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從前，我有一個朋友，她……

你一定會想，別“你的朋友”了，肯定寫的就是你自己，故意安在朋友身上。

不，真是我一個朋友的事。

剛認識她的時候，她30歲出頭。那時她就像活了3000多歲的樣子，就是那種對什么都無所謂的、懶散的、疲沓的、松弛的、夠了的，見慣不驚的、覺得不過如此的樣子。

她的口語里沒有“啊”“呀”“真的嗎”這些詞，沒有問號、感嘆號、破折號，只有“哦”“嗯哼”這樣的低溫詞。

她很有學習的天分，一直讀到博士，從講師到副教授的路途也還算平坦順滑——就算是路途中有過幾塊石頭，于她也不過是增加了野趣與調(diào)劑而已。但是這世上，并沒有能讓她耽溺的事情，包括前赴后繼愛過她的男人女人。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能讓她增一分，或者減一分。天知道她是什么做的。

她是遠“大于”我，也“深于”我的人，在各個方面，除了年齡。當然，她的心理年齡也大于我，大我3000歲。

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樂，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沒有痛苦也沒有不痛苦，就是她的樣子。她有個經(jīng)常說的詞：就那樣。

平靜、索然、無色無味、無感的“就那樣”。

她為何會成為這個樣子，我也不甚了了。

按說她應該更熱乎一點兒，更積極一點兒，更熱火朝天一點兒更進取一點兒，笑得多一點兒樂子多一點兒，更有女人味兒一點兒，需要更多的情愛性愛友愛，更追求功名利祿一點兒，也就是說，應該更熱情地擁抱生活在乎一點兒什么。但是她沒有。她就是那樣對一切都冷淡、什么都不鳥的樣子，偏低溫、零敘事的生物。

她那個樣子不好嗎？也不是。那樣挺酷的，好像她隨時可以離開，好像沒有活在此時此地。她與常人、與世界，都隔著一個銀河系。

與她相比，我們所做的一切，或者絕大多數(shù)，都是多余而可笑的。她像一個幽靈般的參照物，照出我們的庸常凡俗，照出我們的虛榮與瞎忙乎。

她活得比我們輕省許多。

當然，我們也懶得和她比，或者不敢比。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個人打點生活的方式都不一樣。

但是因為她，我常常覺得，很多的所謂快樂幸福都是無聊的。

在很久以前，她就喪失了虛榮心和表達欲。

你相信嗎？人之為人所起碼的必需的誰都難以逃脫的那種虛榮心，她竟然都沒有。比如她發(fā)了文章，她得了優(yōu)秀論文獎，她被請去講學，她去各地旅行，那些很文藝很特別的地方讓她增添了很多見識與心得，她讀過的冷門書看過的英劇美劇，她從來都沒曬過。在我們眼里，那真是錦衣夜行暴殄天物啊?？墒窃谒抢?，擁有與否，獲得與否，好像都是一個樣。

表達欲她也沒有。她從不主動和人聯(lián)系，從不主動寫一個字。其實在很多有她出現(xiàn)的場合，她常常出口便是金句，一個動作就能讓氣氛高潮，漫不經(jīng)心地迷倒一大片。那又怎么樣呢？就像擁有萬貫家產(chǎn)的人，卻懶得去花一個子兒，一罐罐的金子都忘了打開。

她早就不會動心了，但是常常讓別人動心。她偶爾也會友情出演，小配合一下對方的熱情和溫度，只是過后即忘，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發(fā)生或是沒發(fā)生，于她也并沒有兩樣。

她對人類的事情沒什么好奇心，對異次元的世界尚有一些求知欲，能量大都用于奢靡無度地自我消解，自暴自棄。偶爾，我們幾個朋友聚會聊天，她隨便談到的，都是我們從來沒有關注過的。偶爾我們會心里發(fā)毛，想，關注這些，于現(xiàn)實有什么意義呢？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但是我們都沒敢說，我們只是覺得自己太無知了。她就是那種讓人驚艷又讓人絕望的人。

其實她蠻有風情的，如果她愿意流露風情的話。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都是讓它死寂，沉沒。她從來不會展示那些廉價的輕飄飄的美好。當然，她也不會不美好。

她感覺到的活著的快感與意義，應該也是有的。只是，那是她一個人的世界，不是我們這種俗人所能感知的。當然，她也不需要分享。

她好像是個空心人，不是空無一物的那種空，是實心之后又推倒清空的那種空，就像修行第三種境界的“見山是山”。

也許她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但問題是，她并不需要什么。

很多時候，我蠻想和她說說話的。我說什么她都會懂。我難以表達的，她也會懂。她是一切話外音的翻譯家，是所有情緒與心理活動的通靈師。有時候我在電話里和她說起來某件事，干干地說了一陣之后，她能通曉一切的樣子，讓人心里瞬間起電，哧哧地冒小火花，然后也就放下了。

這是什么樣的一個朋友呢？雖然我覺得她是朋友，但是她未必需要我這種泯然眾人的朋友。也就是說，她一直在我心里，而我呢，可能一直是在她內(nèi)心疆域的外圍。在她眼里，好像一切都是虛化的。

她是無法丈量的人，就是那種無法用學歷、經(jīng)歷、職稱、職務、容貌等一切物質(zhì)的有形的東西所說明和界定的人。

有的人，你們很少見面，也幾乎從不聯(lián)系，但是每一天你都會想到她。仿佛她在你的眼前，隨時浮現(xiàn)。她便是這樣的一位朋友。

她是冷掉的火，是燒著的雪，是凍住的笑，是風揚起來的沙，是夜深人靜時分的花樹與月影。

她常常讓我覺得，好遺憾，但是轉(zhuǎn)而又會覺得，遺憾什么呢？

從前，我有一個朋友，直到現(xiàn)在。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