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遜
內(nèi)容提要 學界對晚明有廣義的晚明(作為時段)與狹義的晚明(作為話題)之區(qū)分,前者是相對單純的歷史分期,主要指明代中晚期,后者則受到特定理論的影響,有其特別的研究對象及旨趣?,F(xiàn)代學人視域下的詩學晚明深受后者影響而形成。就形式上看,現(xiàn)代學人較之以往研究,對詩學晚明的旨趣可稱之為從全景到異質(zhì),即它并不是對彼時詩學流派、主張、現(xiàn)象等的通盤系統(tǒng)考察,而是專注于以公安、竟陵派為重點,認為其具有革新、解放等特征;就本質(zhì)上說,現(xiàn)代學人對晚明的研究則表現(xiàn)為從“矯弊循環(huán)”論向“進步”史觀的轉(zhuǎn)型,認為詩學歷史的演進軌跡不該被視為單純的替代模式。在一部分現(xiàn)代學人看來,復古與革新二者分別代表了落后與進步的發(fā)展方向,由復古向革新的演進具有充分的歷史必然性。該思路較之以往雖日益豐富和完善,但個中缺失也亟待反省。
在當下的學術研究格局中,“晚明”可謂無處不在,“作為中國歷史中一個相對特殊的時期,總是不停地引發(fā)著后人的無限關注與青睞”[1]劉曉東:《“晚明”與晚明史研究》,《學術研究》2014年第7期。。就詩學領域而言,論及此一時期,我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公安派、竟陵派,相關的印象也往往是崇尚革新理念、鼓吹人性解放、具備現(xiàn)代性因子等。以上種種可謂“常識”,但它們實系現(xiàn)代學人不斷發(fā)現(xiàn)、豐富甚至重塑的結(jié)果,舉凡時代變革、文化轉(zhuǎn)型等因素都滲透其中。故而,系統(tǒng)梳理現(xiàn)代學人視域下詩學晚明的確立背景及其研究路向的形成、演變,有利于我們突破狹隘視野與先入之見,更好地認識詩學晚明的多元繁復面貌,辯證審查相關結(jié)論的利弊得失。
論及晚明,學界有廣義的晚明(作為時段)與狹義的晚明(作為話題)之區(qū)分。就前者來說,它指向的是明晚時期的一段歷史,相對客觀;就后者而言,則絕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時段界定,而是經(jīng)由某種理念觀照,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與研究旨趣。在描述這一時段時,學人或稱之為“思想史上的轉(zhuǎn)型期”[1]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或聲明“晚明是一個學界公認的文化史分期……在中國歷史上,代表著一個充滿了變遷意義的時代”[2]龔鵬程:《序》,毛文芳:《晚明閑賞美學》,臺灣學生書局2000年版,第2頁。。不管是真心認同還是隨意盲從,“對于晚明是中國歷史上一次社會轉(zhuǎn)型期,也為愈來愈多的學者所認識”[3]商傳:《走進晚明》,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2頁。。這種認識概括了時下研究的基本狀態(tài),正如李佳指出的:
關于“晚明”時代定性問題,其實可以轉(zhuǎn)化成“有沒有特征”與“有什么特征”這兩個問題來思考。當下較為流行的觀點是,晚明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它與“近代”的關聯(lián)要強于古代史上的其他時段。[4]李佳:《君主政治的演進與權力關系格局——關于晚明政治史研究的范式、問題與線索的思考》,《求是學刊》2018年第3期。
這種認識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范、指導著我們的具體研究。換言之,廣義的晚明(作為時段)是客觀之物,狹義的晚明(作為話題)卻顯然出自人為建構(gòu)。我們所標舉的詩學晚明,即專注于對晚明時期一系列文藝活動的整體理論審視,便是特指深受后一思路影響而形成的研究命題,它由現(xiàn)代學人發(fā)端,進而不斷豐富、完善,造就今日的思路與格局。
現(xiàn)代研究視域下的詩學晚明的確立,實與“晚明”一詞的出現(xiàn)及使用密切相關。有學人經(jīng)考索后認為,“‘晚明’的說法則起源甚晚,在現(xiàn)代以前的歷史表述中,我們幾乎看不到‘晚明’概念的用例”[5]趙強、王確:《何謂“晚明”?——對“晚明”概念及其相關問題的反思》,《求是學刊》2013年第6期。。但也有學者糾正說,“早從清代初葉開始,‘晚明’一詞就已經(jīng)頻現(xiàn)于清人的筆端了”,且認為“清人在使用這一語匯的時候,顯然不會有我們今天所謂‘社會轉(zhuǎn)型’的內(nèi)涵的。他們對‘晚明’的理解要簡單得多,只不過是‘明代晚期’一種慣常而平實的稱呼”[6]劉曉東:《“晚明”與晚明史研究》,《學術研究》2014年第7期。。以上兩說基本呈現(xiàn)了事實原貌,但也各有不足,甚至是忽略,以致遮蔽了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
