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一
周冬仙的命運像過山車和蹦極,不,過山車和蹦極往下跌、往下掉,還有往上翻、往上提的時候,可她絕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死神已向她發(fā)出邀請,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前幾天她第N次去醫(yī)院接受血透,專家告訴她尿毒癥已非常嚴重,如果不換腎只能活一年。周冬仙不想做短命鬼,很想活下去??墒?,自得了這該死的尿毒癥后,仿佛家里出了個揮霍無度的超級敗家子,尿毒癥很快就把她的家底掏空了,血透都難維持,何談?chuàng)Q腎?何況換腎不僅需要巨額資金,更需要相匹配的腎源。一個是拿不出,一個是等不得,兩個條件都要她的命,絕望把她往家里推,絕望告訴她今天是最后一次血透,以后她不要再來醫(yī)院了,就在家等死吧。她回到家后兩個女兒都來看她,大女兒凌春香心疼母親,她用“想想辦法”這樣虛無的話去安慰母親。小女兒凌春娥對母親似乎心里還憋著一股子怨氣,張嘴便是刺耳扎心的話:
“當(dāng)初你就不該插手,我們都把賠償金拿回家了,你倒好,硬把錢一分不少地退還人家,把到嘴的肥肉吐掉。你以為你是大善人,而我是惡人,是嗎?我看你才是個大傻瓜,世上絕無僅有!若那筆賠償金擱著,你現(xiàn)在不就有救了?現(xiàn)在后悔了吧?”
若平時妹妹在母親面前提這刺耳扎心的話,凌春香篤定饒不了她。可此一時彼一時,她細細地想,也覺得母親放棄巨額賠償金的做法確實太傻太不理智了,畢竟弟弟無辜被砸死,死得可憐,獲取賠償金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卻因為肇事者貧困,母親心一軟說放棄就放棄了,把十五萬巨款一分不少地退還給人家。當(dāng)時一直陪著母親的凌春香傻了眼,以為聽錯了,以為母親經(jīng)不住失子的巨大打擊和刺激精神失常胡言亂語行為反常了,便急忙糾正母親的話攔著她,告訴母親這是弟弟用性命換來的賠償金,不能退。母親瞪了她一眼,推開她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李田亮的家你我也看了,挺不容易,再說他也不是故意的,誰會想到發(fā)生那樣的事……照理賠償金我們是該拿,但若拿了,他的家就毀了,我實在不忍心,算了吧,聽媽的!”
凌春香從母親的言行中可確定她的精神和行為都正常。她對母親的決定很不理解,很有意見,心里滿是埋怨憋屈無奈,但她的心地和母親一樣善良,此情此景她也不得不依了母親,便不再吭聲,默默地忍受著失去弟弟的劇痛和母親不可理喻的決定。心想,若是陪同母親的不是自己而是妹妹春娥,依春娥的脾氣絕對不會同意母親這般無原則的決定,她一定會大鬧一場,然后毫不客氣一分不少地拿著弟弟的死亡賠償金揚長而去。周冬仙知道小女兒春娥桀驁不馴的脾氣,所以她去廣州尋訪肇事者不叫春娥陪同,而是叫上了善良溫順的春香。結(jié)果她和大女兒帶去的一袋子賠償金,輕松得像送一個西瓜似的送還給肇事者,仿佛完成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愿望。
此時凌春娥拿話譏諷她刺激她,周冬仙的心像被五味液浸泡過似的,心想,假如那時知道今天會急需大把的錢來救自個兒的命,她真會放棄兒子付出生命代價的賠償金嗎?她不敢往下想了,她毅然斬斷可怕的思緒??善@時凌春娥將她不敢想的話題拎出來甩給了她。這時,凌春娥的口氣緩和了許多,替她分析起來:
“對了,媽,當(dāng)初是你覺得李田亮貧困可憐才放棄讓他賠償?shù)?,可現(xiàn)在你沒錢救命,肯定比他那時更可憐,應(yīng)該把你的情況告訴他,看他什么態(tài)度。稍有良心的人,一定不會無動于衷!”
