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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可能成為狂暴民族主義的沸騰大鍋

2022-12-29 00:00:00卡爾頓·海斯\\著秦傳安\\譯
現(xiàn)代閱讀 2022年9期

卡爾頓·海斯(1882—1964)是美國“新史學派”代表學者之一,新史學派宗師詹姆斯·哈威·魯濱遜(1863—1936)的嫡傳弟子,也是中國歷史學家蔣廷黻先生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他1929年起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教授,1945年當選為美國歷史學協(xié)會主席,有多部著作在民國年間被翻譯為中文。

我們必須承認,寬容——“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精神——并不是所有人長期的品質和理想。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寬容顯而易見,人們就把它和極少數(shù)精英分子令人愉快的通情達理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更經常把它和群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懷疑或疑慮聯(lián)系在一起。

群體可能對他們已經失去興趣的東西寬容,但這并不是說,他們因此一般而言在原則問題上變得寬容;同時他們可能在那些他們已經有了重大利益的事情上極不寬容。源自冷漠的寬容是一種特殊的寬容,它和由理性信念而產生的普遍寬容只有遙遠而微弱的關系。

流行觀念認為,今天的世界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寬容了。這個觀念是事實與想象混合的結果。事實是:對寬容——正如對每件事情一樣——抱持樂觀態(tài)度是現(xiàn)時代的一個典型特征;但是,認為所有這樣的樂觀都不無道理則純屬幻想。

還有一點大概也是事實:在改進施加給不寬容受害者的懲罰和刑罰上,確實取得了一些進步,某些特定的不寬容明顯減少了。異教徒不再把基督徒扔給獅子,并以此為樂了。天主教徒不再在火刑柱上燒死異端分子了。新教徒不再在絞刑架上吊死天主教徒或把他們血污的頭顱懸掛在城門旗桿上了。

但有一個假設純屬幻想:對異教徒或基督徒、新教徒或天主教徒已經變得更寬容的人,對其他事情也變得寬容了,尤其是對于那些如今對他們來說在利益和感情上都攸關重大的事情。不寬容的對象變了,但不寬容本身依舊存在;結果,盡管基督徒和異教徒像這樣在寬容上取得了一些真正的進步,但無數(shù)其他的人——甚至包括基督徒和異教徒——在不屬于基督教或異教的方面所取得的進步很少,甚或根本沒有。

20世紀上半葉,民族主義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切身利益之所在:它是一種富有感情色彩和令人感動的利益。它在學校里被講授,通過軍事訓練來灌輸,被媒體和講壇所鼓吹,體現(xiàn)在民族國家中,被國旗所象征,觸及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從搖籃到墳墓。

民族主義是人民大眾所相信的一種信條,是人民大眾所踐行的一種崇拜。它是人類理想主義的一個新奇表達。它激勵著高尚的行為和英勇的犧牲。有時候它被證明不容懷疑,不容異議,還有什么比這更自然的嗎?

我們已經看到,民族主義產生了許許多多戰(zhàn)爭——民族自決戰(zhàn)爭、領土收復戰(zhàn)爭和帝國主義戰(zhàn)爭——它促進了一種新的、特別持久的軍國主義。民族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戰(zhàn)爭本身與不寬容密切相關。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不寬容所導致的;隨著這些過程和結果,它們通常鞏固和強化了國際間的不寬容。

總而言之,民族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顯示了一個人類群體消滅另一個人類群體的欲望和沖動;無論這種欲望多么合理,這種沖動多么理想,它們都預示了一種當代的、大眾化的不寬容,本質上與亨利八世時代、托爾克馬達時代或尼祿時代的不寬容并無不同。

毫無疑問,現(xiàn)代的國際不寬容,記在它們賬上(欠賬或被欠賬)的受害人,已經遠遠多于古代或中世紀宗教間的不寬容。在民族主義者看來,系統(tǒng)性地、大規(guī)模地消滅外國人是如此光榮而有益,以至于國際不寬容的這一最高形式的任何減少,必定會引發(fā)最傷心的惋惜。

