。味道好不好且不論,用它招待劉豫州,劉安覺得,自己比那些逃跑了的野物,還不講良心。

躊躇半晌,他踅進里屋,將一條布袋子塞入腰間,從后門出去了。

后門有條陰溝,過了陰溝是片慈竹林。劉安越過竹林,朝西南方奔去。他是去找我的。我是他鄰居。連年戰(zhàn)亂,中原大地人煙稀缺,所謂鄰居,彼此相距也有三里多地。但那天我并沒見到劉安。說去找我,只是傳言。傳言說,劉安見到了我,問我借糧,我不肯,他朝我磕頭作揖,我還是不肯,我說你與其找我借糧,不如把劉豫州帶到我家里來,由我招待他。這時候他又不肯,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劉豫州姓劉,我也姓劉,可是你呢?你姓徐,徐跟劉就像野雞和家雞,雖都叫雞,卻不是一個品種。這樣說話倒很像劉安的口氣,可那不是事實。

那天我背痛,太陽沒落山,就躺到床上去了,到后半夜也沒睡著,整個過程,我只聽見秋風亂跑,沒聽見敲門聲,也沒聽見劉安叫我。我連劉備到了這方地界也不知道——這是讓劉安深為自豪的,劉備去找了他,沒找我,他覺得是自己的榮耀。他哪里明白,我是刻意不知道。早在董卓亂世之前,我就對自己說:徐春陽,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配讓你知道,因此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具體到那天夜里,我敢肯定,劉安并沒來找我。

我還敢肯定,劉安根本沒有來找我的打算。

如果傳言是他放出去的,他就是在為自己開脫。

他想把殺妻的責任,推到我身上。

對劉安殺妻,后來的小說家羅貫中如此記述:“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绷_貫中的意思是,劉安殺妻的全部動機,就是為了招待劉備。劉安喜歡這個說法,并因此把自己視為義人。他誤解了。我是說劉安誤解了。羅貫中記上那一筆,意不在他,而在劉備,是為凸顯劉備受萬民擁戴,以至于草民找不到野味給他吃,就把自己婆娘當野味。

不過劉安的誤解是故意的,他為什么殺妻,他自己清楚。讓人瞧不上的是,這人敢作而不敢當,還放出傳言,說找我借糧,我不肯。他出于無奈,才殺掉了妻子。只要長半個腦袋,也能見出這理由有多么荒唐。

劉安有話

都是寫書的,人品卻這般天懸地隔。羅貫中在天,徐春陽在地。很早以前,徐春陽就在羅貫中的書里注意到我,發(fā)現(xiàn)將近七十萬言的皇皇巨著,我只在一小段里出現(xiàn)過,總字數(shù)不足三百個,那段話的最后一句是:劉備“又說劉安殺妻為食之事,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那時候劉備已見到曹操,曹操聽后,派人給了我錢,這是事實,徐春陽因此說,憑劉備之為人,必然把劉安的事宣揚出去,憑曹操之為人,必然給劉安送錢,這兩個亂世梟雄,都在演戲,都是戲骨,劉安只是他們的道具——但道具也是戲骨!

你聽出來沒有?徐春陽的意思是,我殺妻是有預謀的,是如愿以償、一本萬利。那雜種完全就是個商人,根本不配做文人。文人的節(jié)操,在他那里無非是一坨糞便。我殺掉老婆請人吃,得“金百兩”,難道是賺了不成?

那天,我在離家五里外的扇子坡碰到劉豫州,他騎馬過來,向我搭話,直言他是誰。單憑這一點,就見出他的光明磊落,也見出他對我的信任。在這世道上走的,個個長著鼻子眼睛,個個的血都是熱的,殊不知,某些人只是人的影子,他們活在暗處,全部樂趣和使命,就是窺探和告密。眼下的劉豫州,袍子上是凝固的血跡,身邊既無關、張,也無妻小,饑餓難耐,求我救助,如果我將他哄住,再去告密,所獲何止“金百兩”?我甚至可以直接將他捆了,送到他敵人的營帳。虎落平陽,捆了他并不難。

但這種齷齪事,徐春陽那種人會做,我不會。

徐春陽虛構自己是我鄰居,是想表明他了解我,他說的是實情,而實情是,我死之后將近兩千年,他才從他娘的腸子里爬出來。我也根本沒什么鄰居。以前有,我成人后就沒有了。出獵時,我走過很遠很遠的路,唯見荒煙蔓草,房舍為墟。而且,平疇曠野,哪來什么門?徐春陽卻說,他在北門外遇到我,我還想跟他握手。握手是軍人們干的事,軍人把手伸給對方,是表明自己手中沒武器,以示和平與友好。農(nóng)人相見,只搭話,不握手。這些事,徐春陽不是不知道,但他偏偏要那樣寫。可見那雜種撒起謊來,是沒有任何尊重和底線的。

我為何殺妻,他說我清楚,我當然清楚!

我的全部理由,羅貫中都寫出來了。

羅貫中到底是個大作家,深知亂世黎民最盼望什么。那年月,旌旗蔽日,各路軍隊牽線子似的從大地上淌過,叛軍、義軍、盟軍、政府軍……各路軍隊說的,都是為百姓,可他們馬蹄踏過的,都是百姓的脊骨。劉豫州不一樣。劉豫州起事之初,雖足無寸土,依附諸侯,但其言語,其行為,其氣象,就非亂黨奸臣和鼠目寸光之輩可比。識人察其友,桃園結義,看上去是幾人的巧遇,實則是人以類聚。那關羽、張飛,義薄云天,終身不改,正是劉豫州的鏡像。

劉豫州匹馬與我相遇之前,我沒見過他,但早聽說他要收拾江山,把草莖般倒伏的百姓扶起來。這等人,自然成為百姓的信仰。他渴了,就想方設法給他喝的;餓了,就想方設法給他吃的,當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就殺妻進食。

事情就這樣簡單。

如同一加一等于二。

“你為什么不殺自己?”有一天,徐春陽在他書房里抽著煙,這樣咕噥。他是在質問我,是說,我既然有那么強烈的信仰,就該自裁,讓妻把我燉熟,獻給劉備。問的和說的,仿佛都沒錯,卻也見出他的無知。

東漢末年,綱常淪喪,禮崩樂壞,女人觀視漁畋,游覽名勝,高聲喧嘩,夜宿他家,這種事不是沒有;婚后任情而動,不恥淫逸,也時有發(fā)生。但那都是有產(chǎn)者的把戲。如果徐春陽稍有些知識,就該懂得,自古以來,傳統(tǒng)和美德,都是在民間保存的,民間為衣食所苦,沒那么多閑愁,即使有,山川大地也吸收了。不像有產(chǎn)者,看上去滿世界跑,其實是越活越窄,窄到連閑愁也找不到出口,于是男人起事,女人淫亂,或者起事加淫亂。老百姓只在活不下去時才起事,有產(chǎn)者是把好日子過得無聊時起事。這種區(qū)別,徐春陽不懂。

我妻子那天挖野菜回來,剛上院壩,就見個陌生男人坐在家里。她連忙避了,繞道從后門進屋。既然有客人,她就認為我必定在家,不知道我從扇子坡把劉豫州帶回來,將他的馬牽到后院,又打獵去了。妻子一心等著我進里屋去,好問清是誰,結果等到夕照成灰,也聽不見我的聲息。

倒是聽見了別的:后院里馬踏蹄子。百姓不養(yǎng)馬,騎馬的都是軍人和武士,我們把這兩種人,通稱殺人匠,我妻子頓時五內(nèi)俱焚。坐在她家伙房的,原來是個殺人匠,我多半成了那殺人匠的刀下鬼。

正沒個捉拿,我回來了。她像重生了一回,以重生后靈敏而喜悅的耳朵,聽見我生火,聽見我往鐵鍋里摻水。這樣的活,本是女人做的,我們家也一直是她做,但有陌生男人在,她不便拋頭露面。我妻子就是那樣的人。這個陌生男人若在家里待三天五日,她也不會出現(xiàn),哪怕關在里屋餓死。她就是那樣的人。

我要是自殺,她怎么可能以我為食,去獻給那個男人?

我叫孫巧兒

沒有人為我留下名字,但我自己記得我的名字。我叫孫巧兒。我父母命不好,只養(yǎng)下三個女兒,我是老幺。剛滿十四歲,我就做了人婦,從二十里地外的孫家莊,嫁給了百草莊的劉安。我的命更孬,到十九歲,也沒養(yǎng)下一男半女。許多個夜晚,劉安在我身上徒勞地忙碌,我都淚水漣漣的,勸他再娶一個。這是屁話,我知道。劉家先前,或可納妾——那時候,百草莊水草豐美,禽獸逐歡,劉安的祖上,修過兩層樓房,男人家納個妾,不算什么。但現(xiàn)在不行。

早就不行了。樓房典賣了,修了平房。到后來,平房也典賣了,修了籬笆房。望天上,太陽的金蘋果,月亮的銀蘋果,照樣掛著,但那再不是人間星河?;仑Q得寵,朋比為奸,朝政日非,倒說是亂在宮闈,譬如雨打屋脊,檐下人雖聽見響聲,還不致淋漓狼狽,到董卓播亂,入主京城,便房倒屋塌,禍端百出,盜賊蜂起,百姓裸身于天地間,再沒有了“檐下”。我記得,我剛嫁過來時,春天正好,還沒好到芳草天涯,就天昏地暗,這片廣袤大地,成了逐鹿的戰(zhàn)場。

孫家莊空了。

百草莊空了。

百草莊只剩了劉家。

劉家不走,是舍不得這片獵場,但公公婆婆過慣了恓惶日子,經(jīng)不得嚇,很快就跟我父母和兩個姐姐一樣,入土為安。

這般境況,怎么納妾?又去哪里納妾?