凌春香忽然覺得妹妹的話很有道理,她好像茅塞頓開,興奮地叫道:“對呀,怎么就沒想到李田亮呢?十年前他不慎砸死了小飛,媽把賠償金一分不少地退還給他,等于幫了他一個大忙,現(xiàn)在媽急需救命錢,他也該幫媽一個大忙了?!?/p>
周冬仙心腸好,到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了還說“不好吧”,凌春娥的暴脾氣立馬發(fā)作了,又吼又叫地說:“媽,十年前你說是李田亮家里太窮可憐他,你甘愿做大傻瓜;可如今過去了十年,說不定李田亮當(dāng)了老板有錢了,讓他報答報答你,理所當(dāng)然,有啥不好?”
“媽,春娥說得對。弟弟的那筆賠償金你沒要,相當(dāng)于存在李田亮那兒,現(xiàn)在你需要用它來救命,就不必客氣了,相信他是個知恩知理、有情有義的人?!绷璐合阋灿X得母親不能做傻瓜做到死,她已倒向妹妹一邊。姐妹倆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鼓動母親打電話問李田亮把弟弟的死亡賠償金要回來。
周冬仙遲疑著,事情都過去十年了,現(xiàn)在突然開口問人家拿兒子的賠償金,心里仍覺得不好意思。但兩個女兒如此咄咄逼人,她只好用“沒他手機號碼”來搪塞。見母親還在犯糊涂,凌春香一針見血地說:“李田亮的手機號碼筆記本上明明記著,咋會沒有?”
凌春娥不耐煩了,用命令的口氣說:“姐,你快把他的手機號碼找出來,電話我來打!”
二
周冬仙的命曾有過很好的時候,所以可分兩段,前一段好得令全清湖村的人都羨慕不已,尤其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大姑娘小媳婦,更是羨慕嫉妒恨,都慨嘆自己的命自己的運沒周冬仙的好,能上嫁吃皇糧的小伙子,以后不用下田干活就和城里人一樣生活了。周冬仙嫁給的小伙子凌裕豐回城后進了化工廠當(dāng)工人,周冬仙就隨丈夫住進了化工廠職工宿舍樓,并謀得了一份廠食堂勤雜工的工作。那年月能有一份工作多難,即使掏糞掃大街也有人搶。周冬仙天天開開心心,最早一個來最遲一個走,洗菜端菜掃地都春風(fēng)滿面笑口常開。丈夫是城市居民戶口,周冬仙是農(nóng)村戶口,他們的孩子戶口跟母親只能是農(nóng)村戶口。農(nóng)村戶口有農(nóng)村戶口的優(yōu)勢,可多生幾個娃,周冬仙像頭青壯母牛,憋著勁兒生,兩年一胎,連生了三胎。她有兒有女也知足了,老大老二是女兒,取名春香、春娥,老幺是兒子小飛。凌小飛考上高中那年,周冬仙的丈夫凌裕豐被提拔為車間主任,兒子上榜、丈夫升官,雙喜臨門,這時周冬仙最春風(fēng)得意,換句話說可算到了她人生中的巔峰時期。她覺得自己的命真好,以后的日子會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
可是她的巔峰時期只維持了短短的兩年,就一下子跌入她人生的第一個低谷。
周冬仙哪想到,她深愛的丈夫會在廠里的一次事故中觸電身亡。仿佛天塌了地陷了,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半天才哭出聲,呼天搶地痛不欲生。丈夫是她的依靠,家的頂梁柱,沒了依靠沒了頂梁柱,今后她怎么活呀?好在這時,兩個懂事孝順的女兒為減輕家庭負擔(dān),都早早地嫁了人。丈夫走了,她不想繼續(xù)在讓她傷心的化工廠食堂里干活,便辭職去給人當(dāng)保姆。丈夫是因公殉職,廠里每月都發(fā)給她一筆撫恤金,加上她做保姆的微薄工錢,基本能維持相依為命的母子倆的生活和兒子讀書的開銷。廠里照顧她,房子仍讓她們母子住。
周冬仙一不小心撞開了霉運之門,像踩著撒了把黃豆的水泥板,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地滑倒,幾乎沒有爬起站穩(wěn)的時候。
