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南不是酒鄉(xiāng),但客到陜南,和農(nóng)家菜一起端上桌的,必然有一壺稱作土酒的農(nóng)家釀。
早先,陜南人喝酒講究口勁,烤出的頭道酒稱作酒頭子,白米細(xì)面一般盛滿壇壇罐罐,有貴客來,方才舍得開壇。懂酒的人,舉起杯子湊近鼻尖一聞,就知道酒有多少度,打不打頭,口勁如何,烤酒用的是什么料,發(fā)酵用的是什么曲。這些年,陜南人喝酒講究養(yǎng)生,在選曲、發(fā)酵、釀制的每一個階段都注意分寸拿捏,搟面一樣用力把酒的烈勁攤開搟薄。在陜南鄉(xiāng)下,人人都是調(diào)酒的土把式,手法和推拿按摩一樣,總能從某個穴位入手,在三番五次的揉捏之中,烤出性情溫順綿軟的農(nóng)家土酒。
和從生產(chǎn)線上灌注的瓶子酒相比,土酒的釀制工藝是露天的,是有大自然參與的,所以和吃食一樣,更懂得陜南人的胃口。釀酒的材料和莊稼一樣,生長在房前屋后,也更接地氣,更有煙火氣和草木香。農(nóng)家烤酒最常用的是柿子。霜降過后,柿子樹葉落盡,光禿禿的樹枝被火紅的柿子壓彎,打遠(yuǎn)看,又像一朵朵怒放的花,倒掛在樹枝,風(fēng)一吹,整個樹身都顫悠著。釀酒的柿子一定要經(jīng)霜,最好裹一身鹽白的霜花,用深秋的氣候,為柿子一層一層去澀,直到甜透心,烤出的酒才有淡淡的柿子甜。
通常會選一個天高云淡的好天氣,力滿腰圓的漢子上樹抱著樹枝一陣搖,整個樹像過了一陣風(fēng),掛在樹枝上的柿子蕩秋千似的晃蕩著。女人戴著一頂草帽,貓在樹下,搖落的柿子像無數(shù)小拳頭,女人被砸得腰肢亂扭,砸得咯咯作笑。樹上的男人更加帶勁,柿子雨點一般落下,剛剛還火紅的柿子樹,只剩下烏青烏青的枝條,樹枝丫輕泛了許多,又恢復(fù)了春天才有的腰身。稍有野性的柿子落不下,只好用一根長竹竿挨個兒敲打。陜南人厚道,一般要在樹上留下幾個柿子,陪著柿子樹一道過冬。
和柿子一樣要從樹上收獲的,還有被稱作萬壽果的拐棗。說是棗,其實又不是棗,果實沒有棗子大,而且外形不圓滑規(guī)整,常常是果生果,果纏果,果連果,果細(xì)而緊密,一骨爪一骨爪的吊滿樹枝。入冬后,拐棗是農(nóng)家娃娃提在手里的水果,在缺吃少喝的年代,拐棗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干糧和吃食塞滿學(xué)生娃的書包。
和柿子、拐棗不同,另一種烤酒的食材和莊稼一樣端楞楞地長在田間。如果沒有農(nóng)事常識,很容易將它認(rèn)作是高粱,這種個頭和高粱并無二異的莊稼,最顯著的特點在于,粗壯的稈如甘蔗溢滿甜汁,顧得名甜桿。在房前屋后的空地撒一把甜桿種,入秋就能長到丈把高,生出和高粱一樣深紅的籽種。
釀酒的材料從田野搬回來之后,用鍘刀切碎,然后放在大木筲里,撒上酒曲發(fā)酵。這是最原始,也最自然的酒料馴化,在深秋不冷不熱的氣溫里,讓糖分迷迷糊糊地有了酒精度,也讓木筲里的酒料有了溫度??揪疲瑢嶋H上是從發(fā)酵開始,來自大自然的這些果木,在合適的溫度里完成一種休眠和蛻變。大自然就像一個眉目慈祥的母親,深夜端著一盞煤油燈,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為鼾睡中的兒女扯一扯被角。這種情感,也讓土酒有了溫情,不再剛烈刺鼻,也讓這份甜蜜以另一種方式完成轉(zhuǎn)化,為即將到來的大火燒烤,完成所有鋪墊。
少則半個月,多則個把月,充分完成發(fā)酵之后,也迎來了鄉(xiāng)村秋冬時節(jié)最為隆重的農(nóng)事,不亞于春播秋收??揪埔彩橇硪环N收割或采摘,讓酒料脫胎換骨,流淌出和山泉水一樣清亮清亮的土酒。人們通常是將鍋灶搬到屋外,或者干脆在戶外用磚頭搭一口單鍋灶。烤酒是個大場面,灶膛里填滿干過心的大柴柈子,和過年殺豬煮肉一樣,從灶膛竄出的火苗盈滿喜氣,似乎聽得見火苗在眉飛色舞地哧哧笑。