幾世幾劫之后,我常遇到一些走在寬闊大街上的姐妹,她們手挽手的,說著私房話。女人的私房話,不是說孩子,就是說男人,千載之下,似乎也沒多大改變。以前說男人,是說男人怎樣把衣服穿反了,怎樣跟孩子沒大沒小地打鬧,怎樣在床上纏自己,纏得你受不了,待正經(jīng)行事,卻又不過是蜻蜓點水。現(xiàn)在也說這些,但還說別的:說自己男人有了外遇。

說得切齒拊心,戾氣沉重。

另一些就勸:“我才懶得管他,我就當他納了妾,納十個八個,我還是老大!”這樣勸著別人,也勸自己??陕犇强跉?,那是勸嗎?個個恨意填胸,恨丈夫,恨丈夫的野女人,還連帶著恨古時的女人,說現(xiàn)今男人的德行,都是古代女人慣出來的。這話不知從何說起,估計是說,古代女人許男人納妾,而她們的男人與人私通,正是納妾的變種。褲帶的松緊也能遺傳,男人們松慣了,勒一勒就丟命似的。要是古代女人都像王熙鳳,看現(xiàn)在哪個男人還敢在外面脫褲子!

姐妹們不知,我們那時候,若生女不生男,男主人死了,即被視為“絕戶”,男方宗族,便可將女人趕出家門,叫“吃絕戶”。男人多娶幾房,就可能生下兒子,妾生的,也算是正妻的,就不是絕戶,就能保住自己。再者,那時候的女人生孩子,是去鬼門關行走,生下一串,怕再生,就生吞田螺避孕。我有個姨娘就如此,結果兩只田螺吞下去,當天就啞了,旬日不到,就死了。表面是田螺害她死的,但追究起來,還是生育那道關口要了她的命。讓男人多娶幾房,男人就不會天天吊在自己身上,就能多幾個人承擔生育風險。

說這些其實是多余的,甚至要被誤解,我只是提醒:身為女人,要知道愛惜自己。能被男人愛惜,是你福大,也是意外。

這樣說,好像我有什么不滿。我沒啥不滿。當年,我男人對我好,盡管婚后幾年我也沒生養(yǎng)。百草莊正如其名,只長草,不長莊稼,所以我和劉安也說不上男耕女織。他打獵,我找野糧。人生天地間,好歹都有個活路,野糧應時而生,那些被百草莊放棄的生命,認真種是種不出來的,還沒發(fā)芽,種子就爛在地里,像它們在某個神秘的時刻,受到過神秘的詛咒,再不敢享用人類的勞動。說神秘,其實也不,世道紛亂之前,并不如此,世道一亂,晝夜失序,稻米、玉米、小麥和豆莢,才對人感到害怕。怕人,卻沒忘記滋養(yǎng)眾生的使命,在時光的空隙處,它們自己長,悄悄長,扎根在貧薄的土壤,混跡于亂草叢中。

我和劉安,生于野地,就像野人那樣過活。除大兵過境時受驚嚇,別的,似乎也沒啥不好。我甚至覺得,如果我過的是平常日子,公公婆婆也還活著,百草莊也還團聚著幾十戶人家,我這個男娃女娃都不出產(chǎn)的女人,恐怕還沒這么氣順。劉安常對我說:你不生,是老天爺憐惜我們,這兵荒馬亂的,生下來也沒法養(yǎng)。每當他這樣說,我都要哭一場,哭他為我紓解,哭他不責怪我。

當然,心里也不是沒有焦慮,我想的是,到某一天,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我要是照樣不能生養(yǎng),他又會怎么說呢?不過這焦慮只在瞬息之間。性命難保的時候,人是想不了很多的。所謂未來,是太平年月里的奢望。

只要能把日子維持下去就好了。

可這也成了奢望。

建安三年,太陽不缺,雨水也不缺,野糧卻不見長出來。我一直覺得,野糧跟我親,只要長出來,我就能找到,可這年就是找不到。只能挖野菜。灰灰菜、苦麻菜、蒲公英、魚腥草……瘦瘦弱弱的,零零星星的,找到它們真是難。不知多少回,我站在毒日頭或冷月底下想,人究竟是為啥呢?為弄到一口吃的,累得吐白沫,發(fā)干嘔,兩腿酸澀,吃了,又重復昨天的故事,這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不能死。我想活,且不是單為自己活。我的男人劉安,在跟我一樣受罪,非但如此,他還比我辛苦得多。他追尋獵物,不是跑得腿酸,就是把腿跑腫,腫過幾回,就脫皮,像是蛇變的。這年,野糧不出,獵物也少,為找到它們,劉安數(shù)次露宿野地。前些天打到的那只獾,他是守幾天幾夜才得手的。

當那只獾再也熬不出半滴骨油,劉安就用石塊,把煮垮的骨頭砸成粉,饑不可忍時,我們就沖骨粉喝。那東西真臭,臭得渾身刀矛,往喉嚨里過,能聽見喉嚨吱啦啦被割開的聲音。當骨頭保持骨頭的形狀,那骨頭就是活著的,被砸碎,就成了骨頭的尸體,并很快腐爛。這時候我才明白了,所謂死亡,不是一次性死完,總是有一部分死了,另一部分還活著,甚至要活相當長的時間。

骨粉再臭,沒兩天就喝光了。

這時候劉安說:“巧兒……”把我叫答應,卻沒有話。我等著他說話,他說啥我都依。他最終說了,說的是:“巧兒,再難,我們也要活下去,我們要活到地老天荒!”接下來是一番咒罵,罵朝廷,罵亂臣,罵天地。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我在他胸膛上嗅到了古老的悲傷。

我在那悲傷里融化,再一次成為他的女人。

我們的胃餓,命不餓!

這是建安三年十月初七的事。

就在那第二天,劉備來了。

徐春陽回憶錄

“我沒有別的路?!眲舱f。其時,他坐在我家里,兩人已喝下兩壇半玉米酒。那是他送走劉備的第七天,也是他殺死老婆的第八天。

對他老婆的死狀,羅貫中記得明白:“忽見一婦人殺于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边@是以劉備的眼光寫的,是他即將離開,去后院取馬時所見。但羅貫中記述有誤,劉安家的廚灶都在伙房,后院就是個空豬圈。

孫巧兒的“臂上肉”,是給劉備吃了,這不必說,要說的是,劉安自己吃沒吃?想必也吃了。他陪客人,不可能一口不沾,以劉備之仁,當他安撫了自己最尖銳的饑餓,主人不動筷子,他也吃不下去。

更值得說的是,劉備走后,劉安如何處置孫巧兒的尸體?

這問題太瘆人,我簡直怯于打聽。但劉安察覺到了我的疑惑,直盯著我,眼珠血紅。這紅眼珠是喝酒喝出來的,還是吃人肉吃出來的?可惜他進我家門時,背著光,我沒看清。主要是沒想到。遠近村莊,已傳出吃人風聲,但吃的是已死之人,還沒聽說過為吃肉而殺人。

何況殺的是自家老婆。

究竟是出于罪感,還是寂寞,抑或炫耀,劉安要跑來對我說他為劉備殺妻進食?說了,多半又怕了,倒不是怕我告官,天下擾亂,王綱不振,律令不行,諸惡不懲,民冤不申……早已成為常態(tài),告了,等于不告。

何況兇手還可栽贓,誣言自己老婆和誰私通,這樣就能免罪。

劉安就完全可能說我徐春陽和他老婆不清白。

兩個月前,他就懷疑孫巧兒跟我有私情。

原因是我給過孫巧兒半升小麥。

那天,孫巧兒在淺水灣尋野菜,每行一步,身子都像被麻線懸著的紙人,隨風晃蕩。那是餓的。餓得不行的人,就會這樣走路。我見了,連忙回家,端來半升小麥給她。她接過升子,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哽得頸子上青筋暴凸。待咽下去,要吃第二把,都已塞進嘴里,卻又吐出來,朝我鞠一躬,走了。她舍不得多吃,要端回家給劉安吃。三天后我再次碰到她,見她兩眼青腫,且不跟我打招呼,就神色慌亂地轉身離開,我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在劉安心目中,男人和女人,只有一種關系,男人給女人東西,女人就一定是拿身體換的,好像女人只有身體,沒有煩惱、苦悶、喜悅和悲傷;像男人見到女人,也只是見到女人的身體,特別是如我這般做了十多年鰥夫的男人。他絕不會相信,在有一種男人眼里,所有女人都是母親、姐妹和花朵。

他不懂這些。

因為不懂,他的世界里就沒有光,世界于他,只剩下對抗,一個眼神,一句言語,在他那里都會成為深淵,因此當他感覺到不該說出自己的秘密,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反思他的秘密,而是覺得我會利用他的秘密。比如去告發(fā)他。

他不怕我告官,但怕我去告訴劉備的敵人。

消息已經(jīng)傳來,劉備是在沛城敗于呂布。呂布驍勇,眾所周知,所謂“馬中赤兔,人中呂布”,可他再驍勇,七日過去,也很難抓住劉備——后來證明,劉備那時已入曹營,給劉安送“金百兩”的孫乾,已在來百草莊的路上——但抓住劉安卻是動動念頭的事情。真被抓去,剝皮剜心,油煎湯煮,只隨呂布喜歡。你不僅是給了劉備吃的,而且是殺自家女人給劉備吃,這就不是一頓飯的問題,而是民心問題。民心是水,其余都是魚,這道理劉備懂,呂布也懂。

呂布無謀,這是事實。劉備從他手下逃脫,能不能抓住是一回事,他竟然沒有追捕的想法,只忙著與陳宮、臧霸二人,結聯(lián)泰山賊寇,攻打兗州諸郡,這些都證明了他是個豬腦殼。但他的腦殼再不管用,畢竟也統(tǒng)攝千軍,說他無謀,是跟曹操比,跟劉備比;要是跟你我比,他不知高明多少。

想必劉安也是這樣看的。

如果他認為自己比呂布還聰明,他就比呂布更愚蠢。

我猜想,他是以為我知道他殺妻這件事,心虛,才跑來探口風,結果我毫不知情,他告訴我后才后悔了。他的后悔于我不是好事。我一面提防著,一面與他對視。我又不怕他。他家是幾代獵戶,但這沒什么了不起,獵戶的對手是動物,動物以其單純存活于世間,從沒打算成為人的對手,因此在人面前,才顯得那樣無助和無辜。從某種角度說,我跟動物一樣,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對手,但我不是動物,我是人,當一個人不視任何人為對手的時候,就比任何人強大。

不出所料,和我對視一陣,他的目光軟了,眼皮垂下了。

然后灌下半碗酒,嘆口長氣,再次重復:“我沒有別的路?!?/p>

這是混賬話。據(jù)他說來,孫巧兒那天出門,并非空手而歸,她挖回了兩窩苦麻菜,你不能把菜熬成湯請劉備喝,非要把婆娘殺掉?