失父之痛的打擊對凌小飛來說極大,學(xué)習(xí)成績像坐滑梯,從全班前三最后降至全班倒數(shù)第五。父親去世后一年參加高考,成了全班四個沒進專科線中的一個。兒子沒考上大學(xué),周冬仙沒說過一句責(zé)備的話,倒勸他復(fù)習(xí)再考。郁悶愧疚卻倔強的凌小飛不想再給媽媽增加負擔(dān),他留下一封信,毅然拎起行囊踏上了去廣州的列車。
當(dāng)周冬仙回到宿舍見到兒子的這封信時,凌小飛已在廣州街頭尋找工作了。
三
凌小飛到廣州不久做了一名送奶工,送奶分兩個時段,第一個時段緊張得像打仗,每天必須趕在訂戶早晨上班、孩子上學(xué)前把鮮奶送到,所以每天天沒亮他就騎著三輪車往居民小區(qū)趕,一幢樓一幢樓地跑,背著一大袋鮮奶或爬樓梯或坐電梯,把一小盒一小盒的鮮奶送到每個訂戶家門口的奶箱里。第二時段就不那么緊張了,主要是給退休的老人送,稍遲點也不要緊,正好利用這機會喘一口氣。凌小飛是個自律又肯吃苦的孩子,每天早晨不知要騎多少路、上上下下多少幢樓房,那種緊張忙碌、勞動強度大的體力活兒,把他折磨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甚至頭暈?zāi)垦?,他也沒想過要打退堂鼓。他想起沒了父親這棵可依靠的大樹,想起給人當(dāng)保姆的母親,再想起自己不爭氣考不上大學(xué)的窩囊,知道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只有干苦活兒、臟活兒、重活兒的命。小小年紀的他再苦、再臟、再重的活兒他也不會拒絕,何況送奶工并不是最苦、最臟、最重的活兒。
可遠在浙西老家的母親就不這么想了,凌小飛是她最小的孩子,從小就被她視作掌上明珠來呵護,啥事都讓著他,他幾乎沒吃過什么苦,如今他接連遭受失父之痛和落榜之辱,一個剛出校門的人拿了家里的三十元錢就敢瞎闖廣州,會不會被騙、被人欺負?她為兒子的安全和生存能力擔(dān)憂,那種隱隱約約的可怕的預(yù)感日益加重,她恨不得立馬去廣州把兒子找回來。她雖沒去過廣州,但她可想象得到,廣州不知比她住的小城要大幾倍甚至幾十倍,即使她真去了廣州也是大海撈針。
看完兒子的告別信后,周冬仙的擔(dān)憂像下雨天挑棉花似的沉重起來,冥冥之中有種可怕的預(yù)感,那可怕的預(yù)感像針芒似的刺向她的心窩。
她只好用對兒子的擔(dān)憂和思念去折磨自己。
周冬仙的擔(dān)憂和預(yù)感果然應(yīng)驗了。
那天不知怎的,周冬仙心慌兮兮的,眼皮老在跳,預(yù)感要出啥事。這天她是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的,慶幸終于沒出事,松了一口氣??晌逄旌?,一個警察突然通過她的雇主找到了她,告訴她一個簡直要了她命的壞消息:五天前,她的兒子凌小飛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死亡,通知她去處理善后事宜。
又一個晴天霹靂擊中了她!一年前她丈夫觸電身亡,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她一悶棍,幾乎把她擊倒,但她最終挺過來了。才一年,她視作比她生命還重要的兒子又突然永遠離開了她。仿佛萬箭穿心萬蟲噬咬,周冬仙悲痛欲絕,像根木樁杵在那里,許久回不過神來。雇主家的老人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刺痛了心,他無比同情地用無力的話語去勸慰她。周冬仙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像根只會移動的木頭,連怎么回到自己家的也不記得,不知道餓也不知道做飯,直到房里黑了,窗外亮起萬家燈火,她才有了點意識,才想到給兩個女兒打電話。
兩個女兒和女婿心急火燎地趕來了,急切地想知道凌小飛是怎么死的。周冬仙只從警察的口中得知一個大概:凌小飛騎三輪車送奶路過某小巷時,被一扇從天而降的木窗架砸死了。女兒女婿立馬從勸慰母親轉(zhuǎn)到如何獲取死亡賠償金的問題上來。他們七嘴八舌咬牙切齒:
“是哪個家伙有眼無珠不管行人的死活,竟敢砸死我們的小飛?太可恨了!”