第一,清人筆下確已出現(xiàn)“晚明”的用法,但是否“頻現(xiàn)”則有待商榷,尤其是相對“明季”“明末”等說法,“晚明”使用概率可謂極低[7]清人文獻汗牛充棟,難以遍核,筆者通過中國基本古籍庫、鼎秀古籍全文檢索平臺檢索“晚明”詞條,剔除不相干內(nèi)容,與清人相關者僅為數(shù)十條,數(shù)量并不算多。至于“明季”“明末”,則有成百上千。兩相比較,可見一斑。。
第二,清人使用“晚明”一詞,內(nèi)涵確實較為單純,多為晚期、末期解,甚而有時會與“明末”“明季”等概念混用。且不唯清人如此,“明代晚期”這樣“一種慣常而平實的稱呼”可謂始終存在。比如謝國楨,其書雖采用“晚明”一詞,但或言“在我學習研究明末清初歷史的過程中……編寫了這部《晚明史籍考》”[8]謝國楨:《晚明史籍考·前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又稱“余既輯明季史部,野史稗乘,條其篇目,分其部居……”[9]謝國楨:《晚明史籍考·自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再如徐朔方之《晚明曲家年譜》,其稱“收入本書的更多曲家則活動于萬歷或天啟、崇禎年間。這是本書題名冠以晚明的依據(jù)”[10]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自序》,《徐朔方文集》第二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亦無特別意味。但“‘晚’既是一種時間表述,又寄寓著特定的情感蘊藉”[1]趙強、王確:《何謂“晚明”?——對“晚明”概念及其相關問題的反思》,《求是學刊》2013年第6期。,故而自清人始,在“晚期”的一般意義外,也會于“晚明”一詞中別有寄托,且其內(nèi)涵日漸豐富。比如儲大文有云“邑里文視盛明、晚明尤振”[2]儲大文:《駿坡公傳》,《存硯樓二集》卷二十五,乾隆京江張氏刻十九年儲球?qū)O等補修本。,將“盛明”與“晚明”對舉,顯具區(qū)分意思,所謂“晚明”于比較中帶有衰頹色彩。楊念群也指出,“晚明清初漢人的歷史遭際與南宋頗有相近的地方……清初士人的記憶卻習慣把晚明與南宋的歷史境況相互聯(lián)系起來進行觀察”[3]楊念群:《何處是“江南”》(增訂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59—160頁。。細致審查,楊氏書中提及的清初士人筆下并未明確出現(xiàn)“晚明”字樣,只是論者將他們討論的話題自覺按照今日常識歸類到“晚明”名下而已。但雖無“晚明”之名,卻有“晚明”之實,將明代晚期(時人可能僅是就某些人物或事件發(fā)聲,未曾做斷代歷史評判)從整體脈絡中抽離,并與作為衰世的“南宋”類比的想法確實存在。經(jīng)筆者檢索,也發(fā)現(xiàn)了少量直接比附之辭,比如晚清薛福成云“自古養(yǎng)兵無善政,南宋之括財,晚明之加賦,皆為兵多所累,識者病之”[4]薛福成:《應詔陳言疏乙亥》,《庸庵文編》卷一,清光緒刻庸庵全集本。。當然,此等意見與我們今日的普遍認識并不一致,要想厘清我們今日的立場,需另尋線索。
第三,研究者認為,“目前無從查證是誰在何時第一次使用了‘晚明’概念,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歷史表述盛行開來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后的事……‘晚明’之被廣泛使用,也在文藝批評和研究領域”[5]趙強、王確:《何謂“晚明”?——對“晚明”概念及其相關問題的反思》,《求是學刊》2013年第6期。。這一觀點大體不差,但有欠嚴謹和全面?!巴砻鳌毖芯康呐d起和確立,確實是現(xiàn)代以來自文藝領域發(fā)端,但眾多倡導者及響應者基本沒有使用“晚明”一詞。比如周作人使用的就是“明季”或“明末”,甚而在同一文中出現(xiàn)混用現(xiàn)象,即如《重刊袁中郎集序》,其稱“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種新文學運動”[6]周作人:《苦茶隨筆》,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第68頁。,又稱“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學運動上的見識與魄力”[7]周作人:《苦茶隨筆》,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第68頁。。林語堂撰文使用的亦是“明末”,比如說“近讀豈明先生《近代文學之源流》(北平人文書店出版),把現(xiàn)代散文溯源于明末之公安竟陵派……”[8]林語堂:《新舊文學》,《論語》1932年第7期。。