盡管我比劉安家好過,但同樣也挨過餓。我挨餓時,世道還沒亂,我妻子還活著。那年,大片地我都種了麥子,抽穗時節(jié),風災突起,大風起于黃昏,待風聲止息,已是第三個黃昏。麥稈全部倒伏,大多折斷。秋天沒過完,我家就絕了糧,妻出去挖野菜,有天挖回的,也是苦麻菜。只有一窩。一窩野菜足以成為一束光明。我倆坐在灶臺邊,把大鍋水燒開,將菜葉一片一片,撇下來,揪成幾截,扔進沸水。洗是用不著的,根梢和葉片間的泥土,既然能養(yǎng)物,也就能養(yǎng)人。菜葉扔進去時,沸水的波浪退卻半步,又立即涌起,綠汁翻滾,清香撲鼻。

這是生活的全部真諦。

我妻子是生孩子死的。早知如此,真該讓她也生吞幾只田螺。那可能丟命,但只是可能。那是她的頭胎,孩子沒出宮口,她就斷了氣。十多年來,我日夜想念她,也可憐那個沒能看一眼太陽就死去的孩子。大山站著仰望太陽,平原躺著仰望太陽,而那個孩子,卻沒能看一眼太陽,就被埋進泥土里了。我妻子也是,在泥土的深處,承受著無盡的黑暗。我真想不通劉安對孫巧兒怎么下得了手。沒有別的路?劉備只是餓了,沒說非要吃肉,你怎么會沒有別的路?就算劉備要吃肉,你家沒有肉,他又能怎樣呢?劉備是極其注重人設的人,給他一口野菜湯喝,他照樣會感激,照樣會像見了你殺妻進食一般,跟你“灑淚而別”。

這不怪劉備,只怪劉安。

說白了,劉安就是個奴才。

小奴才和大丈夫心里,都會有英雄,大丈夫心里的英雄是用來崇敬的,用來見賢思齊的;小奴才心里的英雄是用來下跪的,用來證明自己是奴才的。奴才一生只有兩種姿勢,要么匍匐在地,要么執(zhí)刀在手;奴才的道路都如鋒刃一樣窄,跪下去舔自己的淚,站起來舔別人的血。兩種姿勢是一種姿勢,兩條路是一條路。正因此,劉安才說他沒有別的路。也因此,奴才只有心計而沒有心,他們所謂的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地位和權勢。這與信仰毫無關系。

大堂上及其他

綠光亂晃。人面被綠光模糊,甚至吸收,看上去就像沒有人,也老半天沒見聲音。聲音響起時,是一聲驚堂木,隨后是一聲斷喝:“帶孫巧兒!”

孫巧兒被帶上來,當堂跪下。

“你這婦人,有甚話說?”

“我才十九歲,老爺。”

“那又怎地?”

“我不想死,老爺,但是我死了?!?/p>

“有的人沒出世就死了,那該怎么說?”

“那我就沒甚話說了,老爺?!?/p>

“當真沒話說?”

“那是我的命,老爺。”

“你有資格談命嗎?”

“我……沒有……老爺?!?/p>

“誰有?”

孫巧兒回答不上。

“命是你的,你沒資格談,交給誰去談?”

“如果那天劉備不去我家……”

“怎樣?劉備不去你家,你就不會死?”

“是的,老爺。那天我挖回了兩窩苦麻菜,劉備不來的話,我會把苦麻菜熬成湯,我讓我男人吃菜,我喝湯。苦麻菜苦,但湯不苦,喝湯比吃菜味道正,菜的營養(yǎng)還都進了湯里。我男人吃渣,我吃精華。我男人對我好……”

“夠了!”

又一聲斷喝。

孫巧兒嚇得簌簌抖戰(zhàn),滿身綠光波涌,身上發(fā)出咔嚓之聲。

原來,除面部和腳底,她全身片肉不存,只剩了個骨頭架子。

“你這婦人,”堂上人厲聲說,“自出嫁之日,飽受苦楚,卻無端美化自己的生活,你犯了許多女人犯下的罪孽卻不自知,到死也不悔改,被吃得精光也不醒悟,來我大堂上還要強辯!普天下人都如你這般,分明見枝葉生蟲,卻不提醒,還說那蟲美若天仙,如此妄言,才致軀干受損,大廈傾圮。押下去,打入……”

說到這里卡住了。

看樣子是要把孫巧兒打入某層地獄,但十八層地獄,沒有一層是為妄言而設的。堂上人略一沉吟,喝令:“打入刀鋸地獄!”

那可是最底層。

伴著嚶嚶哭泣,孫巧兒被帶走。

堂上人怒不可遏:“連哭也哭得這般沒勁!你就不能號啕痛哭,大呼冤枉?”

他等著。

但哭聲越來越輕,也越來越遠。

片刻沉寂之后,堂上有了說話聲:“大王,你斷得英明……但我的意思是,她一個婦道人家,仰仗男人鼻息,你能叫她怎樣?是不是判得過重?”

回答是:“不可救藥……不重!——帶劉安!”

劉安被帶上來時,身上沒有獵具,只有行囊。

“昨天才把錢拿到手,就準備逃?”

“回大人:人隨王法草隨風,小的不敢逃。小的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大人的臣民。逃?”淺笑兩聲,“我還沒那么不知輕重、不明事理。我是覺得,這中原地界,天無寧日,地無安歲,再難過活。我想去南方。”

堂上撥著算盤。當時南方的房價,一套約需萬錢,“一金”即“萬錢”,二十兩為“一金”,劉安有金百兩,等于五金,也就可以買五套房,一套自己住,四套用來出租,成日里游街逛市,也能吃香喝辣。若做炒作生意,那更了得,無須三年五載,即可酒綠燈紅,裘馬輕肥。這小子倒會籌劃。

“此地何地,你可知曉?”堂上人問。

“小的知曉,這是閻羅殿?!?/p>

“我是何人,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大人是閻王爺。”

“不怕?”

“小的不怕,小的正大光明?!?/p>

說著,他朝堂上望了一眼。透過綠光,見堂上時隱時現(xiàn)露出四張臉,一張猙獰,一張慈祥,一張奇丑,一張秀美。四張臉像魔術師手里的四張撲克牌,不斷變換著位置,他分不清誰是坐在正中,也就分不清誰是閻王爺。但他小時候聽說,莊上有個人能下陰曹,就是去地府里行走,每隔幾個月去一回,說自己是地府里的議員,下陰曹是去開會,開會時坐在主席臺上的,看不見身子,只看見四張臉。這么說來,那四張臉其實是一張臉,都是閻王爺?shù)哪槨L蒙蠒r不時響起說話聲,也是閻王爺在跟自己說話。臉上的四張嘴,其實是一張嘴。

他努力地想把四張臉合成一張臉,可綠光傾潑,晃得他頭暈目眩。

與此同時,許都至信陽道上,劉安橫臥途中,形如僵尸。一路人經(jīng)過,嚇得魂不附體,舍命狂奔一程,忽然有人意識到,那僵尸肩上挎著褡褳呢。

褡褳里裝著啥?

這么一想,那人便將腳步停了,咬咬牙幫,轉身回去。

劉安在地府被綠光晃得暈眩時,那人正小心地將褡褳從他肩上剝下來,抬手一拎,沉甸甸的,拉開了看,頓時目露金光。

于是歡喜回城,開了家祭品店,大肆購買“蔡莫紙”。

蔡莫是蔡倫的哥哥。蔡倫改進造紙術后,發(fā)了財,惹得兄嫂嫉羨,兄嫂便也仿蔡倫造紙,結果無人問津。嫂嫂心生一計,將紙剪成錢樣,又買來一口棺材,自己睡進去裝死。蔡莫扶棺慟哭,引來眾鄰圍觀。蔡莫邊哭,邊燒紙,燒過幾沓,忽聽棺內(nèi)呼叫:“快開門啦,我回來啦!”眾人驚異,揭了女人的蓋臉紙,將她扶起,夾住胳膊,抬出棺外。女人一陣猛咳,又喝下兩勺蔗糖水,才舔著嘴唇說:“我死了,被押去地府。多虧了蔡莫燒紙錢!閻王接到錢,說你這女人,還有多年陽壽好活,急慌慌跑來做甚?閻王發(fā)了話,小鬼就放我回來了?!睆拇?,蔡莫紙和蔡倫紙同樣行銷且互不沖撞:一個走陰路,一個傳陽間。

那偷了劉安褡褳的人,開著祭品店,店里堆滿了蔡莫紙,只想著秋祭和春節(jié)前后,大賺一把,誰料紙買回沒幾天,夜間一場火,全都化成了灰。這是后話。

此時此刻,閻王爺聽劉安說自己“正大光明”,一聲冷笑,問他是否記得十月初八這個日子?劉安說:“記得,大人。”問何以記得?劉安說:“那天劉豫州到了我家,大人?!眴杻H止于此嗎?劉安說:“劉豫州在我家住了一夜,大人。”問還有嗎?劉安說:“沒有了,大人?!?/p>

驚堂木炸響:“你這廝,那劉備為何要去你家?”

