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蕾
(青島濱海學(xué)院 國際合作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555)
揚·阿斯曼的文化記憶理論將文字傳統(tǒng)和口傳記憶合而為一,既關(guān)注文化的共時性,也注重文化的歷時性。文化的共時性揭示多種文化現(xiàn)象之間如何進行協(xié)調(diào)和組織,文化的歷時性則要考察文化在經(jīng)歷世代交替和歷史變遷后如何保持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以文化記憶理論視角來考察地方民俗文化,能夠更清晰地呈現(xiàn)地方民俗記憶被篩選、保存、傳承和重構(gòu)的過程,展現(xiàn)民俗文化的復(fù)合性、開放性和融通性。嶗山地區(qū)的狐文化作為一種典型的地方民俗文化,其形成過程比較復(fù)雜,縱向而言經(jīng)過歷時性的文化沉淀,橫向而言與地方特色文化產(chǎn)生了碰撞和交融。
狐文化流傳極廣,區(qū)域幾乎涉及全國各地,其中又以長江以北的華東、華北、東北為主,形成了趨于穩(wěn)定的文化記憶。其形成過程可通過梳理各時期的文獻得以展現(xiàn)。
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狐是一種毛皮珍貴的野獸,尚未被賦予深刻復(fù)雜的象征意義。例如:“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盵1]“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盵2]181“君子至止,錦衣狐裘?!盵2]200其中,九尾狐與毛色純白之狐尤為珍貴?!渡胶=?jīng)》中記載九尾狐在青丘國,“青丘國,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一曰在朝陽北。”[3]而毛皮純白之狐則曾經(jīng)間接導(dǎo)致了代國的滅亡,“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貴買之。狐白應(yīng)陰陽之變,六月而一見。公貴買之,代人忘其難得,喜其貴買,必相率而求之。則是齊金錢不必出,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離枝聞之,必侵其北。離枝侵其北,代必歸于齊?!盵4]
《呂氏春秋》中的涂山女形象則將九尾與白狐融為一體?!坝砟耆慈ⅲ型可?,恐時暮失嗣,辭曰:‘吾之娶,必有應(yīng)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谑峭可饺烁柙唬骸椊棸缀盼矃厖?。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p>
可見,先秦時期對狐的記憶大多符合狐的自然真實形態(tài),著重于其外形和毛色。但其中滲透著人類精神象征的因子,或?qū)⑵湟暈殪`獸,或暗含著道德評價,如《楚辭》中所言“鳥飛返故鄉(xiāng),狐死必首丘”[5]。從此,狐便具有了不忘本的道德涵義。
漢代,關(guān)于狐的記憶發(fā)生了關(guān)鍵性的演變,“天人合一”“五德終始”等儒家道德觀念疊加至狐的自然屬性上。于是,白狐、九尾狐被賦予復(fù)雜的象征意義。