這其實也是當時大眾的一般態(tài)度,比如說《袁中郎全集》預售廣告中稱,“卓然一家,為明末浪漫派文學運動之健將”[9]《申報》1934年9月9日,第8版。;又如周邵稱,“余讀中郎集,《人間世》適創(chuàng)刊。小品之文,縈于明季。烏可沒中郎?因操鉛槧,以付剞劂”[10]周邵:《讀中郎偶識》,《人間世》1934年第5期。。當“晚明”一詞剛出現(xiàn)時,時人似也缺少明確的區(qū)分意識,甚而會將兩個時間概念混用,比如說1935年施蟄存在《晚明二十家小品》中,既稱“本集中所選錄的二十個晚明文人……”,又說“在我,只是應書坊之請,就自己的一些明末人的文集中選一本現(xiàn)今流行著的小品文出來應應市面而已”[11]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序》,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1頁。。
但需要注意的是,“晚明”的出現(xiàn)時間概念雖然模糊,但他們的具體研究內(nèi)容(比如公安、竟陵派),又或者研究旨趣(比如致力于挖掘傳統(tǒng)資源中的革新因子等等),卻是相當明確且一致的,即他們雖未使用“晚明”之名,卻已“實質(zhì)”上逐漸建構(gòu)起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旨趣。伴隨著此種意識的日益明確及影響的擴大,“晚明”一詞開始在文藝領域獨立使用,比如周作人在《梅花草堂筆談等》中已明確說“……故晚明新文學運動的成績不易得承認,而其旁門的地位亦終難改正”[12]周作人:《風雨談》,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頁。,自此以后詩學晚明漸成正統(tǒng)。周黎庵于1939年發(fā)表的《清初理學與民族革命的關系:明清之際讀史偶記之五》一文中,雖“晚明”與“明末”皆有出現(xiàn),但比較“晚明公安、竟陵的流派”與“這些人物中,于明末看見更多,例如四公子中侯方域冒辟疆之流”[1]周黎庵:《清初理學與民族革命的關系:明清之際讀史偶記之五》,《宇宙風乙刊》1939年第11期。這兩種說法,內(nèi)涵并不相同。就時段來說,后者更接近于史學層面的王朝末期,而前者,已與上述周作人確立的視域較為契合,“晚明”較之“明末”已有明顯區(qū)分。
綜上,在近現(xiàn)代學術視域中,彼時存在兩個“晚明”,或在時段的意義上使用“晚明”一詞,所論不超出傳統(tǒng)格局;或無明確的時間界定,但其主要研究對象,即公安、竟陵派等文學革新流派,此類研究多半以凸顯相關對象的獨特價值、發(fā)掘其現(xiàn)代意義為旨歸。之后在學術研究中又有跟進,前者取其名,后者取其實,兩種表述實現(xiàn)了合體,現(xiàn)代學人研究視域下的詩學晚明正式確立。從此以后,“晚明”從與“明季”“明末”等概念混用的狀態(tài)中分離出來,開始獨自承擔研究者賦予的特殊使命,而這顯然是“明季”或者“明末”未曾擁有也無法擁有的,一個新的研究格局創(chuàng)生了[2]關于“明末”“晚明”“明末清初”“明清之際”等時間概念的背后意味,筆者曾有探究,詳參《明末學風與詩學》,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頁。。
伴隨現(xiàn)代研究視域下詩學晚明的逐步確立,舉凡研究立場、研究目標乃至研究方法等等,皆較之以往有所更張,且彼此相互勾連,不斷豐富與強化。最直觀的變化表現(xiàn)在研究對象的不同。從字面意義上理解,詩學晚明研究當是對晚明時期詩學流派、主張、現(xiàn)象等問題的通盤系統(tǒng)考察,古人研究也確實循此路向,比如朱彝尊如此描述他對明代詩歌發(fā)展史的理解:
明三百年詩凡屢變,洪、永諸家稱極盛,微嫌尚沿元習。迨“宣德十子”一變而為晚唐,成化諸公再變而為宋,弘、正間,三變而為盛唐,嘉靖初,八才子四變而為初唐,皇甫兄弟五變而為中唐,至七才子已六變矣。久之公安七變而為楊、陸,所趨卑下,竟陵八變而枯槁幽冥,風雅掃地矣。[3]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36頁。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明詩綜提要》則論之更詳,云:
明之詩派,始終三變。洪武開國之初,人心渾樸,一洗元季之綺靡,作者各抒所長,無門戶異同之見。永樂以迄弘治,沿三楊臺閣之體,務以舂容和雅,歌詠太平,其弊也冗沓膚廓,萬喙一音,形模徒具,興象不存。是以正德、嘉靖、隆慶之間,李夢陽、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龍、王世貞等奮發(fā)于后,以復古之說遞相唱和,導天下無讀唐以后書。天下響應,文體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奪長沙之壇坫。漸久而摹擬剽竊,百弊俱生,厭故趨新,別開蹊徑。萬歷以后,公安倡纖詭之音,竟陵標幽冷之趣,么弦側(cè)調(diào),嘈爭鳴。佻巧蕩乎人心,哀思關乎國運,而明社亦于是乎屋矣。大抵二百七十年中,主盟者遞相盛衰,偏袒者互相左右。[4]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662頁。
