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要去外星人遺址？”司機從后視鏡里看我一眼，“去不成，那里不開放了?！?/p>

我剛從德令哈火車站出來，在火車上鋪蜷了整整五小時，此程專為外星人而來。我一定是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因為司機觀察了我一下之后躊躇著說：“除非……”

方案是這樣的：在去外星人遺址的路上要經過三重關卡，前兩處好過，最后一關是解放軍崗哨，就在遺址入口處的坡頂，司機讓我假裝是他親戚，跟崗哨套套近乎，看能否蒙混過關。

我們計議已定，約好第二天8點出發(fā)。

德令哈有外星人出沒，這個傳聞由來已久。最近的一次是2020年12月，德令哈上空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紅色火球，這個不明發(fā)光物在空中停留了約半小時，被很多居民拍了下來。

外星人遺址則更早，1970年，青海省文物專家來此考察，在德令哈東南四十多公里處的白公山上，發(fā)現了三個不規(guī)則三角形巖洞，中間一個山洞最大，最深處6米，最高處達8米。巖洞有人工開鑿的痕跡，更奇的是，山洞中有長長的鐵管插入山體，與巖石緊密吻合，鐵管呈褐紅色，形狀大小不一。

通過碳14檢測法化驗后發(fā)現，這些鐵管距今已有15萬年歷史，其中有30%的成分是氧化鐵，而在青藏高原有記錄的人類活動最早也只能追溯到3萬年前，掌握煉鐵冶金技術更是只有數千年的歷史。在鐵管上，科學家們檢測到了放射性廢料，甚至還有8%左右的成分，不是地球上已知的物質。

白公山通體砂巖，金字塔形狀，在山洞外的托素湖邊，許多類似的怪石、鐵管，呈站立之姿。20世紀90年代，附近還突然出現過一次直徑達兩公里的巨大沙漠怪圈，比歐洲的麥田怪圈要大很多。這個怪圈邊緣清晰，圓形精準，圓內有分割線形成復雜的對稱圖案，似有深意。

2016年，北京UFO研究會組織了包括航天、氣象、天文等領域的9位專家，專程來此進行科考，提出了另一種猜想。他們認為，這些鐵管并非刻意的產物，而是在長期地殼運動中形成的鐵化木，樹木中心易腐，而樹皮吸附了鐵礦形成化石，久而久之變成空心管狀。加之青藏高原是一塊崛起年齡較短的地殼板塊，隆起的地殼便把這些木鐵化石包裹在了山體之中。

在一切關于外星人的討論里，歷來存在著大量語焉不詳的專家，和想象力無邊無際、言之鑿鑿的網友，越撲朔迷離，神秘色彩也越發(fā)濃厚。比起網上那些空穴來風，德令哈的這處異景，因為有“國家隊”多次參與，顯得較有底氣，政府在這里豎起“外星人遺址”的石碑，似乎也是一種官宣。

二

早上8點，司機張師傅準時出現，帶我駛向外星人遺址所在的白公山。

白公山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在它左右兩邊，各有一湖，一側叫可魯克湖，另一側叫托素湖，可魯克湖是淡水湖，魚蝦豐美，但托素湖卻是鹽湖。兩湖交界的地方有一道簡易的壩，不過是些木頭杈柵分開左右。“這一邊的魚，不小心游到那一邊，馬上就活不成。”張師傅說，“大自然也是奇怪?！?/p>

一路三處崗哨，前兩個輕松過了，到最后一個關卡時，我們驚訝地發(fā)現，崗哨已經撤銷了。車子開到坡頂，一整片托素湖就在眼前。

司機說，這幾年雨水多，外星人遺址原來的路已經徹底被水淹了，托素湖一直漲到山洞之下。我們的車跌跌撞撞，在沙礫地中行駛，四周時有中道崩殂的深深車轍在提醒我們：小心，這里發(fā)生過塌陷，有人折戟在這里。

很多貌似平坦干燥的土路，因為被水泡過，底下其實是流沙和沼澤。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陷阱，把車開到再無路處，下來向著白公山徒步。我請張師傅在車上休息，他斷然不肯，前方路遠又險，我一個丫頭，他不能讓我獨行。

白公山不高，山頂禿禿的，邊緣傾倒下來，刀劈斧砍一般。我環(huán)顧左右，任何一個山包都不像金字塔，網友猜測的外星人發(fā)射信號的基地哪里去了？張師傅皺著眉頭說，這里的山，一年一個樣，每一次來，都跟上次不同。