坐在鍋灶前添火加柴的人,被烤得滿臉發(fā)紅,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裝滿酒料的甑子頂天立地,一頭蹲在地鍋,借助沸騰的水溫蒸騰酒汽,一頭頂著天鍋,用清涼的山泉水冷卻甑子里的酒汽,一冷一熱之間,一股筷子粗細(xì)的農(nóng)家土釀,從斜插在甑子里的竹管緩緩流出。木質(zhì)的甑子像一個加蓋的大茶杯,沏著藍(lán)天白云,沏著鳥語花香,也沏著酒曲的喃喃囈語,每一滴水都奔跑在霧氣騰騰的清香里。灶臺的土罐挺著圓乎乎的罐身,盛接著被大火從甑子里趕出來的泉眼一般的清流。
烤酒,需要熱鍋熱灶,通常一口氣將木筲里的酒料烤完,并不中斷。到了天黑,從田里收工回來的左鄰右舍,老遠(yuǎn)就看到鍋灶里的大火把院壩映紅,灶膛里似乎滾動著一個火球。酒香勾魂哩,貪酒不貪酒的都吧嗒著煙卷,三三兩兩地聚過來??揪浦v究嘗鮮,酒盅子不過癮,干脆從屋里拿出泡茶的白瓷缸子,盛滿新酒,挨個兒大口豪飲一圈。抿緊嘴,舌尖掃著滿口酒香,不用菜,也不要酒桌子,蹲在地上,一手握著煙袋,一手端著缸子,喝到滿臉酡紅,喝到身子飄忽,云朵一樣。陸續(xù)離開時,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明月當(dāng)空,漫天繁星,蟲鳴和著灶膛里噼里啪啦作響的柴火,在烤酒漢子半醉半醒的守望中,土香土香的土酒就這樣流進(jìn)火光映紅的夢里。
土酒雖土,但有名有姓,或是柿子紅,或是拐棗燒,或是桿桿甜。這些農(nóng)家釀,其實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大地佳釀,在耕作勞碌了一年之后,莊戶人家舉起酒盅,慶賀豐年之喜,讓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分享好日子的甘甜醇香。
石磨算是我童年的伙伴了,它雖不言語,卻情深義重。山里的孩子,哪一個沒有石頭的秉性、石頭的筋骨?就像石磨,粗獷之中有一份沉穩(wěn)內(nèi)斂。
那個年歲的我,總是習(xí)慣趴在石磨上吃飯、看書、寫作業(yè)。彼時,身旁一定圍著眼神慵懶的花貓、黃狗,在地上咯咯噠噠低頭覓食的雞鴨,或者是一枝一枝繁如山花的鳥雀。天空晴朗,草木晴朗,山歌晴朗,心情也是晴朗的,那個久遠(yuǎn)的場景,至今依然清晰如故,溫馨如故。
朝夕相處中,竟感覺憨憨的石磨是通人性的,歡喜也好,憂愁也罷,我只要繞著磨盤走上幾圈,一切心事都變得云淡風(fēng)輕。這種感覺,委實奇妙。在我樸實且單純的認(rèn)知里,總感覺石磨是從大自然的課堂里走出來的山里娃,是石匠敲打出的優(yōu)等生,是品行端正的成器娃。
石磨分上下兩扇,上扇為天,為陽,為雄,能旋轉(zhuǎn),可活動;下扇為地,為陰,為雌,不可活動,用水泥漿砌在磨盤上,是固定牢靠的磨床。上下兩扇咬合在一起,如兩只嚴(yán)絲合縫的齒輪,靠人力的撥動,吞吐并碾碎五谷雜糧。石磨是農(nóng)耕文化的一部分,它如兩只滾動在歷史深處的車輪,悠悠蕩蕩,一路前行。
在那個年代,能有一副石磨,算是殷實人家了。但我家例外。聽母親講,安放在屋東頭的石磨,是父親分家時最值錢的家當(dāng)。其時,石磨已經(jīng)很薄了,厚三四寸,磨臉有背簍口大小,表面油光亮滑,很有年代感。磨盤是一圈渾圓的青石板,切割拼湊成一個石材的裙邊,上承著石磨,下接著青石砌起的圓柱狀的磨基。就地取材,又渾然一體,連石磨周圍都鋪著石板,看起來干凈利落,也容易灑掃。