其間雖因立場、偏好不同,具體評價頗有歧異,但在梳理詩學發(fā)展軌跡時,始終具備全局視野,將所有重要流派與對象納入考察范圍。但自現(xiàn)代以來,面對晚明較長的歷史、眾多的內(nèi)容,我們的研究視野卻存在明顯的傾向。周作人等人關注的只是公安、竟陵派及其周邊文人,欣賞的也只是他們的小品文,至于詩之類是排除在外的[5]周作人曾明確表示“中郎的詩,據(jù)我這詩的門外漢看來,只是有消極的價值”,“我想他的游記最有新意,傳序次之,《瓶史》與《觴政》二篇大約是頂被人罵為山林惡習之作,我卻以為這很有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風趣”。見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苦茶隨筆》,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頁。,范圍極其有限。他們雖有明確傾向,但僅是特別關注或表彰某類作品而已,比如府丙麟即言“實則晚明諸家文學,自有其創(chuàng)造精神……晚明諸家文集之反正統(tǒng)文學者,遂未禁毀殆盡”[1]府丙麟:《公安竟陵派之文學》,《約翰聲》第46卷,1935年。,所謂“創(chuàng)造精神”“反正統(tǒng)文學者”主要指公安、竟陵派,他已有將“晚明”與部分流派簡單對立之傾向。今人研究格局雖略有拓寬,但基本沿襲了他們的主張,比如有論者稱,“晚明這個階段就整個明代而言,說得上是一個思想自由活潑,深富創(chuàng)造力的時代……導流文學思想的乃是公安、竟陵二派?!伤麄兾迦说纳鏁r代看,他們的理論若舉以代表晚明這個階段應不致發(fā)生太大的謬誤”[2]邵紅:《晚明文學批評》,魏子云主編:《中國文學講話》第9冊《明代文學》,貴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49頁。。伴隨著相關意識發(fā)展到極致,更有學人明確聲稱:
所謂晚明文學思潮,指的是明代萬歷前后在陽明心學及泰州學派影響下所形成的一股弘揚主體、張揚個性、正視人欲為其主要精神的文學思潮。明代萬歷時期,以李卓吾、公安派、《金瓶梅》、《牡丹亭》、《三言》的出現(xiàn)為標志,把這股聲勢浩大的文學思潮推向高峰。[3]宋克夫:《論晚明文學思潮的消歇》,《文學評論》2004年第2期。
因此可以說,我們的詩學晚明研究自它于現(xiàn)代確立之日起就帶有明顯的區(qū)分、篩選性質(zhì),其研究指向日益強化乃至走向極端。
這一局面的造成可能是出自一種誤會。起初,因公安、竟陵派的重新發(fā)現(xiàn),學人揭示出傳統(tǒng)研究對象的別樣價值,但這并不否認其他學術研究面向的共時存在;待詩學晚明于現(xiàn)代出場后,我們的直接印象或一般表述首先在于強調(diào)詩學領域的革新要素或現(xiàn)代因子,認知模式至此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即先有總體判斷,再基于相關言論予以明晰和強化,如此給人的印象似乎是,所謂“新”,即是晚明時代精神的主導和核心。換言之,就現(xiàn)代學人來說,他們只是特別倡導公安、竟陵派研究,或者說著力于探討詩學晚明中的進步成分。不論他們的主觀傾向如何凸顯,這與詩學晚明總體研究并非一回事,畢竟其包括的研究內(nèi)容要豐富得多,盡管某些內(nèi)容在他們看來是保守和落后的。事實上,他們并沒有就“晚明”做出明確界定,也缺乏對于“晚明”的總體把握和整體考察。上文已經(jīng)指出,“晚明”這一概念是在無意中形成的?,F(xiàn)代學人筆下雖涉及對于七子派文學主張及創(chuàng)作成效的批評,但只是為了樹立一個對立的靶子,其中并無專門考察,也談不上有深刻認識,他們重視的始終只是詩學晚明的一部分人和事。某種意義上,他們只是在調(diào)整研究對象,重新確立詩學晚明研究的主體和重點。當以“晚明”的名義來囊括他們的相關研究時,無非是說明他們建立了新框架,提煉了新線索,但在隨后的流布過程中,所謂新發(fā)現(xiàn)的意義被放大和泛化,從部分變成了全部,即有關詩學晚明的研究便是這些內(nèi)容,或者說只有研究這些才抓住了詩學晚明的核心內(nèi)容,才能發(fā)掘詩學晚明的本質(zhì)意義。于是乎公安、竟陵派被置于晚明文藝的核心位置,有關詩學晚明的核心論述也被所謂新思潮全面接管。延及今日,談起“晚明”,我們想到的就是公安、竟陵派,或者“三袁”“鐘譚”,以及上溯的徐渭、李贄,下及的張岱等人。或許,由現(xiàn)代學人開創(chuàng)的研究路徑可稱之為“晚明”革新思潮研究,革新思潮便是詩學晚明之底色,有關詩學晚明的研究便主要圍繞革新思潮展開。