正如一位民族主義教授所言:“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權是人類的一件財產,應當把它的價值看得高于宗教,高于工業(yè),高于社會福祉;戰(zhàn)爭中有一種人類看重的力量,把生命提升得超越于生命之上,為人的精神所掌握,去追求理想……國家間的友誼是一個空洞的名字;和平充其量不過是時間戰(zhàn)場上的休戰(zhàn)而已?!?/p>

或者,正如另一位同樣有才華的哲學家和教授所證明的那樣:“一場勝利的戰(zhàn)爭可以讓一個國家徹底重生——道德活力被喚醒,罪惡被抑制,生命得到保護,教育興盛,衛(wèi)生普及,國家以科學重建,繁榮不斷增長,節(jié)制和律己盛行,家庭生活在新的富足中不斷擴大。”

所以,如果我們聽從那些最有能力的人代表民族主義提出的告誡,我們就應該不斷增強我們的民族軍國主義,不斷發(fā)動民族主義戰(zhàn)爭,并必然變得對外國人越來越不寬容。幾乎不可能沿著這個方向鋪就人類進步之路,讓進步的雪橇滑向完美的健康、快樂和理智的目標。

然而,與國際戰(zhàn)爭和民族軍國主義相伴隨的不寬容,只是民族主義不寬容的一個方面,盡管或許是其最重要的方面。另外一些方面看來與每個民族國家的內部關切有關。

如果說,在國際關系緊張時期,民族主義鼓勵整個民族群體或一個民族國家的全體公民組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對某個外族或外國展示集體的不寬容,那么,在所有時期,民族主義始終會驅使一個民族群體內部的某些個人或群體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就是標準,是本民族百分之百的愛國者,并采取適當程度針對性的不寬容,對付那些天資稍遜的本國同胞。

民族主義這種專門的對內不寬容,實際上可能不像集體對外不寬容那么要命,但它們有著各種不同的重大意義,其比例也不斷增長,因此需要進行一定的審視。

民族主義的不寬容有很多不同的層次和程度。在爆發(fā)國際大戰(zhàn)的時期,在現(xiàn)代民族主義“圣戰(zhàn)”的時期,作為整體,一個交戰(zhàn)國的平民百姓與另一個民族國家的民眾競相不寬容。在“和平”時期,各個民族國家的教育過程起到了這樣的作用:給整個民族灌輸一種至少是潛在的敵意,敵視“外國的”或“異族的”一切。

盡管一個民族國家的大多數(shù)公民——不管他們的政治、經濟、種族和宗教如何——都很愛國,盡管他們認為自己是“好公民”,表示愿意為捍衛(wèi)他們的國家而流盡最后一滴血,有時候會對其他民族國家的公民表現(xiàn)出一種集體不寬容,但是,有一定數(shù)量的精英公民,普遍宣稱他們自己抱持的是更高級的愛國主義,是至高無上的民族主義。

這些公民并不滿足于戰(zhàn)爭時期國民行動的統(tǒng)一,他們必須確保和平時期國民言論、思想和習慣的統(tǒng)一,而他們所瞄準的這種統(tǒng)一,當然涉及所有公民同胞都采用特殊而獨有的民族主義商標。如果這種采用不是自愿的,那么就必定是強制的,因為,對這些“百分之百”愛國者的頭腦來說,不允許在一個國家內部存在任何語言、宗教、種族或歷史傳統(tǒng)的選擇余地;一切都必須統(tǒng)一,仿佛他們就是一個人。正是這種民族主義的不寬容,集現(xiàn)代其他所有不寬容于一身,并激發(fā)了國內的紛爭和沖突。

依靠民族主義不寬容,真實的愛國主義——正如平常所定義的愛國主義——所向披靡。例如,在德國,有一些公民群體不僅相信高地德語是本民族的語言,德意志帝國是本民族的國家,而且還相信,北歐人種是本民族的人種,新教是本民族的宗教,個人主義是國民經濟的基礎;他們搞不懂,一個圓顱人、一個天主教徒、一個猶太人或一個社會主義者怎么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德國人和一個愛國同胞。德國社會主義者、德國猶太人、德國天主教徒和德國“阿爾卑斯山人”是不是熱愛他們的故土家園,是不是對祖國宣布他們的愛國主義,是不是在德國的戰(zhàn)爭中戰(zhàn)爭并死去,這些一點都不重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結束,魯?shù)堑婪驅④姳愠闪说聡粋€有影響力的民族主義教派的代言人,不僅猛烈抨擊所有法國人和波蘭人,而且還抨擊那些在頭型、教條神學或政治經濟學上與自己稍有不同的德國人。