“一條性命就這么沒了,他若想用一點賠償金打發(fā),我們堅決不答應(yīng)!”
“人命關(guān)天,不僅要肇事者賠錢,還要叫他坐牢!”
“假如我們的條件他不答應(yīng),我們就去鬧!”
除凌春香,他們?nèi)硕挤路鹩X得這是上天給他們發(fā)財?shù)臋C會,于是便商定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的賠償金,他們盤算著得了這筆巨額賠償后自己能分得多少。周冬仙多么想去和兒子見上最后一面,但中年失子的她萬分悲痛,精神幾近崩潰,無法親自去廣州處理兒子的后事,只好讓兩個女兒去了。但她不想把死去的可憐兒子當(dāng)作砝碼去敲竹杠,所以她很不放心,像和尚念經(jīng)似的反反復(fù)復(fù)叮囑兩個女兒不要鬧,要手下留情,適可而止。兩個女兒口頭上答應(yīng),但會不會陽奉陰違她就不得而知了。
兩個女兒雷厲風(fēng)行,去了五天就滿載而歸,凌春娥拎著裝著十五萬元賠償金的旅行袋,顯得異常興奮和得意,仿佛是她一人奪得的戰(zhàn)績。但抱著弟弟骨灰盒的凌春香一臉悲戚和疲憊。凌春娥把這袋巨款擺在母親面前的桌子上,居然忘記失去弟弟的悲傷,滔滔不絕地吹噓起自己如何舌戰(zhàn)群儒,關(guān)鍵時刻如何耍威風(fēng),如何使肇事者李田亮甘拜下風(fēng)。凌春娥還不忘挖苦一下李田亮,她們在社區(qū)調(diào)解室里聽社區(qū)主任替李田亮求情時說,李田亮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八口擠在一套三四十平方米的破房里,一動腳就冷不丁不是碰著家具就是撞上人,全家僅靠他一人打工和他父親的一點退休金過日子,是個屈指可數(shù)的貧困戶。李田亮過窮日子,凌春娥罵他活該,是老天對這種人的報應(yīng)。
不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因凌春娥的這幾句話惹惱了周冬仙,周冬仙這下全明白了,原來小女兒果然陽奉陰違,突然覺得她干了傷天害理的事了,便大發(fā)雷霆,趕緊喝住她,把春娥連春香都臭罵了一頓。罵春娥是因她咄咄逼人,罵春香是她做姐姐的沒有阻攔。不知哪來的勇氣和力量,周冬仙斬釘截鐵地說:“這錢不能要,我要還給人家!”
望著瘋了似的母親,姐妹倆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說三道四。但凌春香的臉上流露出愧疚之意,而凌春娥卻像與彩票的巨獎擦肩而過,懊惱極了。
四
周冬仙在大女兒凌春香的陪伴下,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來到了廣州,此時正是早晨上班時間,母女找好小旅館放下行李,就去找肇事者李田亮所在的社區(qū)了。
凌春香和妹妹去過社區(qū),她憑記憶轉(zhuǎn)了幾趟公交車,再步行一段路就找到了。社區(qū)干部認識凌春香,就在幾天前領(lǐng)教過姐妹倆的厲害,現(xiàn)在又帶著一個像她母親的女人來了,以為又是來鬧事的,便警覺起來,沒好氣地問她還想干什么。凌春香笑著告訴他們,她母親想看看李田亮的家,所以帶她來了,并央求他們帶她們?nèi)?。一個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哼”了一聲,說:“你們都拿了李田亮那么多賠償金,人家為湊到你們要的數(shù)額,已欠了一屁股債,現(xiàn)在你們來看他的家,你們覺得會受歡迎嗎?”
周冬仙怕他們誤會,干脆開門見山地解釋道:“我聽說李田亮的家境非常困難,現(xiàn)在又攤上這事,前幾天我兩個女兒來處理我兒子的后事,毫不留情地要去了李田亮的一大筆賠償金,對李田亮可是雪上加霜。我也是在窮人家長大的,知道窮人家的難處,于心不忍哪,所以我特地跑來……”
女工作人員疑惑地打量著她,不知她葫蘆里究竟賣啥藥,便順著她的話接上去說:“你不會因為同情,想把錢退還給人家吧?”