上述研究旨趣,起初或只是部分學人的一己偏好,但它卻藉由學術層面的鼓吹、探討、印證,漸成常識與共識。有學人指出,五四時期造就了明代文學研究的兩大傾向:一是整體格局重俗輕雅,二是詩文層面崇革新斥復古[4]鄧紹基、史鐵良主編:《明代文學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綜觀明代文壇,以前后七子為主要代表的文學團體有著重要地位和深遠影響,其參加人數(shù)之眾、持續(xù)時間之長、影響發(fā)揮之深遠,放眼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亦不多見,其創(chuàng)作成績固然一般,但他們在理論上的創(chuàng)見卻值得人們關注,“在明人中對古代詩史研究作出成績者差不多都是格調(diào)派”[1]袁震宇、劉明今:《中國文學批評通史》明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不可否認,他們的詩文理論及創(chuàng)作存在明顯的缺陷與弊端,當其全盛之日,就已有嚴厲批評如影相隨,但激烈如錢謙益或四庫館臣,也沒有將他們一概抹殺,直至到了五四時期,局面才發(fā)生徹底顛覆。陳獨秀《文學革命論》認為,“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惜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爾流產(chǎn)”[2]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頁,第290頁。。所謂“妖魔”具體即是指“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3]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頁,第290頁。。五四學人的主張,使“七子派從當年文學復古受贊譽的巔峰一下跌至被批判的低谷”[4]魏宏運、丁琪:《“宇宙文章”與“妖魔”:明代七子派的污名化》,《云南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相關研究都陷入停滯狀態(tài)。
與此同時,周作人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種新文學運動,反抗當時復古贗古的文學潮流”[5]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苦茶隨筆》,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他對袁中郎等人的主張、創(chuàng)作極為欽佩,但可惜的是,“胡人即位,圣道復興,李卓吾與公安竟陵悉為禁書”[6]周作人:《苦茶庵笑話選序》,《苦雨齋序跋文》,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頁。,以至于當日“中國講本國的文學批評或文學史的,向來不大看重或者簡直抹殺明季公安竟陵兩派文章,偶爾提及,也總根據(jù)日本和清朝的那種官話加以輕蔑的批語”[7]周作人:《近代散文抄新序》,《苦雨齋序跋文》,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頁。。為了扭轉(zhuǎn)此類錯誤的看法,正面彰顯公安、竟陵的可貴意義及價值,他對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積極倡導、大力鼓吹。
一進一退間,導致詩學晚明研究形成今日局面似乎不難理解,但個中存在嚴重誤判卻是不爭的事實。錢鐘書即已指出,“后世論明詩,每以公安、竟陵與前后七子為鼎立驂靳;余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七子體兩大爭雄,公安無足比數(shù)”[8]錢鐘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51頁。。公安派的具體地位如何姑且不論,七子派的重要影響不容懷疑,論及隆、萬之后的詩學格局,忽略他們的存在顯然有違事實,難以全面展示其時詩學風貌。即使七子派的意義完全負面,也不應該將其歷史痕跡徹底抹去。雖然近年來七子派研究取得了長足發(fā)展,歷史評價也有了相當改觀,但詩學晚明研究的基本格局始終未有太大調(diào)整,至少說大家的基本理念未有根本松動。一種不免偏頗的意見,進而得到“學術”確認,并形成強烈而牢固的認識,想來其背后存在某種強烈的信念支撐與理論觀照。鼎故革新在當時有其進步、合理的一面,但時至今日,客觀、全面的評價也是學術研究應有之格局。
詩學晚明研究的名、實之間雖有齟齬,但既是誤會造成,便不難澄清,現(xiàn)代學人卻始終堅持這種主張,便不是誤會那么簡單了。