我家通常每月都要磨一次面。從糧柜里舀出三五斗小麥,挑揀、淘洗、晾曬,過幾個日頭,就能上磨。麥粒在磨頂堆成一座小山,手臂粗細(xì)的磨杠穿過石磨上扇的草繩磨耳,磨杠遠(yuǎn)端撬著磨身,近端是扶手,依靠雙臂和身體前傾的力量驅(qū)動。石磨的天扇繞著嵌在地扇正中央的鐵質(zhì)磨臍旋轉(zhuǎn)起來,糧食從磨眼漏入磨倉,在上下磨槽轟轟隆隆的對磨中破碎成粉。不大會兒工夫,碾碎的麥粒裸露出的麥芯白,如雪花般自上下扇磨縫中飄灑至磨盤。一股小麥獨有的清香,帶著些許溫?zé)釗涿娑鴣?,又隨風(fēng)而去。
面要磨三道。頭道過面籮之后,落在笸籃里的是上好的雪花粉。提取面粉之后的麥麩上磨,再磨,過籮,謂二道粉,色澤和細(xì)膩度略次于頭道。三道粉粗些糙些,其實是麥麩和面粉的混合物。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莊戶人家總想將有限的糧食盡可能地磨成面粉,不在乎口感,只圖能成為一口吃食。
除了小麥,苞谷、黃豆和稻谷,也都借助石磨完成從粗糧到米面的蛻變。一副石磨儼然一個露天加工廠,我們手扶著磨杠一圈一圈地繞著,說說笑笑,并不會感覺到絲毫的枯燥??偱瓮赣H能用新磨的雪花粉為我們搟一案面條,或者蒸一籠酥軟的白面饃,作為勞累了一天的犒勞。在當(dāng)時,這已經(jīng)是最幸福、最知足的享受了。
條件稍好一點的人家,會建一間不大的磨房,就算屋外落雨飄雪,依然能在屋內(nèi)磨面。再者,也讓石磨少了風(fēng)吹日曬和雨淋,將這些石頭的農(nóng)具護(hù)起來。
一副上好的石磨,需要石匠精選石料,花上半個月或者個把月時間打磨和雕琢。石匠進(jìn)山選石,往往獨來獨往,憑借經(jīng)驗,一眼就能相中一塊質(zhì)地不錯的石材。上前端詳一番,再用手中的工具敲打幾下,從回聲,從落錘的手感,從直觀的品相里,就能判斷是否可以鍛造出一副石磨。
選好石材,無須搬運(yùn),便開始就地加工。好的石匠不僅需要眼力,也需要一身力氣。粗壯的臂膀掄起鐵錘,先將鐵硬的青石敲打出石磨的雛形。然后手握鏨子,按照心中的圖紙,剔出贅生的石料。錘起錘落,金屬和青石在敲打中火光四濺,揚(yáng)起的灰落滿石匠的頭發(fā)和衣衫,如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石匠不言不語,目光落在石料上,仿佛是在完成一件藝術(shù)品,生怕起起落落的鐵錘力量不均,生怕鏨子落錯了地方。在石磨周身雕刻出細(xì)密的紋理,是最顯石匠手藝的,要以磨臍為原點,用小錘敲打鏨子,在上下兩扇石磨的咬合面鑿出一道道放射狀的波形淺槽,是為石質(zhì)的齒輪。開磨槽,是一副石磨完工的點睛之筆,深淺曲直,盡在石匠經(jīng)年累月的經(jīng)驗里,如木匠開榫打卯,鐵匠回爐淬火,篾匠開竹剖蔑,一招一式蘊(yùn)滿匠心。
石匠也為自己定下了規(guī)矩,再累再乏,白日里不沾一滴酒,怕酒勁上頭,看走了眼,傷了石料。只有到了晚上,才會舉起杯子,抿幾口鄉(xiāng)間老酒。待到夜深人靜,鼾聲四起,喉結(jié)里傳來如石磨轉(zhuǎn)動的轟鳴,磨牙的石匠如咬豆子般滿嘴咯嘣響。
上世紀(jì)末,農(nóng)村普遍興起電磨磨面,省時,也省力,百十斤糧食,只需一袋煙工夫就好。昔日的石磨漸漸清寂起來,但是上了年歲的老人依然留戀石磨磨出的面粉,勁道、口感順滑、麥香味濃。老人們扶著磨杠,繞著磨盤一圈圈往返,就算腳步已不如以前利落,但步點沉穩(wěn),面色從容。也許,在他們看來,石磨不僅僅能磨出他們想要的雪花粉,也能磨出那段不可忘卻的光陰。那是記憶的味道,也是歲月的味道,如麥香,總有一絲淡淡的香甜。
責(zé)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