凌春香搶著說:“對!我媽就是這意思。”
女青年半信半疑地望著周冬仙:“你真有這么好?不會是耍我們的吧?實話告訴你吧,若你們想找李田亮有別的目的,我勸你們,還是請回吧?!?/p>
周冬仙二話沒說,拉開旅行袋拉鏈,露出一只鼓鼓的大檔案袋,女青年知道當(dāng)初就是用這個檔案袋裝的李田亮支付的賠償金,周冬仙想取出來給她看,女青年趕緊勸住她說不用看了,她相信她,然后問周冬仙需要她幫什么忙。周冬仙說沒別的事,就帶她去李田亮家看看。
女青年爽快答應(yīng)她,并當(dāng)即帶著母女倆走了。
小區(qū)很大,卻顯得非常破舊,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地方,幾幢四層和五層的舊樓房外墻斑駁不堪,不少地方已脫落,像脫了毛的狗皮似的難看。李田亮的家就住在其中一幢五層樓的最頂層。當(dāng)敲開房門的一剎那,周冬仙看到了站在門口迎接的四張局促不安的面孔,兩張是老人的,另兩張一大一小,是年輕少婦和小女孩的,顯然是李田亮的父母和妻女了。小女孩約莫四五歲,她攥著媽媽的衣襟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周冬仙;少婦的懷里抱著個嬰兒,估計出月子沒多久,小家伙兩只像黑珍珠似的小眼睛盯著門口的一群陌生人看,一只小手在空中晃著,仿佛是招手歡迎,模樣可愛極了。若沒出這檔子事,周冬仙定會開心地去抱一抱他再親上一口??墒乾F(xiàn)在她仍未從失子的悲傷泥淖里走出來,對啥也沒興趣,人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頭耷腦的老提不起精神。顯然他們都認識凌春香,似乎預(yù)感到又要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都用警惕和疑惑的眼睛盯著這對母女。怕引起誤會,社區(qū)的女工作人員微笑著趕忙解釋,說明周冬仙母女的來意。周冬仙也點點頭,笑了笑。此時她只是像沒睡醒的樣子,臉上沒有絲毫不友好的神色,這多少緩和了李田亮一家人緊繃的情緒。
周冬仙立馬感覺到這家人的善良和大度,雖然可以說他們家的錢被她的兩個女兒搜刮一空,又讓他們債臺高筑,但他們沒有怨氣,更沒有一絲敵意。他們趕緊盡量讓出道兒讓周冬仙母女進屋,可屋里實在擁擠,周冬仙往屋里小心走進時還是蹭到堆放在椅上柜子上的衣物,破沙發(fā)雖整理過,但仍有衣物和毛毯占了兩個角,看來平時沙發(fā)是當(dāng)床的。累極的她正想坐下,突然李田亮從一間房里走出,“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道:“阿姨,我對不起您,您打我,打死我吧……”
周冬仙望著跪著懺悔還用拳頭猛擊自己頭部的小伙子,覺得和她心里想象的小伙子非常吻合,應(yīng)該是個好青年。她抬頭再望望四周,見這套僅三四十平方米的舊房里到處堆放著生活用品和廉價的家電,而且周冬仙發(fā)現(xiàn)這套蝸居擁擠不堪的原因,除了被居家用品和雜物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被一家老小塞滿了,她發(fā)現(xiàn)陽臺的雜物中坐著兩位更老的老人,該是李田亮的爺爺奶奶了。一家老小八口全擠在這套小房里,行動稍不注意便會踩腳撞人碰物,可以想象他們的生活是如何的艱辛了,周冬仙的心不由得難受起來,淚水也跟著出來了。