傳統(tǒng)的詩學晚明研究,學人對各流派的利弊得失,皆有清晰探討。就七子派來說,雖貶斥之音甚多,比如錢謙益即批評前七子的領袖李夢陽“率牽模擬剽賊于聲句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桐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9]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李副使夢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1頁,第312頁。,并認為“國家當日中月滿,盛極孽衰,麤材笨伯,乘運而起,雄霸詞盟,流傳訛種,二百年以來,正始淪亡,榛蕪塞路,先輩讀書種子,從此斷絕”[10]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李副使夢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1頁,第312頁。,但時人也不能否認“李、何從宋元后銳志復古,可謂再造乾坤手段”[11]屠?。骸墩撛娢摹罚而櫚肪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89,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49頁。之功。至于公安、竟陵派,古人雖肯定他們反模擬、重個性的廓清之功,但對其缺失也有充分意識,錢謙益即云:
中郎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渝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機鋒側(cè)出,矯枉過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裂,風華掃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獨矯之,而海內(nèi)之風氣復大變。[1]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袁稽勛宏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67頁,第568頁。
而就各流派的發(fā)展、演進軌跡來說,前引文中,朱彝尊有“八變”說,《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則總結(jié)稱“主盟者遞相盛衰”,錢謙益的表述更為形象,云:
據(jù)此,可將傳統(tǒng)研究稱為“矯弊”模式。在清代學人看來,有明之世,流派紛起,彼此交替,后一流派的興起往往是出自對前一流派弊端的反動與矯正。就每一流派自身來說,其興起出于客觀需要,其理論具有現(xiàn)實價值,只是在流布過程中,流弊漸多,以致被后起者替代,“遞相盛衰”,實現(xiàn)文學的演進、發(fā)展。相關文人雖有情感偏好,但到底能意識到各家的合理價值,而不致一概抹殺。至于前后流派間的關系,雖呈對立,卻難掩其中的延續(xù)與補充,“它們之間的對立實際上是互補,是文學史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種經(jīng)由對立而構(gòu)成的平衡關系……實際上的互補關系又提供了矛盾雙方滲透和融合的可能,不然,平衡就永遠不可能達到”[3]陳文新:《明代前后七子與公安派的對立互補關系及其融合》,《荊州師專學報》1987年第2期。。
但自現(xiàn)代以來,主導認識卻出現(xiàn)了顛覆性的變化。筆者將其概括為“復古-革新”模式,其要有三:一是陣營的劃分?;驗閺凸排?,或為革新派,分別以前后七子和公安派、竟陵派為代表,彼此涇渭分明、截然對立。二是價值判斷標準的確立,即復古為落伍、守舊,革新則意味著進步、開放。三是發(fā)展軌跡的梳理。在一些學人看來,晚明詩學的演進路向表現(xiàn)為由復古向革新的過渡,且這一過程具有毋庸置疑的、合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性。這一模式的“定型”,與學人的主導思想息息相關,最核心的莫過于進步史觀,當然,因社會思潮與文化背景之別,或標舉人性的解放,或高揚思想的啟蒙,或探究社會的轉(zhuǎn)型,皆有一指導思想予以觀照[4]關于此,譚佳有詳細梳理,其大概面貌為“五四時期,胡適以‘進化’為根本立場,將李贄、公安派等納入了代表進步的白話文學史譜系;20世紀30年代以后,受馬克思唯物主義思想洗禮的容肇祖、嵇文甫等學者強調(diào)左派文學的反叛精神和進步性;40—70年代形成經(jīng)典敘事模式,旨在強調(diào)李贄等晚明士人的階級反抗和革命戰(zhàn)斗精神;80年代以后的新啟蒙敘事強調(diào)以李贄為代表的晚明士人所掀起的文藝思潮對人和社會的解放意義。這些敘述的共同點在于:強調(diào)晚明士人思想異于傳統(tǒng)和反叛傳統(tǒng)的進步精神”。參見譚佳《敘事的神話:晚明敘事的現(xiàn)代性話語建構(gòu)》,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頁。,由此形成了晚明詩學的多歧面貌。