一個類似的民族主義教派在美國興盛一時。其成員在不寬容上并不專門針對誰;他們廣泛而全面地對所有在經濟學、神學、傳統(tǒng)和種族上與他們相左的美國同胞不寬容。這些美國宗派主義者都是——或者自認為是——北歐白人種族、英國血統(tǒng)、福音新教、普利茅斯巖石、獨立宣言、個人自由、公立教育、“昭昭天命”的獨特傳統(tǒng)的獨家繼承人以及神圣的指定監(jiān)護人。他們始終是口炮黨,偶爾訴諸暴力。他們從布道壇和演講臺上發(fā)言。他們出版數(shù)不清的小冊子和雜志。他們組成秘密社團。他們滲透美國人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中。

他們侵入政治、軍隊和教育等領域。他們決心要讓美國成為一個白人國家,一個北歐種族的國家,一個說英語的國家,一個新教國家。他們連續(xù)不斷地、不加區(qū)別地猛烈抨擊黑人、天主教徒、猶太人、社會主義者、意大利人、斯拉夫人、日本人、中國人,以及他們認為在任何方面不同于他們自己、因此敵視美國民族主義觀念的其他任何人——不管是外國人,還是本國人。

這些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失控和不寬容,在任何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都可以援引令人反感的例證。

事實依然是,在當今這個時代,在每一個民族國家,都有大量這樣的人:他們學會了閱讀,卻沒有學會思考,從而成為任何宣傳的潛在受騙者,尤其是那些打著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名號的宣傳。

從不思考的平民大眾只被告知了關于他們自己國家的美好事物,很大程度上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美好事物懵然無知,他們很可能自豪和自夸——還有不寬容——就像他們的無知一樣。影響這些人,讓他們支持那些自稱“百分之百”的愛國者所鼓吹和宣傳的極端民族主義,相對比較容易。

在每個民族國家的內部,這樣的宣傳一般而言都是自夸、不寬容的民族主義的自然結果,但它經常有一個稀奇古怪的后果:讓它自己的目標化為泡影。它并沒有把對民族生活和民族抱負中一切美好的、有成效的特征的普遍尊重灌輸給一個特定國家的所有公民,而是夸大了差異,不僅在最初的攻擊者當中,而且也在與之相對的被攻擊者當中,導致了特定的群體忠誠讓人害怕的驚人發(fā)展。例如在美國,倡導“白人的、非猶太人的、新教徒的”美國主義的群體,正在引發(fā)另外幾種美國主義——黑人美國主義、猶太人美國主義、天主教美國主義、意大利人美國主義、愛爾蘭人美國主義,等等。

不斷增長的對黑人的不寬容,對于近來激發(fā)某種類似于黑人民族主義的東西貢獻甚大。越來越多的對猶太人和天主教徒以及對少數(shù)民族的不寬容,有希望加強——而不是削弱——每個這樣的群體的抱團排外。美國每個這樣的群體正在變得越來越堅持認為,自己代表了最純、最好的美國主義。任何一個了解美國中小學體系的人都知道,每個宗教群體、每個種族群體和每個亞民族群體是怎樣固執(zhí)地競相爭取官方承認他們作為“美國人”的與眾不同的身份。

通過極端民族主義者干勁十足的煽動,美國這個大熔爐成為一口不能熔化的狂暴民族主義的沸騰大鍋的日子有可能到來。

如果民族主義繼續(xù)不受遏制、自豪而不寬容,它就注定要產生更加兇險的國內沖突。有一點已經很清楚:在每一個助長民族主義的國家,源自謙恭禮讓和通情達理的個人自由和寬容正在迅速衰落。

(摘自中華書局《世界歷史的教訓:民族國家信仰及其禍?!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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