李田亮的爺爺和奶奶多次告誡全家人,雖然李田亮不是故意砸死人,但人命關(guān)天,即使死者的家人上門怎么鬧都不過分,都不許還手,一定要忍著,他們索要賠償金,只要能辦到,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滿足。當(dāng)死者家屬毫不客氣地要走賠償金后,現(xiàn)在又上門來了,李田亮家的老少卻仍把她們當(dāng)稀客來招待。目睹眼前這一切,周冬仙的心里泛起了一種酸楚,這種酸楚異常強大,慢慢地蓋住了她從家中帶來的那種夾雜著隱痛的酸楚,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兒子是怎么死的,反而對自己的“仇家”有了某種憐憫的感受,這種奇怪的情緒終于沖出了她的口:
“沒想到,你們過得真不容易。孩子,起來吧。”
聲音不大,像鄰居一句隨意的關(guān)懷,她的這句關(guān)懷的話語和友善的態(tài)度,仿佛揭去悶罐子的蓋子,使處在悶罐子里的李田亮一家人獲得了喘息的機會。但自覺罪孽深重的李田亮仍跪著不敢起來,她只好去扶他,涕淚橫流的李田亮這才像一位老者顫巍巍地站起來。這時,李田亮聰明的妻子便借機向她訴起了苦:
“您不知道,全家八口,只有我公公一人拿退休金,還有我?guī)腿搜b潢干粗活的丈夫能掙點錢。以前我也有一份工作,卻在去年下了崗,我只好四處打零工,活兒時有時無。女兒都四歲了卻連幼兒園也上不起,現(xiàn)在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唉,本是窮人家,現(xiàn)在可好,田亮他又闖了大禍……”
說著說著,少婦竟忘了面前“仇家”,仿佛蒙受了巨大委屈,放肆地大哭起來。周冬仙心一軟,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們家的情況。放心,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p>
他們不知道周冬仙話里的意思,以為她只是不會再要錢而已。
可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周冬仙拉開旅行袋,取出袋里一只鼓鼓的大檔案袋,輕輕地放在沙發(fā)上,說:
“這是你們給我們的賠償金,十五萬,現(xiàn)在全還給你們。我們不想看到你們因為這筆賠償金,過更苦的日子。”
一家人全驚呆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似乎周冬仙的話不是真實的,沙發(fā)上被現(xiàn)金脹得鼓起來的大檔案袋也是假的,他們有的眼睛盯著不眨一下,有的揉揉眼睛再仔細看,但他們不得不信。由于過分激動和意外,李田亮夫婦許久回不過神來,都不知所措地傻望著周冬仙。倒是年過八旬的李田亮爺爺走過來,想把鼓鼓的大檔案袋放回周冬仙的旅行袋,卻被周冬仙制止了,她流著眼淚說:“我知道田亮失手砸死我兒子,心里一定非常愧疚,但人死不能復(fù)生,只希望死者安息,活著的人安生。我若要了你們這許多錢,只怕你們就不得安生了,我想,若小飛地下有知,也會不樂意的。收下吧?!?/p>
在周冬仙的堅持下,裝著十五萬元的大檔案袋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李家。
周冬仙母女在李田亮家吃了中飯后,就匆匆趕往火車站。李田亮一直把母女倆送到火車站。
站在月臺上,他目送她倆坐著綠皮火車慢慢遠去。
五
一晃就是十年。這十年,周冬仙度日如年,不光是容顏衰老得厲害,皺紋像小章魚爬上了她的額頭眼角,不到六十就像窮苦的七八十歲老嫗。更悲哀的是她積憂成疾,先得了腎炎,后發(fā)展成尿毒癥,臉色晦暗,像張劣質(zhì)的紙。為治病掏空了她所有的積蓄,卻最終重病纏身,唯有換腎才可活命。兩個女兒家境也不太好,拿不出更多的錢救母盡孝,窘迫之際,想起了這個十年前曾失手落下窗框砸死她們弟弟凌小飛的李田亮,本來拿到手的十五萬元,卻被周冬仙自己硬把錢送還給李田亮,十五萬一分不少。兩姐妹知道,母親這么做完全是同情李田亮貧窮及家人善良的緣故,不想雪上加霜給他們背上沉重的包袱。但如今母親因為治病成了窮人,且急需巨款換腎救命,兩姐妹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了這個“冤家”,認為已到了要求李田亮出錢救母的時候了。