“他餓了,大人?!?/p>

“吃了嗎?”

“吃了,大人?!?/p>

“吃的啥?”

“吃……的……”

“口稱正大光明,卻百般遮掩,還不快把殺妻之事,從實招來!”

劉安的供述及其他

我沒想遮掩,大人。我只是想,劉豫州餓了,來向我求食,我招待他吃夠、吃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我神圣的職責,所以沒必要拿出來說。說了就啥都像是自我標榜,也是對我神圣職責的褻瀆。既然大人要我說,小的這就說。

那天我沒打到獵物,回家來生上火,往鐵鍋里摻了水,連蓋子也忘記蓋上。坐在火塘邊的末路英雄,讓我深懷憐憫。一個做大事業(yè)的人,卻落到這般田地,要向我這等草民求食。我想跟他說句話,安慰他,可我心里明白,能給他的最大安慰,就是弄到吃的,讓他飽餐一頓。

但我家里啥也沒有。

好幾次,我都差點給他跪下,沒吃的給他,是我犯下的罪,我要以下跪的方式請求他恕罪。但這有意義嗎?他這時候想要的,不是跪,是吃,與其讓他收下我的膝蓋,不如給他一碗粥。我就是這樣想的,大人。

然而……他要的,正是我缺的,這成為我痛苦的根源,痛苦得說不出一句話。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他只把雙目垂著,疲憊而憂傷的胡子,在火光里浮蕩,每浮蕩一下,都是一聲叫嚷,每一聲叫嚷,都是一個“餓”字。

我心亂如麻,鐵鍋掛在火上,卻忘了蓋。

不過,誰知道呢,很可能,我不蓋,是想水開得慢些,給我時間想辦法。

但是水無視我的苦惱,很快就歡歡喜喜地沸騰開了。

我被逼上了架,就去案板上拿了菜刀,走進里屋。

這舉動是跟我母親學的。每當家里來了貴客,母親都會拿著菜刀進里屋去。母親在時,盡管大廈將傾,天下還算太平——大廈將傾之際,太平景象往往越發(fā)讓人迷醉。父親當年打到獵物,少許自吃,多半做成腌肉。腌肉存放于里屋的陶罐,母親進去,總能割出一塊,而我進去干啥?當兵戈四起,馬踏神州,那些奔跑的和飛翔的生命,就幾乎在我眼里絕跡,存肉的那口陶罐,成了擺設,唯一的用途,是我和妻饞肉、餓不可忍的時候,去把蓋子揭開,聞一聞殘存的腌肉味兒。那是一種能摸出來的氣味,有輕微的潮氣,有細小的顆粒感。

不過這是老早以前了,那肉味兒早就摸不出來,也聞不出來了。有一陣,我們天天倒水進去涮,涮得哐當亂響,然后用那涮過的水熬湯。我們喝著白水湯,想象自己正喝著肉湯。大人,我們錯了,錯就錯在濫用了想象。我原本不懂得一個道理:無論何物,實物并非全部,實物之外,還有供人想象的部分,而想象的部分同樣是物質,同樣有定量。若早知道,我和妻子就不會那么貪婪,就會把想象的那部分定量省下來,劉豫州來到,就能分享給他。

可是我醒悟得太晚了,說啥都遲了。

分明一無所有,可是那天,我還是拿著刀進去了,像個絕命的賭徒。

我家有間正房,有間偏廈。所謂后院,其實是偏廈,只是進深短,比正房拖后了五尺,加上屋頂?shù)拿┎荼伙L掀開,敞著,看上去像后院。偏廈用來喂豬,但那是先前,最近幾年都空著。人都沒吃的,哪兒找東西給豬吃?正房前面是伙房,伙房照壁上,開著一道門,進門去,橫著兩尺寬的巷道,巷道里側,是相鄰的兩間臥室,父母去世后,左邊臥室的木床上,就只躺光陰,不躺人。

光陰冰涼。

曾經(jīng)腌肉的陶罐,放在父母的臥室里,或者說,放在冰涼的光陰里。陶罐不裝腌肉,便只剩了軀殼,沒有了靈魂,它像跟著臥室的主人一同死了,跟光陰一樣變得冰涼了。我一腳踏進巷道,踩在黑暗的尸體上,感覺腳下滑溜溜的,差點跌倒。正這時,聽見有人輕聲叫我:“安。”我被這聲音抓起來,扔向半空。我以為是母親在叫我呢。我手里的刀本是白刃,這時候卻跟黑夜一樣黑,叫我的人見我不應,伸手拉我,不料抓在刃口上,痛得“哎喲”一聲。

這聲呼痛讓我還魂,是妻子在叫我。

“你啥時候回來的?”我有些生氣。

是嚇得我生氣。

“早就回了,”妻子說,“一直在等你。外面是誰?”

我把她拉進父母的房間,關上門,告訴了她。我是用拿刀的左手關的門,右手一直抓住她的手——那只被刀刃割傷的手。那只手在滴血,那只滴血的手在顫抖。這是激動的,大人。我妻子聽說劉豫州上門,跟我一樣激動。

可是,她的激動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一個被我們?nèi)绱顺缇吹娜?,竟成了光桿司令,還被饑餓折磨。妻子開始叫那聲痛,音量并不低,我怕劉豫州聽見,轉過頭看,見那張在火光里浮蕩的臉,毫無反應。他餓得快昏死過去了。“劉豫州餓慌了?!遍T關上后,我對妻子說。妻子比我還著急,連忙催我:“那還不快去弄吃的!”說著就推我出去。我說,我沒打到貨。“沒事,”她說,“我挖了兩窩苦麻菜,在那邊屋里。兩窩菜能燒一大鍋湯。燒了湯你們喝,我一點兒不餓?!?/p>

大人,聽她這樣說,我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我能用兩窩苦麻菜去招待萬民景仰的英雄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對劉豫州的態(tài)度,就是對天下的態(tài)度,也是對天下興亡的態(tài)度,給劉豫州燒野菜湯喝,是匹夫劉安應該有的態(tài)度嗎?

不應該。

所以我沒有動。

她推我我也沒動。

我的光腳上淋淋漓漓的,那是妻子的手在滴血。她的手一直在滴血,看來那口子割得不淺。真是可惜了那些血。若用盆子把血接住,倒進菜湯,煮成血旺,倒也勉強算得上一份飲食。

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自然而然地,大人,我想到了妻子的肉。

但后來的事,我是跟她商量的……

“啪!”堂上驚堂木響,“啰里啰唆,直接說事實!”

話被打斷,劉安吞了兩口唾沫,又才整頓思緒,準備繼續(xù)往下說。

閻王爺卻不要他說了。

正所謂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劉安在地府說過那些話,陽世已過數(shù)日,用他褡褳里的金子開起來的祭品店,已被大火燒得精光,所有紙錢,都入了閻王的府庫。閻王得知消息,想去親眼瞧瞧,再無心思審案,便揮揮手說:“回去吧。”

他是叫劉安回到陽間去。

橫臥在許都至信陽道上的僵尸,有了氣息,慢慢蘇醒。

孫巧兒論理

遇到當年認識的人,會這樣議論我:“分明是十八層地獄的苦鬼,直升到三十三天去了?!北M管這話有時說得酸溜溜的,甚至是很不服氣、很憤憤然的,但我還是愿意把它當成是對我的夸獎。我沒上天去,又到了人間,可照樣是完成了一個奇跡。被打入刀鋸地獄還能投胎為人的,古往今來,鳳毛麟角。

遇到任何時候的人,只要知曉我的前世,都愛打聽我在建安三年的那次死亡。我真不想說。有什么好說的?那就是一次死亡而已。

不過,這倒讓我想起另一個人的死。

這人死的時候,距建安三年已過去將近六百年,我已由十八層刀鋸地獄,升至十三層血池地獄,身上被剔盡的肉,也長起來薄薄的一層,像石板上披拂的地衣。有天清早,我剛從血池中醒來,發(fā)現(xiàn)了那個人。

跟我一樣,是個女人。這女人在血池里胡亂撲騰,一看就是個新來的。天底下最臭的不是屎臭,不是尸臭——是血臭,熬過這層地獄的法寶,是靜,靜得完全符合死者的身份,才不會被臭得再死一回。但這個女人,臉朝一邊扭,手在猛力扇,想把血臭躲開、扇開。她像不知道臭氣是越攪越歡實,也不知道被投入血池之中,鼻子就不只長在臉上,而是渾身上下都長鼻子。

我見她生得乖巧,年齡又輕(最多十七歲吧?),就去關心她,教她方法,問她是怎么死的。死人跟活人一樣,也愛打聽別人。人的好多德行,其實是死了也不會改的。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她聽我問,哭了,說她知道自己的死,卻不明白為什么死。

她是睢陽御史中丞張巡的小妾,十五歲跟了張巡,備受寵愛??商煊胁粶y風云,遭遇安史之亂。十八萬叛軍進攻睢陽。張巡固守城池,激憤之下,眼角瞪裂,鋼牙咬碎:一口咬下去,滿嘴牙只剩了四顆?!皬堁步例X”,因此成為典故,每當表達對敵人的仇恨,就拿出來用。我現(xiàn)在是個中學語文教師,教相關課文,也會給學生講到這個典故。每次講起,我都聽見教室里回蕩著牙齒銼動牙齒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里,我總禁不住憶起那個在血池中向我哭泣的女人。

睢陽被圍,糧草斷絕,士兵餓死者甚眾。張巡焦急萬分。他急的,既是戰(zhàn)事,更是戰(zhàn)心。這本來與女人沒有什么關系,可是,“那天黃昏,”女人說,“他推我出去,我還蒙在鼓里,就被他一刀剁了,熬成骨肉湯,請士兵們吃喝?!?/p>

說著她又哭起來。

我問她:“張巡有多少兵?”