“故符瑞并臻,皆應(yīng)德而至?!轮柳B獸則鳳凰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狐九尾何?狐死首邱,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當(dāng)盛也?!盵6]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動蕩,人文思想解放,有關(guān)狐的記憶內(nèi)涵更加豐富。一方面,九尾白狐作為瑞獸、靈獸的記憶并未消失,這點可由《魏書·靈征志》中地方多次向朝廷獻狐得以佐證。根據(jù)記載,先后有8個州27次向朝廷獻狐,所獻之狐以白狐、九尾狐為多,零星有幾次黑狐。另一方面,狐的儒家道德象征記憶逐漸退隱,而精怪色彩開始顯現(xiàn),狐可以幻化為人形,成精作怪,具有狐媚作祟的特點。郭璞《玄中記》有言:
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8]
在這個時期,狐幻化人形的故事頻繁出現(xiàn)在《列異記》《搜神記》《西京雜記》《搜神后記》《齊諧記》等作品中。在這些故事中,狐幻化人形時可男可女,化為男人時多為書生和老者;化為女人時,則往往具有魅惑性。此時的狐往往混入人世、成精作怪,甚至和鬼等恐怖形象相互混雜,增添了不少靈異色彩。
唐宋時期,關(guān)于狐的文化記憶一方面延續(xù)著前代,表現(xiàn)在狐作為瑞獸預(yù)示吉兇的觀念和狐化人魅惑之意復(fù)合交融在一起。如《隋書·五行志》中記載:
“武平后主自并州還鄴,至八公嶺,夜與左右歌而行。有一人忽發(fā)狂意,后主以為狐媚,伏曹忠彎弓而射之,傷數(shù)人,幾中,后主執(zhí)而斬之。其人不自覺也?!磶锥鴩鴾??!?/p>
另一方面,關(guān)于狐的文化記憶高度成型,被固化為具有象征意義的儀式,轉(zhuǎn)化為民間信仰。在唐宋時期,社會上下普遍有崇狐信狐的現(xiàn)象?!冻皟L載·附錄補輯》中記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事者非一主。當(dāng)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p>
(邠州)城東有靈應(yīng)公廟,傍有山穴,群狐處焉,妖巫挾之為人禍福,民甚信向,水旱疾疫悉禱之,民語為之諱“狐”音。前此長吏,皆先謁廟然后視事。嗣宗毀其廟,熏其穴,得數(shù)十狐,盡殺之,淫祀遂息。[9]
明清時期,狐的文化記憶內(nèi)涵得到擴充,由此形成的儀式也更加流行和普遍化,社會各階層、各行各業(yè)普遍供奉、祭祀狐仙。同時,狐的精怪色彩逐漸減弱,神仙化色彩逐漸增強,漸漸成為有求必應(yīng)、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如遼寧《海城縣志》中記載:“胡仙,即狐仙也,得道通靈,能為人消災(zāi)治病,信奉者頗多,亦有為之立廟者,稱曰‘胡仙堂’,或‘大仙堂’?!沙;衔?、老媼或美少年、美女,游戲人間,犯者必獲譴?!薄栋矕|縣志》中有言:“狐仙,俗作胡仙,避所忌以寫之也。巫者多奉之,列神堂,供香火。鄉(xiāng)民亦有崇奉者,紙立牌位書仙之本名或行次。上著‘胡’字若姓。有稱‘三太爺’者,多著靈異,尤為俗所崇奉。”可見狐已在各地形成民俗信仰,信眾廣,信仰深。