一群蚊子蜂擁而至，體形碩大，可能有幾百只，像一叢隨身的烏云把我們籠罩，揮撲不去。我剛揚手趕開面前的那些，感覺到后背已經數處被叮，裙底也飛進一群。起初并不太癢，兩天后身上這百來個紅包奇癢無比，變成水泡，繼而潰爛，這是后話。當時我只感到奇怪，這里寸草不生，又沒游客，山上沒樹，水中沒魚，連飛鳥都不見蹤影，唯一的活物是沙地上偶然一閃而過的蜥蜴，這么多蚊子，平日里竟以何為食呢？

我一邊趕蚊子，一邊踢踢踏踏地走著，突然一腳踢到一塊美玉，雕琢過，漢代玉帶鉤的形制，可惜殘斷了。我把照片發(fā)給幾個相熟的文博專家，他們很快回復：沒錯，是玉帶鉤。請接著踢，說不定還能踢出別的來。好多遺址就這么發(fā)現的。

但我無心戀戰(zhàn)，前面馬上就要到外星人山洞了。

三

洞在山體那一邊，拐了個彎，翻不過去，探頭看時，只見洞口已被巨石封堵住，凹陷處亦堆滿了散落的碎石，連“小心塌方，請勿靠近”的警示牌本身都塌方了，倒在碎石和湖水里。我問張師傅，那塊人人來了都要拍照打卡的“外星人遺址”石碑在哪里？張師傅對著湖面努努嘴：喏，全淹了，看不見了。

這里跟我在旅行攻略上看到的遺址照片已截然不同：插著鐵管子的山洞塌方了，湖邊的怪石和鐵管不見了，金字塔山禿了，石碑沉于湖底，至于那個沙漠怪圈，更是早就湮沒在風中。

怪不得這里已經不再開放，怪不得連崗哨都撤了。所有那些標志性看點，如今都歸于虛無，唯留下仿佛火星表面一般荒涼的地貌。

“咦！我說你怎么不見了？！太危險了！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張師傅的聲音在石崖那頭響起。是的，我悄沒聲響脫了鞋子，蹚下湖水，繞過了山崖，然后開始從湖中向山上攀巖——不少看起來堅固、可以作為著力點的巖石，其實不過是積沙，腳一踏上去就斷了，幾乎是一邊攀爬一邊塌方，爬到一半我就后悔了，只是沒有退路?，F在，我和那些緊緊追隨著我的蚊子軍團已經抵達外星人洞的入口，卻沒有神奇的“芝麻開門”口訣能讓石門洞開。

坐在洞口的石頭上，我想，我來得太晚了。理性讓我更傾向于相信科學家的假說：遠古樹木被洪水沖刷，倒入湖底，大量有機酸和腐殖酸從植物殘骸中析出，酸會吸引河沙中的鐵質，形成鐵礦，滲入樹皮，漸漸形成中空的鐵木化石。這也揭示了為什么最初人們發(fā)現的鐵管子參差多態(tài)，有筆直管，有紡錘形管，也有交叉管和曲形管，仔細一想，那就是樹木的天然形態(tài)，何況科學家們還在鐵管上發(fā)現了年輪形態(tài)。

鐵管上的放射性元素，可能來自河沙中的少量鈾礦，至于為何鐵管可以輕松插入山體，攀巖經歷已經告訴了我，這些山體脆弱如這世間不堅牢的一切。如果外星文明已經可以實現星際穿越，它們所遺留下的科技碎片，無論如何，都應該比簡陋的鐵管高明許多。

而我此刻正在這里，面對沉默的荒山與湖水。當我自拍的時候，天光和湖面的反射，在我身后形成了一個飛碟型的巨大光斑。包括那枚沉入湖底的“外星人遺址”石碑，未來的人類會在水下考古時發(fā)現它們。地球生物的劣根性也許就包括這頑固的、該死的浪漫主義?。罕本┑膶＜医M2016年抵達了這里，而到了2017年，這里就徹底塌方。不管我頭腦中的理性多么強大，內心也依然有一個浪漫的、渴望故事和相信奇跡的聲音在說：

你看，你們又被蒙蔽了雙眼，外星人再一次成功抹去了他們在地球上留下的痕跡。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2年第23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