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常常想起我的母親。
母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目不識丁。她自幼失去母愛,繼母對她不是很好,一有不順心的事便打她出氣。1932年,母親被逼得走投無路時投井自殺,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救起,那年她18歲。
父親當(dāng)時在遼寧朝陽縣郵局當(dāng)郵遞員,很同情母親的遭遇。兩個年輕人越走越近,1933年,他們結(jié)了婚?;楹笥形覀冃值苕⒚闷呷?,兩頭是大姐、小妹,中間是我們哥五個。哥五個中,我排行老二。
舊社會,他們的命運多有坎坷。母親曾告訴我,1942年,父親差點死在日本人手里。當(dāng)時,日本人的一筆匯款被人冒領(lǐng),他們不分青紅皂白便把父親關(guān)進監(jiān)獄,用盡各種酷刑。后來查出了冒領(lǐng)者,才把父親從監(jiān)獄放出來。母親說,父親回到家時遍體鱗傷,灌辣椒水把肺都給灌壞了,后半輩子留下了咳嗽的病根。那一年,我才兩歲。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先是在遼寧朝陽北票礦務(wù)局做會計,后轉(zhuǎn)到煤礦基建部門,由北票調(diào)往河北興隆、山西介休等地。1961年,父親又調(diào)動到甘肅蘭州窯街煤礦。很多時候,是母親撐起這個家。
1959年,母親把我送到空軍部隊;1962年,她又把我三弟禹舜送到新疆邊防部隊服役。母親時常對人說:“只要國家需要,我隨時都可以把5個兒子送到部隊去?!蹦赣H的表現(xiàn)得到了當(dāng)?shù)卣谋碚茫辉u為蘭州市模范軍屬,并被選為代表出席甘肅省婦女代表大會。她盡了一個母親應(yīng)盡的卻又是永遠盡不完的責(zé)任。
多年來,每逢父母的生日,我都要寫封信遙祝老人家健康長壽。1974年,母親60歲時,本應(yīng)回到她老人家身邊好好慶賀一番,但由于當(dāng)時我身負重要任務(wù),未能回家。
1981年,父親去世,享年69歲。
2000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小妹的電報,說母親偶感風(fēng)寒,住進了醫(yī)院,問我能否回家探望。當(dāng)年母親送我去當(dāng)兵,叮囑我在部隊安心工作,這么些年來家里無論有啥難事從來不曾告訴我,怕我分心。這次,母親生病如果只是偶感風(fēng)寒,小妹絕不會拍電報給我。我感到情況不會那么簡單。
告假后,我日夜兼程從福建駐地趕回蘭州。在蘭州車站,小妹一見我便哭了,“媽不讓我告訴你,怕影響你的工作,我是背著她給你拍的電報?!?/p>
我心里一陣酸楚,恨不得從車站一步跨到母親身邊。
當(dāng)我來到病房時,母親正在病榻上昏睡,手背上的針頭連著吊瓶,藥液在輸液管中滴著,顯得蒼老了許多。我不忍心叫醒母親,還是小妹叫了聲:“媽,您看誰來了?!?/p>
母親無力地睜開眼,突然眸子一亮:“禹民?”
“媽,是我?!蔽疫煅什恢?,淚流滿面。
母親睜大眼睛,用手撫摸著我的臉:“你是禹民,我不是在做夢吧?”這話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是啊,母親惦記兒子,兒子卻不歸,只能化作夢中情了。
我深情地望著母親,母親臉上深深的皺紋和頭上的白發(fā),那是辛勞和歲月的堆積,那是撫育我成長的印跡啊。那一刻,我像個孩子一樣,撲到她懷里哭了起來。
我的歸來,使母親的心情格外舒暢,身體漸漸得到了恢復(fù)便出院回家。
10天后,我的假期用完,要歸隊了。當(dāng)我剛剛踏出家門檻時,母親突然從我背后喊道:“禹民!”等我回過頭來時,母親沖過來一把抱住我說:“禹民,你還什么時候回來?。俊?/p>
看到母親滿臉的淚水,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跪下來緊緊地抱住母親。母親扶起我說:“去吧,你是黨培養(yǎng)出來的軍人,要為國盡忠。別總惦記家里?!?/p>
我看到母親流露著難舍的目光。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京劇《三家店》中秦瓊的一段唱詞:“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
沒有想到此次一別,竟是永遠。2001年8月,母親逝世,享年86歲。
負重是所有母親的本色。像一切善良的母親一樣,我母親耗盡最后一點心血去創(chuàng)造母性博大深邃的天空。她默默無聲,心里裝的永遠是別人,唯獨沒有她自己。
(作者曾任《中國體育》雜志社攝影部主任)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