電話是凌春娥打的,十年了仍有怨氣,口氣有點咄咄逼人,并報出了自己的銀行賬號,好像她借給他錢他拖著不還似的。電話那頭的李田亮原以為是哪個知道他底細的女子想騙他錢,所以李田亮沒有表態(tài),只回了句我知道了,就擱了電話。凌春娥非常失望,又立馬撥通李田亮的電話破口大罵,罵他不懂感恩,是沒有情義沒有良心的白眼狼。凌春香接過電話也忍不住把李田亮數(shù)落了一頓。姐妹倆的輪番攻擊立竿見影,李田亮終于答應(yīng)立刻想辦法籌錢了。
接下來姐妹倆等著李田亮打錢,但等了三天,報給他的銀行賬號仍無錢進賬,便以為李田亮耍她們,兩姐妹怒不可遏,又在電話里把李田亮臭罵了一頓。
沒想到第二天,李田亮沒把錢打來,卻把自己送來了。李田亮今非昔比了,他是坐飛機來的,說是時間寶貴,啥也沒帶,只帶幾張銀行卡。周冬仙覺得他花錢坐飛機有點心疼了,但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李田亮不是十年前的窮小子,他已是一家裝潢公司的老總了。他見到了恩人周冬仙時,被她與年齡不相稱的容貌及可怕的病態(tài)驚呆了,他萬沒想到這位肚里能撐船的大恩人在十年之后會變成這副模樣,他的心像針扎般難受,眼睛都濕潤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你報恩的最佳時機,只要她能得救,就是賣了公司都在所不惜。他本來早該報恩的,但因為自己沒有能力,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勇氣來見恩人。李田亮知道只有靠自己拼命努力干出一番事業(yè),才能夙愿以償。經(jīng)過十年的努力,他終于從一名裝潢師傅蛻變成一位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的裝潢公司的老板。本來他已打算等完成一項比較大的工程項目后來看恩人,不想接到了凌春香姐妹的求援電話,才知拖不得,便匆匆趕來了。
李田亮一到,二話沒說,不顧周冬仙的推托,便和凌春香一起把周冬仙送到上海一家大醫(yī)院接受換腎手術(shù)。
一番檢查過后,專家會診時認為現(xiàn)在換腎還來得及,但腎源非常緊缺,若在兩個月內(nèi)找不到腎源,就錯過換腎時機,患者的生命只能靠血透和藥物來維持,但最多只有一年。且何時才能等到腎源,誰也說不準,醫(yī)院床位緊張,醫(yī)生讓周冬仙回去等通知。人命關(guān)天,救命如救火,哪等得起?李田亮和凌春香心急如焚,此時李田亮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理所當(dāng)然地把周冬仙視作自己的母親,并作主在醫(yī)院附近找了家小旅館,陪著周冬仙母女住旅館等待似乎遙遙無期的腎源消息。
住在小旅館里的三人焦急地等呀等,一天、兩天、三天……一連等了漫長的十天,其間李田亮幾次去醫(yī)院打聽,生怕醫(yī)生太忙把換腎的事忘了,但每次都失望而回。周冬仙心疼花冤枉錢,心灰意冷,她想放棄,回家等死得了,便勸李田亮回廣州去,說當(dāng)老板不容易,那邊有一大堆事等著他處理呢。李田亮堅決不同意,他說周冬仙是大好人,相信好人有好運有好報??衫咸炀筒婚_恩,好像要讓他們的夢破碎。李田亮等不及了,他作出一個決定:假如他的腎匹配,就捐出一只給周冬仙!