職是之故,現(xiàn)代學人不僅要高度表彰與肯定具有異質(zhì)因子的主張,還要論證并認定“對立”思想保守、落后,違背歷史發(fā)展“進步”的軌跡,也因此,對前后七子采取批判、否定乃至遺棄的態(tài)度理所當然。現(xiàn)代學人在嚴厲批評七子派時,仍深受傳統(tǒng)思路影響,矛頭多指向復古、模擬等觀念,但因“進步”史觀的影響,論述模式也開始發(fā)生轉(zhuǎn)型,周作人、郁達夫、鄭振鐸等都有相關表述,最鮮明而集中的當屬劉大杰,他指出:
到了明代后期,在新興經(jīng)濟和市民思想的影響下,在學術界產(chǎn)生了富有積極精神、反抗傳統(tǒng)、追求個性解放的哲學思想……這樣的思想反映到文學上去,形成了晚明反擬古主義,反傳統(tǒng)觀點,重視小說、戲曲價值的具有進步意義的文學運動。[5]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86頁。
自20世紀30、40年代至20世紀80年代,主流話語發(fā)生了從“階級性”向“主體性”的轉(zhuǎn)變,但“支撐經(jīng)典敘事模式的內(nèi)在學理并沒有得到真正突破”[1]譚佳:《敘事的神話:晚明敘事的現(xiàn)代性話語建構(gòu)》,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頁。。后續(xù)學人在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充分把握了“晚”字的精神內(nèi)涵,即在時代精神感召下出場的“晚明”詩學,理應具備清晰而明確的價值判斷,依照李澤厚的說法,“正統(tǒng)文學在這時本已不能代表文藝新聲”[2]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76頁,第178頁。。與此同時,“這種充滿人文精神的反傳統(tǒng)的啟蒙思想反映到文學領域,不只是體現(xiàn)在公安、竟陵幾個派別中,也不僅僅是李贄、公安三袁、竟陵鐘譚等幾個領袖人物的理論主張,它是一種普遍的文學思潮”[3]周荷初:《晚明小品與現(xiàn)代散文》,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學人想來并不否認全局意義上的詩學晚明包括眾多內(nèi)容,特別是七子派,但相關研究卻仍然舍全局而取部分,顯然既不是誤解,也不是誤會,反倒有充分的考量。“晚明”孕育了新的時代精神和命題,彼時的文學流派及主張自當肯定,至于末流,因不契合時代精神,自然不在研究視域內(nèi)。有論者指出:
“晚明”是一個與現(xiàn)代學術體系相伴而生的歷史表述,人們在建構(gòu)這一宏觀、整體性概念時,是從傳統(tǒng)史學資源中汲取的話語形式(“晚”),又刪汰了這一歷史表述形式所暗含的一治一亂、一興一亡的朝代循環(huán)史觀,并將一種“現(xiàn)代”意識和歷史進化觀念灌注其中,進而生發(fā)出一系列關乎中華文明整體性演進、變革的重大歷史命題。[4]趙強、王確:《何謂“晚明”?——對“晚明”概念及其相關問題的反思》,《求是學刊》2013年第6期。
依照進化論的視域,所謂“主流”代表著歷史發(fā)展的根本方向,至于那些對立的、落后的成分,非但不能阻礙這一歷史洪流,相反,要么在前進過程中被淘汰,要么主動接受進步因素,實現(xiàn)自我的改造更新,甚而在時代主潮的裹挾下自覺響應。這些全都能夠在我們的文學史中找到根據(jù),比如說“王世貞晚年定論”,比如說“真詩乃在民間”[5]參見李光摩:《錢謙益“弇州晚年定論”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2期;魏宏遠:《錢謙益“弇州晚年定論”發(fā)覆》,《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徐楠:《明代格調(diào)派詩歌情感觀再辨析——以考察該派對詩歌情感價值、限度的判斷為中心》,《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時至今日,研究者發(fā)現(xiàn)了復古派主腦人物李夢陽與革新思潮間存在密切關聯(lián),并發(fā)揮了先導作用[6]章培恒:《李夢陽與晚明文學新思潮》,《安徽師大學報》1986年第3期。,有學人更是直陳“李夢陽的文學思想,其主要的積極的部分與晚明文學思潮是相通的”[7]陳建華:《晚明文學的先驅(qū)——李夢陽》,《學術月刊》1986年第8期。。與此相關,既然我們提煉出的是歷史發(fā)展的根本趨勢,所謂“主流”便不應是偶然、孤立事件,理當有一貫的演進歷程,比如李澤厚即認為:
這在當時是一股強大思潮和共同的時代傾向,它甚至可以或追溯或波及先后數(shù)十年或百年左右。例如,比三袁早數(shù)十年的唐寅、茅坤、唐順之、歸有光這樣一大批完全不同的著名作家,卻同樣體現(xiàn)了這種時代動向。[8]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76頁,第178頁。