“七千?!?/p>

“你一副小身子,七千兵潤個嘴皮都不夠。”

“我就是這點兒想不通。”

“還有想不通的嗎?”

“他是那樣愛我……”

這話說得讓我心酸。

閻王爺說,我自出嫁之日就飽受苦楚,這不是事實,劉安真的愛我。哪怕大熱天,他睡覺也摟著我。他在月光下狩獵,獵物斂跡不出,他就撿塊石子,在泥地上畫我:畫我走路的樣子,吃飯的樣子,憂愁和歡喜的樣子,跟他做愛的樣子。他要是畫在石頭上,后人便能在百草莊發(fā)現(xiàn)比賀蘭山更加豐富的巖畫。

我不知道別的夫妻怎樣表達愛,在我看來,有了這些,就已足夠,就是至愛。生活上苦點兒,實在不算什么。他吃菜我喝湯,是我愿意的,也可以說是我愛的樣子。愛是有樣子的。我說菜苦湯不苦,當然不是實情,但那是我的感受,我的感受就成為實情,就是我愛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愛的樣子無形無跡,卻又無所不包。我從不相信坐在寶馬車里哭泣比坐在自行車上歡笑更好??蓿侵赶蛞粋€故事,笑,不需要故事。不需要故事才能成為最好的故事,因為它開放和廣涵。春風需要故事嗎?陽光需要故事嗎?都不要。我認為這只是個簡單的真理,輕易就能明白。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和更后來的姐妹們,竟然不明白。

可憐的人。

但話說回來,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可憐人家?

劉安愛我,我卻還是被他殺了……

俗話說妻不如妾,想必那張巡愛這個哭泣的女人,甚于劉安愛我孫巧兒,可她也被殺了。被殺之后,還被吃了。我被劉備和劉安吃,然后被劉安一個人吃;這個女人,被七千士兵吃。劉備和劉安,是真真切切填飽肚子的,而七千士兵吃的,幾乎只是意象,肚子不管用,心管用——他們吃下的,是主將的忠心和決心,而主將需要的,是他們由此激發(fā)出對自己的忠心和決心。

我很想告訴她,男人不需要愛,只有需要本身。男人說“我愛你”,翻譯過來就是:“我需要你。”這就是為什么男人在過性生活時,最容易說“我愛你”;不僅說“我愛你”,還說“我只愛你”……請原諒,我否定了自己。否定自己不一定是覺醒,但閻王爺定是把它當成覺醒了,才不斷為我減刑。

其實我最想告訴她的是,男人都有一種需要,是巍峨的、偉大的,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比如張巡,雖最終城陷,卻英名永傳,后來的史書評價他,有兩點:一是高超的戰(zhàn)術,二是高尚的品格。而你,被“愛”寵傻了的女人,正是點亮張巡“高尚”的油燈?!皸夋保蔀閺堁草x映史冊的另一支火炬。

放棄你,就跟說“愛你”一樣自然。

就看你運氣好不好。

你跟我一樣,運氣不好。

我遇到了劉備,你遇到了叛軍。劉備是善美的化身,叛軍是邪惡的代表,即是說,作為女人,善美和邪惡上門,都可能是壞運氣。但是你究竟比我好多了,你死過后幾十年,就有個大文豪出來說,你不是被張巡殺的,是你自己見情勢危急,抽刀自刎的。這或許有雙重意思,一是說你怕城陷被俘,落入敵手,身體被污;二是說你見士兵挨餓,心下不忍,甘愿獻食。總之是在旌表你。

然而當真是旌表你嗎?

又過若干年,另一位大文豪說,“無情未必真豪杰”。表面旌表你的大文豪,實則是在為張巡說話:他怕后人非議張巡無情,并由此非議張巡不是真豪杰。

這和我的遭遇,何其相似!

我丈夫劉安說,他殺我,是跟我商量的,潛臺詞是經(jīng)過我同意的。他也是想表揚我,表揚我的大義和自我犧牲。對我那年的死感興趣的朋友,你們就這樣去理解吧,這樣理解,也算是對我的一絲慰藉。還是那句話,我沒有什么冤枉的。

那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死亡而已。

徐春陽回憶錄

劉安提刀進屋,發(fā)現(xiàn)孫巧兒已經(jīng)回來,他抓住孫巧兒的手。孫巧兒把這一抓,當成了關心,甚至當成了愛,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控制了。

她問“外面是誰”,劉安并沒立即回答。

照劉安自己說,他把孫巧兒拉進了父母睡過的房間,在那房間里站定了,他問孫巧兒:“你為什么要回來?”這話問得古怪。這是她的家,她當然要回來。天黑黑地黑黑,她不回來去哪里?“天黑了呀。”她就是這樣說的。她是要表明,家——跟劉安的這個家,是她唯一的歸宿,從形式到內(nèi)容,從內(nèi)容到愿望。

但她還是補了一句:“我找到了兩窩苦麻菜。”

她以為丈夫在怪她。怪她沒弄到吃的。丈夫不知道她是從后門進屋的,在伙房沒看見能填肚子的東西,就認為她出去大半天,回來時卻兩手空空。

對她補這一句的反應,劉安的說法是:使他陷入了更深的、不可救藥的絕望。我相信這話是真的。但它也是假的。真在表面,假在底層。這時候,他的心里充盈著謊言構成的信仰。信仰需要犧牲。她,孫巧兒,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犧牲品。他把孫巧兒拉進那個沒有人氣的房間,我覺得也并不是怕劉備聽見他們說話,而是他的潛意識在召喚,有著深層的意圖。

“你為什么要回來?”他再一次問。

上次問得掙扎,往好處說,話里還有對妻子的憐惜。見到她,他就動了殺心,他要以她為食,進獻劉備,但畢竟,這個女人跟他朝夕相處,已有五年,愛不愛不去談,至少已成習慣。習慣這東西很怪,有時你簡直不知道某個習慣是怎樣形成的,而一旦形成,就成為你命運的一部分。但對于劉安這類人,又另當別論,“需要”才是至高權威,為了“需要”,可以輕易摧毀習慣。

因此,他再問孫巧兒為什么回來時,就不再掙扎,從語氣到表情(如果能看到他的表情),都惡狠狠的。他明顯是要給自己接下來的行為找理由了。

孫巧兒慌亂起來,說:“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她說的病,是疑心病。

——疑心孫巧兒又去找了我,我又給了她吃的。

上次給了她半升小麥,她舍不得多吃一口,帶回去給劉安,結果受了劉安的毒打,這次干脆自己吃光。劉安就是這樣想的。

但我依然要說,這種想法同樣是幌子,是他臨時祭出的大旗。如果是怪孫巧兒回來得晚,那算晚嗎?以往,只要有星月,深更半夜她都在野地尋食,像個為了活命而孤單夜游的動物。我甚至有個惡劣的猜想:即使劉備不來,到某個時候,劉安也會在夜間把孫巧兒當作獵物射殺,并以光線昏昧做借口。

但此刻,說孫巧兒回來得晚,不能成為借口。

他需要更加堅實的借口。

綠帽子,古往今來都是男人的敵人,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同時也會成為男人的春藥。根本不可能失去的擁有,不配稱為擁有。沒有失去,就想象失去。而春藥之于劉安,不是用于床上,而是用于支撐自己虛構的信念。

“我一點兒不餓?!边@句話是劉安轉述的,他說是孫巧兒那天說的。孫巧兒說過沒有,已無從證實;即使說過,也是她忍嘴,她要把可憐的一點兒食物,讓給兩個男人吃。劉安深知這個事實,但他不這樣理解,只把想象當成事實:孫巧兒在徐春陽那里吃過了。徐春陽為什么給她吃的?她跟徐春陽上床了,或者野合了。啪!綠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了,多么威武,多么正義!

于是,他把孫巧兒推出了那個沒有人氣的房間。

那房間有道側門,從側門出去,就是偏廈,按羅貫中寫的,是后院。

后院里立著一匹馬。

一匹白馬。

白并不是光,但在這暗夜里,它成了光。這道光已經(jīng)熟悉過劉安的氣息,但還不熟悉另一個人的氣息,焦躁地踏了兩下蹄子。亂世當頭,它不得不多一分戒心。當世界催生戒心,這個世界就是可恥的。笑怕出錯,哭怕出錯,張嘴說話也怕出錯,分明陽光普照,卻到處都是陰影,到處都是躲藏在暗角的眼睛,這樣的世界是可恥的。白馬作為畜生,也體悟到世界的可恥,并保持著必不可少的警惕,遺憾的是,孫巧兒卻沒有。她根本不明白劉安究竟要干什么。

我沒有責備她的意思,因為這不是她的錯。

我們不能把一個人相信世界美好,當成是這個人的錯。

白馬的光照過來,劉安手里的刀,被照出兇器的本相。這時候他才對孫巧兒說,那匹馬的主人,是劉豫州。劉豫州的盛名,早散落民間,那名字已成象征,成了播撒在百姓心中的種子:重扶社稷,再立江山,只待此人。所以我相信如劉安所說,孫巧兒聽了,很激動??墒羌佑惺裁从茫?/p>

劉安接著說:“劉豫州而今,走著背運,敗給了呂布,敗得一塌糊涂,餓得昏天黑地。我們小老百姓,無力助他挽救敗局,至少該給他一口吃的。可家里啥也沒有,就算你挖回了兩窩苦麻菜,也不頂事……叫他喝苦麻菜湯,我們這些做百姓的,就太不講良心了。無論如何,也要招待他吃頓肉。”

聽見這話,孫巧兒該怎么想呢?

她一定會想,是去找徐春陽借吧?