他瞞著周冬仙母女,不聲不響地找到了醫(yī)院的專家,道出了自己大膽的想法。專家搖著頭說不行,因為第一,他的腎能不能匹配是個未知數(shù);第二風(fēng)險很大;第三是他與患者非親非故,怕以后會發(fā)生什么糾紛;第四呢,他捐出一只腎后身體肯定會受影響,萬一今后不能正常工作,那他的事業(yè)、他的生活、他的家庭就……他不敢往下想了,但為了救恩人,眼下他顧不得許多了,他態(tài)度非常堅決,說就是豁出他這條命也愿意救她。
專家終于被他感動了,聯(lián)想到醫(yī)院曾有過捐腎捐肝的先例,便同意他的這一義舉,但要求他必須與醫(yī)院簽訂捐腎協(xié)議。
李田亮當(dāng)即答應(yīng),當(dāng)場與院方簽下捐腎協(xié)議。之后,李田亮接受醫(yī)院體檢,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就出來了,醫(yī)生告訴他,他的血型與患者周冬仙相同,接下來還要進行腎源的配型檢測,只有配型成功,才可以做換腎手術(shù)。李田亮催醫(yī)生給他做配型檢測,醫(yī)生讓他明天再來。李田亮只好離開醫(yī)院。
回到小旅館,李田亮欣喜地告訴周冬仙母女有希望了,讓她們等候佳音。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母女倆又驚又喜,但半信半疑,凌春香認真地對他說,不許拿好話蒙她們母女。李田亮止住笑,認真且嚴肅地說,我哪有閑心開這種玩笑?但話說回來,換腎很難很復(fù)雜,雖有腎源,還要看雙方是否匹配。也許明后天就知道行不行了,只能看天意吧。
第二天一早,李田亮一人又悄悄去醫(yī)院做配型。真是得償所愿,半天后醫(yī)生高興地告訴他配型成功,可以移植。李田亮立馬打電話把喜訊告訴了周冬仙母女。母女倆喜極而泣。
李田亮回旅館后,母女倆盤根問底地想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愿意把腎捐給她,她們一定要找到這個恩人,好好感謝他,給他下跪也行。李田亮卻給她們潑了冷水,告訴她們醫(yī)院對腎源提供者是絕對保密的,誰也不知道,何況換腎我們是花了大價錢的,不存在感不感謝。見母女倆還為這個不知名的腎源提供者而念念不忘,李田亮干脆搬出了自己的理由,說可能是交通肇事遇難者,你們?nèi)ツ睦锔兄x呢?母女倆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就不吭聲了。
辦好腎臟移植相關(guān)手續(xù)后,李田亮告訴周冬仙母女,公司有非常要緊的事要他立刻回去處理,所以他必須馬上回廣州,處理好事立馬返回。他告訴周冬仙他已預(yù)付了足夠的手術(shù)費,安慰她不用擔(dān)心不用怕,預(yù)祝她手術(shù)成功。然后他悄悄地進了一間手術(shù)室。
與此同時,周冬仙進了另一間手術(shù)室。
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兩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一個讓醫(yī)生把自己的一只腎摘下來,一個接受他人一只腎的植入。移植手術(shù)在兩個手術(shù)室里緊張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終于天遂人愿,周冬仙的換腎手術(shù)獲得了成功。周冬仙幸運地獲救了!
當(dāng)周冬仙蘇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ICU的病床上,她才知道自己還活著;當(dāng)聽到醫(yī)護人員恭喜她手術(shù)成功的祝賀話語時,她感激萬分,眼淚奪眶而出,仿佛看見死神丟盔卸甲被打跑了,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性命,連忙問了不知問了幾十次的問題:是誰把腎捐給她?醫(yī)護人員笑著搖搖頭說,無可奉告。手術(shù)前李田亮再三要求醫(yī)護人員給他保密,他們都說到做到了。
術(shù)后李田亮的身體恢復(fù)得比周冬仙快得多,第二天就從ICU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不料被凌春香撞見了。她驚訝地問他:“前天你不是說回廣州處理急事嗎?怎么會住在這醫(yī)院呢?你不會是……”
凌春香說到這里,她突然全明白了,原來這幾天神神秘秘的李田亮,就是把自己的一只腎捐給母親的那個人。像十年前李田亮給周冬仙下跪感恩時那樣,凌春香涕淚橫流地在他的病榻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地說:“田亮,你是世上最有情義的人,我媽的命是你給的,以后你就是我的親哥,我能叫你田亮哥嗎?”
李田亮笑著點點頭:“可以呀,我們能做一家人了,真是有緣啊。”
術(shù)后的第四天,周冬仙才從ICU轉(zhuǎn)入普通病房。當(dāng)從大女兒凌春香口中得知,植入自己身上的那只腎便是李田亮捐的,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李田亮,心里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