2012年7月13日19時,因連日強降雨,桑植縣洪家關(guān)鄉(xiāng)泉峪村皮家埡、肖家灣兩組交界處出現(xiàn)長約25 m、寬約10 m山體滑坡跡象。鄉(xiāng)黨委、政府主要領(lǐng)導(dǎo)收到山洪災(zāi)害預(yù)警信息后,立即率領(lǐng)防汛搶險應(yīng)急隊伍趕赴現(xiàn)場,組織受威脅的群眾緊急轉(zhuǎn)移,有效避免了人員傷亡。
經(jīng)過以上的梳理,有關(guān)狐的文化記憶形成和演變過程逐漸清晰。首先,有關(guān)狐的文化記憶呈現(xiàn)不斷疊加和復(fù)合的過程。其中狐作為靈獸、瑞獸的記憶疊加了精怪記憶、神性記憶和人性象征記憶,促使狐形象成為融靈獸、精怪、人性、神性于一體的綜合體;其間人們對狐的感情也經(jīng)歷了從敬畏到恐懼再到崇信的復(fù)雜演變過程。其次,有關(guān)狐的文化記憶形成過程中也伴隨著某種記憶的淡忘和消亡。如最初狐作為靈獸和瑞獸的意義在歷史進程中便漸漸被淡化,進而被精怪色彩所替代,瑞獸記憶讓位于主流形象記憶,狐作為精怪、神仙的相關(guān)記憶在口頭和文本流傳中得到強化。但這一過程使得瑞獸、精怪、人性、神性成為狐文化記憶形成過程的四個特征要素,不同地域中四要素的組合方式及組合時比重的差異造成了狐文化的區(qū)域差異,是狐文化區(qū)域特征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
嶗山地處海濱,巖谷深幽,為狐貍、狼、黃鼬等野生動物的生存提供了絕佳場所,加上自古以來嶗山便是道教名山,其中宮觀林立,被人譽為“神仙之宅,靈異之府”,為狐文化的孕育和傳播提供了文化基礎(chǔ)。嶗山地區(qū)的狐文化是對狐文化歷史記憶積淀的重新組合和篩選,具體表現(xiàn)為:保留了瑞獸記憶;精怪和人性色彩突出,且雜糅為一體;神性色彩較弱。
“白狐”形象是狐文化歷時性的沉淀和遺存,成為一種固化的文化記憶。民間有“千年黑、萬年白”的說法,“白狐”作為瑞獸的記憶在嶗山民間故事中得以保留。人們認為傷害“白狐”會遭到天譴,《狐貍遭劫》中的莊稼人吃了一只醉倒的白狐,結(jié)果全家身上長瘡病死。嶗山故事中的狐仙或狐精,往往以通體全白的形象出現(xiàn)。《狐貍精幫窮》中狐貍精出場時化身為老人,渾身通白,他手拄龍頭拐,身穿白衣裳,頭戴白帽子,長著白頭發(fā)和白胡須?!逗獭贰逗偨杈啤返裙适轮泻偦没癁槔先藭r基本都是白胡子老頭形象?!逗蕖分斜缓浝删认碌膬鼋┖偸前酌偂!逗傂值堋贰逗偟贰逗傇饨佟分幸蜃砭贫F(xiàn)出原形的均為白狐。
嶗山民間故事中的狐人性和精怪性混雜,其中人性的特征比較突出。一方面故事中狐貍一般居于深林、石壁間,與人世隔離,具有神秘色彩,但通過口訣或某種特定的方法能夠和人類世界相通(《狐貍哥》《狐貍兄弟》《狐貍報恩》等)。狐貍擁有和人類一樣的社會交往和家庭關(guān)系(《狐貍娘報仇》《狐妻》《狐貍送女》等),狐貍妻子生產(chǎn)需要接生婆(《公狐貍找接生婆》),狐貍孫女在外闖禍,狐貍爺爺向人類致歉(《狐貍還點心》)。另一方面,狐貍幻化成人后,擁有人類善與惡的品質(zhì)?!恶R山狐貍紅頭頂》中胡助君有才學(xué)、有見識,能夠協(xié)助黃嘉善治理兩廣,受到皇帝的嘉獎?!逗鼞佟分写浯渲獣_理,吟詩彈琴,和書生林生發(fā)生一段人狐戀情?!逗偱s?!分信贻p貌美,面對男子的騷擾,她勇于懲治惡徒,維護自己的尊嚴?!逗惸铩分宣惸锸呛偦没呐樱利惔蠓?,不同流俗,不嫌貧愛富,看重人品,注重彼此情投意合;愛人遇到危險,她貢獻自己的仙丹,救治愛人。但同時,狐貍身上也常帶著人類的弱點,他們喝酒常常貪杯,醉倒在路上,被人類發(fā)現(xiàn)(《狐為媒》《狐貍閨女剪媳婦》《狐貍借酒》);她們也會貪戀皇帝的封號,希望成為皇帝的妃子,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狐貍爺找?!贰恶R山狐貍討封》)。