但她自己不好說出口,她讓劉安說。

劉安說的,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劉安說:“家里沒有肉,好在……我們自己身上長著肉?!?/p>

孫巧兒凜然一驚。

但這女人,畢竟太過純潔,她還以為像介子推那樣,割股以食文公,她生怕劉安割他自己,忙說:“當真要割肉,就割我身上的!”

她哪里會想到,劉安非但要割她的肉,還要收她的命。刀聽從劉安的指令,砍向孫巧兒的脖子。頸動脈咔嚓斷裂的前后,孫巧兒聽見劉安說:“你到底認了,本來應該把你和徐春陽一起砍……”他把孫巧兒叫割她身上的肉,當成孫巧兒的認罪伏法。由此,他的殺妻之舉,變得冠冕堂皇。

他說自己跟孫巧兒商量過,這就是他的“商量”。

劉安說原委

世上的有些人,只對弱質的生命感興趣,并以此自證道德。比如徐春陽,因為我殺了孫巧兒,就覺得孫巧兒是弱者、孫巧兒虧,就不嫌手軟地朝我潑臟水。我不跟那雜種一般見識。作為認識幾個字的人,他該明白,瘦土上長不出喬木,弱質里生不出崇高。雞蛋碰石頭,碰一萬次,破碎的還是雞蛋,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就是規(guī)律。規(guī)律是讓你遵守的,不是讓你質疑和抗拒的。你當然可以同情雞蛋,但同情雞蛋的意義,是弱化信念,削減意志,降低品質,拖日月星辰的后腿。世界要是當真有毀滅的一天,罪魁禍首,就是濫施同情者。

如果我沒有這種認識,我的錢被偷了,我就有理由鄙薄這個社會并實施報復。你徐春陽自己貼上來,說是我鄰居,我就可以跟你學,不要任何證據(jù),直接宣稱你是小偷。荒涼大野,極目無人,只有你徐春陽,不是你偷的,未必是鬼?但是我沒這樣耍無賴,我懂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個在路途中睡得像是死過去的家伙,他身上的財寶被取走,只能怪他自己,不能怪取走的人。

但這只是一層意思。

還有另一層。

那天,我挎著褡褳,行走在蒼茫大地上??蔹S的百草,高過膝頭,甚至淹沒了胸脯,我在草里走,像在草里游。草的大海,漫無際涯,每走一步,我都深味著掙扎的含義。那時候,我比太學里的博士更有學問,博士們滿腹經(jīng)綸,但那些詞語和知識,都是掛在身上的紙花,而我,“掙扎”這個詞出來時,我看得見它破殼、出苗、長成參天大樹。但我并不絕望。那些言必稱道德的人,由于自身的孱弱,動不動就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很容易走向絕望。這是我瞧不起他們的原因。我不絕望。我昂首闊步,一路南下,去追尋另一片天。

暈厥是突然到來的。

我無非抬頭望了一眼西沉的太陽,眼里便金星亂濺,后腦勺直到大椎穴,突然化成了木頭,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就是他殺害了自家婆娘?!苯又衣犚娮约旱瓜氯サ膼烅?,感覺到草莖在我脊背底下的傾覆和斷裂,此后就啥也不知道了。當我醒來,遍地烏黑,身上很沉,臉上癢酥酥的,一摸,是雪,我被雪蓋住了,雪花還在紛紛揚揚飄落,再醒得晚些,多半就被雪埋了。

十月的中原,不該如此。天地真是亂了秩序,讓人悲傷。但我不是為自己悲傷,是為劉豫州。從曹營給我送來“金百兩”的孫乾,是個實誠人,他告訴我,曹操胸藏深澤大壑,心里的對手并不多,而劉豫州是他的對手,對手是用來干嗎的?是用來消滅的!豫州牧當然明白,此番投奔,按孫乾的話說,是“以圖后計”。難道后計未圖,就慘遭毒手?老天爺是在為他披麻戴孝?

幸好我及時發(fā)現(xiàn)丟了褡褳,否則會為劉豫州痛斷腸子。

我的褡褳被偷,證明老天是在為我傷心,與劉豫州無關。老天傷心,我不傷心。非但如此,我還很高興。只要劉豫州是安全的,我還有什么不能舍棄?我連老婆都殺給他吃了。高興一陣,我才慢慢憤怒了。我憤怒的是:在我昏迷之前,人家就打著我的主意了。如果在我不省人事的時候取走了我的褡褳,我無話可說,但有預謀地取,就不是偷,而是搶,是強盜行為。

強盜從何而來,我至今不解,但他或他們,肯定窺探到我的行蹤,便手執(zhí)迷香,等在路上。這實在太卑鄙了。

更加卑鄙的是,還要為自己的卑鄙尋找理由,說我殺害了自家婆娘?!皻ⅰ庇泻芏喾N解釋,“殺害”卻只有一種解釋。像徐春陽之流,盡管也在寫書,卻不知道殺和殺害的區(qū)別,更不知道世界不是以世界本身存在,而是以解釋存在。

未必那強盜是徐春陽的祖宗?

或許是的。

一定是的。

正因此,徐春陽才以污蔑我的方式,來為自己的祖宗漂白。

我是像他說的那樣和孫巧兒“商量”的嗎?

——那天,在父母的房間里,我對孫巧兒說,外面那個人是劉豫州,劉豫州餓得不行,她便推我出去,叫我去給劉豫州弄吃的,說她挖到了兩窩苦麻菜。見我不動,她說,你不去我就去了。她的意思是,劉豫州是圣人,既是圣人,也就無所謂男女。比如觀音,既可是男身,也可是女相。圣人跟菩薩一樣,超越性別。她這樣想,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同時,我又知道她不是那樣想的。

實話說,她還沒達到那種認識層次,在她那里,男身就是男人,女身就是女人。她說她出去,其實是催我趕快出去。我當然希望如此,但我出去的路卻有兩條,一條路上飄著肉香,另一條路上,只有野菜的苦味兒。

我比先前更加躊躇、更加絕望,腳底下像生了根。

她到底是我的女人,懂得我的心思,于是說:“要不……在我身上割塊肉吧?……割哪里好呢?手要勞動,腿要走路,割屁股上的,又對客人不珍重……那就,還是割臂膀上的吧,反正只是挖點野菜,又沒別的勞動能做。把手割成光骨頭,照樣能挖野菜……你別猶豫了,趕快下手吧?!?/p>

她越這樣說,我越愛她。

我是多么愛她!

因為愛,我怕她痛。

我問她:“你不怕痛嗎?”

她說:“你說呢?”

我問她:“痛起來你會叫嗎?”

她說:“你說呢?”

這時候,我才把她推到后院去的。怕她痛,也擔心她叫起來不成體統(tǒng),我才一刀把她砍倒的。我是多么愛我的女人。愛到深處,只能讓她犧牲。

我知道,做犧牲正是她的福氣。

她一定會這樣想的。

土地做證

人們叫我土地爺,其實,我只是一方小神,夠不上稱“爺”。

人們叫我土地爺,其實,心里并沒把我當回事。

因此我的話不宜過多,說再多也沒用,最好是啥也不說??晌艺f最好啥也不說的時候,事實上已經(jīng)開口了。

還是講那件事:劉安殺妻。

實話告訴各位,那天劉備到了小神管轄的地界,我就知道要出事。他袍上繡著血跡,手上提著兵器。兵器主兇,萬古皆然。劉備的兵器又格外不同。慈悲,是他的標配,慈不帶兵,乃至理名言,而劉備卻數(shù)次掌管一地軍政,且親領猛士,剿戮黃巾,討伐董卓,力戰(zhàn)呂布……這證明他的慈悲是有條件的。當慈悲附加了條件,在某種情形下,慈悲就會為兵器淬火,成為最狠也最鋒利的兵器。

恕我直言,這世上有一種人,慈悲是他們的精神資本,他們也因此成為精神資本家,其柔軟心腸,不是為了容納,而是為了收割。劉安罵那些濫施同情的人,不知道有一種慈悲更該罵,同情多針對個體,還有個對象,而某些慈悲者,只愛世界,不愛個人,所以他們愛的,永遠看不見,也摸不著。

我這只是籠統(tǒng)而言,并不單純針對劉備。

話說劉備,匹馬逃難途中,餓了。餓,是常見的生理反應,不值得大驚小怪,劉備餓了和張三李四餓了,沒有什么不同,餓的后果,也不至于不可收拾。人被餓死,十之八九都是人禍,沒有人禍,很難把人餓死。且劉備餓了,更不該當成事件,欲成就夢想,都需經(jīng)歷無水無糧的時刻。何況他有的是辦法解決:樹皮可吃,草根可吃,昆蟲可吃……此等物什,天生地養(yǎng),百獸千鳥賴以存活,人也能賴以續(xù)命。但那劉備,偏偏打馬進村,向民求食。老百姓若不吃樹皮草根,早就沒甚可吃,他知道;有關他慈悲的傳說,早已流布九州,他更知道。

他進村,只是為了印證。

江山如魚肉,正被亂刀剁,當他敗給呂布,成為光桿司令和赤貧者,在百姓心中還有著怎樣的分量?