這是向上溯源,又可向下尋跡:
這一傾向雖經(jīng)隨后的假古典主義的反對、斥責,但在從清初的金圣嘆、李漁、石濤直到乾隆“盛世”的揚州八怪、袁枚等人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中,卻仍然不絕如縷地延續(xù)著。[9]李澤厚:《華夏美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頁。
與此同調(diào)者尚有吳調(diào)公、許蘇民等人[10]參見吳調(diào)公、王愷:《自在、自娛、自新、自懺悔——晚明文人心態(tài)》,蘇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蕭萐父、許蘇民:《明清啟蒙學術流變》,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此處要特別提及一下李澤厚。晚明文學有雅俗兩條發(fā)展脈絡,但在描述詩學晚明的進化發(fā)展脈絡時,學人多是泛泛而談,既顯空疏,也遮蔽了諸多差異和分歧,倒是李澤厚予以了分別考察,并最終認定“小說、木刻等市民文藝表現(xiàn)的是日常世俗的現(xiàn)實主義;那么,在傳統(tǒng)文藝這里,則主要表現(xiàn)為反抗偽古典主義的浪漫主義。下層的現(xiàn)實主義與上層的浪漫主義彼此滲透,相輔相成”[1]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75頁。。結(jié)論或可商榷,這一區(qū)分則著實必要,于完善學術邏輯的同時,也開拓了研究視野。
詩學晚明雖具多元面貌,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未能開拓新境,后在特殊機緣下凸顯了其長期遮蔽、未得彰顯的部分,然隨著邏輯的延展,我們卻重新建構(gòu)了一套理論話語,雖有多元,實則一脈,所有的洪流都匯聚到統(tǒng)一、明確的走向,即革新、現(xiàn)代路向上。由此我們便能理解,為何學人雖不否認七子派之于晚明文壇的重要地位及影響,但詩學晚明研究卻始終是以公安、竟陵派為代表的革新思潮占據(jù)主流,甚而有時候詩學晚明就是革新詩學。綜上可以說,只有扣住“晚”字,明了晚明“出場”的背景及機制,我們方能理解現(xiàn)代學人研究的思維模式及由此呈現(xiàn)的研究路向。
現(xiàn)代學人視域下詩學晚明的出場,造就了嶄新的研究格局,對革新、進步的肯定固然是其核心內(nèi)容,但拓展視角,其意義顯然不止于此。作為歷史時段,“晚明”無疑是客觀存在的,過往歷史中相關表述也從未忽略,但此前的歷史敘事多呈現(xiàn)為連續(xù)、線性模式,作為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某一環(huán)節(jié)的“晚明”并未獲得突出強調(diào)與重視。但在現(xiàn)代學人視域下,時間意義上的“晚明”連續(xù)遭打擊,“晚明”與前后時段間的明顯異質(zhì)被發(fā)現(xiàn),過往的評價標準難以準確估量其價值,舊日的演進軌跡研究也不能束縛其手腳,由此造成了狹義“晚明”(作為話題)與廣義“晚明”(作為時段)的區(qū)分。廣義的“晚明”作為時段一直存在,狹義“晚明”的確立才代表著一種新研究范式的出現(xiàn),其歷史意義與價值得以凸顯。
但這種新的發(fā)現(xiàn)于開拓的同時,也滋生了不少流弊。其一,“晚明”既有廣、狹二義,詩學晚明也相應具備兩種形態(tài),首先是一般歷史意義上的,即呼應晚明時段的詩學;其次還存在基于某種規(guī)定/限定的晚明詩學。前者只是就歷史時段做客觀描述,后者則是在特定理論參照下的特別觀照,有其基本命題和理論內(nèi)涵。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現(xiàn)代研究視域下確立的詩學晚明占據(jù)主導,但現(xiàn)代學人卻沒有厘清二者間的差別,以致混為一談,這就不免造成認識和理解上的混亂。其二,即使我們意識到“晚明”系被塑造生成,也清楚它背后的理論支撐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各異,因而呈現(xiàn)出鮮明的階段性特點,但我們看到的只是有關七子、公安、竟陵等詩學流派的評價以及晚明詩學演進軌跡、研究旨趣不斷得以確立與重塑的表象,卻未必清楚個中的深層邏輯和機制。最后,也是最根本的,這一理論思路看似嚴謹周密,但以“革新”之名能否整合多元思潮仍存疑問,以“革新”這單一的所謂進步視角考察晚明詩學,亦難能周全。有歷史學者指出,“晚明”的確在各個領域都出現(xiàn)了新因素、新趨向,“但其內(nèi)涵或許只有脫離開‘社會轉(zhuǎn)型’的簡單理路,似乎方可看得更為透徹”[2]劉曉東:《“晚明”與晚明史研究》,《學術研究》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