在百姓心中,物千年成精,精再修煉千年方可成仙。嶗山故事中的狐一般經(jīng)歷了千年修煉,可幻化人形,但僅擁有法術(shù)或法器,停留在精怪階段,尚未達到成仙的階段。狐精會使用幻術(shù),用大搬運和小搬運賺來金銀珠寶和山珍海味(《狐親》《狐貍女還愿》),將胡黍葉變成刀劍和匪軍戰(zhàn)斗(《嶗山狐貍》),將柳條幻化成魚(《狐女送魚》),使食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狐仙報恩》)。他們擁有仙丹、寶物或法器。仙丹具有起死回生之效(《胡麗娘》),隱身草、隱身碗、隱身襖則助人隱身(《狐貍?cè)殹?,寶葫蘆的酒取之不盡(《狐貍還酒》),木盒中的錢用之不完,草鞋能夠任意穿行,毛筆可以寫出天下至文(《狐貍兄弟》)。他們能騰云駕霧、御風(fēng)而行(《狐弄人》《狐貍爺找?!贰逗傔€酒》),能掐會算(《狐貍女還愿》),可預(yù)知未來(《狐戀》),具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狐貍助婚》),魅人、惑人之能;甚至通曉天上仙女和神龍的活動軌跡(《狐貍報恩》),能夠操控上天降下錢雨、油雨和醬雨(《狐治貪》)。但盡管如此,故事中的狐常因修煉時間不足和醉酒而露出狐貍尾巴,甚至?xí)馐芴熳l和劫難。如電閃雷鳴是對他們的懲罰(《狐仙》),鞭炮聲可以使他們現(xiàn)出原形(《狐親》),他們也往往因為擔(dān)心觸犯天條或為躲避劫難而拋家棄子(《狐貍女》《狐貍報恩》)。
嶗山地處海濱,海洋色彩濃厚,狐的文化記憶與具有海洋特色的地方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狐文化的海洋特色。如《狐貍女趕?!分v述在一個六月的晚上,山村人突然看到嶗山頂亂石坡前有一隊提著蓮花燈的人到麥窯村南的海邊一字排開趕海。于是人們也開始跟著這群人挖蛤蜊。原來海灘上的提燈人都是狐貍幻化而成?!逗山倘讼滦『!分泻山探o胡姓居民下小海的方法:初一、十五落潮后,如果晚上看到海灘上有燈光,就跟著提燈人,撿拾海螺、蛤蜊即可,但不能大聲說話、不能貪心。如果白天見到有“脖羅蓋”(當(dāng)?shù)胤窖?,指膝蓋)朝后長的在撿海貨,就跟在他們后面撿,他們都是狐仙幻化而成,專為幫助胡姓人家。
狐文化和當(dāng)?shù)剜l(xiāng)賢文化相互融合。即墨黃氏七世祖黃嘉善,字惟尚,號梓山,生而聰敏,端莊偉然,讀書過目能誦。累升至兵部尚書、柱國少保、贈太保,官極一品?!恶R山狐貍紅頭頂》將馬山狐貍的特征和黃嘉善的經(jīng)歷糅合到一起。故事中黃嘉善和周如砥在讀書時,曾救下一只正遭受天譴的狐仙,助其躲過一劫。后來,黃嘉善巡按湖廣時,發(fā)現(xiàn)百姓面黃肌瘦,難以治理,愁苦間突然出現(xiàn)一個狐貍幻化的白胡子老人前來報救命之恩。老人將自己的女兒許配黃嘉善作二房夫人。二夫人很有才學(xué),對百姓治理提出了諸多良策,治理期間百姓安居樂業(yè)。崇禎皇帝知道后,召黃嘉善進京詢問治國良策,二夫人則藏在帽中一起前往。金殿上,黃嘉善對皇帝實言相告,皇帝封二夫人為“佳麗夫人”,并以朱砂筆在其兩眉間點了紅點。所以,即墨馬山的狐貍頭頂上便都有一個紅點兒。