這就是他要印證的。

去劉安家前,他已去過三家,那三家人都不在百草莊,離劉安家有數(shù)十里,劉安說極目荒涼,不見人煙,也非全然說謊;三家“爭相進食”,確是實情,但進獻上來的,是朱根子、老娃蒜、芥菜湯、榆樹皮餅……一句話,全是野糧,只有個名叫黃大光的老翁,獻了小半碗燕麥粥,可同樣是野糧——是野燕麥。這要喂養(yǎng)平常的饑餓,倒也勉強,但要以此稱量民心,就遠遠不夠。

收拾零落的江山,民心就得比江山還重。

見到劉安,劉備其實并不太餓,無非是稍有餓意罷了。他是臨時起意,想再試試。若是真餓,劉安將他領進家門再去出獵,他就會攔阻,會說:麻煩老鄉(xiāng),你隨便給我弄點兒吃的。但他沒有。他讓劉安出去。劉安老半天沒回,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還不至于昏聵到認為飛禽走獸以被他吃為榮,都跑到劉安的箭鏃下求死。劉安這樣罵過獵物,說劉豫州吃你們幾塊肉,喝你們幾口血,是“雜種們?nèi)f萬年修來的福分”,劉備自己倒不這樣想,因為他要的,是民心,不是獸心。劉安去得越久,越不容易得手,越能見出他的虔敬。

其間,孫巧兒回來了。

孫巧兒進院壩,劉備就聽到了響動,并且轉頭看見了她離開院壩的背影。這定是劉安的渾家,他想。由此,他掛念起了自己的家人。落入敵手,就是待宰的羔羊,這似乎沒什么好說的,可到底讓人傷感。

當初,張飛因醉酒失了徐州,陷了嫂嫂,去盱眙見劉備時,惶恐無地,欲拔劍自刎,劉備將其抱住,奪劍擲地,說:“家眷雖陷,呂布必不謀害,尚可設計救之。賢弟一時之誤,何至遽欲捐生耶!”果如劉備所言,呂布不僅完璧歸趙,甘、麋二夫人見了劉備,還都說呂布的好:令兵把定宅門,禁諸人不得入,又常使侍妾送物,未嘗有缺??赡菂尾?,究竟是個不講情義的,因一匹馬取了丁原性命,又因一女人取了董卓性命,丁、董二人,均為呂布義父,而你劉備現(xiàn)今是他的敵人,怎能保得他再發(fā)善心,“必不謀害”?

偏偏呂布聽了糜竺勸告,不僅再次不予加害,還“令糜竺引玄德妻小,去徐州安置”。這事劉備當時并不知道,因而胸腔里的一顆心,如夕陽般沉落。

眼見夕陽就要墜下地平線,他再次聽到了響動,是后門響。

于是他收回心思,專注于目前。

后門響過,便無聲息,他由此知道是劉安的渾家從后門進了里屋。那女人,多半是進院壩時看見了他,才有意避開。戰(zhàn)爭,并沒有摧毀淳樸的民風,這是生活永遠高于戰(zhàn)爭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一點,讓他凜然驚詫。

那女人不知道我是誰,他想,只把我當成了個普普通通的陌生男子,才以禮不見。如果知道呢?

好幾次,他都想張嘴自報家門:吾乃幽州涿郡人氏,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玄孫,劉備劉玄德是也。最終沒報,是他覺得,在婦人面前查驗民心,畢竟廉價。這樣終于等到劉安回來。見劉安空手而返,他不言聲,只默默地看劉安生火,掛上鐵鍋。劉安的躊躇,全在他眼里。劉安隨時可能朝他彎下去的膝蓋,全在他眼里。但他不言聲。然后,劉安拿了菜刀,進了里屋。

里屋的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無非就是柴門,到處穿眼漏壁。劉安要殺妻進食,他早就預感到了。孫巧兒那聲呼痛,雖是不經(jīng)意在刀刃上割破了手,但它背后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有所察覺。每個人都有個深淵,那深淵就是人的命運,某些平平常常的聲音和動作,是從命運里來的,也是對命運的預告,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輕輕松松就滑過去了。劉備嗅出了異樣,但還不敢肯定。

他不言聲。他等著。

等來的,是一頓好肉。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民心。

那一夜,他睡了個好覺。

天亮后,劉備要走,去后院取馬,見黑色的血土上死著一個女人,兩條手臂只剩了白骨。接下來,羅貫中這樣寫道:“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于是“不勝傷感,灑淚上馬”。淚水,是劉備表達慈悲的語言。其實他既不傷感,也不愧疚,因為在吃之前,他就問過劉安:“此何肉也?”劉安答:“乃狼肉也?!奔仁抢侨猓斎痪涂梢苑判拇竽懙爻?,并且“飽餐了一頓”。

劉備滿足了嗎?

不,騎著馬沒走多遠,他就很悵然。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這樣的話,張飛因陷嫂嫂欲拔劍自刎時,劉備就說過,這時候他想:把婆娘殺掉請我吃,固然也不錯,但還算不上多重的民心,要是劉安自殺,讓他婆娘煮給我吃,就有分量得多。劉安沒這樣做,劉備不僅悵然,還有了擔憂。

這粒擔憂的種子,活在他心里,直接影響了他收拾江山的信心。

所以,盡管有智多星孔明輔佐,到最后他也沒能重振山河,只能偏安蜀地。

孫巧兒見聞

最近我讀一本書,說的是:服務性行業(yè),比如空姐,見到顧客就微笑,這是職業(yè)規(guī)定,也是職業(yè)操守,同時,還是從業(yè)者的自我要求。久而久之,她便再難分清那微笑是“職業(yè)”的還是她本人的。她本人因此被異化,直至被替換、被消失。但她并不知曉,她認為那就是她自己。

以此推論,人皆如此。

所以,在世上行走著的,大多不是人,而是消失了的人。消失等于死亡。“人最好別與死人同行”,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忘了,單知道說得不對。不和死人同行,你差不多就沒有人同行,就會被孤獨重重圍困。

我真不該讀那本書,它讓我再次陷入回憶。

那天夜里,我的脖子死了,膀子死了,但如前所述,人死,并不是干干凈凈地死完,是一部分死了,另一部分還活著,我身上還有很多地方活著,到次日早上,活著的部分依然活著。我的魂守住我活著的部分,并時不時地,去我以前稱為家的幾間屋子里盤旋。我看見,天剛見曉,劉備便起了身。他睡在父母睡過的臥室,那房間里長時間躺著無人理會的光陰。生前,我每次跨進那道門檻,都有陰濕的蛛網(wǎng)罩過來,想把我裹住,變成蛹。劉備到底是軍人,他一進去,陰氣紛紛退避。睡覺時,他枕著利劍,利劍的寒光,反將冰涼的光陰焐熱,滿屋升騰著紫煙,沖撞著我的魂靈。

劉安一直未睡,筆挺地站在巷道里,通夜守衛(wèi)著劉備。聽到劉備起身的動靜,他才悄然離開,去了伙房,拿出剩肉,去鍋里熱。

我本以為,我這么瘦,兩條膀子肉昨晚都吃盡了,早上他會再到我身上割,再讓我的身體死去一部分,沒想到還有剩的。這證明劉備昨天確實不餓。劉安雖餓,出于恭敬,不好在劉備面前敞開肚皮吃。

我那些死去的肉,沉睡在鐵鍋的渾湯里,火生起來,舔著鍋底。萬事萬物,經(jīng)過一夜休整,都在清晨昂揚,火像剛洗過臉的少年,活潑俊逸,很快把鍋舔熱。鍋里那些本已麻木的肉塊,遇到熱氣,又蘇醒過來,又痛。

痛得不知道痛的時候,劉備和劉安又坐在了餐桌邊。

劉安不敢坐的,劉備拉他,他才坐了。以前我就聽說,劉備屈身下士,愿與賤民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看來所言非虛。我還聽說,劉備做平原相時,有個叫劉平的郡民不服治理,唆使刺客行兇,劉備毫不知情,對刺客禮遇有加,刺客十分感動,非但不忍下手,還向他坦露實情。可見人總是在用自己的言行,塑造著自己的命運。而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別人的命運相連。比如劉備的命運和我的命運。要是劉備沒有那么天高地闊的名聲,我即便死,也不會死在自己男人手里……

劉備吃凈了他碗里的肉,把湯也喝凈了。

然后他起身告辭。

這個仁德廣布的人,不近距離接觸,根本不會知道他身上的霸氣。仁德者的霸氣,多少讓人不適;這好比后來人看電視,電視里的大人物出場,都滿臉親和,可如果你真有機會跟那大人物見面,才發(fā)現(xiàn)他渾身帶著閃電,拒人千里,你也同樣茫然不適。我講這話是有根據(jù)的,兩年前,我因為獲得全省十佳教師,去省城開頒獎大會,省委書記到場講話,并上臺跟“十佳”握手,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看著我,但又感覺到,那眼睛是大海,我只是大海里的一粒泡沫,甚至,我啥也不是。

劉備說告辭,劉安是無法挽留的。

一個有著巨大氣場的人,說客套話也是命令。

劉安陪著他,到后院取馬。

那匹美麗的白馬。

白馬身上濺著我的血,那血不僅活著,還活得鮮艷,如梅花盛開。劉備首先不是看見我,是看見他的馬和馬身上的梅花。他把那些梅花當成吉兆。

然后他看見我了。毫無疑問,我是吉兆的來源。從古至今,女人總是成為各種“來源”。被當成人的來源時,女人被崇拜。被當成禍的來源時,女人被踐踏,同時也被利用。被利用的歷史最長。即是說,女人被工具化的歷史最長。生育的工具,縱欲的工具,此外還是戰(zhàn)爭的工具,比如讓女人脫掉褲子,站到城墻上去,敵人的炮火就打不響。

我的上衣被剝?nèi)?,兩個奶子泛著青白的光。那時候,我是多么羞愧。我羞愧于我的裸露,更羞愧于我的丑陋。我不丑,我長得很好看,恐懼和饑餓,并沒能全部沒收我的青春。我才十九歲,有著十九歲的天賜之身。但正如一個詩人所說,裸體之美,在于看不見的看見,是想象中的看見,當真被看見,就不美了,甚至丑了。何況是一具死去的裸體。好在死去的裸體就不叫裸體了。

劉備看見我,眉毛一聳,問怎么回事?

劉安支吾。

劉備說,到底怎么回事?。磕阏f??!

劉安雙膝一彎,跪下了,就跪在我被割成光骨頭的膀子旁邊:“使君恕罪,我家徒四壁,無以為炊,只好殺掉老婆招待使君?!?/p>

英雄到底是英雄,盡管被打成光桿司令,一張江山圖也始終裝在心里,并堅定地相信,那江山是他的——遲早是他的。當那一天來臨,難道也容許如此任意殺伐?劉備很可能就這樣想了,因此他問:“她同意嗎?”