蒲松齡康熙十一年曾游嶗山,寫下《勞山觀海市歌》,《聊齋志異》中《香玉》《勞山道士》《成仙》《海公子》等故事均涉及到嶗山。因《聊齋志異》中涉及諸多狐妖精怪故事,嶗山的狐故事自然也和蒲松齡產(chǎn)生聯(lián)系、形成互融。《狐教》中的老狐以儒家經(jīng)典開導(dǎo)蒲松齡;《狐夫子》中的狐仙了解古籍和經(jīng)典,以“兩小兒辯日”為題和蒲松齡辯難;《狐調(diào)》《胡笑》中的老狐化身人形,和蒲松齡談詩作文,幽默調(diào)笑。
胡嶧陽,明末清初人,操行端潔,鉆研理學(xué),終身不仕。因其雅愛山水,常游嶗山,又精通周易,料事如神,故而在嶗山百姓心中,他既是當(dāng)?shù)卮笕澹质且晃坏玫赖纳裣?,在周邊地區(qū)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他的神異傳說故事。2014年胡嶧陽傳說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胡嶧陽傳說故事和狐故事也產(chǎn)生了嫁接,主要有三類:一是胡嶧陽和狐的合作?!豆鲏灥膫髡f》中胡嶧陽和狐仙通力合作救下公主?!逗陕牻?jīng)》中狐仙化為道士,聽胡嶧陽講《易經(jīng)》,并留詩一首暗含胡嶧陽的死期。二是胡嶧陽治狐?!妒Y青山治狐》中胡嶧陽能夠預(yù)知未來,委托好友蔣青山在他死后收服迷惑胡埜先的狐精?!逗鷰F陽與狐貍精》中狐精幻化為美女試探胡嶧陽,最終被胡嶧陽懲治,改邪歸正。三是胡嶧陽助狐?!逗山倘讼滦『!分泻鷰F陽救了煙臺頂?shù)暮桑蔀榱藞蟠?,托胡嶧陽告訴胡姓人下小海的方法?!逗鷰F陽救狐》《胡嶧陽訓(xùn)狐》中胡嶧陽幫助協(xié)調(diào)胡姓人家和狐仙的矛盾,使他們重歸于好、締結(jié)婚姻。
“狐”與“胡”間的特殊聯(lián)系其實早有文化淵源。通過故事嫁接、假托、聯(lián)姻等形式,“狐”與“胡”實現(xiàn)了融合和互用。狐幻化為人形后往往假托胡姓進入人間生活?!恶R山狐貍紅頭頂》中幫助黃嘉善的女狐化名胡助君;《馬山狐貍討封》中狐仙化為美女進宮選秀,被封為胡貴妃;《狐救》中救下蒲松齡的狐仙自稱胡月主;《公狐貍找接生婆》《狐貍兄弟》《狐仙》《狐笑》《狐仙報恩》《胡麗娘》等諸多故事中狐均假托胡姓和人類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敷衍一段故事。胡姓人類和狐和睦相處,甚至能夠締結(jié)婚姻?!逗儭分泻杖思覍M行救助,與之和平共處;《狐妻》中胡姓貨郎救狐之后和其結(jié)為夫妻?;橐鲫P(guān)系的締結(jié)進一步鞏固了狐胡之間的關(guān)系。在狐故事中,含“胡”字的物品往往成為故事推進的關(guān)鍵要素?!逗偢纭分泻闪艚o小伙子一段胡秸,燒了胡秸后念動咒語就能見到狐仙?!秿魃胶偂分邪押蛉~變成刀劍和匪軍戰(zhàn)斗。通過上述種種方式,“狐”與“胡”的連接更加緊密,進一步鞏固了以胡代狐的現(xiàn)象。
在狐與當(dāng)?shù)剜l(xiāng)賢文化的交融中,胡嶧陽故事和狐故事的交融尤其值得深入探討。在黃嘉善、蒲松齡故事中,狐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黃、蒲的事跡僅作為狐故事的載體或展開背景;而在狐和胡嶧陽的故事中,狐則退居次要地位,甚至作為胡嶧陽的輔助者、對立面出現(xiàn),凸顯了胡嶧陽的神異能力。這種現(xiàn)象從側(cè)面預(yù)示了胡嶧陽文化和狐文化相互角逐、彼此較量過程中力量的消長變化,以及胡嶧陽文化最終占據(jù)文化優(yōu)勢的過程。
胡、狐兩種文化的碰撞、融合和角逐也在民俗祭祀和儀式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嶗山建成了多處狐仙廟,具有相對固定的祭祀儀式,其中“四京仙府”最有代表性。四京暗含四方之意,具體指東京仙府、西京仙府、北京仙府和南京仙府。東京仙府即東京山狐仙廟,位于嶗山北麓即墨馬連溝村東京山。每年正月初一、正月二十、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九月初九是廟會的日子,東京仙府中供奉著胡三太爺和胡三太奶,胡三太爺?shù)脑硎钱?dāng)?shù)厣裣珊鷰F陽。每逢廟會,人們絡(luò)繹不絕,可達數(shù)萬人,是四京仙府中規(guī)模最大、香火最盛的一個。西京仙府位于嶗山黃山口村后的山頂,是目前唯一沒有被商業(yè)開發(fā)的原始洞穴。西京仙府香火不絕,其中供奉著胡三太爺,當(dāng)?shù)厝硕嗲笞?、求藥,每年正月初八為廟會日。傳說胡三太爺是涂山胡氏后裔,因排名老三,故稱胡三太爺,廟中也供奉其女胡秀英及女婿。胡三太爺神像身穿道袍,儼然一副道士裝扮。北京仙府位于嶗山支脈三標(biāo)山與煙臺山之間的峽口,洞府位于半山腰,依山勢巨石而建,舊稱“古月廟”,古月為胡,當(dāng)?shù)厝俗鸱Q為“三老爺爺”,認為是嶗山本地神仙胡嶧陽?!澳暇┫筛蔽挥趰魃絽^(qū)王哥莊鎮(zhèn)張家河村后面的北山半山腰處,是一個天然山洞,懸在約兩米高的石崖上,需攀爬才能入洞,人稱“狐仙洞”。供奉胡三太爺,又稱“胡仙洞”。這里每年正月二十一日“逢會”,人們前來祈禱朝拜,求仙保佑。
四京仙府的祭祀對象眾說紛紜。其中“狐仙胡三太爺”和“涂山氏后裔”是狐文化歷史記憶的遺存,但在不少民間百姓心中,祭祀的對象則是鄉(xiāng)賢胡嶧陽,胡嶧陽和狐仙甚至共享了祭品和儀式。官方文獻如《即墨縣志》肯定了四京仙府是為紀念當(dāng)?shù)剜l(xiāng)賢胡嶧陽而建,鄉(xiāng)賢文化得以保留,而狐文化記憶卻并未提及。胡嶧陽文化作為一種高勢能文化取得了話語權(quán)上的勝利。
民間傳說故事作為文化記憶的載體,生動再現(xiàn)了胡嶧陽文化記憶和狐文化記憶間相互碰撞、彼此交疊互融的過程,這個過程經(jīng)過了兩種文化的較量和角逐,最終胡嶧陽文化記憶取得文化優(yōu)勢。究其原因:狐胡之間的交融早有文化根基,為狐故事與胡嶧陽故事提供了疊合的前提;胡嶧陽兼具鄉(xiāng)賢和神仙雙重身份,尤其是地方保護神的身份認同使其擁有更廣泛的信眾;兩者的勝負也是民間話語在靠向主流話語過程中,改變自然本生狀態(tài)、優(yōu)勝劣汰的過程。
沒有一種文化是自生的、孤立的,它總是處于與其他文化的不斷接觸和互動中。嶗山狐文化作為一種地方民俗文化,其形成過程是狐文化的歷時性記憶的篩選和重組,也是狐文化與特色地域文化間碰撞互融的結(jié)果,形成開放性、復(fù)合性的特征。這種復(fù)合性生成于某一區(qū)域內(nèi)不同社會共同體間的互動,是自我與他者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化形式。在縱向關(guān)系上,它通過口傳、文字等形式得到延續(xù)和傳播,通過儀式、神廟等物質(zhì)載體承載得到固化;在橫向關(guān)系上,它經(jīng)過不同文化間的相互碰撞、彼此影響、相互交融。同時,這種縱向和橫向關(guān)系也是相互交錯、不可分割的。以文化記憶視角考察地方民俗文化,使文化的復(fù)合性特征和復(fù)雜建構(gòu)過程更清晰生動地得以展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