劉安說同意,就是她自己提出要為使君做犧牲的,她說她為此深感幸福。

劉備聽了后,輕輕地叫了一聲:“黎民啊……”

隨后哭了,兩行淚水,從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睛里流出來。

他哭著把劉安扶起,然后解開韁繩,上馬。

劉安這時候說:“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

他是怎么想出這句話來的?他媽都死三年多了。

但正是他的這句話,讓我對自己的死既沮喪,又憂傷。

當他說我為劉備獻食深感幸福的時候,我是很恍惚的,仿佛那是真的。他那句關于母親的話,又讓我陷入了懷疑的痛苦。

劉備端坐于馬上,向劉安道謝,并問他老母親好。劉備知道他在撒謊。自始至終,他也沒見到他老母,而且昨晚他睡在那張床上,早已聞到陳死人的氣息。但他把劉安的話當成真話。他愿意這樣。愿望和事實,混為一體。

而今想來,消失了的人,哪里只是草民百姓。

徐春陽回憶錄

劉安回到百草莊,是在他出走兩個月后。

他完全成了個乞丐,說話神神道道?!拔以鈸屃?。”他說。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曹操給他送了金——說金不說黃金,是因為金是銅鑄的,黃金才是真金,但金也足夠值錢。因為不知道,我想誰會搶你呢?你身上能搶的,無非就是一套獵具。這些年,從中原、山東到淮北、江東,曹操打呂布,孫策打袁術,袁術打劉備,袁紹打劉表,然后呂布打曹操,袁術打孫策,劉備打袁術,劉表打袁紹,如此車轱轆似的轉,轉得亂了,又是呂布打袁術,袁紹打曹操……今日交好,明日交惡,兵馬借來借去,互相殺來殺去,馬蹄是槌,大地是鼓,從早到晚敲,從早到晚震徹山河。如此,鳥獸早拖兒帶女,離開家園,流浪遠方,方圓百里,再難見它們的蹤跡,搶來獵具又有何用呢?劉安又在編故事了。

他接著往下編,說有人給他下了迷藥,讓他昏死過去。

昏了多久?兩個月。他真把自己當成了動物,可以冬眠。說冬眠不確,是秋眠,他秋天睡去,醒來時已是大雪盈野。

這迷藥只能是他自己下的,藥引子就是謊言。

見自己的故鄉(xiāng)人成了乞丐,這樣的經(jīng)歷是很特別的。史書上,不乏整村整鄉(xiāng)出去討飯的記載,可都是越討越遠,何曾見過從遠處討回家鄉(xiāng)來的?

那天下午,我打開門,見他一步一歇朝我走來,身后的雪地,被戳開褐色的窟窿。但完全認不出是他——衣衫襤褸,臉黑得像鐵,左手捧著片破瓦。我開始以為是個受傷的軍人,手上的物件讓我知道是個乞丐。亂世行乞,連只破碗也不能得。距我兩丈地,他站住了,右手的三根指頭,在瓦片里撮,撮起來喂進嘴里,而我分明看見,那上面只有一小堆兒雪,他吃的是雪。我身后的案板上,有粒烤土豆,那粒土豆嚇得瑟瑟發(fā)抖。它怕我把它交給那個乞丐。

它的恐懼也是我的恐懼,但我更多的是痛苦。

當你看見一個只能吃雪的人,而你有一粒土豆,你也會跟我一樣痛苦。我在心里對土豆說:你趕緊藏起來吧,讓我都不知道有你存在。

正這時,乞丐說話了。

他說:“春陽,我遭搶了?!?/p>

當我聽出是劉安,驚詫之余,喜悅之情如春水泛濫。這兩個月里,我至少有三次想起他,很想去找他,但都沒去,我不能容忍自己跟一個殺死自己女人的人有過多交往,何況那女人曾經(jīng)從我手里接過半升小麥,曾經(jīng)當著我的面,抓一把喂進嘴里,修長的脖頸挺起來,讓我的小麥滑進她的胃。災荒年月,這是人和人之間所能建立的最為飽滿的聯(lián)系??墒沁@個人被劉安殺了。不僅殺了,還吃了;不僅吃了,還讓她背負強加的罪名,且絲毫不給她辯解的機會。

報應。當這個詞蹦出來,我分清了自己喜悅的性質:不是因為見到劉安,而是因為見到劉安的下場。這個落得如此下場的人,把腰板挺了一下,起步向我靠近。走到門邊,朝我伸出手。我沒跟他握,我說我的手是濕的。他知道是借口,我無所謂。找個借口,還是給你臉。他后來誣蔑我撒謊,說平疇廣野,唯見荒煙蔓草,哪來什么門?天地之間,我的房舍尚在,怎么沒有門?我的門就是天地之門,我的門朝南開,就是南門,朝北開,就是北門!

我轉身進屋,他也跟進來,不等邀請,就坐在兩個月前與我喝酒時坐的草凳上,仰著頭,望著我。瓦片還捧在他手上,我這時候心又軟了,猶豫著是否把那粒土豆給他。那是我計劃留到明天的口糧。他開口要,就給,不開口,就不給,我就是這樣決定的。既然你是個討口要飯的,一句話總得說。他偏不說,于是我也坐下了。他的目光隨著我坐下的動作沉落,然后又定在我臉上。

那一刻,我脊背上躥過一股寒氣。這哥們兒還是個活人嗎?外面有若有若無的太陽,也有若有若無的風,他走路的時候,站住的時候,進門的時候,包括此刻坐在我面前,都飄飄忽忽的,我也沒在雪地上看見他的影子。

但他能說話,還捧著乞缽……當他注意到我的眼光落在瓦片上,便慌亂地將其放下。滿手黑,唯掌心蒼白,像那瓦片是剛從他手上割下來的。這說明,此前的幾十天,乞缽都是長在他身上的器官。放下后,他又開始說話。說他被搶了。在哪里被搶,搶了他什么,又怎么搶的,也都一一道來。

他說的,大部分我信,而且進一步確證了他殺妻進食,說別的都是遮羞布,有所圖才是他的最高真理。蒼天有眼,不義之財,必然失去。

“接下來你怎么打算?”我問他。

“我沒改主意,”他說,“我要去南方?!?/p>

南方不是一個表達方位的詞語,而是花團錦簇的意思。但我不相信一個北方的乞丐,到了南方就能絲綢裹身,更不相信天下大亂、四方云擾之時,南方會成為真正的凈土。出于真誠的關心,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去找劉備?聽說劉備不僅奪回了小沛,還奪回了徐州,你為什么不去找他?”

“我又不是軍人?!彼f。

“沒有人天生是軍人。劉備起事之前,做履織席,只是個小販?!?/p>

他不言。

我又說:“你完全可以做軍人?!?/p>

話里的諷刺,他絕沒有聽出來。因為他突然眼睛一紅,淚如泉涌。諷刺是讓人反省的,不是叫你流淚的。這哥們兒,把劉備那一套全學會了,凡不可言說之事,都用流淚去解決。當時我就感覺到,他不僅能做軍人,還能成大事。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這眼淚為什么流?為誰流?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他會不會恨劉備?沒有女人的家,不能稱為家,這是我深入骨髓的體會,要是劉備不來,孫巧兒就還活著,你懷疑孫巧兒跟我不清白,可她每天回去的,還是你那個家。如果說信仰能生成一種力量,轉過頭來恨那個信仰,會不會產(chǎn)生同樣的力量?

我并不問他,等他自己說。

他說的是:“我餓。”

我把他高看了。他流淚,僅僅是因為餓。是餓出來的、向世界乞求的淚水。于是我明白了,孫巧兒在他家里再活一次,他會再殺她一次;再活十次,會再殺她十次。如果他有能力殺我,我就會像孫巧兒,由活人變成尸體,由尸體變成肉,然后被他消化掉,從肛門里拉出去。

我決定,那粒土豆不給他。開口要也不給。

他一天不走,我一天陪他熬,兩天不走,我兩天陪他熬。我寧愿跟他一起餓死,也要讓那粒土豆干干凈凈地活下來。

天黑了。門外的積雪,反而加深了黑暗的深度。

我感覺到,這屋子里有三個人:我、劉安、那粒土豆。劉安定是早就嗅到了那粒土豆。一個饑餓的人,身上的全部器官都會變成嗅覺。我覺得他馬上就要朝那粒土豆撲過去,但是他沒有,他又開始說話。

他說,春陽,孫巧兒不是我殺的,是劉備殺的。我出獵回來,她已經(jīng)被殺了。劉備說,本來應該把我也殺掉,但要是那樣,他就變成曹操了。曹操才濫殺無辜,他不會,殺孫巧兒,是因為他聽見里屋響,卻久不見人露面,擔心在搞什么詭計。也怪那屋子太黑,否則他看見是個女人,決然不會動手。他是這樣對我講的,要我嚴守秘密,數(shù)日之后,會有人給我送錢來,若漏半點兒風聲,將碎尸萬段。他就是這樣對我講的。幾十天來,我守口如瓶,結果……我的錢是你搶的嗎?若不是你,我懷疑就是劉備的手下。你讓我去找劉備,其實我正是去找了他,可他喝令將我亂棒打出。以為把我打死了,將我拋尸荒野。我命大,活過來了。我昏迷期間,仿佛見到閻王,現(xiàn)在想來,閻王跟劉備長得很像……

黑夜里,連說話的聲音也是黑色的。

又是一篇故事。他編了自己的故事、孫巧兒的故事、劉備的故事,往后的日子里,將編我徐春陽的故事了。我的脊背上躥過一股寒氣。

我早就知道,見到劉安,預示著我運氣不好。

原載《花城》2022年第5期

原刊責編? 李嘉平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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